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郁都  发于:2023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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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神医嘴角一翘,整个人迸发出神气的光彩:“凡是让我切过一次的脉,我永远都记得!”
谢苏一笑,就要将手腕抽回来,可是被小神医牢牢地按住。
她眼睛不再看他,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
“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你,这次你可不许走了,让我看看你这脉象……嗯,似乎……哎?真是奇了。”
小神医睁大眼睛,犹自不敢相信:“上次见你,你还要死不活的,最多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怎么这么快就全都好了,是谁救的你?快说,快说!”
谢苏知道她虽然古灵精怪,但在医道上着实有几分痴气,自己若是胡诌出一个人来,恐怕真要误了她,因此笑道:“你是觉得有些可惜么?”
小神医重重地点头:“不是有些可惜,简直是万分的可惜!似你这样的脉象,千万人里也寻不出一个来,医家看了都要心痒难耐,说什么也要救你一救。我回去之后翻了许多医书,好容易找到一个可能有用的法子,还没有找到你,你就被别人治好了。我少了一个天下间最稀奇罕有的病人,你说,你该怎么赔我!”
她医术神妙,说起话来却很有些颠三倒四。天下哪有一个人快死了,必须等着她来救,被别人救了还要反过来赔她的道理?
可是谢苏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连声地问道:“你说你有法子治我的伤?”
“是啊,你身上要害之处被人钉下几枚钉子,你昏过去之后,我撩起你的衣袖就看到了,”小神医唉声叹气,“可你都已经被别人治好了,我想出来的办法还有什么用?”
她望着谢苏忽然沉默下来,又道:“你若肯告诉我治好你的那个人是用了什么办法,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不!你还是别告诉我,我要自己猜出来,他的法子一定没有我的法子好……啊!你做什么捏得我好痛?”
不知何时,她搭在谢苏腕上的手已经反过来被他握住。
他手劲极大,愣忪之间自己都察觉不到用了多大力气,直到看到小神医蹙眉欲哭,这才连忙松手,歉声道:“对不住,我听到你说有法子治我的伤,一时忘形。”
小神医也不同他计较,可怜兮兮地收回手来,凑在嘴边轻轻吹了两下,这才略带埋怨地看过来。
“可你身上的伤不是已经好了?”
谢苏轻声道:“不,我并不是被谁治好了,而是有一个人,替我承担了骨钉上的禁术。他……此刻就在观中。”
桌案之后,小神医眨眨眼睛,霍然起身:“那还等什么,快快快,带我去见他!”
人都走到了廊下,她这才急忙回转身子,向一位抓药的天清观弟子招呼了一声,说自己要去看一个病人,稍晚些再回来。
谢苏领着她一路往客舍而去,听着小神医的自言自语,霎时间连心里都轻快了几分。
他先是将朱砂骨钉上附着的禁术道出,又细细回忆骨钉楔入经脉之后,寒症每每发作时的痛苦,生怕自己有什么没告诉小神医的,耽误了她的救治之法。
那时在白家的祠堂,小神医只是搭了他的腕脉,看出他身上有一件厉害的宝物,虽强行护住了他的性命,却也是时时刻刻在伤损他的根基。
此刻听到谢苏道出死而复生之事,小神医却是激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颇花了些时间才镇静下来,得意道:“那时我回去查看医书,心中便已经有数啦!”
她随着谢苏踏入客舍的院落,兴冲冲道:“那骨钉本是极烈之物,不知浸染过什么,这才变得无比阴寒,因此这救治之道,也应当往寒热相冲的路数上去想……至于上面的禁术么……”
谢苏见小神医不过给自己切了一回脉,便推断出了这样多的事情,心知她医术精妙,远非自己能比,心头不知不觉雀跃起来。
“骨钉浸染过什么才变得如此阴寒,我的确不知,但这骨钉是何物所制,机缘巧合之下,倒是被我知道了。”
小神医追问道:“是什么?”
“烛九阴的骨头。”
小神医愣了愣,双目中神采乍现,一拍掌道:“是了,烛九阴的脂膏可以用作长明灯的灯油,那是再炽烈不过。”
说话间谢苏已经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紧闭的木门。
“师尊。”
明无应嗯了一声,很是散漫:“你带谁来了?”
这处客舍的其他房间里还住着数位长公主想要引荐给国师的修士,虽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此处毕竟不隔音,谢苏不想在院内说得太多,抬手推门,将小神医领进去了。
明无应坐在桌边,随手斟了杯茶,抿了一口,似乎又觉得那茶味道很不怎么样,将杯子撂下了。
他看见小神医走进来,显然也认出了她,说道:“是你。”
小神医笑嘻嘻道:“谢仙师,我来治你的伤啦!”
这“谢仙师”三个字叫出来,倒是谢苏先抬了抬眼。
那时在白家,谢苏谎称自己姓宋,明无应却故意说自己姓谢,小神医不知道他们二人的真实身份,自然还是这样称呼。
越过小神医的肩头,谢苏瞧见明无应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心下一横,干脆将错就错。
小神医上来就要拉明无应的手腕,他右手一拂,轻飘飘地便从小神医掌下错了过去。
“你说要给我治伤?”
小神医一心只有验证她那法子是否奏效,又听谢苏说并没有人治好他,不过是换了个人替他承受骨钉,更觉得这天下独一个的病症,终究没有被其他人捷足先登,还是落在了自己手里,正是志得意满,十分心急,说道:“当然,给你治朱砂骨钉的伤啊!”
明无应闻言,抬眸看了谢苏一眼。
“天清观为城中百姓义诊,我是在那里遇到了小神医。”
这话自然是避重就轻,谢苏仗着明无应只是看他一眼,并未开口说什么,打算也就这么含糊过去。
他向来藏不住情绪,心里着急,全写在脸上。
自那日在云浮峰的温泉中,他见到明无应替他承受朱砂骨钉,这数日之中虽未过多提起,心中却实在难捱。
谢苏神色中毫无退缩之意,明无应啧了一声,像是拿他无可奈何,向小神医伸出左臂,很是随便地把衣袖翻了上去。
六根朱砂骨钉一字排开,深深楔入肌理。
谢苏虽不是第一次看到,却依然觉得眼睛发热。
小神医一见那六枚骨钉,却是兴致勃勃,由衷赞叹道:“你……当真是个狠人,可真对自己下得了手!”
这话听在谢苏耳朵里,好似身上有一处伤口,本来就没有愈合,又被人拿刀搅了进去。
明无应连眼睛也没有抬:“你出去。”
谢苏没有言语。
明无应这才看他一眼,戏谑道:“翅膀硬了,我使唤不动你了是吧?”
小神医却会错了意,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行医向来没有那么多规矩,又是不许人在旁,又是什么的。”
她这样一搅合,明无应也没有再说什么,谢苏不动声色地又靠近了一些。
明无应右臂支在桌上,手臂屈起,右手松松握拳抵着眉心,垂着眼眸,显得十分倦怠,又像是有些不耐烦。
小神医看过那六枚朱砂骨钉楔入皮肉之处,又伸手搭住明无应左手腕脉,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她径直伸手,将明无应的右手也拉了下来,扣住他的手腕,两只手一同切脉。
她在给人看病之时,向来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一向不管别人的。
明无应反倒是忍俊不禁,索性双手不动,等着看她能探出什么来。
只见小神医眉头倏尔皱起,又平缓下来,再又皱起来,拧得比先前更紧了,好似遇到了什么天下最令人迷惑的事情。
又过数息,她收回自己的两只手,谨慎地思索了片刻,望向明无应,诚恳问道:“你……你是人吗?”
明无应放声大笑。
笑完了,他又看向谢苏,那意思好像是在说,你惹出来的乱子,你来收场。
谢苏轻咳了一声。
还未等他开口,明无应气定神闲道:“是人与非人,你的医治之法可会有不同?”
小神医冥思苦想了片刻,说道:“不会。”
明无应笑了笑:“那不就得了。”
小神医歪了歪头,像是也被明无应的话说服了一般,又道:“好吧。骨钉上附着的禁术是破不了的,但这寒症却不是因为术法,而是因为骨钉自身。若能驱除寒气,手臂便能如常活动。要是知道这东西是浸染过什么才变得如此阴寒就好说了……”
她盯着明无应的手臂,自言自语道:“可是又不能拔一根出来,怎么办……”
明无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小神医正色道:“在我找到这骨钉浸染过什么阴寒之物之前,你们可不许离开这里,我每日都要来的。”
明无应漫不经心地一笑:“何必那么麻烦?”
他右手伸出,将一枚朱砂骨钉放在小神医的手边,说道:“一共七根钉子,这一根,你可以收着。”
那骨钉洁白如羊脂玉一般,钉身上雕刻着细密的纹路,填满朱砂,几乎沁入骨质之中,带着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
小神医先前苦恼,正是因为想要将这朱砂骨钉带回去细细研究,可又不能轻易将其从皮肉之间拔出,这时见到单独一根骨钉,简直喜出望外,很是迅疾地一翻掌将它握在手心。
她捉着那枚骨钉细细看着,转向谢苏,说道:“明天早上,你来观中的藏书阁寻我。说定了,在我治好他之前,你们都不许离开这儿。”
谢苏应道:“好。”
小神医机灵得很,早就看出无论这条手臂治与不治,好与不好,明无应都是全然不在乎的,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最关心的人是谢苏。
她爱惜地摸了摸那枚骨钉,塞进随身的小布包里,又伸手自衣下一勾,托出一只通体雪白的貂儿,向它做了个怪相,嗔道:“你又折腾什么?”
小貂儿神气活现,坐在小神医的掌心,望向谢苏,轻轻地叫了一声。
小神医也笑了,看着谢苏,说道:“它还记得你呢。”
离去之前,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转身望向明无应。
“对了,你——”
她这几个字说得既轻且快,却是戛然而止,连同整个人都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被定在了原地,原本清亮的眼神如起雾一般模糊了一刹那,再度清晰起来。
明无应问道:“我什么?”
小神医眨眨眼睛:“……没什么。”
她脸上浮现出做梦一般的神情,迷迷糊糊地走了出去。
走到廊下的时候,小神医甚至像是忘了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一样,楞楞地从月门下穿过去,往天清观的正殿走过去了。
谢苏跟在她身后,见她如此,出声叫住了她。
他声调不高,小神医却像是吓了一跳,肩膀抖了一下,这才慢慢转过身子,脸上很是茫然。
先前来时,她是雀跃无比,生怕耽搁了半分,此刻拿到了骨钉,整个人却不知为何迷糊了起来。
小神医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宋道友?”
谢苏随口道:“我姓谢。”
他行事向来少有曲折迂回,既然都已经将一枚骨钉交到了小神医的手里,也谈不上还要在她面前隐藏身份。
他是不是那个死在天门阵中的谢苏,屋子里的人是不是蓬莱的主人,恐怕都及不上遇到什么棘手的疑难杂症对小神医更重要些。
小神医讷讷道:“谢仙师。”
谢苏没在意她所用的称呼,应了一声,又道:“我送你回去。”
小神医怔怔地点了点头,走下那道缓坡时,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认真道:“谢仙师,你这条手臂不能如常活动,还在其次,但你身上的伤——”
谢苏脚步一顿,望向小神医的眼睛,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小神医迷迷糊糊的,小声道:“你不是谢仙师么?”
谢苏心思转得极快,已经瞧出眼前的小神医神智有些混淆,又是称他为谢仙师,又是提到手臂无法动弹,应当是将他认作了明无应。
他想起方才出门前,小神医明明像是有话要说,却被明无应截断了。
谢苏的神色一点点冷了下去,问道:“你说我身上什么伤?”
小神医忽然挫败极了,声音小小的,像是不想承认一样:“我看不出来,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伤。总之……”
她看起来十分为难:“你现在觉得没什么,那是因为你身躯肌骨强悍远超常人,所以能压制住,可刚强太过,终究于自身无益。况且若我没有诊错,今日早些时候,你不是已经发作过一次了?”
小神医忽然叹了口气,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像你这样的病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算了,你要如何就如何,总归我要把你治好,要不然还显不出我的手段……”
她絮絮地自言自语了片刻,又志得意满起来。
谢苏心中想的却是小神医方才说过的话。
今日早些时候,明无应身上的伤已经发作过了。
怪不得那时他说衣袖沾湿了,要关起门来换件衣服,又故意说话轻薄,是为了赶自己出去。
明无应在他面前数次宽衣解带,向来坦然自若,今天显然是拿话来搪塞他,他却没有看出来。
至于这伤的根源,小神医看不出来,谢苏却已经想到了。
溟海之上,他见过天罚降下。
雷霆加身,就算是明无应,又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是夜,明月在空,好风如水。
这一处客舍之中住的尽是些通过进奉天材地宝、仙禽灵兽而得长公主青眼的修士。
这些人在修炼一途上没有多少天赋,钻营之道上倒是很见功力,只盼能借这次引荐跻身天清观,日后在外谋事自当不同。
虽则住在一处,心中实有将他人视作对手或是助力的念头,想要探探别人的虚实,见此月明良夜,不约而同走下庭院,煮茶论道,互相引见。
只谢苏和明无应这一间客舍始终门扉紧闭。
隔着窗纸,可见蒙蒙烛光,可是有人再三延请,也不见他们开门应答。
各人心中均想,恐怕这二人性格孤僻傲气,不愿与我们相谈,当下不再催请,各自寻了位子,谈论道法,表面一团和气,其实都在暗暗估量他人。
他们在院中高谈阔论,声音却也不小,吵吵闹闹,狗屁不通。
明无应眼睛一抬,便有一道无形的禁制加诸门窗之上,房间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气氛却着实有些怪异。
自谢苏将小神医送回药堂,回来之后便一个字也没有同他说过,说是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差不多。
明无应清了清嗓子,先是嫌弃了客舍里备下的茶水实在不怎么样,又说起香炉中点着的熏香腻味得很,有心要招引谢苏同他说话。
可谢苏当真是当他不存在一般,连半句话也没有说。
房间里偶然噼啪一声,是灯烛燃烧之时落下来的灯花。
明无应觑了谢苏一眼,故意道:“姜红萼所说那个叫陆英还是什么的护法,或许会在天清观的典籍中留下些痕迹,明天你不妨去找找。”
他们用这种法子混入天清观,一是为了寻觅这陆英同鬼面人的联系,二是已经借由聚魂灯知道谢苏缺失的一缕魂魄在此,却又不想这么快就惊动国师。
明无应只说起前一件,后一件跟谢苏切身相关的,他偏偏不说了,就是等着谢苏主动来问。
片刻之后,谢苏淡淡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夜深了,师尊休息吧。”
说完,他看也没看明无应,走到另一边的床铺和衣躺下。
还是背身向外。
明无应碰了个软钉子,竟还嘴角一勾。
好容易逗得谢苏同他说了一句话,哪有这么快就鸣金收兵的道理。
可谢苏不知道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他,还是真的这么快就睡着了,一言不发,半点动静也没有。
明无应不由想到刚在白家寻到谢苏的时候,这人一副萍水相逢随和温文的样子,其实心里不知道转着多少念头,说起谎来字斟句酌,一有机会就想从他身边逃跑。
这才过了多少日子,那点局促紧张早就消磨完了,冷若冰霜是他,咬牙切齿也是他,翻脸翻书也似,还学会对他视而不见了。
明无应笑了笑:“你这场气还要怄到什么时候?”
不出他所料,谢苏面朝墙壁侧卧,睡熟了似的。
明无应叹了口气,在另一张床上仰面躺下。
哧的一声,是一道无形剑气削过灯芯,屋里沉入寂然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边响起谢苏低低的声音,语气十分不善。
“师尊对我有一句实话吗?”
明无应眼角一跳,在床上翻身坐起。他目力过人,黑暗中视物也如白日,见谢苏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可这句话中的涩然之意,是黑暗阻隔不断的。
明无应立刻就想到了是今日小神医离去之时,自己截住她的话,在谢苏面前露了端倪。
以谢苏的敏锐,哪怕只是三言两语,也足够他猜出前因后果。
他沉吟片刻,待开口时,却见谢苏抬起手虚虚地勾了一下,两边床帘无声下落,将他身形全掩在后面,那是不打算再跟他说话的意思。
明无应心道,他不让谢苏做的事情,谢苏也一个不少地全做了。
十年前闯了天门阵,十年后一见面就逃跑,他都没说什么,倒是谢苏先来跟他算这笔帐。
可若是真要一笔一笔铺陈下来,谢苏从前以身犯险也好,如今对他步步紧逼也好,确然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连搪塞带威胁,划了道线把谢苏丢在外面不许他过来。
偏偏这个人看着不动声色,却跋山涉水地要走到他身边来。
他推得开第一次,还推得开第二次吗?
说来也应当不算是较量,可结果竟像是只有输赢。
他此生这唯一一场输,终于也犯在谢苏手里。
明无应琢磨了片刻,无声地笑了笑。
这一夜未见得有多漫长,不知过去了多久,明无应睁开双眼时,房中还是一片漆黑。
有人在他的左手手腕上按了一下。
明无应能在夜里视物,只一抬眼便看到是谢苏站在他的床边,俯下身来,按住了他的手。
他心情好,脸上也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故意道:“不生气了?”
谢苏的气性有多长,他早有领教。
明无应心中好笑,问道:“又梦游了?”
可谢苏垂眸看着他,不发一言。
明无应的目光在谢苏脸上一勾,发觉他与平时有些不一样。
谢苏撒谎骗人时拙劣得很,根本就不需要他出言揭穿,自己就先维持不住。
可是此时的谢苏不说话也不动,倒像是真的对外界无知无觉。
明无应屈膝坐起,左手自然而然从谢苏掌下移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动静大了些,谢苏眨了眨眼睛,长眉蹙起,像是有些不满,单膝跪在床铺上,向他倾身过来。
谢苏的手臂撑在他腿边,两个人之间距离极近。
这下明无应可以确定,谢苏是真的在梦游了。
多年之前在蓬莱山上,他也见过谢苏梦游,面无表情,双目空茫,还伸手摸了他的脸。
那时谢苏会梦游,是因为他身上带着聚魂灯的碎片。
碎片离身,他就再也没有犯过梦游的毛病。
如今聚魂灯已被他调伏收用,安置于内景之中,而谢苏今夜忽然如此,却让明无应肯定了一件事。
他那一缕缺失的魂魄必定就在天清观中。
这念头闪过极快,明无应再抬眼时,只见谢苏与他之间不过咫尺之遥。
眉目湛然,冷玉一般。
虽然知道谢苏是在梦游,明早睡醒了什么也记不得,明无应仍是嘴角一勾,有意放低了声音。
“你凑我这么近做什么,还以为你要亲我呢。”
谢苏看着他,眉头蹙得更深些,明无应心中好笑,只道这个人晚上被自己气得狠了,做个梦还是对他这么咬牙切齿的。
可他刚刚低笑出声,眼前的人蓦地倾身过来,在他唇角碰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明无应微微一顿,立刻反手握住谢苏的手腕,不许他退后。
方才的触碰轻得仿佛错觉一样,不像亲吻,倒像是什么精乖的小兽靠过来蹭了他一下。
谢苏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嫌自己手臂受制,挣了一下不见效果,停了下来,垂眸看他。
明无应笑了笑:“你能听见我说话?”
谢苏毫无动作。
“这个就叫亲啊?”明无应低声道,“要不要我教你?”
说的时候不觉得,可这“我教你”三个字,从前他在蓬莱山上说过千百遍,此时此地说出来,却是落在这么一件事上,听在耳中莫名煽情。
明无应的目光在谢苏脸上游弋,还不待有什么动作,身上忽然一沉,是谢苏把自己整个人砸进了他的怀里。
明无应放开谢苏的手腕,转而抬起他的脸。
“砸死我了……”
这人双目阖着,长睫微微颤动,呼吸沉静均匀,撩了他之后,竟然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明无应气得想笑,片刻后却是将谢苏身体放平,低头凝视他片刻,伸手在他眉心处点了点。
而后指尖虚虚掠过谢苏乌浓的眼睫,又如力道遒劲的笔锋向上一勾,最终落在他眼下那颗胭脂色的小痣上。
良久,明无应低低地笑了笑,向后一靠,阖上了眼睛。
谢苏醒过来时,天光大亮。
外面十分安静,屋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谢苏翻身下床,心头总有一种淡淡的异样感觉,却找不到源头在哪里。
桌上茶杯下压着一张纸条,谢苏刚刚挪开茶杯看清纸条上的字迹,便僵立在原地。
明无应的字,当然是他早就看熟了的。
纸条上写的却是这么一句话:昨夜你梦游了。
谢苏回头看向床铺,余光扫过床上凌乱痕迹,这才惊觉自己心头萦绕不去的异样之感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是明无应的床。
他昨夜不仅又梦游了,还穿过整个房间,睡到了明无应的床上。
可谢苏此刻全然回忆不起来昨夜发生过什么,顺着纸条上的字一想,觉得耳根都热起来,将纸条扣在掌心,推门而出。
被外面和煦日光一照,谢苏才想起昨日与小神医的约定。
他不知道明无应去了哪里,却知道他一定不会像从前在蓬莱山上那样不告而别,寻了个天清观的弟子,向他询问去藏书阁的路。
天清观的藏书阁从外面看来不过两层,里面却好似用了些术法,远比外面看上去要大得多。
谢苏进入第一层时,只粗略一估,便看出此地的藏书应当不在学宫之下。
明面上他是随长公主的车驾进入天清观的修士,来到这藏书阁阅览典籍也无人盘问,小神医却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多时,一见他便很不客气地说道:“你来迟了。”
她独自一人占据一张宽阔长桌,手边堆了不少典籍,一边翻阅,一边在空白的长卷上草草抄录。
谢苏走近一看,问道:“你在看关于当年金陵城瘟疫的记载吗?”
“是啊,此疫名为桃花疫,染病者高热不退,身上遍生红疹,一团一团的如桃花一般,七八日便溃烂成疮,疮破之后不出三日,必死无疑。可是凡是进入天清观避难的百姓,都被治好了。”
小神医笔下抄录不停,一手在书中记载逐行点过去,说话时头也不抬。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来天清观正是要寻找当年疫病的治疗之法,收录进我的医书。这部医书写好,我就没有白来世上活一回。”
谢苏问道:“你要我来此处是做什么?”
小神医笔锋一顿,说话之前先四下环顾,见左右无人,示意谢苏凑近些。
谢苏向她走近半步,只听小神医压低声音道:“有这么大的藏书阁不用,岂不是抱着金碗要饭么?”
谢苏听她话中似乎另有他意,并不打断,只等她说完。
“你我要找天下至为阴寒之物,苦思冥想可是想不出来的。这朱砂骨钉大约有些来头,不然也不会在白家传承了那么久,还引得姓柳的一家子混蛋出手相夺,我想仙门记载之中一定能找到些痕迹。”
小神医瞟他一眼,又道:“这藏书阁一共两层,第一层的典籍可随意翻看,第二层却是不许外人进入的。我想这骨钉是件厉害法宝,自然不是随便什么破书里面就能找到的……”
谢苏道:“你是想要我帮你进藏书阁的第二层?”
小神医搁下笔,小声道:“正是!”
谢苏又道:“你想进第二层,恐怕不只是想找这个吧?”
小神医愣了愣,说道:“你怎么知道?”
谢苏笑微微的:“难道这第一层的书,你就已经全部看完了,知道里面并没有关于骨钉的记载?”
小神医也知道自己的话不能令他信服,见谢苏揭破,倒也大大方方答他的话。
“当年瘟疫死人无数,朝廷派下太医主持救治,也不见有什么效果。疫病可不分高低贵贱,是王公还是贫民。连皇宫里都死了许多人,可是凡是进入天清观的百姓都痊愈了,你说是不是很神奇?国师又是如何将他们治好的?可牵扯到太医院,涉及皇家,当时的药方诊录,还有观中事务的一应记录,便都收在第二层,我是看不到的。”
她见谢苏并不答话,急急忙忙道:“我找药方,你找骨钉,我们各取所需啊!”
谢苏知道从典籍中寻找朱砂骨钉的记载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他此来天清观,也想找一找姜红萼口中的那个陆英在观中的痕迹。
小神医说有关观中事务的记载都在第二层,对他而言,倒也确实算是各取所需。
第一层中有不少天清观的弟子读书研习,皆十分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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