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宸扔过去的军装,温凉已经老老实实地穿在了身上,难得没挂什么褶皱,这让方宸皱皱巴巴的心情稍微舒展了点。
他坐回躺椅上,视线不期然落在温凉的胸口处的工会图案上。
那里印的是一棵盛放枝叶的大树,所有分叉的枯壮枝干都诡异地拧成一股,撑起了一片向下凹陷的天。而它的半腰是如同大地一般的圆盘,上面空无一物,干裂的地面被那棵唯一的主干洞穿,而深根扎向了地心,地心处画了一堆黑色的块状物体,像是昂贵稀少的铁磁体。
方宸凝神看着那个图案。
与故事话本里,古时候西方神话故事中的世界之树有类似之处,但又不尽相似。
因为,传说的世界之树是天神与人类的共存;而工会的那棵大树,没有神,没有人,世界空无一物,连接天地的,只有一条不通的破碎彩虹桥、一块干涸开裂的地面、和一堆用处不明的铁磁体。
“...故弄玄虚。”
方宸移开视线,倚在躺椅上,拿出从龚霁手里骗来的平板,翻来覆去地研究着细节。
在监狱的几年,他也读了很多历史书,对于旧时代的电子设备很感兴趣。也因此了解到,由于地磁场的紊乱,很多信号的传递方式已经失效,像是信号网络、卫星传输等。
不过,由于白塔的建立,在一定范围内,可以维持磁场的方向和强度,也因此,一些电子设备和网络可以重新被启用。
只是,这些设备因为产量小,所以价格格外昂贵,并不是面向所有人的必需品,更像是彰显身份的奢侈品。
方宸垂眸认真地摆弄,操作初时生疏,后流畅起来,他细长的五指在屏幕上敲打着,时而蹙眉,时而抵唇思索。
屏幕一闪一闪的,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映得方宸一张俊脸阴沉又冷漠。
方宸正不耐烦屏闪,屏幕却一瞬间恢复了亮度,柔柔的,明暗适宜。
他抬眸,看见温大睡神正懒洋洋地抬了指尖,在空中小幅度比划着,像是逗鸟似的。
“狐狸,控制控制你的电波,别冲着电子设备放电。这种便宜设备,电磁兼容不怎么好,电磁耐受性差到连你低频率的波动都会给它造成运行故障。”
温凉睡一觉等于原地重生。
刚才两人的不愉快,像是被风轻易吹走的枯叶,连个影儿都不见。
方宸也不太愿意揪着过去不放,顺坡下驴,挑挑眉,说道。
“可我不会。长官,要不你帮帮我?”
“哎,不了不了,我能力太弱,撑不了多久,别把我当稳定器。”
温凉收了手指,裹紧被子转了个身,想躲懒,可方宸两步坐了过来,跟他在一个躺椅上挤着。
温凉闭眼装死,手腕却被牢牢地牵住,一声笑眯眯的话语落在温凉耳边,后者听出了阴森森的寒意。
“来,长官,帮帮我。”
“我不行,我真不行。”
“这么小气?长官不会是还在记仇吧?”
方宸轻笑一声,刚洗完澡的发丝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水,正巧垂在温向导胸口,湿了一小块。
温凉的白衬衫被浸出了肤色,紧紧贴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随着那人沙哑又懒散的声线荡了出来。
“你坐远点,我都湿了~”
方宸耳根轰然一紧。
温凉只用几个字就把他的五感都堵上了,眼瞎耳聋手麻,只有不齐的心率在膈应他。
方宸喉结微滑,逐渐贴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见温凉耳垂上的小巧耳洞。他舔了舔嘴唇,像是暗夜潜行多时、隐约露出饥渴的狼。
“温凉,你是不是不骚就不会说话?”
温凉抬眸,神情坦荡又无辜:“我哪儿骚了?我只是漂亮而已。”
“是么,温漂亮?”
方宸眼神一深,手里的电弧流转,朝着温凉心口一击。
温凉赶紧从一记杀招中滚着翻了个身,心口那死里逃生的感觉还残着余韵,电流噼啪地趴在前胸,仿佛被心肺复苏一样。
温漂亮赶紧抬起右手,轻轻用柔和的正电场裹住方宸手里的两颗调皮电子,好声好气地顺毛撸狼。
“别耍流氓,疼~”
方宸挑眉。
“你的能力...”
似乎比起之前强了一些,电场稳定而悠长,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甚至方宸可以感受到,温凉在用他核心的正电场束缚着自己的电子。那两颗电子像是陀螺,温凉的核心就是破风猎猎的鞭子,两者正噼啪地共舞一曲。
不知道是不是精神链接的缘故,两者共鸣的震颤让方宸畅快得心跳加速,肾上腺素飙升。
温凉轻笑一声,刚要继续作死,忽得脸色一变,捂着嘴咳了两声,侧着倒回了躺椅上。
方宸拳头处还留着温凉手心冷滑细腻的手感,他蹭了蹭裤腿抹掉余温,转眼看见温凉微蜷的侧影,忽得问道。
“你是受伤才退役的?怎么伤的?”
“那种不重要的东西,当然记不住了。”
见温凉一副又想睡觉的困倦神色,方宸轻哼了一声,抚平了军装的褶皱,转身朝着门口大步走去。
温凉懒洋洋地转了个身,把被子拉过头顶,把自己盖了起来,以一个冬眠的姿势,拒绝面对新的一天。
“狐狸,把门带上,冷。”
温凉缩在被子里嘟囔。
意料之中的没人应答。
他又咳了两声,慢慢悠悠地掀了被子,游魂似的朝着门口走,连眼睛都没睁开。
结果,直接撞到了一个冷硬的铜板上,差点把他优秀的鼻子撞塌了。
温凉:“??”
方宸把饭盒往他怀里一塞,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道:“绷带和安眠向导素的谢礼。我不欠你的,记住了。”
说完,转身就走,急得像是在饭盒里藏了颗雷。
温凉抱着饭盒在门口站着,先是愣了神,后又笑得直不起腰。
他靠着门框,朝着方宸的背影用力地招招手,甚至还飞了个吻。
方宸凌空一劈,直冲温凉面门而来,让他收敛点,别骚得满地下室都是桃花香。
温凉坐回躺椅,打开了饭盒,里面软烂可口的早餐映入眼帘,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买的。
温凉原地坐了一会儿,沉默地用拇指抚着下颌,喊出了快碎成泡沫的旺财。
温凉:“旺财啊。”
旺财:‘...我不在,快被你搞死了。看着我这样,你的心不会痛吗?’
温凉:“这事先不提。现在,有件事特别棘手。”
旺财:‘老温,你的伤又严重了?!难道,你...要死了?’
温凉:“那种好事轮得到我吗?”
旺财:‘……’
温凉:“嗯?你好像很失望?”
旺财:‘...咳,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什么棘手的事?’
温凉:“我觉得方宸他爱我。”
旺财:‘哈?’
温凉:“所以我要跑了,就现在。”
旺财:‘咱就是说,有没有可能...是你想多了?’
温凉心痛地摇摇头,盯着手里的饭盒,扶额轻叹。
“我这张脸,造孽啊。”
工会大厦五层,拥有着几间大型阶梯教室。
走廊人满为患,摩肩接踵。方宸不愿意跟着众人挤,只等着大部分人都投奔到各自的教室后,才朝着走廊尽头慢慢走着。
他路过两间教室,倒数几排稀稀拉拉地坐着人,而身穿军服的教官与助教站在大显示屏前,朗声说着导引之类的开场白。
几乎都是大同小异的排列方式,人数有多有少,但上下波动范围也不超过十个,很平均。
走廊直角形弯折,赵景栩的教室是五层最大的一间,转过廊角,便能看见那醒目的门牌,恨不得将‘赵景栩’三个字镀上一层金。
他推开门,教室里座无虚席,甚至后排都站满了人,过道也被堵成了此路不通。
方宸拿着签署的保密协议放在讲台上,在所有人的目光追随下,随便找了个墙角坐了下去,视线与光幕投影教案的平面斜了至少一百五十度,只能勉强看清上面黑白灰的图案反射。
“你迟到了,要么交五个贡献额的罚款,要么直接滚出去。”
罗宇源绝对不肯放过任何机会折腾方宸。
他重重敲了两下墙壁,全体瞬间肃静,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着方宸。而无辜倚坐在角落里的方宸直接成为了全场焦点,刺得他后背火辣辣的。
“...想不出名都难啊。”
方宸扶额,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双脚并齐,站在了门槛上,像是电线上的单脚鸟,悠闲而倨傲。
罗宇源看着方某人这副混账做派,额角青筋突突突地蹦着。
“方宸,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方宸十分诚恳:“我这不是听从您的指示,主动自觉地离开教室了吗?您看。”
他抬起脚,晃悠晃悠,表示自己鞋不沾地,很是听话。
罗宇源这几天心情很糟,再遇上方宸这个打火机,几乎要瞬间爆炸。
他大步上前,捏着方宸的手腕,迫使他露出手环,刚要划走五个贡献额,方宸却忽得眼眸轻眯,反手攫住罗宇源不算坚实的手腕,双脚向左侧利索地扭了九十度,把底盘不稳的罗宇源往肩上一背,手臂一抡。
罗宇源的后背‘砰’地一声砸在地面,脸上的五官仿佛被人横向拉伸成了几道不可置信的直线,僵在脸上。
“罗助教抢劫,监控都看见了。”
方宸双手抱臂,装模作样地抖了两下。
这敷衍的演技,让第一排坐得板板正正的柴绍轩目瞪口呆。
又是方混蛋这熟悉的一招制敌和胡说八道!!
现在这可是在工会里!这里规则森严,军纪严明,哪有新兵蛋子敢对教官和助教出手?
所以,到底谁给的白脸狐狸底气,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撒野?
难道方宸上面的人,位置比他老爸还要更显赫?
不会吧?!
难道是老爸常提起的那个,常年守在实验塔里做科研的总塔指挥官?!
柴少爷正经学问不多,但编起自圆其说的八卦倒是很顺溜。
念及此,柴绍轩再看向方宸时,眼底就带上了点亲昵和不屑。
原来都是关系户,他的嚣张也没比自己更高级嘛。自己这些日子,到底在自我挣扎个什么劲儿?
“切。”
柴二哈撑着头转着笔,更加安心地看戏。
“方宸,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罗宇源脊背像是要断,他很想用电流刺穿这个挑衅的新人,让他知道‘疼’字怎么写。可碍于条例,在公会范围内,不能用高频电流打击刚入门的新人。
于是他只能愤恨地吹响胸口挂着的口哨,想要让保卫处的人把方宸押进禁闭室,可方宸轻轻捏着他的手指骨,一声脆响,骨骼碎裂的疼迫使罗助教松了手,那经过特殊改造的哨子就那样砸在罗宇源排骨似的胸口,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
“助教,我都这么听话了,你还要找人来揍我?”方宸掩面,泫然欲泣,“我到底哪里惹您不高兴了?”
罗宇源怒吼:“方宸,你再装!!”
方宸垂了眼眸,轻声带颤:“我没装,我好怕。”
罗宇源:“……”
柴绍轩:“……”
竟然觉得方宸演技进步了是怎么回事。
几乎立时,门口就出现了两个身着靛蓝色军装的军人。
方宸看了看表,不过十秒钟。
如果办事处也有这样的效率,也不至于工会门口大排长龙,无数老人病患在烈日下昏倒。
他无语地站了起来,身姿板正,面容无辜。
“怎么,有人闹事?”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这次是保卫处处长亲自前来,包括痛苦倒地的罗宇源。
他又疼又丢脸,只想让方宸早点死。
罗宇源忍痛慢慢站起来,背后像是被扎了一根钢针,连呼吸都疼。他笔直地行了个礼,狞笑道。
“冯处长,请您把他...把他抓起来,关禁闭,关一周!”
“报告长官,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他...罗长官说,要我交罚款或者滚出去。我正准备滚出去,可长官非要划我的贡献额...可我的贡献额都是要交给温长官的,如果我不交,温长官他...”
方宸垂着眼睛,双手互握,俨然是一个不知所措的新兵,被上级剥削、被助教欺负,夹缝中生存。
刚准备进门的温凉:“……”
目睹全程下巴落地的柴绍轩:“……”
忍痛忍得眼泪倒灌的罗宇源:“……”
冯伟狐疑地查了查监控,看见方宸摔人的动作,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了抽。
他把三人带了出去,不让这闹剧影响第一天的课程。
“行了,大概原委我也了解了。都是军人,话不会好好说,架不会好好打,丢不丢人!”
冯处长低声喝着,为这两个儿戏的人伤透了脑筋。
他来之前也听说了方宸的出身,还有与罗宇源的过节。
他料想到这两人会不安生,却没想到第一天就给他整这出幺蛾子。
真是要了命了。
他的仕途真是多舛。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个难缠的关小丫头,又让他遇见这不省心的方宸。
罗宇源看一眼冯伟,见对方默许自己动手,于是傲慢地扯扯嘴角,用手指点着方宸的肩,极带侮辱性地将他一步步推到墙边。
“赵副部长正在总塔执行任务,今天的课由我来负责。我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否则耽误了精英大队的进度,方宸,这责任你来背?”
方宸的肩膀被一下一下地推着,直到后背抵住墙面。
他眯起眼眸,眼底的狠辣随着唇边的冷笑一同漾了出来:“好啊。”
温凉骤然握住了方宸的手腕,却被后者狠狠甩开,冯伟见状,立刻冷冷插话道。
“方宸,在工会犯错,一次警告,二次罚款,三次禁闭,第四次,直接驱逐出工会。对应的塔组未来五年不得再申请工会委托。”
方宸听到最后一句话,本是冷傲又狠戾的神色微敛,神情多了几分思忖。
罗宇源满意地点头,行了个端正的军礼,又冷嘲了方宸一眼,继而迈着高傲的脚步回到班上,直接甩了门,把方宸和无辜的温凉关在了外面。
方宸又抬头,冲着保卫处处长诚恳地行了军礼:“冯长官,我知道错了。”
冯伟依旧冷冷地看着他。
“以前的事,既然刘少将替你挡了下来,我也不多说什么。以后,少惹事。工会可不是未进化人类监狱那种脏地方。”
“是,只是,我选了赵少校的课,将来少不得跟罗中尉打交道。将来,如果再有冲突的话,还希望冯处长...”
说着,手里拿了一摞现金,在用身体挡住监控,往他的手里一塞,又礼貌地退后半步,乖顺地垂下头。
都是人精,冯伟怎么会读不懂方宸眼底的请求。他捏了捏厚度,眉间寒意立刻驱散,换上了亲切的温和笑容。
变脸之快,世所罕见。
“行了,今天的课反正是概要导论,每个导师的课程设置都应该差不多。你随便挑个班去上吧。之后进入实践课可就不能换组了,知道吗?违反保密协定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是,长官。”
冯伟满意地点头,把现金快速揣进口袋里,动作流畅潇洒,驾轻就熟。
他的背影一消失在转角,方宸立刻转身,撩起温凉硬挺的军装下摆用力擦了擦手,眉头皱着,像是厌恶到能夹死一只苍蝇。
一直插兜靠墙看戏的温凉挑了眉:“狐狸,这又是唱哪一出啊?”
方宸擦够了,才跟他并肩站着,淡淡道:“看看底线在哪儿。底线之上,我就算翻了天,也无所谓吧。”
温凉笑他:“嗯,聪明。不过,理儿是这个理儿,可你给钱的动作,可以再僵硬一点。狐狸,如果不喜欢,你也可以选择不做。”
方宸:“我不像你。”
只留了四个不冷不淡的字眼,方宸提步便走。
温凉懒懒散散地跟在他后面,看他一路走过走廊,重又折返,似乎在找什么。
温凉没问,怕又吃一嘴碎钉子。
方宸走了两圈,最后蓦地转身,差点撞上游魂儿似的温凉。
“...吓死我。”温凉抚着胸口,一只手搭在方宸肩上,惊魂未定地叹息,“说吧,想找什么?”
方宸拨开他的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侧脸不自然地问道:“龚霁的班在哪?”
温凉一言难尽地望着方宸,随即,幽幽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狐狸,你还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唉,原来,你真的爱...”
方宸右手倏地掐着温凉的脖子,把他按在墙上,身体忽而贴近,在他耳边轻笑。
“长官,我现在心情不太好,请别在我的忍耐线上反复横跳,好吗?我要一句话答案,别废话。”
温凉的背砸着墙,却不怎么疼,某狐狸看似来势汹汹,实则手下留情。
温凉叹了口气,喃喃道:“算了,反正走之前最后一次...”
方宸眯起眼睛:“什么最后一次?”
温凉没解释,拉了他的手腕,带他往前走。
意料之中的,方宸直接大力甩开了温凉的触碰,距离他身后两步,不近不远地跟着。
温凉反正就是随手一拉,被挣脱了也不恼,只笑着揣手入兜,导游似的,带领某面白心黑的狐狸下了楼梯,转了几道弯,最后在四楼最角落的一间小储藏室面前停了下来。
“这里?”
“嗯。”
温凉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有脚步声逐渐靠近,而后,门被缓缓拉开。
里面没有想象中的脏乱和狭仄,原本的杂物都被整齐地码在墙边,中心放了一张长桌,长桌长边对放着两把椅子,桌上放着白板和笔,上面已经写了潦草几行字。
“你们...”
温凉笑了笑:“我们被人赶出来了。龚中尉,你能不能收留我们一节课?”
第三十八章 前瞻性
龚霁找冯处长反复确认了事情经过以后,才肯把这两个无家可归的逃课学生收进班里。
等到龚霁拉开门走回那间小小的储藏室的时候,那张长桌子上已经并排坐了三个人。
最前面趴着的是只露半张脸、眉骨锋利而优雅、眼角困出眼泪的温凉;中间坐着的是腰背挺拔、唇边带笑、手里转笔的方宸;而原本那把椅子被搬到了桌子直角处,一个戴着军帽的雪白团子端端正正坐着,手臂听话地交叠并好,放在桌上,只是身高太矮了的缘故,显得整个人像是被挂在桌子上。
龚霁关上门,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一瞬间,三双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一是看戏、一是淡漠、一是茫然。
...看上去没有一个是正经儿想要来上课的。
龚霁按了按眉心,扯开凳子坐在他们三个对面。
“刚才讲到哪儿了?”龚霁把视线移到桌子边缘的雪白团子上,只看到了那人军帽下的一抹茭白脸蛋。
“……”
那人双手反握住两只小臂,紧张得嘴唇抿起,像极了被点名提问却大脑一片空白的学渣。
“那么...”
龚霁只说了两个字,小团子叽里咕噜地滚下了座椅,站在板凳后,腰杆儿挺得很直,甚至后弯到想要栽倒,也不知道是跟谁学习的军姿,实在是用力得过了度。
看那个年轻向导实在站得危险,方宸不露痕迹地伸长手臂,用温热掌心贴在那人的背上,扶正了即将栽倒的人。
伸出援手的人没有半句体贴的询问,被帮助者也没有说半句感谢的话、只是紧张得涨红了脸。
温凉撑着手肘,懒懒一笑:“多么和谐的战友情,我们狐狸真是心地善良、热心助人的新时代好青年。”
“看跟谁比了。跟某位混吃等死冷血无情的长官比,那确实。”方宸挑眉,笑意略显鄙夷,“...绰绰有余。”
“啊?你说谁?”温凉修长手指拢在耳侧,耳背又欠揍地问道。
方宸呵呵一笑,留给他一个‘自己体会’的侧脸。
龚霁目光逡巡在这三个人中间,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收拾破山河、从头教。
他重重地拍了桌子,低喝道:“都给我站起来!”
桌上的白板被震得飞起半个角,又重重砸在桌面上,发出啷当一声响,又吓得小团子一个激灵,脸鼓得更像糯米圆子。
方宸拖着温凉起来,在凳子后面站了一排,静候长官训话。
“第一,个人素质要达标。”
龚霁视线扫过三人一线,声音比往常略带冷锐,仿佛肩上担了教官的职责,连声音都被武装到为人师表。
他目光直接落在温凉那副困倦的脸上,低喝道:“虽然现在是培训课程,可坐有坐样、站有站样依旧是最基本的士兵守则。腰不正,当什么兵?!”
方宸右手‘啪叽’一声拍在某站不直的向导腰间,眉间舒爽,显然是蓄谋已久。
温凉:“……”
小龚霁,如果想要点名道姓的话,直接报他部队编号就行了。
还有,狐狸,腰要断了。
“第二,个人卫生要整洁。现在是和平年代,不需要对敌作战,但军容军貌依旧是不容松懈的一项日常自检项目!领口、袖口、裤脚不能散,意识才不会懈怠。”
温凉知道这话又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很配合地抬起手臂,把袖口递给方宸,明朗一笑:“方哨兵,反正腰都替我正了,袖口领口和裤脚也麻烦了。”
龚霁蹙了眉,也没阻止:“他早年受了伤,身体确实不方便。互助也好,自己动手也好。限时半分钟,现在开始。”
温凉笑得烂漫:“谢了,战友。”
方宸:“……”
他哪儿受了伤?
脑子么?
温凉的衣领被猛地攥紧,方宸手臂一拉,将那笑眼流转的温某人提到自己面前。
这时,方宸才意识到,温凉那个老咸鱼站直了,竟然跟他一样高,高得有点碍眼。
“蹲下,挡太阳了。”
“哦。”
温凉双膝微曲,微微抬起下颌,那双烂桃花眼里盈着的笑更碍眼了。
方宸膈应得差点把他领口的扣子扯下来。
“闭眼,吵到我了。”
“哦。”
温凉又听话地闭上眼,也不问缘由,只听话照做,仿佛没走心没过脑,不在乎被鄙夷,也不在乎被针对,万事都做玩笑过,毫不在意。
方宸心里没来由地梗了一下。
他撤开手的时候,力道没控制住,掌关节抵着温凉的锁骨,落了一个空洞的闷响,像是故意锤了他一拳。
温凉:“?”
方宸:“帮长官整理内务,是我的荣幸。”
温凉委屈:“所以要打个鼓庆祝一下?”
方宸:“哦,嗯。”
龚霁自动屏蔽了两人的吵架,只专注于手里的工作。他弯下腰,给那个散兵整理着腰带,微微用力,却觉得衣服里空荡荡的,他用力收紧,勒出一道细腰来。
小团子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死死抿着嘴唇,杏眼里隐有水色,一动不敢动。
龚霁从不性别歧视,也没有性别优待。他仔仔细细地从衣角整理到领口,像是理顺了一张无暇的纸,不留一丝褶皱。
“散兵没有塔组收容,所以没有人教过你行军准则,第一次内务不整我可以谅解。以后,就照着这样的标准来,知道了吗?”
她点点头。
龚霁眉头微皱,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回答,听见了吗?!”
她拽着衣角,手绷得僵硬,指节泛着青白,脖颈用力绷着,似乎想要说话,可只有喉咙间的气声淌过。
“听...听...听见了。”
声音很细,如蚊子扇动翅膀一样,甚至听不清那是什么字,像是被拆扁折断的文字,支离破碎地摊在众人面前。
龚霁怔了怔,眉头皱起。
“你这种身体情况,怎么可能通过资质测试?”
龚霁转身走到长桌,拿起她的身份档案,一目十行地扫过,眉头皱得更紧:“工会不允许任何弄虚作假的散兵混进来。课后,我会将此事报告给郑处长。”
她猛地屏住呼吸,摇了摇头,有些慌乱地打着手势,似乎想要说什么,右手握住喉咙,可发不出声音的焦灼让她险些哭了出来。
她忽得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双手递给了龚霁,表示自己是堂堂正正考进来的。可手抖得厉害,纸簌簌发颤,显得惶恐又倔强。
龚霁拆了那张纸,扫过成绩。
“入门资质测试结果,及格。”
再翻转到背面,看到详细的分列项。
“向导共情与感知,优秀;向导核心资质,低等;向导基础知识...不及格。”
她打着手势,解释道,基础知识有听说读写,她确实不及格,可三项成绩均一均,就及格了。
方宸的视线却落在向导入门资质测试的印戳上。
红泥钢印,‘叶既明’三字赫然横在钢印中心,显得肃穆、高高在上。
“叶既明。”方宸默念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技术与进化部的部长。”温凉好心解释道。
“向导的入门资质测试,和我们不一样?”
“是啊。”温凉说,“向导数量少,经过初筛,几乎就不剩几个了。他亲自主持考核,工作量倒也不大。”
“...既然是部长,为什么名声没有赵副部长响亮?”方宸提出了顺理成章的疑问,“工会的人只巴结着赵景栩,好像不知道有叶既明的存在似的。”
“叶部长一贯淡泊名利,不争不抢,禀性高洁,有什么事都是赵少校出面办的。虽然大家尊敬他,但也知道,要求人办事,还是要找副部长。”温凉摊手,表示理解,“毕竟求神难,求人易。”
“不争不抢、禀性高洁?”方宸声音带着兴味。
“怎么啦?”
方宸瞥了一眼温凉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轻嗤道:“不争不抢坐稳高位,我觉得神奇而已。毕竟,我见过一只不争不抢的懒散咸鱼,被众人嘲万人踩,这对比可真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