郑道年轻咳一声,方长吉这才回神,又暗暗看了一眼明无应,收敛着自己的目光,不再直勾勾地盯着谢苏了。
谢苏有意将方才淳于笙所说的事情告知郑道年,但看郑道年和方长吉的样子,也像是有话要说。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又出什么事了?”
方长吉神色凝重:“清正司接到消息,无极宫上下数百人,均死于极北秘境之中,仅有一二十人逃了出来,乘的是沧浪海的船。”
清正司为及时收集报备各地的邪祟作乱之事,可说是耳目遍及世间各处,消息灵通得很。
沧浪海与无极宫有勾结,十年前谢苏就知道了。
叶沛之死后,无极宫是由叶天羽主事,实力大不如前,似乎稍有沦为沧浪海附庸之嫌。
但无极宫也是雄踞一方的仙门大宗,门中不乏修为精深之人,一夕之间,竟伤亡如此,几乎已是全盘覆灭。
算起来,竟然与昆仑遇袭的时间差不多。
明无应笑了一声:“也是那位戴面具的朋友做的?”
昆仑被鬼面人搅得山中大乱,方长吉显然也已知晓,说道:“还不能下定论,但是……据说无极宫丢了一件命脉灵宝,暂不知究竟是何物。”
世间这几个大仙宗,都有各自的命脉之物。
昆仑有青莲玉,此刻正在学宫地下那片灵气湖泊里面温养着。
沧浪海有沉燃火,谢苏曾经见过,火在水中,奇妙非常,流到哪里就烧到哪里。
无论是无极宫遇袭还是灵宝丢失,这手段目的,都和鬼面人对付昆仑相似。
鬼面人有谈致远做棋子,自然早就知道昆仑的青莲玉已经没有了灵性,还需要放在学宫温养,这才想办法进入昆仑,转而盗取聚魂灯。
谢苏想到了白家,这灭门的大难,也只是因为鬼面人要取朱砂骨钉。
郑道年道:“无极宫那些幸存的弟子,恐怕……”
随着鬼面人在溟海上对昆仑弟子下杀手的那些沧浪海门人现如今还在玉簪峰上关着呢,沧浪海与鬼面人之间必然关系匪浅。
无极宫幸存的人乘沧浪海的船避难,自然是凶多吉少。
若覆灭无极宫的凶手就是鬼面人,只怕沧浪海在其中牵线搭桥,出谋划策,那也是少不了的。
郑道年正色道:“此事已非我昆仑一门之事。”
谢苏低声向淳于笙道:“方才所言,请你再向昆仑掌门与方司正讲一遍。”
淳于笙知道兹事体大,当即删繁就简,将自己的猜测说出。
方长吉神色惊疑不定,郑道年却是沉吟片刻,又召来了那些曾被鬼差选中的昆仑弟子,挨个问过他们的生辰,确然都是阴时出生的人。
郑道年叹道:“鬼面人一面夺取各种天地化生的灵宝,一面收集阴时出生的生魂,可他究竟是何身份,又在谋划什么,唉……我们竟然丝毫不知。”
方长吉忽道:“由此看来,需向乌蛊教及天清观都报信提醒才是……”
听到天清观三个字,谢苏抬眸,恰好与明无应的目光对上。
“这天清观么,”明无应淡淡道,“我亲自去。”
郑道年立即道:“那么劳烦方司正遣人向乌蛊教传信,至于阴时出生的生魂丢失一事,需得知会酆都……”
他说话时,眼风似有若无地向明无应那里移了一下,随即诚恳道:“老朽虽不中用,但走这一趟,义不容辞。”
明无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药泉峰地势极高,依稀望得见山下纵横阡陌。
烟络横林,山沈远照。
人间雾霭沉沉。
“烟络横林,山沈远照。”出自贺铸《伴云来·天香》
运河之上往来舟楫稠密,商船最多,客船次之。
正是小雨如酥,田野尽绿的好时节,自运河上望去,两岸春花烂漫。
远处银光万顷,却是四方闻名的一方盐湖,四周垦地为畦,引水而入,日曝成盐,再由官船运出,行销天下。
许多客船的船头上都站满了人,看这制盐的胜景。
谢苏坐在船中,也从窗口向远处的盐湖望了一眼,盐田广袤,如积雪百里。
不多时,他们便由运河驶入金陵城中。
他们所乘的正是清正司的船,混在那许多的客船之中丝毫不起眼,在水中穿梭却是极快,又可掩盖船中人的气息,倒像是与昆仑的飞舟有些相类。
到得金陵城中,更是春光淡荡,美不胜收。
水陆并行,河街相邻,商铺酒肆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
谢苏淡淡看着,倒觉得这金陵城比之自己第一次来时,繁华富丽更胜十倍。
丛靖雪这十年间常在清正司中驻守,也在这水软山温的金陵城中久居过,微笑道:“城中开渠清淤,将旧有河流同运河相连,如今在这金陵城中,水路怕是要比陆路还方便些。”
“正是,”方长吉微一点头,“说来这正是天清观的手笔,引来云山的洁净水流,以术法运转置换,造出一景,唤作‘万水之源’,连通水网,既便利了货船行商,又可令城中百姓取用。”
历朝历代,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可陈朝的开国皇帝当年便是贩布的商人起家,深知天下财赋出于何处,方有这金陵的繁华富丽。
方长吉这话看似是在说城中运河水网,实则是说天清观得皇家倚重,盖因这位国师大人想陛下所想,急陛下所急,亦是手握重权,地位甚高,就连政事国策也是说得上话的。
鬼面人四处收集各仙门的灵物法器,先有昆仑遇袭,后有无极宫几被血洗,于情于理,是该向天清观传个消息的。
但明无应说要亲自来金陵,又不见他如何着急催促,方长吉便知道这桩事里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关节。
虽然进了金陵城,他却不问明无应和谢苏何时去往天清观,只吩咐手下的人将船开往清正司。
谢苏旁观一路,知道这位司正性情,阿谀做作是全然没有的,行事方正,不耍滑头,不多言,亦不多问,所以明无应对他倒是比对着郑道年的时候更见些耐心。
客船行至一处码头,方长吉起身引他们下船,又道:“由此下船,还需步行一段,请各位随我来。”
这艘施了术法的客船自有清正司的人处置,谢苏下了船,发觉此处比之闹市却要清静许多。
想来有天清观雄踞金陵城中,清正司自然是建在不大起眼的僻静处更好一些。
此处只是个小码头,入水台阶生了绿藻,在水中柔柔漂浮。
谢苏一低头,在河道边沿的水中看见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盏残破的河灯,蜡烛早已烧尽,灯身浸了水,不复挺括,向一边歪着,再过片刻就要沉进水里。
他心中一动,想到的却是十数年前,自己第一次到金陵来,明河影下,他与明无应坐在小船中,看无数灯盏顺水漂流。
忽而像是有一缕清风拂过,那河灯恢复成簇新的样子,虽无蜡烛,却有一点萤火似的流光落在灯心。
河灯打了个旋儿,顺水而下。
谢苏目光一转,看到明无应也正看着那一只河灯,片刻之后,抬眸望向自己。
他已经上岸,明无应却还在水边台阶上,所站之处比他低了不少,因此仰起脸来望着他,只是莞尔一笑。
谢苏被他目光笼罩,只觉得那小小河灯扩散出的涟漪不是在水上,是在自己心间。
他不由得在心中问道:“方才师尊也想起了那一晚的万千河灯吗?”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谢苏听到身后的路上吹吹打打,一支送亲队伍喜气洋洋地走过来。
说是送亲队伍,却又有些怪异。
队伍中一架马车,四面厢板都被取下,正中放着一只水晶大缸,缸口封死,扎着繁复的红绸。
那口缸是水晶制成,可见缸中水波摇晃。
谢苏自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后,便恢复了从前的目力,只一眼便看清了缸中装的是什么,蹙起了眉。
贴着水晶缸壁的是一条修长绚丽的鱼尾,鳞片如宝石一般。
鱼尾之上却是人身,胸前微有隆起,被一条手臂遮挡。水中四散的长发之中,是一张曼丽的人脸。
那是个鲛人。
鲛人将脸贴在缸壁上,双眸澄澈,神情天真,正打量着他们。
这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动静很大,看他们的衣着,像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接亲的下人。
方长吉见谢苏凝目望向缸中鲛人,轻咳了一声:“金陵城中的王公贵族、高官富贾,多有蓄养鲛人的……”
这队伍自他们身旁走过,不多时却停了下来,连喧嚣的演乐声也停了,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的人为何要停下来,都伸长了脖子往前望着。
远处的重重烟柳之间,又走出了另一队人。
这些人面黄肌瘦,身上衣服都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脏得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好些人穿着破洞的草鞋,更有几个是打着赤脚。
可他们身上无一例外,臂上都缠了一小条脏兮兮的白布。
竟是一群乞丐,为首的却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脸上脏成一团,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此刻饱含着愤怒。
在他身后,几个小乞丐用藤条拖着一卷草席,下面垫着厚厚的稻草,一望既知里面裹着的是一具尸首。
一支队伍迎亲,一支队伍送葬,狭路相逢,谁也不肯让另一方先过去。
按说逝者为大,办红事的队伍自然要给办白事的队伍让路,须在道旁暂候避让。
且这迎亲的一方却也不是正经的嫁娶,高官富贾在府上蓄养鲛人,是充作美婢娈童,玩物而已。
可鲛人天生绝色,以黄金作价,若非朱门绣户、堆金积玉之家,也出不起这个价钱。
如此人家里出来的下人,在外也是眼高于顶,见对面又是这么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自然不肯让路。
两方都不肯相让,一时间却是吵闹了起来。
自那迎亲队伍中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几步上前,开口便骂晦气。
那个为首的小乞丐身材矮小,一张脸都绷了起来,脖颈上青筋爆起,说什么也不肯相让。
管事眼睛一瞪,嘴里骂得越发难听,身后更走出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围过来,要将那群小乞丐赶开。
为首的小乞丐身体极为灵活,弯腰转身,躲过了两个人,却终究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气力不足,被第三个人抓住了胳膊。
那人手掌如蒲扇一般,抬手便扇了小乞丐两个耳光,打得他左右脸颊高高地肿起,嘴角开绽流血。
他先前躲过的那两个人更是径直闯过去,两三下将哭泣的乞儿们推开。
那草席上包裹的稻草藤条本就不结实,拉扯了两下,竟然翻了开来,露出里面一具瘦小的尸身。
还是个孩子,面色乌青,早已断气,从脖颈到身上尽是烂得发白的脓疮。
那管事啐了一口:“呸!一群死了没地方埋骨头的东西,来这里挡路,误了我们家的好时辰,我一抬脚碾死你们!”
见包裹同伴尸身的草席散开,几个小乞丐均是一愣,气得浑身发抖,连眼睛也红了。
管事冷冷一哼,身后更多的家丁围上来。
谢苏待要出手,眼前一个身影飘忽,却是方长吉飞掠至那几个小乞丐身前。
他这一下兔起鹘落,身法极是飘逸迅疾,一望即知是修仙之人。
可那管家不知道是骂起了兴,还是根本没看到方长吉过去,斜睨他一眼,轻蔑道:“你又是从哪儿来的,看不到我家马车上的徽记吗?知不知道我家老爷姓什么?想要管闲事,你也先看一看自己配不配!”
方长吉平静道:“我不知道你家老爷姓什么,但我知道此处是清正司的门外。”
在他身后,清正司的大门打开,走出七八个修士,皆着一模一样的玄色衣衫,腰间佩着长剑,见着方长吉,列队行礼道:“司正,您回来了。”
那管事脸色一变,抬眼望见清正司的匾额,支吾了两声,嘿嘿一笑:“原来是清正司的仙师,一场误会,我们这便走……”
他侧身做了个手势,身后却响起数人痛呼之声,转身一看,那几个先前动手打人的人都倒在地上,捂着破皮流血的双颊,疼得说不出话来,像是方才那一瞬间,人人都挨了二十来个耳光。
管事咽了口唾沫,陪笑道:“仙师息怒,息怒……”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听到身后远处响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男声。
“倒是把你给忘了。”
话音刚落,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迎面抽来,管事只觉左颊剧痛,再是右颊,力道之重,令他头晕眼花,几欲跌倒,两边嘴角全部破开,牙齿撞上舌头,咬了一嘴的血。
他哆嗦着,口齿不清道:“快走,快走!”
那几个家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连吹吹打打也顾不上了,一行人逃命也似地离开了此地。
那几个小乞丐围在草席之前,伸手抹着眼泪。
方长吉向身边一人吩咐道:“买副棺材,收敛了吧。”
那人应了一声,便走到几个小乞丐身边去了。
谢苏看着那人侧影,忽觉眼熟,转过脸来的时候,发觉方长吉正看着自己,问道:“这位是……”
方长吉微微一笑:“他叫冯提,你还记得他。”
谢苏心道:“我自然记得。”
当年群玉山妖龙作乱,就是这个冯提最先上报清正司,后来又在山中等候,将他和明无应带到了龙头庙。
及至明无应斩杀妖龙,截断弱水,因收服龙骨而力竭,倒在他身前时,沉湘便是暂时占据了冯提的肉身,将他们带回了蓬莱。
只是在溟海之上,沉湘的术法忽然被破,他揽着明无应掉入蓬莱西麓,见冯提口吐鲜血,大概坠向学宫的方向,心中只以为他已经凶多吉少。
却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他。
冯提以术法变幻出一段白布,蒙住草席之中小乞丐的尸身,向几个乞儿叮嘱几句,自去置办棺材了,与谢苏擦肩而过时,向他微微一点头。
看他的样子,仿佛只是觉得他是方长吉带回来的客人,全然不认识谢苏是谁。
方长吉解释道:“他掉入学宫,受了些轻伤,但说起那日的事情,则迷迷糊糊,前言不搭后语,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谢苏心知这或许是沉湘的术法所致,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明无应和丛靖雪早已经被迎入清正司的大门,谢苏待要跟进去,听到方长吉犹豫道:“那一日……”
谢苏停住步子,直视方长吉,示意自己在听。
“那日蓬莱主身受重伤,实是因为我与杨祭酒并未阻拦住弱水泛滥……唉,这后面又生出许多事来……”
方长吉诚恳道:“蓬莱被众仙门所围,可惜我那时远在溟海之外,没有帮上什么忙。”
谢苏心知,就算是那一天方长吉在,杨观也在,甚至是郑道年破关而出,身至蓬莱,当时的局面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方司正。”
“是。”
谢苏平静道:“那时木兰长船已毁,除非坐沧浪海的船,你是渡不过溟海的。就算船没有毁,你要渡海也要十日左右的时间。”
他笑了笑:“所以,不必自责。”
谢苏看得出方长吉所言是出自真心,说完,他也没有看方长吉作何反应,跨进了清正司的大门。
明无应仿佛脑后也长了眼睛,笑着问:“他把你留下,说什么了?”
谢苏想说没什么,话到嘴边,改口道:“师尊觉得,这清正司如何?”
此处闹中取静,布局精妙,又有重重精深术法庇护,不显山不露水。
司中人一举一动则极见章法,一路行来,见着他们也只是微微点头,目光中虽有好奇,却毫无打探之意,且不卑不亢,不像学宫或是昆仑,见到明无应是要哗啦啦跪成一片的。
这“清正”二字,倒是取得不错。
谢苏低声道:“这位方司正倒是个沉稳踏实的人。”
明无应扬眉道:“方长吉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谢苏身形一缓,随后像是没听到明无应的话一般,自己往前走了。
明无应站在原地,想着谢苏方才问他觉得清正司如何,环顾四周厅堂屋舍,修竹碧树,没看出有哪里能入谢苏的眼,却是想岔了。
难道是方长吉流露出招揽之意,等这里的事情办完,谢苏也想如丛靖雪一般,长留清正司中?
明无应心道,丛靖雪不通俗务,偏偏郑道年对他寄予厚望,当然要把他丢在清正司这种地方历练历练。
至于谢苏么……
明无应看着走上前为自己引路的方长吉,笑了笑。
他要是想把谢苏留在这里,自己也只好把这清正司给拆上一拆了。
方长吉步入正厅,忽觉身上一凉,犹自纳闷,明无应已经十分潇洒不客气地在主位上坐下了。
“童老头儿在金陵吗?”
天清观的观主本名童碧山,不过世人都称其为国师,这本名反而很少用,是以方长吉微微一愣,随即心中苦笑。
能这样称呼他的,恐怕天下间只有明无应一个人。
清正司最是消息灵通之地,方长吉略略一想,说道:“天子春猎,宗室百官随行不少,国师也随扈出城,观中暂由他身边的一位真人主事。”
明无应随口道:“既然他不在城中,我们可以换种办法进去。”
紫陌,京城郊野的道路;青门,汉代长安城东南门系青色,俗称青门,用以泛指京城城门。二者连用,代指帝京。
三日之后,长公主的鸾舆凤驾,进了天清观的大门。
说起这位长公主,与皇帝是一母所生,感情甚笃,自小金尊玉贵地养大,极受宠爱,但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管是如何珍稀难寻,转眼间就有人捧到她的面前。
及笄之时,先皇耗尽一座城池的财力,为她打造了一座黄金宫殿。成年之后,更是食邑万户,连驸马也是千挑万选出的英俊潇洒、能文能武的好儿郎。
如此的金枝玉叶,想来一生不知道烦恼忧愁为何物。
可金陵城中人人皆知,她有一桩心病,是成婚之后多年膝下无所出。
为此,长公主延请天下名医,不知咽了多少珍稀灵药进去,却全然没有效果。
及至去岁中秋,这位长公主在天清观中饮酒赏菊,醉倒在花丛之中,做了一场梦。
梦中,有一位自花蕊之中走出的仙子,身长一寸,却是容貌美丽,气度高华,带着长公主游历花丛,又说可为她满足心愿。
长公主醒来时,便有一朵怒放的金色菊花落在她的小腹之上。
那菊花花瓣层层如金色丝绸堆叠,叫做“黄鹤衔珠”。
长公主醒来,只道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笑而过,但小腹却是一天天的隆起,请来太医一瞧,已经有孕,喜出望外之时,想到了在天清观中的那个梦,只道神仙显灵,国师是仙人不假,就连观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仙灵。
她前来天清观,奉上许多金银还愿,国师一笑,并不收取。
长公主深恨自己唐突,如此仙家地界,怎好用黄白之物玷污,因此搜罗无数天材地宝、仙禽灵兽,亲自送来天清观。
长公主出行自然是前呼后拥,浩浩荡荡,那些仙禽灵兽也需要专人饲喂,谁也不曾注意到那进献一对白鱼的两位瘦小道人何时改换了形貌。
明无应瞧了一眼清水中游动的红眼白鱼,似笑非笑道:“清正司果然是手眼通天啊。”
这自然是方长吉的手笔。
明无应不想透露身份,方长吉便用了这么一个法子将他二人无声无息地送入观中,自己也改换形貌而来。
倒是丛靖雪前一日便规规矩矩地往天清观递了名帖。
他是郑道年的高徒,这些年里又在清正司中斩妖除魔,修为声望在年轻一辈里无人可比,被天清观当作贵客迎了进去。
照明无应的意思,他见着天清观如今主事的那位真人,只管照实说昆仑遇袭的事情就是,反正要丛靖雪骗人也是不成的,还未张口就已经被别人看了出来。
丛靖雪虽然不知道明无应此举是何用意,但下山之前得了郑道年的授意,遇事不必多问,明无应要他如何,他便如何。
天清观在金陵城中地位尊崇,平日也有许多达官贵人前来听国师宣讲道法。
观中金碧辉煌,屋舍连天,占地极阔,又开渠引水,春日里景色极美。
但谢苏却没有什么赏玩景致的心思,他的目光落在前面一个人的身上。
天清观中的人都穿霜白色衣衫,衣袖和领口则用玄青色丝线刺绣。而此人的服色稍有不同,衣纹上有金色的徽记。
他正在与长公主身边的女官说话,身后跟着数名天清观的弟子,皆恭敬非常。
那位女官气质非凡,显然地位颇高,但对着他也是十足尊敬。
方长吉顺着谢苏的目光望去,解释道:“这位便是如今观中主事的知昼真人,国师对他似乎很是信赖。”
此人面若好女,身形单薄,大有羸弱之态,但气度极佳,一望即知修为不俗。
长公主此来,一为还愿,二则深觉天清观乃物华天宝之地,想在观中小住一段时间,想让腹中麟儿也沾一沾仙缘,其三则是想等国师回金陵之后,向他引荐几位修道之人。
长公主金枝玉叶,自然早早便进入净室休息,进奉而来的这些仙禽灵兽,也自有安置的去处。
清正司中事务繁忙,方长吉不能久留,离去之时给了谢苏一枚符纸,是清正司中传递消息所用,以备不时之需。
明无应和谢苏混在那些随长公主入观的修士之间,被带到另一处客舍,两人一间,各自住下。
这客舍并不十分华丽,床榻桌椅,乃至日常用具都是一式双份,窗外可见竹影深深,极为幽静。
关上房门的时候,谢苏才想到,今夜他怕是又不得不与明无应同屋而住,好在房间里是两张床榻,免了他许多尴尬。
转身时,却见明无应对着他一挥手,扬起湿了大半的袖子,是方才缸中白鱼跃动,鱼尾拍出来的水花溅到了。
明无应坦然道:“我要换衣服,你先出去。”
衣袖沾湿,用个术法弄干就是了。
谢苏念头一转,就听到明无应似笑非笑道:“既然扮作个投机取巧的假修士,怎么好随手就用术法,谁知道这观中有没有什么禁制,还是说……你很想看我在你眼前换衣服,是不是?”
他伸手便移向自己衣襟,片刻没有耽搁,谢苏扫了他一眼,走出房间,回手将门关上了。
用的力气大了些,木门吱呀一声响。
随后是明无应的一声笑。
谢苏忍无可忍,抬脚便走。
廊下清风徐徐,竹影轻轻摇动。他一时不想回去,便沿着廊下走远了些。
天清观占地广阔,在修建之时似乎也格外用心,内一层的许多净室是为达官显贵备下的,外一层则向金陵城中的寻常百姓开放门庭。
天清观本就香火极盛,自从长公主在观中得仙人入梦,了多年夙愿,这金陵城中许多求子心切的夫妇便都涌来观中,跪在祖师像前诚心祷告,求一支黄鹤衔珠。
且求得此菊归家的夫妇之中,竟真有不少人得偿所愿。
一传十十传百,天清观更是门庭若市,就连街面上寻常的金色菊花,售价也是水涨船高。一时之间,天下菊花尽入金陵。
谢苏行至一处缓坡之上,见大殿前香火入云,摩肩接踵,忽然想到,这金陵城中看不到几个明光祠,大概也是因为有天清观在此。
毕竟进入明光祠祝祷的都是修士,求的是修为进境,人道合一。
然而在这繁华的金陵城,人们求的是加官进爵,财源广进,家族繁盛,人人都想得上天眷顾,能够心想事成。
谢苏自台阶走下,穿过一处花圃,嗅到一股清淡的药香,见前方一处院落有小门通向街上,院中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者,又有数名天清观的弟子穿梭其间,开方抓药,便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了。
天清观在金陵城长盛不衰,靠的不只是虚无缥缈的真神庇佑,还有实实在在的一些好处。
城中的穷苦百姓没有钱财延医问药,便可来天清观中医治,分文不取。
二十多年前金陵瘟疫席卷,死人无数,而逃入天清观的百姓却都活了下来。
其中更是有许多幼童,父母亲族都在瘟疫中死绝了,若不是受到天清观的庇佑,决计活不到成人的时候。
这座小院落临街,院中设下不少铺位,供病患之人服药休息。
那几个观中弟子手脚麻利,做事极为条理利落,望闻问切,十分专注。廊下一排小炉熬煮药汤,炉前各有一名童子看顾。
谢苏看了一会儿,从那几名弟子之中辨认出一个身影,心念一动,走入院中。
候诊的百姓排成队伍,谢苏缀在最末,等了片刻,在天清观弟子的指引下,走到了一张桌案之前坐下。
谢苏长相俊美,自打走进这处小院,就有不少候诊或是等待服药的百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然而案后那位医者仰头靠在椅上,双目微阖,像是睡着了一般,全然不曾看他。
谢苏将手腕搁在了脉枕之上,那医者仍然没有睁眼,只是伸出右手三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指腹压住他的腕脉,才只一刻,那医者顿时睁开双眼,不敢置信一般大喊道:“是你!你怎么还没死!”
她的喊声真挚磅礴,石破天惊,吓得旁边两个天清观的弟子眼皮一跳,略微不满地看过来。
谢苏却只是莞尔一笑。
“小神医,别来无恙啊。”
第121章 紫陌青门(三)
谢苏脸上笑微微的,小神医却是木楞楞地望着他,半晌才“咦”了一声,又道:“你怎么……你怎么长得不一样了?”
谢苏道:“是长得不一样了,可你还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