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答案似乎很明显了,他们二人确非此世之人。
谢苏又道:“有很长一段时间,那枚聚魂灯的碎片先是为元徵所有,又到了沉湘手中,前辈说身在聚魂灯中能感知到碎片的气韵,也没有察觉吗?”
玉虚君道:“你的肉身是聚魂灯碎片所塑,我在这灯中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感觉到一丝气息,若说能感应到持有碎片的是何人,恐怕我还得在这灯中再耽搁些日子。”
他的语气清淡,并无责怪的意思,倒像是隐约含着自嘲。
谢苏察觉到他的用词,问道:“难道前辈进入聚魂灯,并非自愿?”
这句话问出,玉虚君却是过了片刻才回答。
“进入此灯的时候,当然是自愿。”玉虚君自嘲道。
他忽而看向谢苏,眼神庄肃起来。
“我虽身在聚魂灯中,这山中发生的事情,也能知道一些。明无应与你上山,大约已经知道昆仑灵气枯竭的事情了吧?”
“是。”
玉虚君移开目光,用手指轻轻碰着聚魂灯的灯台,再开口时声音黯然。
“郑道年用学宫来收集天门阵的灵气,我想借这聚魂灯里的灵气,都是一样的。”
“昆仑灵气枯竭,我也渐渐衰弱下去,想炼化这天生灵物,却被困在灯中,不能离开。可知天意如此,非我所能抗衡。一味贪求,反倒是徒惹苦恼。”
“昆仑山,得天独厚,福地洞天,有繁华鼎盛,万宗归附,也就该有门庭冷落,无人问津的时候。世上万事皆如此,有什么能真正长久?只是不甘心罢了。”
“其实若不是身在此灯之中,或许我早就已经消散于天地之间,这是得,还是失?”
“今日山中生变,或已关乎昆仑存亡,我乃万山之山化生出的灵智,却因一时迷失陷入此灯,困于此处,毫无办法,焉知不是天意?”
自谢苏见到玉虚君以来,他始终不紧不慢,意态温柔,此刻寥寥数语,初时失意寂寥,到得最后,却是连失意都抛却,反而平和下来。
他若有所思,缓缓说道:“今日见你,或许不是你的机缘,而是我的机缘。”
谢苏道:“前辈何意?”
玉虚君淡淡道:“我走不出这灯,你却可以。我助你离开,或许能重得自由。”
无数流光自他身上倾泻而出,玉虚君的身影一瞬远去,好似隐没在许多重玉石墙壁之后,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流光裹住聚魂灯的一瞬间,浩瀚的灵气全数流淌而出,几乎胜过谢苏在学宫地底见到的那处灵气湖泊。
聚魂灯古旧的灯身似乎也化为一道光芒,随着无数流光向谢苏裹挟而来。
浩瀚的灵气呼啸聚合,四面八方重重叠叠的玉石墙壁好似水中倒影,波纹粼粼地漾开,渐渐化为虚无。
流光将谢苏团团围住,又似梭子串引丝线一般,将灵气具形编制成茧。
聚魂灯化成的那道光芒无比迅疾,却又无比柔和,没入谢苏身体之中。
那一瞬间,呼啸的灵气涌来,谢苏身在茧中,四肢无法活动,心却好似澄明如水。
他的内景之中,忽然亮起灿然的明光。
一霎那风来云去,好像天地初开,自混沌中清浊分立,灵气涌流,万物初生。
在聚魂灯明亮的光芒之中,谢苏好似一粒尘埃,一滴雨水,时而上升,时而落下,漂浮在自己的内景之中。
可是一粒尘埃身后是万物,一滴雨水身后是汪洋。
日月光华,四时更替,枯荣更迭。
虚实之间的界限这样小,却又这样大。朝生暮死,抑或是千秋万代,须臾之间,无穷无尽。
这一方内景如同明镜,照出天地山川,日月星辰。
而在灿然明光之中,谢苏再次看到了那道无尽的白玉台阶。
一如他第一次拔出牧神剑的时候。
白玉阶的尽处,是长风流云,星汉灿烂。
玉虚君的声音在虚空之中响起:“是时候了。”
谢苏猛地睁开眼睛,内景中一切磅礴景象消散,眼前玉璧如水消解,他被流光裹挟,回到了那个石室中。
原本忽明忽暗的石室,因为不再有聚魂灯的光芒,变得漆黑一片。
冷冽风声袭来的一瞬间,谢苏听到玉虚君的声音,似乎从什么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物归原主,就此别过。”
谢苏想也不想,反手以承影剑截住黑暗中的一击,听到鬼面人向石室外退去带起的风声。
石室之内血腥气甚重,山底深处却传来隐隐的轰隆声。
谢苏走出的地方霍然出现一道裂缝,直插地底,漻清峰上狂风涌流。
他挽起承影,递出一剑。
这一剑带起了黑暗中无数宝剑的尖锐呼啸,地动山摇之中,谢苏再出一剑,自崩塌的漻清峰中飞身而出。
鬼面人疾速后掠,那双血红的眼睛眯了起来,死死地盯着谢苏。
在他身后,是那一层黑雾般的禁制,封禁了整座漻清峰。
漻清峰之外,又有无数禁制,遮蔽天穹,困死昆仑诸峰。
谢苏甚至来不及去想玉虚君的话,就挽起了手中的承影剑。
在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哪一刻,如此时一样,剑意如此轻灵,又如此厚重,力随心动,意在剑先。
石室之中无数的宝剑,好似无数道奔袭的流光,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好像每一把剑都是承影剑,每一道光都是从谢苏指尖流淌而出。
剑气和流光并行,带起清越的呼啸,穿过昆仑山上千重屏障。
黑雾被流光撕碎,露出湛然青空。
谢苏凭风而立。
聚魂灯在他内景之中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华,仿佛能照亮旷古光阴。
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1.“天神之贵者,莫贵于青龙。”出自《淮南子》;
2.“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出自《维摩诘经》。本文在设定时,并没有引入佛修,因为两套理论得捏合一下,我犯懒了,而且阵营设定上会跟现有的一方势力功能重叠,就没有设定佛修。所以严格来说,本文的世界观不该引用佛家经典,但是我真的想不到比这句更加合适的,就这样吧。
层峦叠嶂的青山之间,那些黑雾一般的禁制渐渐被流光粉碎。
谢苏身在高处,将下方的惨状看得清晰。
无数飞舟坠落在山崖间,碎片之中血迹四溅,幸存的昆仑弟子互相扶持着走向山道,连山风都吹不散血腥气。
谢苏向下望去,并没有找到郑道年的踪迹。
漻清峰已经完全崩塌,乱石嶙峋,毫无生气。远处的各峰都有昆仑弟子御剑的身影,往来穿梭,或是救人,或是斗法。
药泉峰更是血光冲天,凌乱剑气纵横交织,几如人间地狱。
那些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人,一夕之间,全都已经变成鬼面人的傀儡。
他们本是山下的寻常百姓,少有能够引气入体,锤炼筋脉的。可是在鬼面人蛊术的操纵之下,竟像是变成了悍不畏死的怪物,势不可挡。
心知明无应此刻应当就在药泉峰,杜靖川和丛靖雪等几个昆仑的大弟子也在,谢苏转而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鬼面人。
这个鬼面人,同他曾经遇到的那些都不同。
他的术法更精湛,更诡谲,也是唯一一个曾给谢苏带来真正威胁的。
若不是有明无应的龙鳞,在进入聚魂灯之前,他必要吃下一记在心口的重伤。
虽然不知道玉虚君是如何将聚魂灯放置于他的内景天地,但此灯灵气浩瀚,在他内景之中如汪洋一般,让谢苏挥出每一剑,都扩散出汹涌的气劲,连山巅云海也被他搅动。
可是鬼面人在漻清峰的石室之中,尚且被他一剑逼得猝然后退,此时身在无垠天地之间,却不再闪躲,只是注视着谢苏。
从他的眉心看到胸膛,再看到四肢,最后落在他手中的承影剑上,像是在打量一个物件。
“聚魂灯,聚魂灯……”鬼面人森然一笑,“怎么每一次,都是让你抢了先呢?”
谢苏却听懂了鬼面人是什么意思,上一次是朱砂骨钉,这一次是聚魂灯。
鬼面人想要的东西,全都阴差阳错,先到了谢苏身上。
鬼面人策划袭击昆仑,甚至设计让云起镇上数百个人被带入昆仑,所求的就是这一盏聚魂灯。
凭借鬼面人的这句话,谢苏也终于可以确定一件事,眼前的这一个,说是傀儡也好,说是皮囊也罢。
就如同在那个有青螭盘踞的洞穴之中,常小四被鬼面具夺去了神智,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样。
此刻谢苏面对的,就是那个在背后操纵一切的,真正的鬼面人。
他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黑雾凝实而成的身影,那张漆黑狰狞的鬼面具,还有那种无孔不入的阴冷气息,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点熟悉的东西。
片刻之后,谢苏淡淡道:“想要聚魂灯,你就自己来拿。”
鬼面人微笑道:“上次我称赞你手里拿着一把好剑,你也是这么说的。只是剑可以从你手中拿过来,至多不过切断你一只手罢了。灯却不行……”
他声音中带着笑意,目光却移向了谢苏的心口:“虽然不知道聚魂灯是如何进入你的躯体,但若是想要取灯,怕是只能剖开你的内景,到时候经脉尽碎,内息全摧,你可是要变成一个废人了。”
谢苏勾了勾嘴角:“在我看来,阁下威胁人的手段,不如你的蛊术高明。”
黑雾禁制尽数消散,鬼面人亦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药泉峰,眼神称得上是兴致盎然。
“我忘了,你是在天门阵里死过一次的人,这种话吓不住你。”鬼面人微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这是蛊术,不妨告诉你,此刻你杀了我,山中的所有蛊种也会一同死去。”
他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可你要是杀不了我,我的蛊种就会越来越多。先是那些镇上的人,再是那些照顾他们的昆仑弟子,喏,你瞧他们自相残杀,不是很有趣么?”
此刻昆仑各峰血气弥漫,修为弱些的弟子,遇上鬼面人顷刻间就要变成一具尸体,幸存的弟子或有落单,独木难支,或是与同伴结成阵法,共同对敌。
而那些戴着鬼面具穿行在山间的人,竟有一大半都作昆仑弟子的装束,白衣玉冠,只是已经被蛊术操纵,成了行尸走肉一般的傀儡。
“你在云起镇上的那些人身上下蛊,又知道郑道年一定会把他们带回昆仑救治,一边扩散蛊种,引得各峰大乱,一边用禁制隔绝,使得各峰孤立,山中弟子无法求援,惨遭屠戮。自己却进入漻清峰,杀人夺宝。我说的对吗?”
鬼面人原本低头下望各峰大乱的景象,眼神甚至称得上是兴味盎然,听到谢苏的话,转而望向他。
“还有呢?”
“各峰禁制已经被我毁去,你想要的聚魂灯也在我身上,你这计划再周详,似乎也没得到什么好处。”谢苏冷淡道,“我就在你面前,你还在等什么?”
鬼面人抚掌大笑:“我知道了!你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而我计划落空,却不战也不逃,你怕我还有后招,所以激我动手。”
谢苏没有答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承影剑。
鬼面人朝着药泉峰扬了扬下巴,悠然道:“我自然是等着,想见一见你那个师尊的真身。”
鬼面人又道:“他那个术法好像很有趣,你们审问谈致远的时候,借着面具,倒是让我反过来先见了你们一面。我看到你师尊的左手好像不大灵便,是不是?”
谢苏的神色冷了下来。
鬼面人微微一笑:“我是真的很想知道,废了一条手臂的明无应,和我此刻这具只有三成法力的躯壳,到底谁比较厉害?”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承影剑的剑意开山摧海,携狂风而来。
鬼面人放肆地大笑,身周黑雾腾起,又转瞬消失,一息之间,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远方。
谢苏疾飞而去,手中的承影剑划出飞虹一般的弧光。
群峰壁立,鬼面人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时而上跃至高空,时而潜行于山谷之间。
他从虚空之中抽出一把又一把漆黑的长剑,如连珠箭雨一般袭向谢苏。
谢苏飞掠于群山之巅,内景之中聚魂灯明光照彻。他的每一道剑气之中,都有明亮至极的流光跟随,将鬼面人漆黑的长剑全数拦下。
天地之间,剑气呼啸纵横。
鬼面人的声音好似一张网,笼罩天地,无处不在,半是赞叹,半是癫狂。
“这聚魂灯在你手中,倒真是威力无匹……”
笑声之后,是无数漆黑的长剑,遮天蔽日,从四面八方围向谢苏。
昆仑群山之中,无论是正在与鬼面人厮杀的弟子,还是行走在尸山之中寻找伤者的弟子,都看到了这一幕。
万柄漆黑的长剑,不知道从何处而来,铺天盖地,每一把长剑之上都闪动着冷光,尖锐的剑锋直指凭风而立的谢苏。
而谢苏手中只有一把剑。
一把寒如秋水,有流光跟随的剑。
猎猎狂风之中,他挽起手中的长剑,周身沉凝洗练,风度卓然。
在剑气绽开之前,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庞大的剑意。
如同一滴水中汇聚整片汪洋,一粒尘埃中见天地万物。
一剑既出,群山轰鸣。
在席卷天地的狂风之中,磅礴剑气破空而去,一道明亮的流光自天穹横贯而过。
所过之处,漆黑长剑消散于无形。
承影剑的剑意却仍未用尽!
剑气之后是炽烈的流光,将一个黑色的人影钉死在山巅。
汹涌剑气扩散开去,树木倒伏,飞沙走石。
谢苏从容踏上山巅,走到了鬼面人的身边。
他的四肢似乎已经被黑雾吞没,不再有具体的形状,像是即刻就要消散,可是胸口却被流光贯穿。
谢苏淡淡道:“你输了。”
鬼面人被钉在一块巨大的山岩之上,血红双眼直视谢苏,缓缓地咧开了嘴,露出了漆黑的牙齿。
“那就……算你赢吧。”鬼面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呛咳出一些黑色粘稠的东西,却不是血。
谢苏将承影剑的剑锋悬在鬼面具的边缘,只需再进半寸,就能切开这个面具。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在承影剑的剑锋触及鬼面具的一瞬间,黑雾砰然炸开,将谢苏笼罩其间,无数冰冷、粘稠、阴暗的幻觉冲入谢苏的意识。
他看到大地尽头残阳如血,尸体堆积如山,河流猩红,连脚下土地仿佛都已经被尸水浸透。
下一瞬他就被狂风掀了出去,从近乎直立的绝壁之上滚落。
天旋地转,下面就是见不到底的万丈深渊,谢苏猛地挥臂,反手以承影剑钉入山岩,止住了自己的下落之势。
此处壁立千仞,而他正在两峰之间,对面的岩壁也是一样陡峭,两边相距不过十余丈远。
他下落时带起的碎石跌落下去,良久听不到落入山谷的声响。
谢苏凝目下望,抽出承影剑,跳了下去,落在一处缝隙之上。
此处略可容身,谢苏紧贴岩壁,不知道鬼面人逃脱之后又在何处,暂时没有御剑升空。
昆仑地界辽阔,群山连绵,方才与鬼面人从崩塌的漻清峰一路到此,谢苏并不知道此刻自己身在哪里。
此处的绝壁,却比玉簪峰上的悬崖更要险峻。
谢苏转而望向另一个方向,在目光掠过对面岩壁的时候,整个人无声无息地绷紧了,蓄势待发。
与他相距不过十余丈的另一面绝壁之上,站着一个穿褐衣的男子,神色冷峻,正回望着自己。
片刻之前,他并不在那里。
此人身在绝壁之上,却如履平地。
他手中有一柄宽阔的重剑,剑身从中断去,少了上面的一半。
谢苏的目光在那柄重剑上落了一下,电光石火间,已经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
开山裂石,重剑枯荣。
眼前赫然便是昆仑那位陨落的剑仙,李道严。
第110章 问剑昆仑(九)
李道严十二岁时上昆仑山,在数千名待选者中脱颖而出,被当时的昆仑掌门梁培雍收为弟子。
常人想要磨练出剑心,是千难万难,多少人里也出不来一个。
可李道严却是天生剑心,用起剑来如臂使指,他成为剑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他手中的那柄重剑枯荣剑,更是号称一剑万物生,一剑万物落,曾在试剑之时,将一座巍峨青山一劈两半。
剑锋过处成绝壁,后得名为问剑峰。
李道严是昆仑不世出的天才,天下的剑修这样多,只有他被叫做剑仙,也一直被众仙门视为千年来最有希望越过天门飞升的人。
可是明无应横空出世,先他一步过了天门,却又过天门而不入。
李道严便与明无应约战,那一战举世瞩目,牧神剑折断了枯荣剑的剑锋,也折断了李道严的剑心。
他从此修为大降,再也没有离开过昆仑山。
谢苏既然认出了眼前的人就是李道严,便知道自己此刻身在的绝壁便是问剑峰。
只看这两道绝壁直上直下,壁立千仞,便可以想见当年李道严一剑开山,是何等的气魄。
相隔十余丈远,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深渊,李道严蓦然出现,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谢苏。
他身材高大,但远远称不上壮硕。昆仑弟子皆穿白衣,只是因辈分等级不同,装束略有不同。可李道严却是一身粗布褐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看来他隐居于问剑峰,不过问昆仑门中事务的传言,也是真的。
虽然被李道严冷冷地注视着,但谢苏察觉得出,他身上既无敌意,也无战意。
两峰之间,山风呼啸,如万鬼同哭。
李道严忽然开口,声音十分低沉滞涩,仿佛有很长时间不曾同人开口说话。
“你是明无应的徒弟。”
这句话中并无疑问之意,谢苏也知道自己与鬼面人缠斗到此处,李道严既然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必是已经将先前发生的一切收入眼中。
他的用剑是明无应教出来的,谢苏心知,李道严是能够与明无应一战的人物,不会认不出他的剑意,当即朗声道:“晚辈谢苏。”
李道严看了他一眼,毫无波澜道:“跟我来。”
说完,他竟是也不等谢苏作答,径直向下方跃去。
李道严这一跃,全无依凭,像是直接朝着深渊跳下,可是下落了七八丈之后,又在一块略微凸起的山岩上落脚一点,再度下跃。
这悬崖绝壁之上,仅有些石缝中生长出来的枯草,几乎毫无可以落脚之处。
然而李道严每次下落,却都能准确地寻到一截凸起褶皱,或是一段狭窄缝隙,堪堪可以点水般踩踏一下。
而每次下跃之前,李道严更是看也不看,想也不想,行云流水一般。
须臾之间,他已经向下跃了数十丈,又穿着褐色衣衫,若非下跃之时衣衫乘风扬起,整个人几乎已经融入了这面绝壁。
谢苏将承影剑收入剑鞘,看准位置,提气一跃,落到了李道严方才踏过的位置。
此处山岩受经年风吹日晒,剥落裂开的浅浅一道缝隙,仅有半只脚掌那么宽。
谢苏是从对面的绝壁上跃过来,冲势极猛,落脚处又在枯草之间,非得等自己踩到了才能发觉,此处还有一道缝隙。
他身体稍有不稳,晃了一下之后,立即紧贴岩壁,脚下已经有零星沙石滚落。
谢苏略稳了片刻,看着下方深渊,记着李道严跃下时落脚之处,也跳了下去。
李道严的身法飘逸流畅,显然也对这问剑峰上一草一木都万分熟悉,谢苏却只能凭借着方才匆匆一瞥记下的位置,每一跳时才不至于全然盲目。
虽然他记性过人,也足够灵巧轻盈,仍是有数次偏差,险些从绝壁之上掉落下去。
况且他一面下跃,一面还要分出心神,去看李道严接下来的落点,更是马虎不得,如此下跃十数次之后,才终于有了些流畅自如的意思。
也是到了这时,谢苏才发觉李道严最初下跃之时,应当是有意放慢身法,让他足以看清每一处的落脚位置。
而等谢苏稍微适应,能够自如下落的时候,李道严的身法也变得更快,两人之间始终是不近不远。
下面便是一片浓郁云雾,谢苏身体离开岩壁,想看李道严接下来的落点,却见他高大身影径直跃入云雾,没有片刻停留,已经隐没在云海之中。
谢苏下落到李道严方才踩过的最后一处位置,环目四顾。
从此处向上看去,青空只余一线天光,早已看不到外面的连绵群山,而对面的山壁却好似向着他倾倒下来。
下方就是蒸腾的云雾,李道严落入之时,已经拂开浅浅一线,现在也早已经了然无痕。
谢苏看不到李道严的落处,也不知道云海之下距离谷底还有多远,更无任何提示。
可他既然选择相信李道严,跟着他到了这里,却也没有回头的道理。
一念流转,谢苏的心思重新宁定下来。
下方云海不住翻涌,谢苏离开岩壁,向下跃去。
云雾合围而来的瞬间,谢苏脸上手上肌肤立刻感觉到润泽湿气,眼前则是茫茫的一片白。
被云雾彻底吞没的时候,谢苏的下坠之势反而缓了下来,身周云雾流淌,好似漂浮在其间,不分上下左右。
好似被流云承托,又像是有清凉的流水冲刷全身,令人生出无比畅快轻盈的感觉,甚至想在这片云雾中永永远远地漂浮下去。
须臾之间,谢苏已经知道此处云海另有玄妙。
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将谢苏拉到了岩壁边上。
说来有趣,谢苏触到岩壁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象便清晰起来。
这里竟有开凿而出的层层台阶,李道严站在台阶之上,极其平静地收回了手。
谢苏道:“多谢前辈。”
李道严淡淡道:“你有随我跳下来的胆子,不需我搭手,再过片刻,也能自行发现这里有可以落脚的台阶。”
他继而伸手指了一个方向,简单道:“用你的剑气荡开那里的雾气。”
谢苏只知李道严在与明无应的一战之后境界大跌,但一路自山巅跃入这片云海,他却是无心也无暇去试探李道严如今修为几何。
先前李道严一路下跃,行云流水,多是因为对问剑峰太过熟悉,占了地利,可是此刻两人并肩而立,谢苏却隐隐察觉到李道严身上气势,似乎还在自己之下。
谢苏心念一动,已经知道是自己内景之中有聚魂灯明光照彻,五感通明更胜从前,不需动用灵识,也能察觉到更多细节。
他并未质疑,承影剑出鞘,向着李道严所指的方向斩去,所落之处分毫不差。
李道严并未说让他用几分力,谢苏略想一想,用了五六分。
然而一剑斩出,四周云雾却受到莫大激荡,几如汪洋之上惊涛骇浪,连带着岩壁都微微一震。
谢苏却没想到自己这一剑有如此威力,剑气过处,云雾一空,露出下方青山连绵。
他望着下方景象,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云海之下并不是见不到底的深渊,而是倒过来的昆仑群山,一抹紫光若隐若现,正是紫霄峰。
就好像天地坐落在一张纸上,从这一线云海处翻折过来。
李道严始终木然着一张脸,示意谢苏看向紫霄峰。
那一点紫光渐渐稀薄,已有消失之兆。
谢苏心知紫霄峰乃昆仑主峰,那道紫光似乎又与护山大阵相连,就连郑道年动用灵气之时,也与紫光有些气韵上的连通。
此刻紫光稀薄,对昆仑来说绝不是好事。
谢苏问道:“若我们此刻跃下,是否能下落到群峰之间?”
李道严平静道:“不能。你若跳下去,明无应也救不了你。”
谢苏不再开口询问,下望群峰之上交织的剑气,便知昆仑弟子与鬼面人的交战遍及各处。
料想此处云海与下面的群峰,其中有无数无形气机,盘桓扭曲,虽能由此下望,却绝不可能真正连通。
谢苏正色道:“前辈带我来此处,究竟何意?”
李道严伸手向上一指,摇了摇头。
谢苏不知道李道严是何意,又想到他虽在这壁立千仞的问剑峰上,连一个昆仑弟子也看不到,但先前鬼面人的禁制,应当也囊括此处,不知道李道严对外面发生的事究竟知道多少。
而他想要试探开口,李道严却竖起一指,让他不要说话。
自谢苏见到李道严开始,始终不曾看到他脸上出现过什么表情,更是惜字如金,整个人冷峻非常。
只有看到紫霄峰上的紫光黯淡,谢苏才在李道严的双目之中捕捉到一丝波澜。
过了片刻,似乎有细细簌簌的声音响起,李道严命令道:“用你的剑气向上荡开云雾,要轻。”
谢苏依言出手,剑气拂开上方云雾,那细细簌簌的声音更加明显。
从此处望去,问剑峰两面峭壁,夹着一线天空,高不可及。
而裸露的山岩之上,有无数道黑色的痕迹,缓缓蠕动。
谢苏凝神看去,那些黑色的痕迹赫然便是无数黑色小虫,所过之处,就连岩缝间的野草也瞬间干瘪下去。
这些黑色蛊虫爬行极快,向着下方云海而来,只是越靠近此处云海,蛊虫的行动就越慢,似乎有一道无形的界限,令它们不敢越过。
李道严望着那密密麻麻的蛊虫,说道:“那个戴面具的人还没有死,只是受了伤。”
鬼面人自他剑下逃脱,谢苏已知,要将他彻底杀死,没有那么轻易。
谢苏望着下方渐渐合拢的云雾,又是一剑斩落,荡开云气,微微蹙起了眉。
李道严也已经看到昆仑群峰之中的景象,山间飞出无数黑色小虫,汇聚在一起,起初只是溪流一般,渐渐遮天蔽日,如黑雾一般向着问剑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