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邀请你回高中聚一聚的,是谁?”
“是陶林……而且还是纸人陶林。”
“那个幕后黑手,想把你也牵扯进来。”江暮漓语气变沉,却并无紧张。
因为计划并没有成功,温衍已经顺利从意识的世界脱离了出来,没有如那个人所愿,永远被困在里面受苦。
温衍“唔”了一声。
江暮漓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别怕,已经没事了。”
“我在想,我和陶林有共同得罪过的人吗?”温衍紧皱眉头,“陶林在高中的时候经常有欺负同学的行为,但我几乎不和别的同学打交道,跟陶林这种人更没什么交集,为什么要针对我呢?”
“衍衍,有些人的恨是没有原因的,你根本没必要自我反省。”江暮漓道,“他们不幸,不被重视,一生都陷在泥潭,就想让无辜的人也遭受一样的痛苦,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得到救赎。”
“殊不知这种行为不仅愚蠢,也将把自身推进更加万劫不复的境地。”
话音刚落,温衍的手机就振动起来。
是APP的推送消息。
明明是一直在用的提示音,现在听来却莫名令人不安。
一声又一声,不知是催命符,还是告知死的讣告。
温衍习惯关闭APP的推送设置,不知怎的,现在竟还会有一条接一条的消息疯狂弹出,一眨眼的功夫就挤满了整个手机屏幕。
就好像非让他看见不可
所有的消息都有着一模一样的新闻标题——
《虹城市警方于某香烛店内发现两具男尸,死者身份已确认》
温衍点进去,看了一会儿,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江暮漓关切地问:“又出什么事儿了?”
温衍咬了咬下唇,“陶林高中时候的好哥们儿……李允和常哲绍也死了,死在我以前的家附近的香烛店里。”
江暮漓点点头,脸上并没有惊讶之色,只道:“你现在有什么想法?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温衍抿紧嘴唇,强烈的直觉驱使下,他几乎可以百分百确认,这次的怪异事件绝对是冲自己来的,但他不想逃避,不想装聋作哑。
说来也怪,他在回高中的路上还心绪压抑,为自己孤独封闭的少年时光而难过,可现在,在他胸中积压已久的乌云,好像全都散去了。
“阿漓,明天我想去那边了解一下情况。”
江暮漓莞尔,“衍衍不会害怕吗?”
温衍闭了闭眼,神色坚定道:“我觉得自己比以前勇敢了,而且你在我身边,我更有勇气。”
虽然自从范倩楠嫁进陈家后,他再也没回过那里,但他并没有忘记小时候香烛店老板夫妇给予自己的善意。
绝对不能让善良的人被牵扯进怪异的漩涡。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江暮漓道。
温衍吓了一跳,“诶,什么啊?”
江暮漓一本正经道:“衍衍晚上想吃什么?”
小时候他和范倩楠一同生活过的出租屋就在这儿。
这里的破旧逼仄和范倩楠打他时火辣辣的痛意一样鲜明,印刻在皮肤的每一寸。他仅是再次呼吸到这里的空气,那些灰暗的记忆就在脑海里复苏。
温衍定了定神,握紧拳头。
“衍衍,你还好吗?”江暮漓熟练地剥开糖纸,往他嘴里塞了颗酸梅糖。
“说没有回想起那些不好的记忆是假的,说心里不难过也是假的。”
温衍“嘎嘣嘎嘣”嚼碎了糖果。
“但是,我不会再纠结于无法改变的过去。”
“嗯。”江暮漓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样就好,衍衍真的很棒。”
这片街区只有一家香烛店,他们很顺利地就找到了。
温衍望过去,只觉得这家店除了门窗陈旧了一点,似乎和以前并无不同。店面从里到外依旧堆满了红艳艳、金灿灿的拜祭用品,像在这片灰蒙蒙的地方剜出了一块血呼啦的伤口。
香烛店外拉起了一圈黄色的警戒线。
象征危险的有点刺目的黄,又像这块伤口里流出来的脓液。
距离发现尸体已过去几天,但现在还有零零星星的居民站在外面,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温衍走过去,搭话道,“请问你们知道这家店的老板现在什么情况吗?”
单刀直入的生硬问法立刻引起了居民们的戒心,一个大妈打量了温衍一眼,见他时生面孔,便警惕道:“你什么人?打听老秦做什么?”
温衍一怔,他之前还真不知道香烛店老板姓什么,每次来买东西都只管叫他老板。
面对大妈炯炯有神的目光,温衍拼命思索该编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才比较自然。
“我们是警察。”江暮漓道。
温衍:“?”
江暮漓掏出证件,一亮,“便衣。”
温衍:“??”
江暮漓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我搭档。”
温衍:“???”
不知是江暮漓的(高仿)证件起了作用,还是他那副俊雅斯文的外表连路边的蚂蚁都很难拒绝,总之那几个居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
但很可惜,他们也所知甚少。只道秦老板神神秘秘,极少和外人打交道。就算是熟客来店里买东西,也很难从他嘴里听到除了价格以外的字眼。
更令人觉得奇怪的,是尸体被发现后秦老板的反应。
假如正常人一开门,发现自家店里躺着两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体,就算不吓死,也得去掉半条命。可那秦老板却并不害怕,甚至被带走调查的时候也面色如常。
就好像死的根本不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两堆腐烂发臭、毫无价值的肉块。
当时,居民们都很恐慌,大家几乎都怀疑人就是秦老板杀的。若非凶手,怎么可能如此平静淡漠?
谁知第二天,他就被放回来了。据负责办理此案的警察说,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并无作案的嫌疑。
“怎么会这样……”温衍沉默良久,“在我印象里,秦老板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虽然他有点迷信,一会儿信这个神,一会儿拜那个菩萨,还喜欢讲些奇奇怪怪的鬼故事吓唬小孩,但本质上仍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好人,根本不像刚才那些人描述得那么诡异古怪。”
江暮漓道:“衍衍,任何事物都处于变化发展之中,人也是如此。这个世界上,唯有改变一成不变。”
温衍默默,“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见他一面,他和他的家人真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两个人根据邻居大妈指的位置,来到了秦老板一家居住的楼下。
“阿漓,秦老板不认识你,你就别上去了,在下面等我吧。”
江暮漓点点头,“好,我等你,你一个人小心点。”
温衍笑了一下,“什么小心不小心的,就是去拜访以前善待过我的一位叔叔而已。”
他踏上了这栋老式居民楼的台阶。
灰色的水泥地面,贴满小广告的白墙,光线昏黄的感应灯,和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一点点重合。
当时,他被秦老板从香烛店带到这儿,湿冷的冬天冻得他手脚发麻,但一进楼道,风再也吹不到他身上,感应灯摇摇欲坠的光芒也有了温度。纵使破旧简陋,却是一方能为他遮蔽寒冷的栖身之地。
温衍弯了弯嘴角,心中温暖又感伤。
秦老板家的房门是那种最常见的防盗门,红棕色的漆面已经不复当年的光泽,上面贴着的那张福字也已褪尽颜色,斑驳残破。
秦老板避讳的事和他信奉的事一样多,他很重视全家人的福气,加上自己就是开香烛店的,贴在门上的福字理应是崭新的、挺括的、鲜亮的。
当年那抹象征团圆与幸福的鲜红,几乎像根针一样扎进了温衍的眼里。
温衍实在想不通,他如今怎么会放任这么一张残破不堪的福字贴在门上。
他是不在祈盼妻儿的福气了吗?
还是说,他已经不再坚持之前忌讳和信奉的一切了呢?
温衍按耐住脑海中乱麻般蠕蠕滚涌的思绪,抬手按下了门铃。
门铃响到第三声的时候,屋里传来“来了来了”的声音,由远及近,门一开,一个两鬓微霜的瘦削男人探出头来,黄浊的眼珠朝温衍身上一骨碌,客气地开了口:
“请问您是找哪位?”
“老板,您还记得我吗?”温衍紧张道,“以前常来您店里买东西的小温。”
秦老板愣了愣,枯瘦的脸上绽放出满到溢出来的笑容。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现在是大小伙子了,我都差点认不出你了。”他边说边把温衍朝屋里请,“来来来,快进来,进来坐。”
温衍心里紧绷的弦稍微松弛了一点。
秦老板的家里异常干净整洁,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毫不过分。
而且这种干净,不是在卫生层面,而是家具摆设极其的少,少到视觉上都觉得空荡荡,除了满足最基本生存需要的用品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这个家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
闹哄哄,乱哄哄,堆满了玩具、书本、零食和各种生活用品,却充满了温馨的烟火气。
温衍一阵迷茫。
“喝吧,刚给你冲的。”
一杯热巧克力奶递到了温衍手边,香甜的气味驱散了胸口郁结的阴云。
温衍记得那天晚上秦老板一把他带回家,就立刻让老婆给他泡了杯热巧克力奶,喝了好暖暖身子。
“对了,阿姨呢?怎么没见到她?她还好吗?”
“好,怎么不好。”秦老板笑得合不拢嘴,“她已经得到了解放。”
温衍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解……放……?”
“嗯,解放。”秦老板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憧憬,甚至还有几分嫉妒。
“如今,淑惠的意识已经自由徜徉于至福圣地,她不会再被肉身束缚,体会到愤怒、怨恨、恐惧等等等等作为肉人才有的负面情感。”
温衍手指颤动了一下,“您的意思是……阿姨过世了?”
“胡说!”秦老板忽然变了脸色,适才还满面笑容的脸孔扭曲如修罗,“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温衍被他激烈的反应吓傻了,结结巴巴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有想故意惹您伤心……”
“伤心?”秦老板头一歪,“我伤心什么?我有什么可伤心的?我是在高兴,为淑惠高兴啊!”
温衍僵硬地点了点头。
秦老板脸上又堆满了笑容,两颗黄眼珠向下一滑,“哎唷,你的牛奶怎么打翻了。”
温衍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牛奶泼洒出来,在自己手背上烫出了一小片红。
“这孩子,没烫伤吧?我去给你绞条毛巾擦擦。”
秦老板仿佛又变回了以前那个爱操心又喜欢关心人的大叔。
温衍有些错乱,低下头盯着茶几上的牛奶杯发呆。
茶几的玻璃下面压着一张照片,应该是一张全家福。
秦老板站在中间,右手搂着一个中年女人,左手搂着一个少年。
这个少年就是他儿子吧?
温衍越看越觉得眼熟,好像之前就见过。
对了,范倩楠丢下他,老板把他带回自己家那次,他们两个有一起玩搭积木。
男孩跟他差不多大,是个活泼爱笑的孩子,大方地把最漂亮、最大块的积木都给了他。
他捧着积木,看着男孩跟爸爸妈妈撒娇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羡慕。
“这是朗星,我儿子。”
秦老板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条在冷水里泡过的毛巾。
朗星……秦朗星?温衍不由心里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
秦老板看着他,“怎么了?”
温衍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名字。”
秦朗星,在晴朗的夜空里闪闪发光的星星,一听就知道满怀父母的爱意,是一个在期待中降生的孩子。
“你小时候还和朗星一起玩过儿呢,还记得吗?”
温衍点点头,“朗星现在也到上大学的年纪了吧?他在哪里念大学呀?”
秦老板坐了下来,把冷毛巾摊开,对折叠好,“把手给我。”
温衍一怔,“不用,我自己擦擦就行。”
秦老板却不由分说地抓过他的手,帮他仔细地擦拭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你说你,这么大人了,怎么做事还那么不小心,喝点东西都能翻在身上……”
埋怨中带着慈爱的语气,熟练又不失细致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温衍几乎生出了错觉,好像他真的成了自己的爸爸。
“叔叔。”温衍很低地开口出声。
秦老板停下动作,背脊佝偻,身形凝固,仿佛一座老迈枯槁的木头雕塑。
“您的儿子朗星……他……还好吗?”
秦老板恍若不闻,继续认真地帮他擦手。明明已经擦干净了,还是握着毛巾一下一下地擦,擦完手背擦手心,擦得皮肤都红了,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叔叔!”温衍拔高嗓音,用力把手抽走,“您实话告诉我,您的妻子和孩子到底怎么了?你们家是不是有接触过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呼,可算擦干净了。”秦老板起身,“你等着,我再去给你泡一杯巧克力奶。”
温衍看向自己通红的手掌,又看向全家福上那三张笑脸,胸口不住起伏,怎么都没法儿平静。
虽然他没在这儿感受到那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存在辐射出的邪恶灵压,但弥漫在空气里浓烈得犹如实质的悲哀与怪异,还是令他芒刺在背。
就算不愿意去想,他也不得不承认,秦老板的家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令他无比向往的温馨又平常的家了。
他干坐了好一会儿,按亮手机锁屏看了一眼。
距秦老板去重新倒牛奶,已经过去十分钟了。
需要这么久吗?
厨房那边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传来。
温衍不安更甚,伸长脖子左右张望了一下。
并没有秦老板的身影。
照理说,这间屋子并不大,又没什么家具阻拦视线,不可能看不到一个大活人……
温衍后背一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想回头,但脖子僵硬无比,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狂敲警钟,提醒他千万不要这么做。
(他正在你后面秦老板正站在你后面说不定手里还端着一杯巧克力奶冒着热气的巧克力奶你喜欢喝的巧克力奶他的儿子秦朗星喜欢喝的巧克力奶)
“喝吧。”
身后响起秦老板的声音。
温衍哆嗦了一下,鼻端飘来巧克力奶的香气。
他不知道秦老板为什么要一直站在他身后。
他也不知道这个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根本没勇气转头去接这杯巧克力奶。
当年,这杯巧克力奶带给他的是温暖与甜蜜,散发着香甜的家的气息,但如今喝到口中,恐怕只有浓浓的苦涩。
“很像。”秦老板又开口了。
“什、什么很像?”
“你的后脑勺和我儿子很像。”
温衍强笑道:“是吗。”
“朗星的后脑勺也有两个发旋儿。”
“这样,我好像从没注意过。”
“你知道吗?据说两个发旋儿的人脾气都特别倔,固执得要命,执着得要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温衍硬着头皮接话道:“这种说法也不一定准吧……我好像没这样。”
“不,不会有错!”秦老板忽然激动起来,语调尖锐刺耳得像长指尖挠搔黑板。
“朗星就是这样,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倔。”
“我横劝竖劝,求不动就骂,骂没用就打,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他就是不肯跟着我信教,还说我这是在害他和他妈。”
“我在会害他们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
温衍知道,秦老板明显陷入了极度癫狂又波动的情绪,自己随口一句话,都能成为飞溅进热油锅的冷水,炸得满天满地。
但他还是想问,想问他信教是怎么回事,想问他秦朗星到底怎么了?
秦老板的家,曾经反射着他理想的家的模样,他不能忍受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因为一些难以言说的原因被毁了。
“你让你家人去信的,不是普通的宗教吧?”温衍问道。
“当然。”秦老板理直气壮,“在这人世间盛行的宗教,不过是蒙骗凡人的拙劣把戏而已。不管多虔诚地供奉,都不可能让你要什么有什么。”
“求财无才,求寿无寿,哪怕你只是想让孩子成绩好一点,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不用像他爸那样靠做小生意糊口,都没法儿让你称心如意。”
“但我们重叠教会不同。”
温衍一震。
重叠教会,这个名字在入耳的一刹那,就有一种极其邪恶阴晦的寒意流窜遍全身。
秦老板道:“教主晓喻众教徒有言,与身俱来的这具肉身只是暂时存放意识的牢笼,我们以为的活并不是真正的活。真正的活是意识加专注加时间的产物。”
“只要入了教,就有机会从被肉身束缚的‘肉人’,超脱成为畅游至福圣地的‘灵人’。”
“被选中的灵人有机会与祂的意识接触,若蒙祂垂青,将被赐予一切,实现所有愿望。”
愿望……又是愿望。
温衍实在不知道,对秦老板这样的人而言,还有什么非实现不可的愿望。
他没有很多钱,但香烛店的收入也足够支撑日常生活。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地围坐餐桌边,聊着天,品尝美味的家常饭菜。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但每天都能和心爱的家人在一起,早晨目送儿子背起书包上学,晚上回家看见妻子在厨房忙碌,而他自己也在为了他们而努力。
他拥有的这一切,都是自己曾经可望而可得的梦想。
明明已经得到了作为人类最凡俗却又最珍贵的幸福,为什么还不知满足地去奢求更多?
“这个家变成现在这样,空无一物,冷冷清清,也是教义所指导的吗?”
秦老板道:“一切都必须按照教义行事。我入了教,就是灵人了,灵人不能像肉人那样生活。肉人属于现实世界,灵人属于至福圣地。如果沉溺现实世界的享乐,就无法融入至福圣地了。”
温衍咬牙,“所以,为了教会虚无缥缈的承诺,哪怕家不像家也无所谓,是吗?”
秦老板沉默了一会儿,“是。我们最终一定会在至福圣地重逢,被祂祝福,没有烦恼,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
温衍握紧拳头,慢慢站起身。
“李允和常哲绍的死,和你信奉的教会有关系吗?”
“谁?噢,难道你说的是那两堆肉块?”秦老板满不在乎,“重叠教会才不会用杀人这种低劣的手段让肉人脱壳。再说,区区两个肉人哪里值得教会出手,你们肉人在我们灵人眼里,不过是会动的肉块而已。”
他一口一个“肉人”,听得温衍胃里直犯恶心。
他对李允和常哲绍这两个喜欢跟在陶林屁股后面欺负同学的混子毫无好感,但秦老板不把人命当回事的言辞,更令他心生恶寒。
“那你的妻子和儿子呢?他们在你眼里也是会动的肉块?”
秦老板比之前沉默得更久。
然后,他说:“在他们没成为灵人之前,是。”
温衍气极,再也无法忍受。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了身。
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他还是心脏骤停,整个人骇在了那里。
秦老板像一具僵尸,直挺挺地站立,手里还举着那杯早就没了热气的巧克力奶。
温衍盯着那杯巧克力奶,鼓起勇气,道:“你不是说灵人不能像肉人那样活吗?不是要把摒弃□□依赖的一切吗?这个家里现在连一张睡觉的床都没有,可你又为什么还能冲出一杯巧克力牛奶?”
秦老板依旧纹丝不动,只是那只拿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因为秦朗星喜欢喝,对吗?”
秦老板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你的家人,究竟被你怎么样了?”温衍两只垂在身侧的手越攥越紧。
“秦朗星……是不是和阿姨一样,也已经离开了人世?”
“啪!”
盛满巧克力牛奶的杯子滑落,香浓甜腻的液体流淌一地。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秦老板哑声低吼起来,“朗星和淑慧没有死……他们没有自杀……他们只是……只是比我先一步进入了至福圣地!”
温衍浑身一颤。
哪怕已经预感到这个家背后的巨大不幸与悲哀,可从秦老板嘴里听到真相的那一刻,他还是深深震动
维持一个美满的家,像极了头顶一颗鸡蛋走路。只要稍微走错了那么一步,鸡蛋就会摔成一摊恶心的黄白浆液,再也无法挽回。
“对……对!一定是这样的,他们不是自杀,他们怎么可能自杀呢?他们怎么可能舍得抛下我呢!他们只是……他们只是……”
秦老板像发条松弛的机器人,喉咙里徒劳地发出溺水般痛苦的喘.息。
这么早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教主口谕有言,想进入至福圣地,必须心融神会,诚心诚意地舍弃身为肉人时的所有。但淑慧和朗星一直不肯加入重叠教会。尤其是朗星,跟他吵也吵过,闹也闹过,甚至还离家出走过。
他们……没有诚心诚意。
他们到死都冥顽不灵!
跟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顽固得要命!
根本无法理解教主的微言大义!
不懂教义也就罢了,可为什么他们连自己的苦心都感觉不到呢?
他们一家三口,在这个世界怎么努力都只是这样了。出生时没有的东西,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
“我和淑慧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眼望得到头。所以我们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朗星身上,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找好工作,挣大钱,做人上人,不要再像我一样几十年来只能做点小买卖糊口。”
“我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小到大尽可能给他最好的。我们不要求他回报什么,只希望他能把书给念好。”
“可是他呢!”
“他连这点要求都达不到!”
“他一个好朋友,赵同学,人家还是转学来的,也没跟不上学校进度,第一次月考就进了前十!他回回倒数!学校老师找了我和他妈几次,说他再这样下去就退学吧,高考时候只会影响学校的升学率!”
“人家叫他什么你知道吗?”
“害群之马!白羊里的那只黑羊!”
温衍盯着秦老板那副极度煎熬的扭曲模样,手脚麻痹一般动也不能动。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巨大的滑稽与荒唐。
仅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吗?
仅是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这个家就破碎了吗?
“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
“他是这个家全部的希望,是我和淑慧一辈子的指望啊!”
“人活一世,不就指望一个盼头吗?孩子不就是大人的盼头吗!”
“盼头都没了,人还活个什么劲儿啊?这世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啊!”
温衍翕动了一下嘴唇,他有很多话想反驳,但他知道,说出口也是无用。
正如自己不明白秦老板为什么丢掉了最珍贵的宝物,反而不顾一切地投身恶质的邪.教,秦老板也一定想不通,一眼望得到头的普通人的生活,恰恰是他最渴望的。
人和人永远不可能相互理解。
“我认识个老客户,生意人,每年都要从我这里买大量的香烛和供神金纸。他心很诚,菩萨也总保佑他做生意顺顺利利。”
“可后来我再见到他,他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和从前判若两人。他的厂子发生了爆炸,那天他老婆女儿恰巧都在厂子里等他,尸骨无存。”
“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我店里买东西,买的是烧给死人的纸钱。”
“但他并不悲伤。”
“他告诉我,他一点儿都不伤心,还引荐我也加入重叠教会。终末之日即将到来,所有的灵人都将归于至福圣地,受祂的福,蒙祂的恩,与挚爱的一切永远团聚。”
“我们都从绝望之中,重新获得了希望。”
“我好不容易重新给这个家寻回了一点希望,朗星却不懂得珍惜!不是我,是他!是他不争气,是他不努力,是他害得这个家变成了这样!”
秦老板抱住头,五官失控错位,像在痛苦,又像是大笑。他陷在极度痛苦之中,却还要拼尽全部力气,逼迫自己,告诉自己,自己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一定!
一定能和妻儿在至福圣地重逢!
“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祂用膏膏我们,将这伟大的恩典临到了我们。愿祂赐福我们,使我们常常生活在喜乐、希望、平安和光明里……”
秦老板像一只佝偻的硬壳虫,两只手收拢胸前,大拇指相勾,其余四指并拢,不停地喃喃祈祷,祷告词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但很可惜,现实的引力实在太强大了,虔诚的话音无法飞向那遥远而神秘的至福圣地,只能重重地砸毁在地上,也将他砸得粉身碎骨。
温衍长而深地叹息,弯下腰想将他扶起,却瞥见杯子的碎片深深扎进了他的膝盖。
竟然……没有流一滴血?
还没等温衍回过神,秦老板连滚带爬,以一种挣命似地姿态冲到了一间卧室的门口。
他刚把门推开,就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
温衍也呆住了。
满眼浓烈的血红。
那样红到发黑的颜色像是无数触须朝自己涌来,包裹缠绕着自己,把剧烈的死亡信号扎进亿万细胞深处。
一个少年安静地躺在床上,头歪向一边,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的天空,瞳孔放大到令人惊惧。
床单被血泡得发涨,手腕处被割破的地方,像白色花瓣一样翻起来的碎肉触目惊心。
温衍踉跄着靠上墙壁,每一个关节都跳了闸,再也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