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捷选择了范倩楠和那个话剧演员孙亚鑫作为临床试验的研究对象。
这两个人症状最严重,精神状态岌岌可危。如果奇迹能出现在他们身上,那其他病人也一定可以得到救治。
陈捷用精神科专用的磁控约束带将他们固定在病床上,以突发意外状况时他们伤害到自己。
然后,他给他们分别戴上脑电波采集分析仪的电极帽。这是医院最先进的设备,可以精确采样脑电信号,将脑电变化清晰地呈现在一旁的显示屏上。
“陈医生,这个仪器具体能派上什么作用啊?”
赵艺成一边问,一边翻开笔记本认真地记录。
今天,温衍和江暮漓刚来到医院大门口,就看到了赵艺成正拿着学生证和采访介绍信,要求值班的保安人员放行。
原来,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准备给某杂志写原创稿件,主题就是精神病院实录。
“人从清醒到睡眠,脑电活动会发生复杂的改变,这台仪器能帮助我判断他们有没有进入做梦的状态。”陈捷调试完设备,“好了,我们在旁边安静等待吧。”
众人屏息凝神,大概过了十分钟后,脑电波频率渐渐放缓,波幅变小。
“已经是浅睡阶段了。”陈捷压低声音道。
又过去二十多分钟,脑电波开始不规律变化,频率和幅度忽大忽小。渐渐地,脑电波频率变得更低,低得几乎如同平缓的河水,悄无声息地向前流淌。
陈捷喉结鼓滑了一下,鼻尖上微微沁出汗珠。
现在,病人们都已经入深度睡眠。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即将迎来最关键的阶段。
突然,屏幕上的脑电波急速跳动,曲线高低起伏,呈现出与清醒时的脑电波相似的活跃度。
陈捷见状,猛地起身扒开孙亚鑫地眼皮,取出医用手电一照——
孙亚鑫的眼珠在上下左右地激烈转动,他做梦了!
就在这时,陈捷迅速按下开关,让贴在他头部和颈部的电极释放出安全范围内的电流,给予他电刺激。
这种促醒方法相比普通的物理手段,能更快地激活上行网状结构,帮助唤醒大脑皮质。
果然,孙亚鑫很快就苏醒了。
他的心情很差,满脸幽怨地说自己刚要重温幸福人生,就被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但他的语言逻辑和行为表现,显然比之前每次醒来都正常了不少,就连范倩楠都没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陈捷的眼中放射出了兴奋的光芒。
虽然这种治疗对策并不能根治,也不是长久之计,但起码他找到了方向,有了方向就是黑暗中的一束光,不会是百分百的绝望。
“真是太好了!”赵艺成笑着对温衍道,“本来看到你妈妈这样我还担心得要死,现在好了,她有希望被治愈了。”
温衍“嗯”了一声。
看着赵艺成那张笑得真心实意的脸,他冷不丁地觉得有一丝怪异。
自己好像并没告诉他范倩楠是自己母亲,只说过家里人病了住在这里。
“我没说错吧?”赵艺成抓了抓头发,“因为她跟你很像,我下意识就把她当成你妈妈了……”
温衍摇摇头,“你没说错。”
不止一个人说过自己和范倩楠长得像,赵艺成向来大大咧咧,会这么脱口而出也合乎逻辑。
只是……
他的心还是悬在那儿,落不下来。
赵艺成是他的朋友。虽然有点脱线,喜欢多管闲事,还热衷吐槽,但他毫无疑问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人,产生难言的不安之感?
温衍低下头,耳边回响着秦老板说过的一句话——
“他一个好朋友,赵同学,人家还是转学来的,也没跟不上学校进度,第一次月考就进了前十!”
自己、赵艺成还有秦朗星都是虹城一中的。
那个赵同学,秦朗星的好朋友,会是赵艺成吗?
温衍没有问出口。
他决定自己去寻找答案。
温衍又站在了秦老板家的门前。
门上的福字已经不见了,不知是时间太久终于掉落下来,还是被谁撕了个干净。
门没有锁。
开门进去,屋里比之前更加干净。秦老板的“残骸”全都消失了,地上连一张纸人的残片都没有。
“看来秦朗星回来过。”江暮漓道,“为他父亲收了尸。”
温衍咬咬下唇,心中满是滑稽与苍凉。
所谓家人就是这样吗?高举着用强大的爱和同样强烈的恨烧铸成的武器,将对方砍得鲜血淋漓,遍体鳞伤,至死不得安息。
秦朗星的房间和这个空荡荡的家格格不入。
衣橱里挂着校服,床底下整齐摆着几双球鞋,书柜里有漫画书和动漫手办,仿佛前一秒还住着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男生。
秦老板这么一个虔诚的灵人信徒,竟然偷偷违背教规,没有真的舍弃一切。
想到这点,温衍胸口愈发闷痛,他双掌合拢,低声说了句“抱歉”,然后才和江暮漓小心翼翼地寻找起了线索。
尽管温衍内心不停地祈祷,千万别真的发现什么,但很可惜,他们还是在秦朗星的房间里找到了让心为之一沉的东西。
一本同学录。
温衍轻轻翻开,虽然是厚厚一本,但只有一页纸被人写过。
姓名:赵艺成
对我的第一印象:感觉特别高冷(?)刚和你做同桌的时候我都不敢跟你说话(汗)
最喜欢的东西:必须是单反!省吃俭用好久才买下来的(抹眼泪)
最喜欢的饮料:冰镇可乐yyds
未来的理想:正义的记者!出入各种危险的地方,解开事实真相,想想就超酷的有木有!
想考的大学:虹城大学,如果能考上新闻系就最好了!(握拳)
最想对我说的一句话:你要多笑笑,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的未来一定光明灿烂!
一张毕业照掉了出来。
毕业照被塑封过,精心地保存起来,看起来还像昨天。
和任何一张普通的毕业照一样,一群学生挨挨挤挤地站在一起,不凑近看都分不清谁是谁。
但温衍还是一眼看见了秦朗星。
不是因为他特别突出,而是因为只有那一个少年没有看向镜头,而是侧过脸看着后面。
顺着他的视线一点点游移,停止的终点是一张浓眉大眼的熟悉面庞。
赵艺成。
在拍毕业照这个重要的时刻,在所有学生都全神贯注盯着镜头生怕自己表情很糗的时候,秦朗星在看赵艺成。
摄影师不会只按一次快门。
但秦朗星一定始终都在看赵艺成,所以才会被拍下这样一张毕业照。
温衍把它重新夹进同学录,合上,放回抽屉。
不知该如何描绘现在的心情。
就像皮肤被切割出微小的疼痛,顺着每一条神经,突突跳动着游走进心脏。
无论漫长而痛苦的岁月如何风蚀记忆,无论神明是否已被死亡的深渊吞噬,这张毕业照所定义出的某一段时空,却永恒地存在着。
明明是毫无救赎的故事,却偏偏出现了一幕青春校园电影里都会出现的烂俗场景。
多么违和。
违和到荒诞。
荒诞到温衍现在就想转过身,大声质问站在后面的赵艺成,到底怎么一回事。
但在此之前,他想自己得先重新和他认识一下。
用正确的名字的名字称呼他。
“秦朗星。”
“唉,还是被你发现了。”
赵艺成,不,现在应该称他为秦朗星。只见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耸耸肩。
这是他做赵艺成时的习惯性动作,即使现在被温衍识破了真面目,也还是保留了下来。
温衍不愿看他这幅样子,移开眼神低低道:“演得再像你也不是真的赵艺成。哪怕你过上了他的人生,实现了他的愿望,你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别人。”
“害,我还以为你会更晚觉察。”秦朗星露出赵艺成标志性的有点憨憨又很开朗的笑容,“倒不是觉得你笨,毕竟你从意识的世界脱离后,并未留下零星半点的记忆。”
顿了顿,拖长了音调。
“温衍,我都替你觉得无语,你怎么到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温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你别问我啊。”秦朗星摆摆手,“要问还得问你旁边那位,他可是追随你一起进去了。就算他是不得了的怪物,进那种地方也是有来无回。可见他对你还真是情深义厚——”
“哪怕一直在骗你。”
温衍的喉咙像被一下子攥紧,连呼吸都困难。
“怪……物?”
温衍慢慢转头看向江暮漓,青年还是姿态闲散地站在他身旁,俊美逼人的脸庞挂着淡然笑意。
阿漓……他的阿漓只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而已,怎么会是怪物呢?
“我该说你是幸运还是不幸呢?”秦朗星眼中闪过恶意的光芒,“区区人类竟然被一只怪物盯上,被玩弄鼓掌之中却浑然不知,还自以为能像那些天生好命的人一样获得幸福……”
“那也你比强。”温衍稳了稳心神,冰冷而果决地打断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比你幸运,我和你不一样,因为我有阿漓,我很爱他。”
也被他所爱。
秦朗星面容有一瞬的狰狞扭曲,他抬手指着江暮漓,“这家伙不是人,是怪物,天知道藏在人皮底下的是个什么东西!”
温衍十指紧握成拳,胸口被激烈的呼吸冲击得不停起伏。
他盯着江暮漓,“是真的吗?”
“虽然不想在衍衍面前承认,但我确实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怪物。”江暮漓的笑意里浮现出感伤,“从衍衍在开学那天与我重逢的那一刻起,从头到尾,我始终是一只怪物。”
重逢……
一种极其可怕的猜想在温衍心中升腾,他根本不敢也无力动念去思考,因为只要稍微一想,就会被证实是真实的。
江暮漓是怪物。
他最爱的阿漓是怪物。
披上人皮来到他身边的怪物。
南槐村庙宇中供奉的那只怪物。
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就纠缠着他的怪物。
“你……真的是吗?”
温衍想听江暮漓亲口说出来。
别人说的,自己猜的,再证据凿凿他都不会信。
他只想听江暮漓承认。
然而,江暮漓都无需使用语言。
伴随着秦朗星嘴角夸张攀升的笑容,整间屋子剧烈震荡,眼前景物如水波荡漾,难以形容的怨毒灵压重重砸了下来。
温衍亲眼看见江暮漓后背舒展开三对巨大的漆黑羽翼,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兜头兜脑的黑。
他的大脑宕了机。
江暮漓确实一直给他一种不该存在于世的感觉,相比活生生的人,更像一个美丽的幻影,或是艳黠的谜题。
他不是没有幻想过,江暮漓可能真的不是人,而是遗落世间的孤独神明。
这样他也接受。
只要是江暮漓,活人,尸体,神明,哪怕是怪物都没关系。
但他从未料到他的男朋友竟然就是那只扑棱蛾子!
那只奸诈狡猾、痴缠烦人、扭曲变.态的扑棱蛾子!
还骗了自己那么久!
温衍感觉天都要塌了,自己的世界观都碎成渣渣了。
“衍衍别怕。”
黑暗里,温衍听见江暮漓的声音,还是沉沉的悦耳,无比吸引人,充满关切与爱意。
但温衍气得快要爆炸,大叫一声:“走开,离我远点!”
他用力撞开江暮漓。
他对江暮漓发自内心的抗拒所产生的强烈力量,会让江暮漓的庇护产生裂隙。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秦朗星十指如钩,抓住了温衍的后衣领,将他拽了出来。
上一次温衍能侥幸逃过一劫,是因为江暮漓也跟着他潜入。但这一次,温衍强烈的抗拒将完全阻挡江暮漓,他会彻底沦陷在自己用执念编织的意识世界。
然后,切肤体会自己的痛苦与不幸,千千万万遍。
只要能报复温衍,让自己从仇恨中解脱,就算自己死在江暮漓那个怪物手中,也在所不惜!
温衍一脱离江暮漓羽翅的包围,就像不会游泳的人跌入深水,不属于他的记忆、意识与情绪顺着他的七窍疯狂涌灌进来。
“咔嗒。”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下了开关,母带开始倒转,无数个昨日以跳帧的形式,把心房当作幕布,重新上演。
秦朗星,晴朗夜空里闪闪发亮的星星。
虽然是普通家庭,但父母感情和睦,从小到大都很疼爱自己。
自己是和千千万万个孩子一样,再平凡不过的孩子。
平凡就很好。
但即使是这种最庸常的幸福,也脆弱得像漂浮在空气中的肥皂泡,稍触即破。
因为成绩一直不好,父母花了很多钱给他报补习班补课。
补习班的收费高昂,都是父母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
他也努力过,但无论怎么学,成绩就是提高不上去,永远是年纪里的吊车尾。
成绩排名,一组数字,甚至都没有实体的东西,却能轻易破坏一个家的幸福。
因为读书的事,父母不知训斥过他多少次,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奖励和惩罚手段也都试过,但他的分数就是死活上不去。
他不是没努力过。
但有的人可能就是没读书的天分,勤也补不了拙。
他是这个家唯一的指望,是父母一生的心血。
但他实在没办法回应他们的期待。
他念不好书,考不上好大学,找不到好工作,他父母花在他身上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全都打了水漂。
他没能力让他们这个家变得更好,也无法让全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是他身为孩子的原罪。
有罪当赎。
痛苦的惩罚先从他爸爸听信朋友介绍,加入重叠教会开始。
这个教会宣扬成为他们的一员后,可以陶冶性情,治愈精神,每个人的思维都能摆脱束缚,自由徜徉在无限无尽的意识之海。
最重要的,是意识之海中蕴藏着至福圣地。当肉人超脱成为灵人,抵达至福圣地,便可承恩极乐,满足所有欲望,实现一切心愿,从此灵魂清净,再无一丝烦忧。
他爸爸信了。
不仅信得虔诚,还给他和他妈妈洗脑,让他们也跟着他加入重叠教会。
他妈妈还算清醒,坚决不同意,两个人爆发了一次又一次争吵,从摔锅砸碗到肢体暴力,曾经温馨的家被搞得一片狼藉。
他缩在房间角落,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大最大,又用力捂住耳朵,可还是阻隔不了那些尖锐又刻毒的谩骂。
每一个字,都像重重砸在他心上。
都是因他而起。
都是他的错。
可即使他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厄运还是没有放过他。
一次公开课,学校领导和家长们都来了,而他因为没有积极举手回答,被妈妈当众痛骂。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脆弱的是自尊,最在意的是面子,他也不例外。
他妈妈似乎将积压已久的怨气都发泄在了他身上,在所有人面前将他骂得一文不值,也将他们家的丑事肆无忌惮地抖落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看见老师们拉住妈妈不停地劝。
他看见同学们错综复杂的目光投向自己,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心里本就摇摇欲坠的东西,彻底摔了个粉碎。
他站在走廊栏杆边,突然很想闭上眼睛就这么跳下去。
跳下去。
不顾一切地跳下去。
跳下去,就这样死掉,离开这个世界。
可他是个胆小鬼,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从这件事以后,他在学校的处境更加糟糕。
他开始被以陶林为首的那帮不良少年欺负。
陶林家里有钱有势,一直在学校里肆意妄为,也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之前,有一个男生被陶林和他的好兄弟们欺负,最后吃安眠药自杀。家里人在校门口搭了灵棚,不折不休地想为他讨个公道,却也没能让陶林受到惩罚。
他很害怕。
害怕自己也会和那个男生一样。
那个男生起码有重视他的家人,而他的父母一个沉迷邪.教不可自拔,一个满怀怨恨地回了娘家,没有人能保护他。
他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的没有依靠。
他成了陶林他们的新玩具。
青春期的男生暴力又刻毒,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折磨起人来花样百出。
用圆珠笔尖扎手。
在午饭里撒沙子。
桌子上写满恶毒言语。
往书包和桌肚里倒垃圾。
每天都很绝望。
每天都想逃离这里。
恨怨与恐惧紧紧包围着他,他连气都喘不过来,活着已经成为煎熬。
直到那个人转学来的那一天。
赵艺成。
大大咧咧的男生,属于那种特别会炒热气氛的类型,自我介绍时幽默的发言逗得全班同学前仰后合。
男生被安排在了他旁边的空座位上。
“你好。”
男生灿烂微笑,令他联想到一条傻乐傻乐的狗。
他动了动嘴唇,竟不知如何回应。
已经很久没有人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赵艺成成了他的朋友,是学校里唯一愿意和他交好的人。
只是,赵艺成那样开朗的性格,那样优秀的成绩,身边从不会缺少人围绕。
他是聚光灯下的焦点,是班里的开心果,也是老师们的宠儿。
赵艺成有许多朋友,而他只有这一个朋友。
他讨厌这样,甚至也连带着讨厌赵艺成。
有一次,年级里组织去科技馆参观,需要同学们事先各自分好小组,赵艺成自然受到了很多同学的邀请。
他看着赵艺成和那些人嘻嘻哈哈的样子,心里觉得他更加讨厌。
班主任进来,让每个小组的组长汇报组员。等登记完名单,班主任发现他没有去处,便问他这是什么情况。
他刚想说自己就不去了,谁料赵艺成竟然高高举起手,用一如既往的笑嘻嘻的语气说:
“老师,我和秦朗星一组。”
他看着他,紧紧闭上了嘴唇,用力抿成一条直线。
这个人自作主张,真是讨厌到了极点。
参观科技馆那天,他体会到了许久没感受过的快乐。
他和赵艺成一起看了球幕电影。
赵艺成那双本来就挺大的眼睛,在看电影的时候瞪得更加大。
“噢,厉害!”
他听见他兴奋地自言自语。
有这么好看么,至于这样,他不屑地想。
“你不觉得很厉害吗,霸王龙就这样冲了过来!”
看完电影出来,赵艺成还意犹未尽地冲他比划。
那副样子真的很傻。
但……并不讨厌。
所以他还是点了点头,说:“嗯,厉害。”
大概是赵艺成笑得露出两排大白牙的傻乐表情太逗了,他忍不住盯着他多看了几眼。
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果然,傻气是会传染的。
他不得不承认,其实自己特别羡慕赵艺成。
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和他一样,想笑就笑,无所顾忌。
可随着他爸爸沉迷邪.教越发疯魔,他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他妈妈偷偷把他接去娘家躲着,但他爸爸很快就找上门来,满嘴胡言乱语吓得年迈的外婆差点发心脏病。
因为怕老人不堪承受骚扰,他们只能又回到了那个已经不像家的家。
他爸爸把许多家具都扔了,把承载一家人温馨回忆的物件也扔光了,因为他要做一个灵人,灵人不能与凡尘有牵绊。
他和他妈妈还是坚持不肯入教,他爸爸劝不动,终于第一次动手打了他们。
皮带和拳头落在身上的感觉,很疼。
他要保护妈妈,肩膀、手臂、后背挨了一下又一下,红肿褪去后是青紫,不能碰,一碰就疼,疼得只冒冷汗。
再疼也只能忍着。
在学校,他努力掩饰得很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可奇怪的是,赵艺成那么一个心大的人,竟然发现了他的异样。
看见他手臂上的淤青,赵艺成气愤地问他,是不是陶林那些人又来找过他的麻烦?
他摇摇头。
自从和赵艺成成为朋友,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陶林他们要欺负他就不怎么容易了。
赵艺成人缘好,性格刚,家境也不差,外公还是退休干部,住在疗养院里天天和一帮老战友打太极拳。
这样的人,陶林是不敢硬碰硬招惹的。
“那你是怎么搞成这样的?”赵艺成急了。
他不愿意回答,可赵艺成绕劲儿很足,在他反复追问下,他在只得扯了个半真半假的谎,说是月考没考好被罚了。
他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谁知道赵艺成不知哪根筋搭错,竟然提出要帮他补课。
“你有病吧!”他瞪大了眼睛。
赵艺成理直气壮地回敬:“那你有药吗!”
“……”
他真不是学习的料,也是真的不喜欢学习。
但许是架不住赵艺成那个倔脾气,他竟然还是答应了。
更离谱的是,他的成绩还真的有所提高。
甚至,再多努力一把,考上一个大学也不是没可能。
“等考上大学就好了。”赵艺成难得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话,“到时候你就能摆脱那个糟心的家,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他愣住了。
未来……自己还能有未来吗?
“你要相信自己。”赵艺成道,“别人说什么想什么都别去在意,最重要的是自己不能放弃自己。”
“那你呢?”他冲口而出。
赵艺成抓抓头发,“我什么?”
“我是说……你会放弃我吗?”他忽然无比烦躁,“就是……会不会觉得我脑子笨学得慢,不想教我了?”
顿了顿,还补充道:“没别的意思。”
“怎么可能。”赵艺成语气坚定,“我们是朋友,你是我好哥们儿,肯定不抛弃不放弃啊。”
他低下头,不说话了。
喉咙里的哽咽让他发不出声音。
学校是八卦和谣言滋生的沃土。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关于他和赵艺成的风言风语在同学间散播开来,像被核辐射污染过一样,变化出各种充满恶意的丑陋面貌。
他和赵艺成被找去谈了话。
就算老师旁敲侧击,问得拐弯抹角,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他也知道他们想问的是什么。
赵艺成肯定也知道。
不然的话,他不会在和他回教室的时候,有意无意地保持了些距离,没像平时一样,勾肩搭背,嘻嘻哈哈。
后来,谣言的始作俑者被查出是陶林,但围绕他和赵艺成那些难听的风言风语并没有随之停止。
他心里记得赵艺成那句话,别人说什么想什么都不去在意,他还像以前那样和赵艺成相处。
赵艺成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笑容少了点,玩笑话也不常说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抓紧了书包带子。
用力气到指甲发白。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用尽力气。
他只是预感有什么东西在飞速离开自己,所以想要抓紧一点,更紧一点,紧到手心出血也没关系。
只要不离开自己。
这学期的期末考试,赵艺成没考好,掉出了年级前三十,要知道他以前能一直保持在前五名里。
赵艺成被找了家长。
他远远地看着老师态度客气地把赵艺成的父母请进了办公室。
赵艺成的父母一看就是体面人,衣着高雅大方,举止谈吐也十分斯文,和他父母完全不一样。
就像来自两个世界。
他不知道那天老师到底跟赵艺成父母说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老师就宣布赵艺成转去了别的班级。
他身旁的座位,再一次空了。
就好像从来没有人存在。
赵艺成没来找过他,走廊上面对面相遇也只是擦肩而过。
赵艺成不和他搭话,看都不看他,侧过头和其他同学说说笑笑。
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吗?不然赵艺成为什么要对自己视而不见。
学校里,他又开始被陶林他们欺负。
没有人会再帮他了。
陶林变本加厉,比以前更加过分。好几次,他故意把他拖去那间废弃教室,对他拳打脚踢。
陶林那两个狗腿跟班李允和常哲绍甚至打听到他家住在哪儿,把他堵在了他家的香烛店里,肆意嘲笑羞辱。
每一天,每个地方,都是地狱。
除了,梦。
偶尔,他会梦见爸爸没有沉迷邪.教,一家人像从前那样生活。
还有,赵艺成。
他会梦见赵艺成。
有时候是他们去科技馆玩儿,有时候是赵艺成辅导他功课,还有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说,只是并肩走在学校外面的那条路上,前方是落日夕阳,无限远大。
梦终究是梦。
梦是短暂的,梦里的美好稍纵即逝,无法成为永恒。
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是不是就应该加入重叠教会?
这样的话,自己一定能在至福圣地,实现自己的愿望。
他痛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
邪.教把他的家害成这样,他竟然还幻想向邪.教臣服,获得救赎。
他很迷茫,也很绝望。
他陷在了无边无际的漆黑沼泽,不管怎么呼救怎么挣扎,都只是徒劳无用,让自己下沉得更快而已。
他很想赵艺成。
很想很想赵艺成。
赵艺成是唯一一束照在他身上的光。
他多希望赵艺成能再跟他说说话,哪怕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安慰。
只要有那么一句话,只要赵艺成愿意再跟他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