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郁都  发于:2023年09月08日

关灯
护眼

郑道年笑道:“无妨,你稳着些就是了。”
那童子低低地应了一声,专注于操纵飞舟,不再说话。
昆仑地界辽阔,这漻清峰的位置倒是比谢苏以为的要远上许多,他们在飞舟上已经待了一段时间,飞舟好似越来越高,初时还能看到窗外青山连绵,山道上时而有昆仑弟子走过,这时就只有一望无际的湛然青空了。
谢苏倚窗下望,此处极高,昆仑诸峰不过成了下方极远处的几抹绿色,仅有山巅得以高出蒸腾的云雾。
有数只飞舟在山间穿行,几如飞鸟一般轻盈。
忽然有一架飞舟摇晃了一下,向下坠落了几十丈,须臾之间又稳住了,向前飞了一段,再次下坠。
这一次坠落的势头比之前要急上许多,飞舟在云雾之上翻滚片刻,毫无章法地掉落下去,轰的一声,撞在了山壁之上,顿时变成无数碎片。
谢苏霍然起身,手按窗沿,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沉声叫郑道年来看。
郑道年刚刚走到另一侧的窗边,就看到他们下方的几架飞舟竟然几乎在同一时刻失去控制,各自坠落,或是撞山,或是打着旋掉入云雾之下的万丈深渊之中。
与此同时,各峰之间均有一层淡淡黑雾漫上来,将群峰分别罩在下面。
那黑雾来势奇急,每罩住一座山峰,便再也感应不到那处的气韵流动,竟然像是将昆仑各峰一一分割,困在了一层诡异的禁制之中。
郑道年神色一变,即刻命童子驾着飞舟返回紫霄峰。
远处一点紫光照耀,是紫霄峰与护山大阵呼应,还未被那铺天盖地的黑雾吞没。
然而郑道年催促数声,飞舟却始终没有回转。
在郑道年有所动作之前,谢苏手中长剑出鞘,只听铮然一声,承影剑的锋锐剑气已经划开竹帘,袭向了那名一动不动的童子。
剑气切过的时候,他的身体仿佛一阵黑雾般消散了。
这诡异的黑雾谢苏再熟悉不过,是鬼面人的手笔。
飞舟失去控制,顿时从高空中疾速下落,郑道年沉声道:“弃船御剑!”
下一刻,震耳欲聋的声音炸响在飞舟之上,好似空中有一道风刃迎面割来,将整个飞舟的舟顶化为无数碎片。
狂风涌流之间,黑雾再度聚成童子的身形,面白圆润,低眉笑眼。
谢苏却看到他的耳后叮着一只蚂蝗似的小虫,与云起镇上的那些人所中蛊术无异。
童子抬起低垂的眉目,在他的眼白由白转红的一瞬间,他耳后那只黑色小虫猛地炸开,黑色浆液浓稠得令人作呕,又像是什么活物,从他耳下攀爬到了脸上,几经扭曲,变成了一张鬼面具。
童子咧嘴一笑,连牙齿都已经变得森然漆黑。
他看着谢苏,说道:“好锋利的剑啊,可是此刻山中有几百个我,你杀得过来吗?”
狂风之中,鬼面人的声音残忍又快意,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下方群山之间黑雾渐浓,谢苏提剑前冲,飞舟的下坠之势却忽然止住了,是郑道年稳住了飞舟。
这突如其来的平稳令已经适应了下坠势头的谢苏晃了一下,下一刻,他就被郑道年的掌风击出了飞舟。
破损的飞舟之上,郑道年双手袍袖翻飞,目中精光湛然,脸上不怒自威,静静地与鬼面人对峙着。
那道掌风像是牵引风筝的线一般,带着谢苏向下坠落,却又柔和地包裹住他的身体四肢,不令他在这样疾速的坠落之中受到什么损伤。
耳畔巨大的风声之中,是郑道年温和持重的声音。
“答应你师尊的事情,老朽自当做到。去吧。”
郑道年和鬼面人所在的飞舟在谢苏眼中已经变成了上方的一个黑点,他从流云中坠落,在黑雾聚合前的最后一瞬,落入了漻清峰中。
郑道年的掌风渐渐变缓,谢苏转而御剑,却仍感受到半空中似乎有一道丝线般的气机,牵引着他落往正确的方向。
高处的黑雾已经闭合,将整座漻清峰封禁在里面。
御剑下落之中,谢苏先想到的是方才那童子变成鬼面人的一瞬间,他耳后的黑色小虫化为了鬼面具。
鬼面人说此刻昆仑山中有几百个他,并不是威吓。
若是每一个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人,都可以变成鬼面人,他们本就已经身在昆仑山中,自然不会被护山大阵挡住。
谢苏收剑,落在一片树丛之中。
他环目四顾,刚刚辨认了方位,向前迈出一步,草丛中猛地伸出了一只血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这气若游丝的声音一响起,谢苏顿时俯下身去查看。
长草之内,竟有一个浑身是血的昆仑弟子匍匐在地。
他身上各处都可看到深可见骨的伤口,更是有一道伤口穿胸而过,费力说话时嘴边都咳出血沫,显然已经命不久矣。
他颤抖的手触及到了谢苏的衣摆,一把攥住,拼命仰起头,想要跟他说话。
谢苏面不改色地扶住了他的手肘。
“有人侵入漻清峰,要夺取聚魂灯……快去禀报给掌门……”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身上的所有力气,攥着谢苏衣袖的手猛然一松,整个人再无生息。
谢苏的衣袖和衣摆之上尽是那人身上的血迹,他抬起头看着那层黑雾般的东西遮天蔽日,已经完全将漻清峰封禁在里面。
前方山道之上,有淡淡的血腥气。
谢苏握着承影剑,并未在原地耽搁,顺着山道一路向上,越靠近山顶,在路边见到的尸体就越多。
这些全部都是昆仑弟子,或是仰面朝天、死不瞑目,或是倒在石阶之上,鲜血覆面,连五官都已经看不清楚。
他们身上全都有凌乱的伤口,仿佛曾被利刃数度切开。
山道上到处都是横流的鲜血。
漻清峰的山巅,石阶尽头,赫然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山洞。
洞口处似乎有冷风吹向外,风中却依然混着无尽的血腥气息。
今日之事,他和郑道年在飞舟之上遇袭,各峰即刻就被那层黑雾般的禁制分割封禁,漻清峰上的昆仑弟子也遭到屠戮。
谢苏忽然想到,那个黑袍人曾经说过,鬼面人另有安排。
那时他只是以为何靖济不肯帮他们打开昆仑山门,鬼面人就以整个云起镇上的人为薪柴,去消磨昆仑的护山大阵。
如今看来,那些中了蛊术的人恐怕才是鬼面人的真正后手。
他笃定郑道年不会看着这些人殒命而坐视不管,也知道这位昆仑掌门一定会把云起镇上的人带回山中救治。
如此,那昆仑山门也好,护山大阵也好,对于鬼面人来说都不是什么阻碍。
所谓以逸待劳,这就是了。
那鬼面人费尽心机要进入昆仑,第一次夹带鬼面具进不了山门,转而在溟海上袭击了何靖济,现在又捏着数百人的性命用作工具,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答案似乎已经很明确,鬼面人要的是聚魂灯。
同他在白家设计杀人,想要夺取朱砂骨钉一样。
这些天生灵宝虽然珍贵,但是真的珍贵到了鬼面人费这么大的力气也要拿到手的地步么?
谢苏直觉此事还远未到要结束的时候,或许只不过是一个开端。
而他们连被鬼面人牵着鼻子走都算不上,一次在白家,一次在昆仑,差不多都是偶然。
自从在木兰长船的船头,他见到鬼面人能够在溟海上使用术法,便在心中猜测鬼面人与元徵的关系。
此刻他被郑道年推入漻清峰,或许遇到了一个能验证这猜测的机会。
是以谢苏收敛周身气息,挽着承影剑,悄无声息地走入了山洞。
此处清凉幽静,石道曲折,看不到尽头通向何处。
岩壁之间有滴水渗入,还有细细的回声。
越向石道深处,周遭的血腥气就越是明显。谢苏没有贸然动用灵识,而是顺着岩壁无声无息地潜行。
漆黑的石道之间,唯有尽头处有着光亮,血腥气也是从那里飘散而出。
谢苏屏着呼吸,贴着冰凉的岩壁,将自己的身形掩在光亮找不到的地方,倾听着石室里面的动静。
这山中石道连着石室,倒有点像是玉簪峰上关押谈致远的那处牢房,只是这里的石室异常明亮,有一瞬间,谢苏还以为是这石道穿山而过,一直通到了漻清峰的另一侧。
当他看清石室中究竟是何物在发光之后,眼中划过一抹惊异。
那是一块巨大的玉石墙面,同石壁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仿佛就是从石头中生长出来的。
玉石中央有一簇光芒,一时亮起,一时又消失,忽明忽暗,亮起的时候几乎让人无法直视。
而石室之间波光粼粼,是因为其他三面岩壁之上挂满了宝剑,玉石中的亮光映在无数把宝剑上,如阳光照在水面。
石室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
“你这样冥顽不灵,可真是让我觉得有些腻烦了。”
玉石墙壁之前闪过一个身影,一身黑色衣袍,衣角边缘仿佛飘荡的黑雾一般。
是鬼面人。
黑袍之间伸出他一条干枯的手臂,牢牢地掐着一个昆仑弟子的脖子,毫不费力地将他按在了玉石墙壁之上。
他的手臂微微一动,那昆仑弟子立刻双脚离地,浑身瘫软着,毫无反抗的力气。
他身上满是流血的伤口,右手袍袖处更是有着一大片血迹,浓郁得几乎发黑。
而在鬼面人的脚边,跌落着一把长剑,剑柄之上还有一只齐腕断掉的右手,手指却还兀自僵硬着。
“要你将这聚魂灯给我,怎么就这么难呢?”
那昆仑弟子满身血污,犹自冷冷一笑:“我已告诉过你了,这面玉石墙壁只有掌门才能打开,你再逼迫我也是无用。”
电光石火间,谢苏却知道这个弟子在撒谎。
因为郑道年为完成与明无应的约定,将他送入了漻清峰,自己却留在飞舟之上与那个鬼面人周旋。
就算是郑道年本人不在场,也必有法子取出聚魂灯来使用。
谢苏忽而想到,或许就是因为郑道年的吩咐,这些昆仑弟子才会在此等候。
他蹙起眉,承影剑在手中无声地转了半圈,心中想的是如何救下眼前这个昆仑弟子,稍后再想办法打开漻清峰上那层黑雾一般的禁制。
生擒这个鬼面人,留待之后从他口中问出些有用的消息,却不在谢苏的考虑之内。
若是真如飞舟上那个鬼面人所说,此刻昆仑山中有几百个他,也不愁抓不到几个活口。
另有一个念头在谢苏心中盘桓,以他过往经历来看,鬼面人之间也有一些差异,似谈致远那样的不过就是一个工具,而黑袍人那样的才更有价值。
眼前这一个鬼面人,会是哪一种呢?
玉石墙壁之中那团火焰似的亮光明灭不定,像是会呼吸一般,照得石室之内一时明亮,一时暗淡。
谢苏在心中计算着那团亮光熄灭的间隔有多长,只听那鬼面人笑道:“你是说只有郑道年能够将聚魂灯拿出来了?”
那被他按在墙壁上的昆仑弟子额上有一道狭长的伤口,血流下来,将半边眼睛也糊住了,神色却是冰冷不屈。
鬼面人又道:“那也不必着急,你我在这里等着就是了,过上一时半刻,自有人会把他送到我面前。”
他的声音恶毒,带着毒蛇吐信一般阴冷的笑意:“只是不知道等这位昆仑掌门来到这里的时候,还剩几根手指可以握剑呢?”
“你!”
那昆仑弟子顿时急怒攻心,气血不平,喷出了一大口鲜血。那双已经被鲜血糊住大半的眼睛之中,却忽然倒映出一道雪亮的剑光。
谢苏合身而上,手中的承影剑锋锐轻薄,剑气似霜雪一般激荡而出。
一刹那间,整间石室之中无数的宝剑似被承影剑的剑气激荡,带起清越剑啸,在石室之中回荡。
在他出手的一瞬间,玉石墙壁中的灯火忽地熄灭,再照亮时,将承影剑耀出无数飞虹一般的剑影。
密雨一般交织的剑影中,是谢苏刺中的凌厉一剑,直取鬼面人的后心。
这一霎只有剑光斩落,在满室宝剑的尖锐啸声之中,那张鬼面具微微一转,露出了一个诡谲的微笑。
“我一直在等,你什么时候才会出手。”
承影剑凌厉的去势只增不减,鬼面人身法飘忽,整个人好似黑雾聚散,快得几乎无法看清,已经将那名受了重伤的昆仑弟子抵在身前,迎向谢苏的剑锋。
鬼面人轻声道:“从你进入漻清峰的时候,我就在等你了。”
剑光切入那弟子肌理之前的一瞬间,好似水中化墨,影下轻烟一般不可见,谢苏手中的剑影蓦地消散。
他早防备着这一招,在鬼面人转脸的一刹那就将承影的剑锋藏在如雨的剑光之内,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将那名昆仑弟子抢在了手里。
在满石室宝剑被照耀而生出的剑光之中,承影剑轻薄锋锐,谢苏手腕稍微一动,承影剑的剑锋就会被隐藏在其他的剑光之下。
鬼面人的身形似黑雾一般猛地散开。
下一瞬整个石室的光芒熄灭。
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谢苏救下那名昆仑弟子,没有片刻耽搁,径直在黑暗中回手刺出一剑。
在跟鬼面人交手的一瞬间,谢苏就已经发觉他的实力远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鬼面人都要强悍得多。
阴冷诡谲的气息无孔不入,谢苏已知今日是遇到了劲敌。
玉石墙壁中火光亮起的一霎那,也是承影剑从无数剑光之中现身的一霎那,被谢苏放在身后的那名昆仑弟子却是大喝一声,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捡起地上宝剑,紧随谢苏之后,刺出了长剑。
只听一声利器扎入血肉的闷响,谢苏只觉得侧颊一热。
那名昆仑弟子手中的长剑终究没有递出去,他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连骨头带血肉地塌陷下去,成了一个可怖的血洞。
“碍事的人死了,你可以好好跟我动手了。”
鬼面人垂下右臂,同时被承影剑刺中了胸口。
伤口之处逸出稀薄的黑雾,正如谢苏先前杀死的鬼面人一般。
石室之内再度熄灭,谢苏却感受到了数倍于之前的阴冷气息,刺中鬼面人身躯的地方似乎有无穷吸力,像是泥潭沼泽一样。
光线亮起的瞬间,鬼面人冰冷的吐息已经到了谢苏近前。
他竟似毫无痛觉一般,让承影剑从自己身体里直直穿过,借此迫近到谢苏的面前。
在谢苏没有察觉的时候,鬼面人的一只手抬起,已经按向了他的心口。
谢苏急退一步,却抵住了玉石墙壁,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那只干枯的手将要触及他的刹那,谢苏的心口处猛地亮起一朵白色的光焰,无比明亮,无比温暖。
鬼面人不敢触碰,整个人化为黑雾退向石室的另一边。
谢苏得以抽出承影剑,知道一瞬之前,自己刚刚在生死关头走了一趟,丝毫不觉畏惧,反而空前的冷静下来。
他缓缓地挽起承影剑,盯着黑雾聚而现形的地方,身形正待一动,身后却像是一瀑温暖至极的泉水倾泻而下,冲刷着他的全身。
鬼面人的身影一瞬远去,四周亮得谢苏几乎无法睁眼,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拉着疾速后退。
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谢苏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无数流光一样的东西在他眼前旋转,四肢百骸都像是泡在漾动的温水之中一般和暖。
又莫名其妙的,熟悉得令他心惊。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身上有龙鳞。”

第108章 问剑昆仑(七)
这个声音空灵幽渺,丝毫听不出敌意,然而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奇异,谢苏起身之后,仍是挽着承影剑,面向声音来的方向。
到了这时他才看清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
四周都是玉石或者琉璃一样的东西,可是远近高低竟然全部看不出来,似真似幻,难以辨析。
谢苏刚刚起了这个念头,就看到那玉石墙壁仿佛近在咫尺,他只要伸手就能触碰到,然而下一瞬,又好似流光聚在一起,在他的身边流动,把他推到了别的地方。
他明明一步也没有迈出去过,可是意随心动,好像已经在这个玄妙的地方不断游走。
而无论他走到何处,四周始终明亮温暖,反倒是身后极远处,一直忽明忽暗,灵光像是会呼吸一般。
谢苏忽然想到,自己应该是进入了那面玉石墙壁。
与鬼面人交手的时候,他退无可退,已经抵上了墙壁,也是在那个瞬间,好似被暖热水流冲刷全身,来到了这里。
而那个温和的声音始终如影随形。
“那个戴面具的人是进不来这里的,不如先将你手中的承影剑放下来,”那人温声道,“我怕你伤着我呢。”
“你是谁?”
这一次,声音出现在谢苏的左手边。
“你觉得我是谁?”
谢苏听他提到承影剑,问道:“你是那个护山大阵中化生出的阵灵吗?”
那人轻轻地笑了一下,似乎是在谢苏的右边。
“阵灵?你可以说他是我,却不能说我是他。”
声音忽而又出现在谢苏的身后,可谢苏并没有回头,直到那声音慢慢地来到了他的面前,就好像眼前一片虚无之中,站着一个他看不见的人。
“那阵灵是许多年前我放在阵中的一缕灵识,他能看到听到此刻山中发生的事情,是通过阵法,可是我不用。我身在这里,也能知道外面的事情。”
方才与鬼面人一番剧斗,生死贴面而过,而须臾之间,谢苏的气息已经宁定下来,戒备和战意都并不稍减。
只是他厌倦了这样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连声音都冷了几分:“你究竟是谁?”
流光汇聚而来,凝在玉石墙壁之上。从光的来处,走出来一个清癯的身影。
“昆仑即我,我即昆仑。我就是这万山之山,”那人微微笑道,“你可以叫我玉虚君。”
“刚才是你救了我?”
谢苏并未归剑入鞘,玉虚君也不恼,温声道:“救你的是你心口那片龙鳞,并不是我。能进入这聚魂灯之内,也是你的机缘,并不是我将你拉进来的。倒是我该谢谢你,对我昆仑弟子施以援手。”
无论是龙鳞还是聚魂灯,玉虚君说的事情,谢苏一概不知。
可此时他脸上淡淡的毫无表情,又道:“既然你就是昆仑,为什么不自己出手救他?你说你身在此处就能知道外面的事情,难道没有看到外面的山道上全是死人吗?”
他这一问,态度还称不上咄咄逼人,只是话里的意思着实不善。
在人间砺练过几年,谢苏早就知道,被一个陌生人牵着鼻子走,可是天下最愚蠢的事情之一。
他想从玉虚君的口中撬出更多的东西,少不得要试试激怒他。
听到谢苏的问话,玉虚君微微一怔,继而苦笑:“我救不了他们,此处,他们也是进不来的……”
谢苏却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一个漏洞,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他们进不来,你也出不去?”
玉虚君望着谢苏,良久没有说话,终于叹息道:“你好聪明啊。”
谢苏蹙眉,又道:“你说我身上有龙鳞,是什么意思?”
玉虚君抬起手,向谢苏胸口虚虚地指了一下。
谢苏低下头,看到那里浮现出一朵白色光焰的虚影。
“这就是龙鳞,自然是明无应的了。认出了这个,我就知道你是谁。”
玉虚君的指尖释出一道轻柔的灵力:“这世上能得他以龙鳞相赠的人,你觉得还有多少?”
那朵白色光焰似被玉虚君的灵力轻轻拨开,光华收敛,露出下面一片稍厚的硬鳞,边缘稍薄,呈现润泽的青色,其坚如玉。
玉虚君淡淡道:“天神之贵者,莫贵于青龙。有这片龙鳞护身,那个戴面具的人是伤不了你的。只要是修为比不上明无应的,龙鳞都可以为你挡下一记必中的杀招,简单说来,就是替你一命。”
“不过,”玉虚君意有所指道,“天门阵不算在内。”
“什么意思?”
玉虚君惊诧道:“你不知道吗?这不是明无应放在你身上的第一片龙鳞。”
他细细端详谢苏的神色,忽地笑了出来,又摇了摇头。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玉虚君一抬手,流光四聚而来,绕着他的指尖缓缓旋转,“若你将我指尖的这团灵气看成是天门阵,可想出什么了吗?”
谢苏注视着玉虚君指尖的旋流,忽然想起十年之前的一幕。
在蓬莱山西麓绝壁的岩洞之中,明无应在陷入沉眠之前,将一簇白色的光焰送进了他的胸口。
谢苏从未想过那会是龙鳞。
明无应自知要沉睡十年,恐怕也知道他不会那么安分地留在蓬莱。
不管他去哪里,明无应是用这片龙鳞代替自己护着他。
这是一道护身符,比天下所有的护身符都强悍。
他闯了天门阵,人人都道他是魂飞魄散了,就连他自己,身死之前的万般痛楚,直到今日依然记得清晰。
天门阵的煞气,毁损修为、肉身,最后是魂魄。
为何被白无瑕的禁术锁进沈祎的躯体中时,他的魂魄仅仅是缺了一缕而已?
见谢苏不语,玉虚君伸手将那团旋转的灵气搅散,说道:“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死过一回,又怎么能说是死而复生?”
“肉身虽然毁损,你的魂魄却因为龙鳞而得以保全。自然,那片龙鳞就此毁了,至于你……我猜,你是没有死的,魂魄仍在,那时你是在生死之间。”
谢苏低声反问道:“生与死之间?”
玉虚君道:“生死之间,一定有一条明确的界限吗?好比虚实之间,界限又在何处?又如你我现在身在哪里?是漻清峰吗?不是漻清峰吗?”
这句话咋一听很是好笑。活人和亡者之间,从来便是殊途。
就连三岁小孩也知道,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人不喘气了,还算活着吗?
然而玉虚君的话中,像是有着深远的涵义,是谢苏此前从未认真去想过的。
玉虚君声音渐渐转低,不再言语,只是摇头一笑。
“自然了,魂魄得以保全,再有聚魂灯为你重塑肉身,方有我们今日相见的机缘……”
“你说是聚魂灯重塑了我的肉身?”
谢苏那张向来淡然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惊异之色,又道:“郑掌门告诉我,这盏灯只能用来捏合魂魄。”
玉虚君却是看着谢苏,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才微笑道:“郑道年说的?可见传承了这么多年,的确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谢苏待要追问,玉虚君却抬起一只手示意他莫要着急。
“你我今日相见,不在我预料,却未必是件坏事。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说给你也是无妨。”玉虚君平和地看着谢苏,“我说你这具肉身乃是聚魂灯所重塑,可不是信口胡诌。”
玉虚君的脚步不紧不慢,带着谢苏向前走去,停在了一面玉石墙壁之前。
他抬手按上墙壁,玉石好似融化成一缕缕的流光,又好像水一样化开,露出底下一盏古旧的灯。
灯身毫无雕刻,甚至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只有一尺多高,灯芯暖光似呼吸一般明灭,而灯台之上却缺了一块。
玉虚君道:“这就是聚魂灯。”
谢苏抬头看向四周流光莹莹的玉石墙壁,又低头看向这盏毫不起眼的旧灯。
玉虚君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着问道:“先前我说,此刻你我就在聚魂灯内,又告诉你这就是聚魂灯,你可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灯芯亮光倒映着谢苏的眸子里。
“身在灯中,得见此灯,犹如在内景之中,观照自身。虚实,大小,内外,都不存在,也都存在。”
玉虚君赞赏地一笑:“你的肉身是聚魂灯遗失的一枚碎片所重塑,所以你身上有与这灯同源的气息,它自然认得你,将你送了进来。”
谢苏又抬眼看向四周的玉石墙壁,忽然明白了为何他一进此处,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玉石墙壁与当初盛放他肉身的那枚浮玉,原本就是一种东西。
那枚浮玉就是聚魂灯的碎片!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为谢苏拨开眼前迷雾,令他由一角揭开全局。
明无应的龙鳞护住了他的魂魄,聚魂灯的碎片为他化生出肉身。
明无应没有骗他,这具肉身并不是他重塑的,拥有聚魂灯碎片的人也不是他。
是沉湘。
多年以前,沉湘见他的第一面,就很是蛮横地要走了那枚碎片。或许那个时候,沉湘就知道终有一天,这枚碎片会派上用场。
虽然十年来杳无音信,但不管沉湘现在在何处,都绝不会是最坏的那一种结果。
谢苏定了定神,望向玉虚君,语气郑重:“前辈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他改口称前辈,引得玉虚君微微一笑。
“昆仑乃万山之山,屹立于此,你知道已经有多久了吗?我知道的事情比你多,又有什么稀奇?何况我在聚魂灯里已久,那枚碎片虽然已经脱离灯身,却仍有一丝气韵相连,所以我才知道你这肉身从何而来。”
谢苏道:“既然前辈无所不知,我想问一件事。”
玉虚君瞥他一眼,唇边微露笑意:“什么?”
“前辈可曾听过两个名字,沉湘,和元徵?”
谢苏问话之时,是认真看着玉虚君。只见他略一蹙眉,答道:“不曾听过,这二人是谁?”
谢苏没有立即开口,却看出玉虚君神色不似作伪,是真的从没听过元徵和沉湘的名字。
玉虚君知道明无应的真身是龙,也知道聚魂灯不仅能够修补魂魄,还能够重塑肉身,以昆仑山屹立于天地之间这不知多少万年的时间,他都不知道元徵和沉湘是谁。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