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既明抬眸,又说了一声‘谢谢’。
赵景栩推着轮椅,目光凝视着叶既明端坐的背影。
那样瘦弱的肩膀,偏偏撑起了少将的军衔。
不可思议。
赵景栩忽得停了脚步,引得叶既明侧了头,微笑着看他:“怎么了?”
“我抢了你指挥官的位置,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叶既明沉吟片刻,吐了两个温和又真诚的字:“恭喜。”
赵景栩捏紧轮椅把手,手腕猛地用力,向外扭转,车轮便‘滋啦’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转了一百八十度。叶既明攥紧了扶手,随着轮椅一同向后转,被迫面对着脸色冷沉的赵景栩。
“恭喜?刚才的会议,你刻意提出了辞职,是为了彰显你不贪图权势,也是要借其他人的嘴说出你的想法。以退为进,手段不新鲜,倒有效。你还是部长,是整个白塔里最受人尊崇的学者,手中依旧掌握着信仰的力量。”
“你言重了。”叶既明温和地弯了眼睛,“我是知识的传递者,不是掌控者。试图掌控,既定灭亡。”
“是么?”
“嗯。”
赵景栩浓眉下是迥然幽深的视线,仿佛要透过叶既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谱,看透那人心底的真实想法。
“这些年,你教给我无数真理,却又带给我无数谜团。叶教授,我真的看不透你。”赵景栩说,“我的终生目标,是探寻人类的进化终点,你领我入门,现在却拦在我面前,不许我攀登天梯。我以为你禀性高洁,可看了几年,才发现,你也不过是个权力的走狗而已。告诉我,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既明轻笑。
“站的位置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也不同。仅此而已。”
赵景栩目光依旧紧紧锁在叶既明优容的五官上。
“你知道么,有时候,我觉得你假得像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叶既明:“这话很有趣。”
赵景栩:“有趣吗?接下来的事情,或许还会更有趣。”
他俯身,双手撑在轮椅的扶手边缘,与叶既明贴得很近,近到几乎要打破师生之间的那份禁忌距离。
“叶教授,你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淡泊名利,相反,你很怕失去权力。我能隐约察觉到这样的事实,却不明白背后的逻辑。正如你所说,站的位置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也不同。所以,我要爬上去。夺走你的‘恒星计划’,是我的第一步。总有一天,我会取代你,那时我就知道,你俯瞰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
叶既明安静地看着他,静水流深,眼底深邃而包容万象。
赵景栩却感受到了危险和压迫。
这样很好。这说明,他离真实的叶既明又近了一步。
不是众人嘴里说的那个,安全温和、无害又仁慈的睿智部长,而是充满野心、阴暗冷血的刽子手。
明知那表面繁花下藏着的都是尖锐冷刺,赵景栩却无畏地踩着这片禁忌荆棘,心中难掩恐惧和激动。
“我听说,三年前的爆炸案,因为你操作失误,而导致了你的心血付诸东流,也落了终生残疾,向导核心失衡,身体虚弱,终年卧病。”
“是的。”
赵景栩弯了腰,声音很低:“你撒谎了。”
他的脸在月光下被映得半边晦暗,瞳孔却闪着势在必得的光。
叶既明抬眸,微笑:“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探寻,主动发问。你心虚,却又在掩饰。”赵景栩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谦逊地问他学术疑难,可他的动作却极具压迫性,“原来,你也会害怕?”
他细细地笑,随即轻靠在叶既明的侧颈,仿佛随意张口,便能用利齿咬开那纤细的血管,肆意吮吸。
“你的向导核心浩瀚如海,我见识过;而你细心的操作指导,我也了解。世人都承认的事实,在我眼里,就是一场盛大而拙劣的马戏。你在掩饰什么?与‘恒星计划’是否有关?”
他慢慢抬起手,掌心处跃动的电子赫然是最纯净的紫色。
整个塔里的A级哨兵屈指可数,赵景栩是其中最年轻的,像是皇冠上的紫水晶,闪耀夺目。
叶既明微笑着看他,岿然不动。
赵景栩喉间发出一声野兽似的呜咽低喝,愤怒道:“不要再试图用沉默来驯服我!”
赵景栩掌心紫光像是一道道藤蔓争先恐后地向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叶既明野蛮生长。
叶既明终于开口。
“‘恒星计划’只是优化人类进化的一项实验,你看过项目研究进度汇报书,该知道,这计划,与部里其他实验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是实验总会有失误,而有些失误带来的后果是毁灭性的。”叶既明抚着膝盖,眸光清浅温和,“原来,我残疾的三年,在你看来,只是做戏?”
“对,至少,我不相信你弱得毫无反击之力。”眼前的紫色仿佛奔涌成了一道疾走奔腾的瀑布,咆哮着,向着叶既明的眉心打去,赵景栩用高温和急速凝成的狠戾,没有半分留手,而他极为偏执的声音,响彻暗夜。
“叶部长,证明给我看,你没有撒谎。”
“我们...还真是有些像呢。”
叶既明无声地笑了,在凌厉的攻势下,他瘦弱的身型终于微晃,显然是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能量波动,开始感到晕眩,可他始终淡淡地笑着,连躲都不屑一躲。
这样的蔑视让赵景栩更加急躁。
眼看着那紫色湍急的电子瀑布就要穿透颅骨,打穿眉头,蓦地,一高大的身影疾奔而来,挡住了赵景栩的夺命一击。
‘嘣’地一声,两道高速电子流对撞,几乎要把空气内部打出一个空穴来。
撞击后的余波如同陨石落入水面,泛起滔天水花,落了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巨大的能量爆炸撞上特殊材质的墙体,只是瞬间,白色光滑的墙体便爬满了裂纹。
“咳咳...”
听得背后隐忍的低咳,刘眠立刻转身护住叶既明,把他抱进了怀里,低声问道:“你怎么样?”
“...有点头晕,没事。”
“你有点发烧。”
“嗯,今天累了。”
“我抱你回去。”
“麻烦你了。”
叶既明揽住刘眠的脖颈,顺从地靠在他的怀里。
赵景栩看着两人婚戒交叠的手,然后转而看向相互依偎的二人。
每当这时,赵景栩总会想到坊间流传的故事,比如,刘眠在叶既明门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求婚成功;比如,叶既明遭受意外重伤垂危,刘眠衣不解带,日夜守在他身边,直到脱离危险。
他们总是客气而恩爱,像极了标准模范伴侣标本,挑不出一丝错漏。
可在赵景栩眼里,却是假得很教科书。
这样的金科玉律,他信任,却又怀疑。
“刘少将。”赵景栩收了眼底的疯狂与试探,规规矩矩地行了军礼。
刘眠没有回答,右手攥拳,直接重打了赵景栩一拳。
那一拳带着灼热滚烫,几乎要击穿赵景栩的肩胛骨。
痛意一瞬间便涌上赵景栩的大脑,他压抑地低喘了一声,不由得踉跄半步,靠着墙才能站稳。
刘眠弯腰,打横抱起脸色疲倦的叶既明,踩着惨白月光,留了一个阴冷的背影,还有淡淡的一句警告。
“我希望明天能收到你的检讨书。如果还有下次,我不保证会不会把你告上军卫法庭。”
赵景栩看着自己肩头印下的焦黑拳印。
那是刘眠刻意给他留下的耻辱标签,是被侵犯领地的哨兵拉起的警戒线。
而赵景栩淡淡撕掉了那块军装衣料,弃之如垃圾。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金色的勋章,上面只画了一颗金色的恒星,孤单又高贵,极负权威。
那是从叶既明的军装左胸口袋上摘下的,象征着‘恒星计划’指挥官的身份标识。
赵景栩刻意地别在了一模一样的位置,对着玻璃,正了正仪容。
‘恒星计划’、技术与进化部,还有,叶既明。
很有趣。
他会一步步了解、掌控,然后,占有。
第三十一章 完美匹配度
丁一气喘吁吁地赶回部长办公室的时候,只看到了趴在沙发上睡觉的唐芯。
屋内空调开得舒爽,温度合适,二十多岁的小甜心一脚盘在沙发上,一脚踩着高跟,身上甚至还披了部长御寒的毛毯,鸠占鹊巢地心安理得,睡到上头时,甚至还咂了咂嘴。
丁一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僵得更离谱,像是被冷柜冻住了,眉毛锐利地皱着,簌簌往下掉冰碴子。
“唐芯!”
一低声怒吼直接砸碎了唐芯的美梦。
她惊慌失措地站起,高跟鞋没踩稳,差点向丁一牌冷柜投怀送抱。
“丁一哥,怎么了?!”
“部长呢?你怎么自己在这里睡?”
“部长说会议要开到后半夜,让我先回来了。”唐芯揉着通红的眼眶,“我也才刚睡了一会儿...”
“部长让你走你就走,你是棒槌吗?听话无知的蠢女人!”丁一怒火中烧,转身就走。
“你骂我,那你呢!”唐芯赤脚站在丁一面前,不甘示弱地叉腰回击,“部长让你去帮方宸,你还真就去了,一去去好几天?!我是棒槌,你是榔头吗?!只会使蛮力的蠢男人?!”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温温柔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部长?!”
“部长!!”
两人异口同声地奔了过去,看到被横抱的叶既明,同时也看到了满脸阴沉的刘眠。
两人脚步一顿,同时闭上了嘴。
刘眠面无表情,撞开两人组成的狭窄人墙,然后把叶既明抱上了靠窗的躺椅,从抽屉里拿出一板退烧药,接了杯温水,扶着他微烫的后颈,耐心地喂了下去。
“休息一会儿。”
说完,便去取了湿毛巾,极细致地给他盖在额头上,却没有再进行肢体接触,两人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适宜交谈、又不会太亲密。
等到叶既明疲倦地闭了眼,刘眠才转身,看着两人,淡淡道:“继续吵。”
“……”
“不吵了就滚出去。”
刘眠身上的寒意过于浓重,吓得唐芯呼吸一顿。
部长的脸色好差,他肯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所以刘指挥官才会这样横眉冷目的。
唐芯手足无措地站着,只用无助的眼神看向丁一。
丁一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冲着刘眠和叶既明二人行了军礼,岔开话题:“部长、指挥官,今晚意外来得突然,我来不及改装内部电路,就按照部长的意思,更换了老式匹配度检测仪的内部检测原件,换成高精度检测器,又改写了算法。外表还是老式检测器,只不过里面的芯子已经换成了新的。”
“低精确度算法的缺陷太多了,第一代产品的通病。不四舍只五入,数字屏也只有两位,粗糙的花架子罢了。”叶既明淡淡道,“数值虚高,是当年需要更多的高匹配度哨向搭档上战场,也是迎合了当年的政治任务吧。毕竟...科技从来都不只是科技。”
见叶既明的脸色有些苍白,刘眠轻抚他的背,抬眸问道:“他们二人匹配度结果是多少?”
丁一低声说道:“取个位和十位输出,显示‘00’,实际算法近似值为...”
“多少?”唐芯小声问。
丁一深吸了一口气,决心只遵从事实,不考虑成因,缓慢又坚定地说道。
“百分之一百。”
匹配度高得一骑绝尘,几乎无人可企及。
叶既明垂了眼眸,似乎并不惊诧;刘眠的表情也很淡定,像是早知如此,只有唐芯低呼一声,不敢置信地拽丁一的袖子:“部长说过,理论上,哨兵向导的匹配度绝对不存在0和100两个极限值。这两个人,未免太逆天了吧!!”
丁一点头:“你都能明白的事,罗宇源却不明白。不过,也幸好他不明白原理,所以没有质疑,为什么会出现匹配度为零的情况。他只认为,他们二人低于标准筛选值‘六十’,所以认为并没有匹配成功。所以,算是蒙混过去了。”
“什么叫‘我都能明白的事’?!”
唐芯在刘眠面前强忍暴躁、差点侧脸一绺垂刘海都要炸上了天。气鼓鼓的模样,看得原本面无表情的丁一差点笑出声。
他转头看向出神的叶既明,敛了唇边的笑意,稳了稳神,小心翼翼地问道:“部长,您是怎么知道,他们二人的匹配度能够达到这么高的?虽然绝对值没有达到一百,但按照老仪器四舍五入的算法规则,二人至少百分之九十五及以上了。这样高的数值,在书籍档案里从来没有出现过。”
叶既明没有回答,这是他少见的、失神的片刻。
刘眠替叶既明岔开了话题:“温凉呢?”
“在方宸的辅助下,温凉的精神力正逐渐复苏,隐有压制不住的趋势。”
“给他注射激发核心的药剂了吗?”
“并没有,方宸直接喂到他嘴里了,我估计,药性不会起效。”丁一有些担忧,“部长,这样还会不会激活温向导的核心源?如果不起效,我们是不是还要找个机会再接近温向导?”
“...温凉的吸收能力很强,口服和静脉注射没什么区别。”
“那我们需不需要提前做一些准备?”丁一蹙眉,“如果他控制不住能力而暴走,那...”
“他手里应该还有抑制剂。而且,温向导不会任由自己失控伤及无辜。”叶既明百无聊赖地抚着被角绣的一支忍冬,淡淡道,“如果他想要,十几年前他就这样做了。”
“如果失控,也未免不是件好事。搭档的默契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极限拉扯中磨合出来的。当年,温凉和...不就是一点点磨出来的吗?”
刘眠刻意吞下了那个名字,引得叶既明抬眸。
两人交换了了然的目光,各自藏起那些年不堪回首的往事。
“依我看,温凉在五十三号的颓废和懒散,也该被方宸扳一扳了。”
“你觉得,方宸能控制住温凉?我倒不这么想。”叶既明微微歪了头,笑得意有所指,“出一趟外勤,婚戒都摘了?”
刘眠抚着银白色的流光圆戒,把它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急着救你,戴错手了。”
叶既明轻轻撑着眉心,淡淡笑了:“你知道我不会在意这些。”
刘眠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当然。”
两人说得过于坦荡,以至于唐芯凑到丁一耳边,不解地问:“他们在讨论什么?”
丁一不自然地清清嗓子:“轨道交通。”
唐芯:“啥?我怎么没听懂?”
丁一捂住她的耳朵,冷冷道:“平常部长一对一教你功课,你打瞌睡,现在这么好学,装给谁看?”
唐芯疑惑:“你那么生气干什么?嗯?蠢男人,你好像有点脸红?”
丁一:“...你闭嘴。”
刘眠和叶既明的讨论点到为止。
见他们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丁一赶紧岔开话题:“方宸对待温向导的态度,有些奇怪。很关心,又很疏远,整个人特别别扭。”
“...戒指已经戴了三年,还是无法建立信任吗?”
叶既明右手轻抚被角,眉梢稍皱,沉吟一会儿,复又展平,刚想说什么,却忽得咳了起来。
“既明!”
刘眠神色一紧,扶他着坐了起来,叶既明咳得越发厉害,只能无力地靠着刘眠的臂弯,额上即刻渗出一层虚汗。
“药呢?!”
不等刘眠转向唐芯,本是在一旁吵吵闹闹的小姑娘忽得利索地打开随身的忍冬花腰包,取了一支淡金色的药剂,挽起叶既明的袖口,又快又准地将药剂推了进去。
与温凉注射药剂的位置别无二致。
“药不多了,部长。需要我再做一些吗?”唐芯拔出针头,用棉花按着他淡青色的血管,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针孔。
“不用了。”叶既明的唇边渗出丝丝缕缕的猩红,他抬眼看着刘眠,眼神并不惊慌,甚至带了几分热切,“...快结束了。我的痛苦,终于快要结束了。”
刘眠也看他,一贯冷沉的眼底,难得浮了一层和煦的笑。
“是。”
唐芯看着两人之间流淌着的秘密氛围,悄悄地退了半步,低头摆弄着针管。
丁一不自然地靠在她身侧,低声问道:“部长的药,是用什么做的?”
唐芯垫着脚尖,小声说:“哨兵身上提取的,高纯度的液态电子云。都存在部长专用的实验室里面锁着呢,那些东西越来越少了,部长也不急着补。”
丁一皱了皱眉。
“需要我去弄点回来吗?”
唐芯小小‘切’了一声:“你知道从哪取吗?知道怎么取吗?取了以后会提纯再结晶吗?”
“只要是为了部长,我没什么不会的。”丁一冷哼,“化学你比我强,机械我比你强,少在这摆谱。”
唐芯眼珠转了一圈,琢磨着也是,于是扯着丁一大块头的衣领,把他的头压低,在他耳边疯狂嚼舌根:“据说,S级向导特别不稳定,当年温凉不也是炸来炸去的嘛?不过,部长好像研究出来稳定的方法了。我的部长最厉害了~”
丁一的脖子差点被掰断。
他憋着气,催促她赶紧说清楚。
“S级向导为什么这么少?是因为他们会衰退!时间有长有短,但是无一例外,都衰退了,包括那个传说中的第一向导温凉诶!”唐芯眼睛亮晶晶的,“可是我们部长却没有衰退,至今是白塔唯一一个S级向导!”
丁一:“...蠢女人...我问的是...怎么给部长找药的原材料...”
要憋死了。
不行了。
唐芯却勒得更紧,声音压得更低,神神秘秘地,在丁一耳边吐了一句话:“部长没告诉过我,我也不知道。”
丁一拳头有点痒。
但他不打女人,只能把指节攥得‘咔咔作响’,反手推开唐芯,闷咳了两声,正要跟某个蠢女人算账,却直接对上刘眠格外阴冷的视线。
“就凭刚才的几句话,已经足够你们关十四天禁闭了。”
明明不动声色,但高级哨兵的锐利气场就是把在场的两个人噎到呼吸困难。
丁一顶着令人窒息的压力,艰难地挺直了腰背,颤着手,看向刘眠和叶既明。
“部长和指挥官救我一条命,我这辈子都是你们的人。我绝不会背叛,我也绝对不会做出不利于部长的事情。”
“我知道。”
叶既明只说了三个字,便又咳嗽不止。
刘眠轻拍他的背,轻声道:“这些不用你费心,我会安排。”
“...好。”
叶既明唇色淡得像是一抔雪,偏偏唇角的红,刺眼灼人。
唐芯看见叶既明咳血,倒吸了一口冷气,直接扑了过去,半跪在床边,忍着眼泪,眼圈通红。
“部长,对不起,我该在外面守着你的...”
叶既明勉强睁开眼,用手掌轻轻揉了揉唐芯的发顶。
“守着我又有什么用?你能代我生病吗?”
唐芯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使劲摇了摇头。
叶既明还想说什么,只是呼吸实在艰难,刘眠不忍他再说话,打断道:“自责是做给自己的,不是拿出来祈求别人原谅的。唐芯,这个道理,我要教你多少遍?”
唐芯咬着下唇,长指甲嵌进了手掌心,半是悔恨半是自责,连头都不敢抬。
“丁一,带她出去,别在这里吵。”
刘眠的话直接而锐利,丁一不敢违拗,拎了唐芯的手腕,提溜着小姑娘朝着办公室外走。
门外站了一个衣着局促的老哨兵。
他有些无措地拎着军帽,仿佛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待他,骤然撞上推搡的二人,眼神有些直,连话都说不出来。
“您是...”
“报告长官,我是未进化人类监狱前看守官曲海!”老哨兵拖着瘸腿,行了笔直的军礼,“受部长的委托,照看方宸直到退休。现在我已经服役结束,是来部长这里领退休金的。”
丁一眉头一皱,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经过,随后,他冷而尖锐的视线直接落在了监控上。
“怎么了?”唐芯抹了眼泪,担忧地问。
“我等会儿去一趟中央监控室,你现在去请示部长...”
他刻意靠在唐芯耳边,低语两句。
唐芯噙着泪的眼睛亮了一下,旋风一般跑回了叶既明和刘眠面前。
“部长,门外有一个胡言乱语的家伙,我觉得他很危险。作为部长的医务官,我有义务帮部长处理掉潜在的威胁。就当是,弥补今晚的过失了,好不好?”
唐芯请求的目光带着恳切。
叶既明目光投向门外,隔着很远的距离,轻轻颔首,以示礼貌。
老哨兵隐隐约约看见叶既明打的招呼,受宠若惊到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下跪磕头、以示尊敬。
叶既明收回视线,复而微笑看向唐芯。
“既然是胡言乱语,那么就麻烦你好好治一治。”
唐芯笑靥如花地拿出一个小药瓶,瓶身棕色避光,角落里画着一个骷髅头和打叉的白骨。
“好。既然是部长的命令,我当然要好好照顾他!部长放心,以后他再也不能说话啦~”
她快步走了出去,拉着老人的手,表情天真又残忍,一步一步,邀请他入暗夜一舞。
“老爷爷,我们走吧!”
曲海老哨兵有些受宠若惊,先是朝着部长办公室的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才一瘸一拐地,跟着天真明媚的唐芯,朝着未知的危险尽头行军。
他以为迎接他的是遵守承诺的奖励。
却不知道,黑夜的尽头不是黎明,或许是更深的黑暗。
叶既明移开了视线,任由唐芯带走那个老人。
丁一站在门口,皱了眉,手掌平齐,在咽喉处浅浅拉了一下,似在征求刘眠和叶既明的意见。
刘眠没有说话,躺在床上的叶既明轻咳了一声,而后微哑地说道:“不用了,交给唐芯处理吧。”
丁一点头,称‘是’,然后大步朝着监控室走,手里拎了空白的记录覆盖影像,显然是要抹杀老人来过的痕迹。
叶既明疲倦地靠回了枕头,又轻轻咳了两声。
刘眠见他脸色白得不像话,便催动热辐射,右手轻悬在空中,热度汩汩而来,暖着叶既明冷得像冰块的手。
“你怎么了?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心软仁慈,一点都不像叶既明的作风。”
“有点累了。”叶既明垂了眼眸,看着那双僵直的膝盖,“...大概是快要成功前的疲劳期吧。”
刘眠起身,抱了一床被子,认真又耐心地给他盖了半身,握着叶既明的手,给他承诺:“累了就歇歇,不用操心,交给我。三个月内,我会让方宸晋升到C级以上。方宸的晋级会带动温凉的提升,等到他回复巅峰,就能为我们所用了。”
叶既明安静地看着他手指的婚戒,目光像是褪了色的月光。
“刘眠,你不后悔吗?”
刘眠没有急着给答案。
他站在窗前,高大的身影完美融进了夜色里,仿佛便是盘踞一方、独守黑暗的蟒蛇。
“人总得知道自己要什么。为此,当然可以放弃一些不重要的东西。”
叶既明撑着额角,眼睛清秀,神色却晦涩。
刘眠转身,坐在他的身侧,双目直视,神态坚毅。
“我们要的是权力,它实实在在能为我们所用,而不是爱情那种填补空虚的非必需品。我们是同路人,是战友,是搭档,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可以互相理解。我们的关系不需要法律认证、不需要感情捆绑、甚至不需要别人的肯定,但它比世界上任何一种连接都要稳固。你不需要一遍一遍的确认,我就算后悔,也绝对不会后退。”
叶既明抚着无名指的婚戒,清隽的眼睛微微弯了弯。
“当然。”
刘眠替他盖好被子,把地上的空针筒扫进了垃圾桶,忽得想起什么。
“其实,也是该有人打开温凉的自我禁锢了,他逃避得够久了。”
“逃避吗?”
叶既明看向窗外,那黑夜中大片炫目迷人的极光,像是权力王座上的桂冠,诱人采撷。
“说不定他早就知道,如果不逃避,就会被像我们这样的人利用。”叶既明苍白的唇微启,淡笑着说出了冷漠入骨的几个字,“利用一遍又一遍,直到死亡。”
刘眠从柜子里拿出一张棋盘,安静地垒好红黑二阵,在楚河汉界之上,绅士地朝着叶既明摊平手掌。
“叶少将,来一局?”
叶既明半靠在躺椅上,轻咳着坐直,起手捻了‘炮’,巡河炮,沿河十八打。
刘眠中路平炮。
叶既明微不可见地抬眼看了看刘眠,他没有走‘马’,却捻着另一枚‘炮’,清脆地落子,赫然落在自己的那枚炮后面。
刘眠一看他布局,便撂了子。
叶既明按住他的手,悠然地说道:“刘少将,入局不退,落子无悔。”
刘眠看他良久,终于捻着自己的棋子,如他的愿,吃了他的那颗‘炮’。
两人下棋很快,推手往返间,胜负已定。
刘眠轻敲棋子。
“...过时多久了,还用这种敢死炮的套路?”
用象棋里的强力进攻武器‘炮’作为诱饵,诱对方上门,失掉一炮,却换得步步紧逼招招钳制,短时间强效制敌。
故名‘敢死炮’。
抬手间,叶既明又吃他一子:“虽然老旧,但一招制敌。这次,必须要速战速决。”
叶既明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不出一分钟,他便手执‘车’,轻声道:“将军。”
刘眠坦然而笑。
“你赢了。”
叶既明倚在靠背上,手里还攥着一枚‘马’字棋,从容不迫地缓缓道:“开局炮胜马,残局马胜炮。既是残局,更可出其不意。赵景栩上位,柴中将想要将我下放,我的权力大幅削减,你的指挥官之位也因此岌岌可危。现在,我们正是残局。虽然被动,不过,未必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