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虫过处,昆仑群峰草木枯萎,灵气断绝,像是所有生机都被蛊虫瞬间吸走,紫霄峰上的紫光更加黯淡了。
与此同时,问剑峰上的一线天光被黑雾封锁,其势却比先前隔绝各峰的禁制更加强悍。
蛊虫成群结队,榨取灵气生机,爬行时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几乎成了轰鸣。
李道严沉声道:“他就在这里。”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如箭射出,谢苏只听到一声厚重剑鸣,李道严已经冲破云海,向上掠去。
两面绝壁之间,不知何处多出一道黑色的桥,竟是有密密麻麻的蛊虫汇聚而成。
虫桥之上,更有一个巨大的黑色脓包般的东西,无数层蛊虫在上面环绕。
李道严的去势并未有半分减缓,那柄只剩下一半的枯荣剑在他手中,斩出的剑气妙到毫巅。
虽是自下而上,那威势却如千钧之力当头压下。
而他身后激荡而起的云气之中,霍然扑出一个巨大的人影,似李道严一般高大清癯,手中云气汇聚成剑,也如枯荣剑一般,唯余一半剑锋。
云海之中的浩瀚灵气翻起,随着李道严足以开山裂石的一剑汹涌而出。
剑风先至,云气再起。
这一剑全无保留,气息庞然,纵使面前是高山大川,也当一剑截断。
磅礴剑意呼啸而出,李道严似乎已经与枯荣剑合而为一,斩向蛊虫汇聚之所在,一往无前。
这就是天生剑心,连谢苏手中的承影剑都微微震颤,自然而然生出一种相和之意。
从这一剑之中,谢苏已经遥想到当年李道严的全盛时期,剑仙一剑,该是何等的威势。
所谓剑修,走的从来就是以力破法的一条路,眼前是山是海,只要手中有剑,心中有剑,便再无他物,可以拦阻他心中剑意。
只有一往无前!只有所向披靡!
转瞬之间,谢苏已经明白李道严将自己带来此处的原因。
此处既能避开向问剑峰汇聚而来的蛊虫,又能透过下方云海,看到昆仑诸峰景象,更是能让境界已跌的李道严借助云海中的灵气,挥出以他此时修为绝无可能施展的决胜一剑。
一念流转,谢苏已经飞身跃起,自云海之中飞出,却并未随李道严的方向而去,而是挥剑带起内景之中聚魂灯的灿然流光,斩向问剑峰上无数蛊虫。
各峰生机断绝之景象,谢苏已经看得分明。
鬼面人的蛊术诡谲非常,被他一剑刺穿胸口,仍能寻到机会逃脱。
而他散播在山间的无数蛊种,所吞噬的生机灵气,皆是为了此刻虫桥之上,鬼面人能修复伤势,再塑肉身。
蛊主不死,蛊种不灭。反过来也是一样,蛊种越是数目众多,鬼面人身为蛊主,便会越强大。
而此刻鬼面人从各峰之间抽出蛊种,将问剑峰团团围住,那黑雾禁制遮天蔽日,便是要在鬼面人修复肉身破出虫阵之前,将他们困死在这一方狭窄山谷之中。
李道严这开山裂石的一剑,是牵制鬼面人,留出更多时间。
谢苏心思电转,已经越过虫桥,凌空踏出一步,手中的承影剑流光熠熠,向源源不断的蛊虫斩落。
剑意呼啸的一瞬间,谢苏低头下望,看到李道严的身形僵立半空,他身后持剑的云气人影也再不能推进分毫。
那张冷峻的面容之上目眦欲裂,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仿佛被人捏住一般,将枯荣剑残缺的剑锋推向他自己的颈间,用尽全力也无法抗衡。
李道严目光狂乱,似乎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谢苏凝目细看,见虫桥之上伸出一道细细的黑雾,似有若无地缠在李道严的身上。
眼见枯荣剑的剑锋距李道严的颈间已经不足一尺,谢苏骤然下掠,耳边忽然响起鬼面人一声薄薄的笑。
下一瞬,岩壁上密密麻麻的黑色蛊虫冲天而起,化为黑雾将谢苏裹在其间。
他好似双目盲了片刻,眼前再度亮起的时候,谢苏觉得浑身的血都像是叫啸起来,沸腾欲燃。
荒滩之上,青龙庞大如山的身躯筋断骨折,皮开肉绽,到处都是横流的鲜血与漆黑的死气。
无数刀光剑影割开青玉一般的龙鳞。
青龙一半身躯没入水中,染得整片汪洋变为血色。
残阳之下,血光冲天,七根巨大的白玉柱子贯穿青龙身躯,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上。
鬼面人的声音追魂摄魄,无处不在,又似低语,响起在谢苏的耳边。
“我要你好好看着,明无应的死相。”
腥烈狂风之中,谢苏呼吸一窒。
自天穹降下无形气机,挟着万钧巨力,将谢苏按在地上。
明无应的血浸透他的衣衫肌肤,漫过他的双眼,化为漫天血色。
然而那血红的双眼之中,忽然燃起小小的亮光。
谢苏撑住地面,不去理会指掌之间黏腻的鲜血,也不去听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之声,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之中血色渐褪,明光照彻,驱散眼前龙死荒滩的幻象。
内景天地之中,聚魂灯爆发出照亮寰宇的灿然明光。
谢苏垂下右手,五指微微分开,像他第一次抽出承影剑时那样,从虚空之中,抽出了这一柄将碎尽千山的长剑。
剑光呼啸而去,所过之处,万千蛊虫化为乌有。
谢苏眼前幻象消散,看到自己手中挥出的剑气破开问剑峰上的黑雾禁制,在半空中翻身下落。
数道破空之声由远及近,已到问剑峰绝壁之上。
蛊种消失的一瞬间,虫桥崩塌,李道严颈间一痕血线,却面无表情,挥剑刺向已无蛊种支撑的鬼面人。
这柄重剑直接轰碎了鬼面人的身躯,那张漆黑的鬼面具随之一分两半。
浩瀚的剑气激荡开下方云海,昆仑山大半山峰生机断绝,草木枯萎。
连云海都在缓慢消散,是灵气枯竭之故,紫霄峰上的紫光黯淡,只剩微不足道的一线。
谢苏浑身气力都已经被方才那气吞山河的一剑抽空,剑意动用太过,损耗的全是心力,到此时他才懂得是什么滋味。
他被一个人揽住,熟悉的气息一瞬间覆上来。
谢苏微微转过头,看到明无应英俊至极的侧脸。
明无应用右手揽着他,一起落在了原本藏在云海之下的台阶上。
这无尽石阶,看似是通向另一边的昆仑群峰,然而谢苏好像已经模模糊糊地知道,这台阶究竟是通向哪里。
李道严翻身落在对面的石阶之上,他褐色的衣襟上是淋漓的深色痕迹,谢苏知道那是血迹。
数道破空之声后,是郑道年、徐道真及杜靖川等人御剑而来,飞至问剑峰的绝壁之上。
每个人身上都是恶战后的痕迹,李道严抬头看到郑道年,神色仍是平静至极,淡声道:“师兄。”
他又望着下方昆仑群山生机断绝的景象,继而抬头看向了另一边台阶之上的明无应。
两人对视,不发一言。
李道严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枯荣剑,若有所思,随即释然。
“不可!”
郑道年失态的喝止声中,李道严挥出了最后一剑。
毕生修为,尽在一剑。
这一剑之上,没有酣畅淋漓的战意,没有不死不休的争胜之心,有的只有无数点温柔的白色光华,似萤火飞越昆仑各峰,唤回生机灵气。
自枯荣剑的半边剑锋开始,剑身一点点被虚空吞没,而流光不绝。
随着群山草木复苏,紫霄峰上紫光渐渐明亮,问剑峰谷底云海再起。
郑道年神色震动,一时之间竟似失声一般。
徐道真亦是到了此时才反应过来,璀璨双目之中流下大颗大颗晶莹泪滴。
每个人都能察觉到,随着枯荣剑的消散,昆仑生机再起,而李道严的气息却越来越微弱。
李道严望向明无应,神色波澜不惊道:“我还想再次与你约战。”
明无应的脸上丝毫瞧不出往日的漫不经心,正色道:“好,我答应。”
李道严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再度抬头,看了看问剑峰的一线碧空,纵身跃入云海。
他的身影瞬间被云海吞没,却有悲怆大笑回响在山谷之间。
云雾聚合,无尽的下落之中,李道严闭上了双眼。
开山裂石的重剑枯荣,一剑万物落,一剑万物生。
枯荣,是破而后立的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可惜他到了快死的时候才懂得。
山中这一场大战,昆仑弟子折损近半。
药泉峰上的弟子修习医术,郑道年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人,几乎全是由他们照料。
检查喂药之时,那蛊虫不知不觉便过到了身上。
及至药泉峰的弟子再与其他昆仑弟子接触,暗地里中了蛊术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全都成了鬼面人的傀儡。
这手段可说是隐秘至极,发作之前,谁也看不出有何异样。
中了蛊术的弟子往来于各峰之间,被鬼面人所操控,初时又有黑雾禁制将各峰隔绝,许多昆仑弟子无法逃离,惨遭屠戮,尤以紫霄峰和药泉峰上最为惨烈。
这一场混乱结束,昆仑实在是元气大伤。
郑道年身为掌门,先是与飞舟之上的鬼面人恶斗一场,见到各峰之中的惨烈景象,最后又亲眼看着李道严自散修为,陨落于问剑峰谷底的云海之中,整个人好似苍老许多。
然而李道严跃入云海之前,似乎也在那一瞬间由此悟道,终于勘破那道心障,却是悲欣交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能够死前悟道,明白枯荣剑的真意,对李道严这样一生为大道求索之人,似乎也已足够。
以郑道年的道心,虽然悲痛至极,却也能够宁定心神,向明无应和谢苏再三道谢。
鬼面人似乎始终对明无应有所忌惮,对药泉峰故布疑阵,困而不战。若非有明无应在,药泉峰上伤亡当比现在惨烈得多。
有少数中了鬼面人蛊术的人幸而未死,则是因为姜红萼。
蛊术诡谲,往往中招者身上的蛊,只能由下蛊之人解开。
姜红萼得郑道年答允放她下山,一进入药泉峰,便先将自己的蛊放在几十个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人身上。
她是用自己的蛊强行破开鬼面人的蛊,愿意是在这些人身上见了效果,再去救其他的人。
姜红萼身上无数银白蛊虫,似蚕丝一般,便将她与这几十个人连结在一起,成了一个蛊阵。
只是鬼面人骤然发动禁制,其余的人身上蛊术发作,已经化为傀儡,便是姜红萼也束手无策了。
为那些人解蛊之时,若是中途被打断,姜红萼也要受到反噬,她的蛊阵一时之间无法解开,药泉峰上便已经血光冲天。
明无应召来了玉簪峰上梁培雍的那七把佩剑,在外沿布了一个剑阵。
这七把剑里封着梁培雍一生修为,既能令鬼面人的那些傀儡无法进入,也能防着已经入魔的姜红萼有什么异动。现正由张道朴在旁监看。
然各峰均伤亡惨重,郑道年则派出昆仑的数位长老及靖字辈的高阶弟子前往各峰,勘明情况,救治伤者。
鬼面人将各峰之间隔绝,更是佯攻紫霄峰,暗中盗取聚魂灯。
而郑道年则答应了明无应,要以聚魂灯为谢苏找齐缺失的一缕魂魄,这才让谢苏在漻清峰上遭遇了鬼面人。
此刻鬼面人已被斩杀,蛊种也尽皆消失,郑道年又遣徐道真前去镇守山门,防着有人浑水摸鱼,混入山中。
诸事安排妥帖,郑道年忽而面向谢苏,向他深深一拜。
他还要再拜,却发觉一道轻风拦住他两臂,抬头看时,明无应站在谢苏身后,看了他一眼。
以郑道年昆仑掌门的身份地位,他向谢苏行这样大的礼,那意味深重至极,代表的是昆仑千数门人,以答谢他今日援手。
谢苏却道:“我只是伤了他,若不是有剑仙牵制,或许还要你们来相救我。何况今日的这个鬼面人也不过是一个傀儡,究竟伤到他本体几成,还难说得很。”
他向来是怎么想就怎么说,而且鬼面人本来就是他要追查的,是在昆仑还是在任何地方,他既然遇到了鬼面人,都是会出手的。
郑道年待要说话,被明无应拦了下来。
“空口说话,怎么看得出来掌门的诚意,”明无应笑道,“自然是要沐浴焚香,备下纸墨,好好地写下一封答谢书来,是不是?”
明无应这话说得不着边际,听得郑道年一时愣住。
“呃,这……这倒也确实应该……”
过了片刻,郑道年这才醒悟,又瞧见谢苏的脸色,便知道是方才他动用剑意,损耗心力太过,该寻一个清静的所在入定休息才是。
明无应是嫌他啰嗦。
郑道年微微一笑,先前脸上的怔忪已经了无痕迹,又道:“谢小友面色稍白,想来是方才一战,有些折损心神,我这就召来飞舟,送谢小友前去休息。”
“不,”谢苏答得很快,神色认真,“有件事情,非得现在说不可。”
“这……”
郑道年面露为难之色,谢苏看他一眼,都不明白郑道年为何如此磨蹭。
直到看到郑道年越向他身后的眼神,谢苏明白过来,转身面向了明无应。
明无应略微眯着眼睛,似乎正在等着看他要说出来什么此刻非说不可的话。
谢苏抿了抿唇:“师尊。”
多的话一个字也没有了。
明无应啧了一声,谢苏已经知道这就算是应允,继而转身,向郑道年说道:“烦请掌门带我去见护山大阵的阵灵,我有事要问他。”
郑道年虽然不解,但此刻谢苏的请求,他无有不答允的,说道:“那便请谢小友随我移步紫霄峰吧。”
“还有,”谢苏直视郑道年,“那盏聚魂灯,此刻就在我的内景之中。”
听到这话,郑道年先是惊愕万分,随后像是有所了悟,竟是神游了片刻,再看向谢苏的眼神,也与先前不同。
谢苏只觉肩上一沉,是明无应抬手按住了他。
他掌心暖热,谢苏转头,对上了明无应的眼神。
以明无应一贯的漫不经心,他脸上出现这样认真的神色,实在是很少见。
谢苏动了动嘴唇,有一千句一万句话也暂且按下了,只是回望而去。
紫霄峰受损最重,连山道之上都有淋漓血迹。
大殿之前的玉阶上,那些华美铜鹤有不少断了羽翼,或是折了脖子,倒在一边,琉璃金顶也有多处破损,偏殿更是塌了半座。
洗心亭外兰花芳草毁去大半,到处可见许多残破的兵器。
那些受伤的昆仑弟子已被接去药泉峰包扎医治,一些低阶的弟子正在清洗玉阶上的血迹。
一日之前,这里还是庄严华美,一日之后,就变得这样触目惊心。
大殿之中有昆仑祖师神像,倒是并未受损,只是底座之上有数道剑痕,雕花地砖也碎了许多。
郑道年将明无应和谢苏引到昆仑祖师神像背后,双手结出法印,面前凭空出现一座一丈见方的水池。
说其间流动的是水,却轻若无物,并不流淌于地砖之上。
说里面盘桓的是风,天下却没有这样清凉湿润,自成一脉的风。
水池之上紫气蒸腾,郑道年示意道:“请。”
三人跨步进入,紫气被微微扰动,继而如常,而那似水非水,似风非风的东西流淌而来,一瞬间如云雾翻覆,遮盖谢苏的视野。
大殿中的梁柱地砖通通不可见,他好似进入了一个虚无的空间,只能感觉到周围的灵气缓慢流动,聚合到了前方。
从灵气汇聚的地方,走出一个虚幻的人影。
日青 崽 推 書
这人影走到近前,谢苏看清他的样貌,跟玉虚君竟有七八分相似。
这就是昆仑护山大阵所化生出的阵灵。
阵灵望向谢苏,却道:“多谢。”
谢苏径直问道:“他是……消散了吗?”
他问的自然是玉虚君,玉虚君想用聚魂灯中的浩瀚灵气来挽回昆仑灵气枯竭的颓势,却在进入聚魂灯后,再也找不到走出之法,直到他误打误撞进入了聚魂灯。
这究竟是谁的机缘尚且不好说,但玉虚君将聚魂灯送入他内景之中,谢苏便再也没有感知到玉虚君的气息。
谢苏长在蓬莱秘境,又在学宫修习三年,这等玄而又玄的东西,他有自己的体会。
玉虚君既然就是这万山之山的昆仑,那么昆仑灵气枯竭,玉虚君也日渐虚弱,或许正是如此,他才无力走出聚魂灯。
聚魂灯虽然限制了他的自由,但身在灯中,有无尽灵气供养,反倒令玉虚君维持着气息,长久不曾消散。
这一点,从那时玉虚君的自问之中,谢苏也听得明白。
那他将聚魂灯给了谢苏,自己确实能从灯中解脱,可是没了灯中的灵气,玉虚君也将不复存在。
谢苏在问剑峰谷底,荡开云海中的雾气,看到紫霄峰上紫光几乎消失的时候,就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一点。
玉虚君既然说阵灵是他放入阵中的一缕灵识,便也算是一部分的他了。
谢苏自然只能来问阵灵。
何况关于聚魂灯的事情,玉虚君有许多语焉不详之处。谢苏回忆起来,也觉得其中有些部分,像是玉虚君所知甚多,但不知为何,不能告诉他一般。
玉虚君最后那句“物归原主”,更是令谢苏不解。
他是个没有父母,没有来历的人,而玉虚君这句话,却像是知道他究竟是谁。
来到紫霄峰时,谢苏已经将自己如何进入漻清峰,遇到鬼面人,进入聚魂灯,又得见玉虚君等经过讲了一遍。
郑道年初时还有些不敢置信,直到谢苏说出玉虚君的名字,郑道年这才笃定。
除昆仑掌门可以见到玉虚君,山中弟子虽然受玉虚君的庇护,却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而郑道年也只是在梁培雍羽化,自己接任掌门之时,见过一次玉虚君。
谢苏虽然大略讲了事情经过,却略去了那句“物归原主”,在告诉明无应之前,他还不想让郑道年知道这件事。
此刻站在阵灵面前,谢苏先问的,是玉虚君是否已经消逝。
阵灵身上有种宁静的气息,与玉虚君极为相似,淡然道:“他已魂归天地,不过,此山仍在,或许很多年之后,他还能重新回来。便是回不来,那又有什么可惜?”
谢苏又道:“他将聚魂灯放入我的内景,我知道这是在昆仑传承已久的宝物,但……要怎么将这灯取出,我实在不知道。”
先前他以承影剑引动漻清峰石室之中的万千长剑,聚魂灯的流光随长剑而去,破开了昆仑诸峰之间鬼面人所下的禁制,郑道年早已经看到,只是在谢苏才说出聚魂灯一事之后,才串连起了前因后果。
昆仑弟子若是选定前人留下来的剑作为佩剑,都要将宝剑送入石室,受聚魂灯灵气的滋润。
这些剑被前人使用过,此举是用聚魂灯的灵气濯洗剑上沾过的血气戾气,也告诫弟子,要调伏这样的兵器,须得心中不染浮尘,谨记手中锋刃,究竟为何向前。
那些宝剑受聚魂灯灵气濯洗,又有承影剑剑意的统率,方有谢苏一剑御万剑,破去昆仑诸峰千重屏障。
谢苏自觉能斩杀那个鬼面人,聚魂灯实在帮他良多。
乃至他在黑雾中看到龙死荒滩的幻觉……若是没有聚魂灯,他也未必能那么快挣脱。
但聚魂灯是昆仑至宝,若是郑道年想要讨回去,谢苏也没有什么舍不得。
郑道年却是先于阵灵说道:“听谢小友所言,玉虚君将此灯赠予你,自己也从灯盏之中重获自由。他在将灯放入你内景前,便已经知晓了从灯中解脱那一刻,也是魂归天地之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谢小友万勿生出内疚之心。”
阵灵那与玉虚君有七八分相似的脸注视着谢苏,微微一笑。
郑道年捋须笑道:“此灯在谢小友内景之中,方有破去各峰屏障,斩杀鬼面人之威能,方有解救山中弟子的因缘。谢小友恰在那时进入漻清峰,想来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老朽可是做不出再将这灯讨回来的事情。”
阵灵微笑道:“正是如此。”
郑道年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谢苏也不是矫情之人。
他始终记着玉虚君那句“物归原主”,虽则这么多年过去,他对自己的出身来历早就不再执着,但既然有了聚魂灯,说不定将来会寻到更多线索。
只是郑道年在此,他是昆仑掌门,谢苏似乎也不好将他请出去,自己留下来向阵灵问东问西。
因此只是不痛不痒,拐弯抹角地问了几句,谢苏却发觉这个阵灵所知并不像玉虚君那么多。
他更像是玉虚君留在天地之间的一个虚影,与玉虚君之间有一丝感知,却终究不是玉虚君。
又或许是阵灵也如玉虚君一样,说话云山雾罩,不愿或不能与他再说太多。
谢苏颔首,反而释然。
走出紫霄殿时,夕阳西下,金红的落日光芒与山巅紫光交相辉映,照着昆仑巍峨群山,壮美绚丽。
郑道年要去药泉峰等姜红萼解蛊的成效,又像是有些担忧此间事了,明无应会带着谢苏就这么离开昆仑,将谢苏拉到殿外的日晷旁边,嘀嘀咕咕地同他说话。
“谢小友,这个……聚魂灯虽然已在你内景之中,但如何指示出缺失的魂魄在何处,你还不知道用法,今日天色已晚,不如老朽明日再教你?”
谢苏如何不知道这只是个幌子,仍应道:“好。”
昆仑遭此巨变,元气大伤,郑道年对明无应的交好拉拢之心,只会比从前更甚。
不过谢苏今夜,原本也不打算离开昆仑。
他看了一眼玉阶之上明无应高大的背影,低头对郑道年压低了声音。
“听说药泉峰上有数道温泉,可作疗伤之用,就算不是修仙之人,浸过此泉中水,也能延年益寿,活到上百寿数?”
郑道年不疑有他:“正是,山间温泉不下百处,所以才取名药泉峰。”
他见谢苏衣摆之上有暗沉血迹,料想他身上也受了些伤,是想去温泉中疗伤。
但药泉峰是鬼面人的蛊术最先爆发之地,山中也毁了个七七八八,此刻那些在战中受伤的弟子也全在峰上疗伤,倒是不便让谢苏此刻过去。
郑道年心思一转,已知谢苏性格,便直言道出,又道:“小友昨夜所住之云浮峰,也有温泉,同样有疗伤之效,便在你所住院落之后,只有一条小道,一路往山里走,见到数棵栽在一起的梨花就是了。”
谢苏缓缓道:“多谢。”
郑道年召来飞舟,又将明无应和谢苏送上去,这才赶往药泉峰寻姜红萼,查看她是否已经解蛊。
飞舟之上,谢苏倚窗而坐,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的暮色。
明无应看了看他们二人之间足足还能坐下三四个人的空当,觉得谢苏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问道:“受伤了?昆仑的药泉,确实很有名气。”
明无应这么问,谢苏就知道方才他已经听到自己和郑道年的对话,他们站的地方与玉阶相隔不远,以明无应的耳力,听见也是自然。
“嗯,”谢苏连看都没看他,语气更是清淡至极,“师尊也要一起去泡一泡吗?”
明无应挑着眉看了一眼竹帘外操纵飞舟的童子,又望向谢苏,心中罕见地有了一丝疑惑。
若是旁人,就是呼朋引伴一起去泡温泉,也再自然不过。
可他们两个人之间……
以谢苏薄成那样的脸皮,这种话,当着别人的面,他是怎么面不改色地说出口的?
明无应的目光扫过谢苏衣摆上的血迹,只一眼就知道那是别人的血,染在他身上而已,他是折损了些心力,却没有什么皮肉伤。
见他不答,谢苏转脸过来,平静地追问了一句:“师尊不愿意吗?”
明无应笑了一下,故意道:“你是说,你要跟我一起?”
夕阳金光自窗口漫入飞舟,照得谢苏半张脸金绒绒的,容光流转,十分灿然。
可他开口之前,轻轻地抿了抿唇,说出来的话无端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出自《庄子》
昆仑群峰连绵,山势极高,要比山下清寒一些。
云起镇外梨花将落,而云浮峰上的梨花却是初开。
婉约暮色中,谢苏走到那处别院之后,就看到远处山上梨花如雪,极清润的一抹白,从漫山绿意之中漾了出来。
他沿着小道拾级而上。
此峰水汽湿漉,石道上遍生柔嫩青苔,两边山势由缓渐峭,移步换景,随处可见参天古树,林间还有各种珍稀灵草。
这云浮峰中有许多别院,原本是用作昆仑有庆典及举办清谈会的时候,各仙门往来,在此客宿。
然而前些日子昆仑封闭山门,无人来访,又逢大变,连峰中洒扫的弟子都已分散到各峰去帮着救治伤者。
这偌大一处云浮峰,今夜空空荡荡,只有谢苏和明无应两个人。
谢苏沿着石阶一路向上,中途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明无应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初下飞舟的时候有心跟他说点什么,见了谢苏这么个冷若冰霜的样子,只得作罢。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也不知道那聚魂灯里添的什么玩意儿,倒是让谢苏的脾气见风就长。
以谢苏的性子,我行我素是藏在里面的,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来。
看着清俊温润,聪明颖悟,让人很是省心,但是横起来的时候谁也摁不住。
也就是在他面前,脸色说变就变,比小孩子还要小孩子。
明无应琢磨了片刻,嘴角一勾。
谢苏这一路沿石阶而上,去寻那道温泉,不看他身上血迹尘土,倒像是哪个世家公子出来踏春,在山间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