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拼命抱紧江暮漓,像溺水之人抓住仅有的一块浮木。失去他就会死,只要能将他留在身边,自己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江暮漓的身影、温度、声音,还是不停地从他双手中逝去。他惊愕地发现,就连自己也在慢慢消失。
江暮漓抬起已经变得半透明的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他顺势阖上眼帘,不看见,不相信,不接受。
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抛下他,就连范倩楠对他的伤害他都可以不再计较,但唯独江暮漓不行。
温衍想起了那根昆虫针。
它既然能为他销毁虚假的爱,是不是也能为他留下真实的爱呢?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堂语文课上,江暮漓念诵那篇《捕蝶者》散文时的声音——
“这是一个绝好的标本。在你珍藏的标本盒里,它将走遍世界,赢得无尽的惊叹。”
“它将永远栩栩如生。它价值连城。它属于你。”
他属于我。
江暮漓属于我。
温衍的手开始发抖。
在伸进口袋握住那根昆虫针的时候,抖得更加厉害。
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兴奋。
江暮漓是他的蝴蝶,他唯一拥有过的美丽存在,他怎么能让他的蝴蝶飞走。
温衍右手悄无声息地绕到江暮漓背后,在左侧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停下。
针尖只要往前一寸,就能刺进江暮漓的身体。再稍微一用力,就能穿透江暮漓的心脏,他会听到破裂之音,一定胜过千百种乐器的合奏,悦耳如圣音。
温衍的心在发抖,眼珠也在颤抖。
他仿佛看见自己回到了那间诡谲妖异的标本室,一步一步走向工作台,戴上了一双薄薄的白乳胶手套。
这是为了防止人类皮肤上的油脂和汗液,污染被昆虫针钉在展翅板上的纯白蝴蝶。
快点……再快一点。自己必须趁它那对灵活精巧的鳞翅还未彻底僵硬前,将它制作成最完美的标本。
他要轻轻地将蝴蝶的翅膀左右展开,前翅的后缘与身体成直角,后翅前缘脉与前翅的后缘相称。
宽大翅膜内贯穿的纵脉以及横脉,鳞片呈砌瓦状密密排列,洁净,流利,鲜亮,像是由外而内镀着溪涧的月光。
他的蝴蝶就是如此美丽。
命运真是不可思议,竟然将从来不曾赐予他的爱与美都以这种形式馈赠于他。
最后,他只要轻轻把长纸带压覆过蝶翅的基部及外缘,将它封存进玻璃相框,它就永远无法离开他了。
他可以每天都看见它,和它说话,太阳升起落下,每分每秒都有它陪伴。
无法形容的渴望,难以言表的爱意。
强烈的占有欲和害怕失去的恐惧感在温衍心中疯狂膨胀,催促着他,引诱着他,叫嚣着逼迫他快点动手。
如果再不把昆虫针刺穿江暮漓的心脏,他将失去这世界上唯一爱他的、最爱他的人。
不曾得到爱的时候,他还能咬牙坚持,幻想着放弃他的妈妈有朝一日能回头看见他。
沉浸在虚假的爱里,他也能自我欺骗,忍受痛苦一次又一次将致死的毒药当成甜美的蜂蜜饮下。
但他现在已经得到了真实的爱。
爱令他幸福,幸福的人最软弱。
温衍咬紧牙关,狠下心,握紧昆虫针,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刺了下去。
“衍衍?!”江暮漓一声惊呼。
温衍慢慢睁开眼睛,只见自己的左手手臂多了个殷红的小孔,鲜血滴滴答答,流淌成一条蜿蜒的线。
“对不起。”他对江暮漓露出了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刚才我还想用昆虫针刺穿你的心脏。”
一羽白蝶极轻盈地落上他的伤口,轻柔地啜饮血珠,微微的痒意很快消弭了他的疼痛。
江暮漓垂下鸦黑的眼睫,叹了口气。
温衍的心揪成一团。
“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江暮漓点了点头,“我确实非常失望。”
温衍浑身冰凉,颤声道:“真的……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我,一想到又要和你分开,我……我真的会发疯的……!”
“不是的。”江暮漓露出略带遗憾的温柔表情,“其实,你完全可以那样做。”
“被衍衍做成标本,我很愿意。”
温衍怔住了,透过模糊的泪眼,他看见江暮漓的笑容折射出动人的光彩,像一个小小的太阳。
“无论衍衍想刺穿我的心脏,还是剪去我的翅膀,我都甘之如饴。”
“因为,衍衍是因为爱我才会这么做。”
“只要能感受到衍衍的爱,于我,都是至高的幸福。”
“可是衍衍,为什么你最终放弃了呢?”
温衍抬起手背用力擦掉眼泪,别过头低声道:“我做不到。”
失去江暮漓,他难过得像死掉一样。
可若要伤害江暮漓,他会比死更痛苦。
现在,江暮漓和他都快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他放弃了刚才仅有的机会,虽然心痛,却并不后悔。
“衍衍,你相信我吗?”江暮漓柔声开口。
温衍一颤,“什么?”
“衍衍,相信我。”
江暮漓狭长微挑的眼眶里,滚动着让人信任和依赖的光芒,唤醒了他身体里所有的对江暮漓的依赖和喜欢。
温衍很慢、很轻地点头。
“我相信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你。”
江暮漓勾起唇角,极具古典韵味的凤眼溢满笑意。
这样的表情让温衍不由自主地安心。
因为,江暮漓向他展露的毫无离别的感伤,只有满满的期待与喜悦。
“人类的肉身会受到时间与空间的桎梏,但意识不会。”
“我和你在这里经历的一切,和现实世界中发生的没什么两样,都是切实存在过的真实。”
“它们会在你的意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些印记,我们又可称之为爱。”
“真实的爱。”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真实的爱都将指引我们相遇。”
尾音消散之际,世界轰然碎裂,崩散成无数碎片。
温衍的身形也如海浪撞上礁石,化成无数团雪白的光晕,星星点点,漂浮无尽。
他的意识即将回归现实世界。
不过,由于他现在的意识还停留在十五岁的时候,所以穿梭回现实世界的当前时间节点之前,需要回溯流经中间那段岁月。
和真实的爱镌刻下的印记一起。
高中三年,温衍一直过着独来独往的日子。他没有同桌,旁边那张空的课桌就被他用来放课外辅导书和卷子。
每天,他埋头学习,沉迷题海不可自拔,但他不再是为填补内心的空洞而去做这件事。
他有了目标,他想考虹城大学的民俗学专业。他喜欢上了异闻奇谈,想了解那些隐匿于山野、村庄、庙宇之中的亘古神秘
从前,他不曾有过什么爱好,更不曾对人生有什么规划,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了满满的干劲,竟然对未来生出了憧憬。
隐约间,他觉得未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件很美好的事发生。
就像阴湿连绵的梅雨季过去,阳光穿透乌云,将这个世界照耀得斑斓剔透如水晶。
每天中午,温衍都会买一个豆沙面包吃。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可以望见对面楼道里的学生来回进出的身影。
有时候,他会恍惚看见一个穿白衬衣的背影,光线在那个人周身镀上一圈明亮的轮廓,被风吹动的衣摆像蝴蝶翕动的羽翼。
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种美好的错觉就会消失,但温衍还是会觉得十分幸福,就像嘴里的豆沙面包,可以甜整整一个下午。
高三毕业那年的夏天,温衍不出意料地拿到了令人惊叹的高考成绩单。这个分数就算要进虹城大学最好的热门专业都很稳,但他还是坚定地选择了民俗学专业。
暑假那会儿,他无事可做,就去逛了科技馆。
他是标准的室内派,不爱出门,可以一直躲在房间不出来。但鬼使神差的,他竟然主动去了科技馆这种一到暑假就都是闹哄哄的家长和小屁孩的地方。
逛了一圈,他有点累了,就买了张票去球幕影院看电影。
排片还挺多,种类也很丰富,他选了一部《恐龙大迁徙》,霸王龙举着小短手吨吨吨地跑,还“嘎哦、嘎哦”凶狠咆哮,真的特别可爱。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完之后他心里空落落的,莫名觉得遗憾,就好像这部电影并不是他真正想看的。
逛到有一层的时候,他注意到一片很大的区域用塑料围挡圈了起来,里面隐约传来装修的声音。
塑料围挡上写着“世界珍稀蝴蝶展敬请期待”。
他正好看见有一个科技馆的志愿者经过,就问对方蝴蝶展什么时候开始。
“可能要到今年寒假了吧?”志愿者道,“记得来看哦,到时候科技馆会请很厉害的人来当讲解员,听说还是虹城大学的高材生。”
寒假啊……他的心突地一跳。
那也快了吧?
大学开学了。
前一天晚上,温衍把新生报道需要的身份证、录取通知书、学籍档案等材料都准备好,统一放进一个小斜挎包里,这样就不用再开行李箱再翻找了。
洗漱完躺在床上,他睁着眼睛睡不着,心口怦怦跳。
心脏像一枚蛹,一天天离化蝶更近。
现在,里面的蝴蝶已经扑棱棱地拍打起了翅膀,就要破蛹飞出。
明天,好像真会有特别美妙的事情发生。
不存在的。
只有特别糟糕的事情。
温衍站在新生报道的体育馆里,脸涨得通红,汗珠子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滴。
找不到了,他那个装材料的小斜挎包好像在他半途休息的时候弄丢了!
他胡乱抹了把汗,准备去外面顶着大太阳找。
丢失重要的东西固然焦急,但他内心深处烧得更旺的,是浓烈的失望。
他真以为自己在进入人生的新阶段后,能遇到一些美好的事情。
果然是妄想。
体育馆外面传来了学生们刺耳又兴奋的吵闹声,黑压压的人群将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好像是传说中的校草来了?
还是全国几大高校联合评选出来的最帅校草。
温衍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能有多帅?再帅也不过是长得好看一点的素人吧?
虽然他喜欢美丽的而耀眼的事物,但对人,他并非一味看重看外表,盲目追随。
他理想中的完美的人,要有典则俊雅的古典气质,就像从古画卷轴里走出来的仙人一般,既充满了谲怪莫测的神秘感,又透着神圣的辉光,叫人不容逼视。
而且,那个人还必须要有渊博的学识,随口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如偈语,似谶语,语调和声线完美调和,入耳郎朗犹胜韵文辞。
但很遗憾,这样的人只存在于他的想象,绝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
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让温衍忍不住叹气。
再说了,大学是获取知识的高等学府,仅仅靠着稍微不错的皮囊就像开屏的雄孔雀一样招摇过市,实在是有辱斯文,既肤浅又可笑。
最关键的是,门口那一大群人堵得水泄不通,害得自己都不能出去找东西了!
温衍深吸一口气,准备一鼓作气挤出去。
就在这时,人潮自动朝两边分开了。
盛夏强烈的阳光像一条璀璨绚烂的光河,呼啸着涌进体育馆,照亮了空气里悬浮的尘埃,一闪一烁宛如漫漫星辰。
温衍的呼吸凝固了,眼睛都无法眨动。
那个人正逆着光走向他。
离他越近,缭绕在周身的光芒就褪去一点,宛如神明降临。
最后,他停在他面前,乌发如夜,凤眼含笑,眼梢一颗小痣殷红胜血。
“同学,这是你丢失的东西吗?”
无法形容这种感觉。
远比初遇更惊心动魄,也比重逢还要荡气回肠。
这个人是理想的具现,是幻梦的成真,生动鲜活,浓墨重彩,将他一双虹膜都映照得绚丽斑斓。
温衍口干舌燥,眼底潮热,胸腔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
好吵,好吵,给我安静一点!
他无声呐喊。
但是没有用,他的呼喊还是被轻易掩过。
因为,那是心脏里的蝴蝶破蛹高飞时,发出的震天动地的巨响。
上课铃声飘来,撞在耳膜上,将温衍从黑甜乡一点点拉扯出来。
他半梦半醒,眼皮很重,像被一床棉絮压着,努力想睁开,又觉得涩涩的痛。光线像一把粗糙的毛刷子在眼球上来回扫动,眨几下就流出泪来。
自己……是怎么了……
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白丝丝的光,周围一切摆设都突显着模糊的白色轮廓。
学校的医务室吗……
床边,少年正专注地望向自己,声音温柔得像一泓温泉。
“衍衍,你醒了。”
温衍眯起眼睛,乱跳的光晕慢慢从视界里消退,视线一点点清晰聚焦,定格江暮漓的身影。
锐利流利的轮廓勾勒出属于年轻男人的高大挺拔的身形,俊美的面孔也毫无少年的青涩之感。
好奇怪……自己刚才怎么会把江暮漓看成一副少年模样?
“我怎么了?”
温衍挣扎着爬起来,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江暮漓赶紧扶稳他,让他靠在枕头上。
“你参加完剪彩仪式,在参观校园的时候突然晕倒了。”江暮漓倒了杯热糖水,吹了一会儿递给他,“学校老师用你的手机打给我,我就赶过来了,幸好没事。”
温衍喝了口糖水,捧着杯子发呆。
江暮漓担心道:“还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温衍摇了摇头,“好甜啊,一喝就知道是你冲的糖水。”
“医务室的老师说你昏倒是因为低血糖,当然要多喝点甜的了。”
温衍“嗯”了一声,侧过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江暮漓微笑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温衍放下水杯,倾过身,把自己投进了他怀里。
江暮漓张开手臂抱住了他,轻缓温柔地抚摸他微微汗湿的发心。
“衍衍真是爱撒娇的小朋友。”
温衍软声反问:“不好嘛?”
江暮漓轻啄他的耳朵,“很好,衍衍很好。”
温衍贴着他温暖的胸膛,轻声道:“看到你就在我身边,我觉得特别特别幸福。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和你分开。”
江暮漓莞尔,“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说,除了衍衍身边,我哪儿都不会去。”
温衍点了点头,脸颊在他柔软洁净的白衬衣上轻轻地蹭。
“阿漓,刚才醒过来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觉得我们不是大学里才认识的,我好像已经认识了你很久很久。”
听见江暮漓轻轻的一声笑,温衍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有点傻呀……”
“不是的。”江暮漓道,“我在为我和衍衍有一样的想法而高兴。说不定我在衍衍还不是衍衍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衍衍了。”
温衍被他满嘴绕口令一样的“衍衍”逗笑了。
“我现在已经没不舒服了,你来都来了,要不我带你逛逛我们高中吧?”
江暮漓笑道:“好啊,也算故地重游了。”
行走在校园里,温衍逐渐生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明明已经毕业几年,却又像前一秒还在这里上课。
他看了眼身边的高大青年,牵过他的手,握紧。
江暮漓垂眸,瞥见他嘴角弯弯的笑意,“衍衍,我记得陶林邀请你的时候,你还不大愿意来,没想到现在心情这么好。”
“是噢,可能是跟你在一起的关系吧?感觉我们现在成了同班同学,趁着中午休息的那点时间来操场上散步。”
温衍踩着脚下操场跑道,甚至有了一种想蹦蹦跳跳的快乐心情。
江暮漓轻薅了一把他的后脑勺,笑吟吟道:“能和衍衍成为高中同学,我很高兴。”
“你看,那个小卖部。”温衍抬手往前一指,“我高中时候每天中午都去那里买面包,总是吃不腻。”
“你等我一下。”
江暮漓往那家小卖部跑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袋面包。
他把面包递给温衍,“之前没机会请你吃,现在补上。”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豆沙面包?”温衍拆开包装袋咬了一口,“唔,还是这个味道。”
江暮漓拿出纸巾,帮他擦掉嘴角一点豆沙。
温衍像土拨鼠一样捧着面包啃,“你不吃吗?”
江暮漓看向他身后,“那是什么?”
温衍转过头,江暮漓一口咬上了他的豆沙面包。
“阿漓……!”温衍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豆沙面包,“你把馅儿的部分都吃掉了!”
江暮漓细细咀嚼,咽下去,“好甜。”
“……”温衍哭笑不得,“你要吃买一个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吃我的。”
江暮漓理直气壮,“就要吃衍衍吃过的。”
温衍脸红了,白了他一眼,“毛病。”
但还是把剩下的没馅儿的豆沙面包吃完了。
松软的面包胚散发着奶香,在嘴里一点点扩散,胸腔里也像升起了一团牛奶云,绵柔蓬松,轻轻飘飘。
“衍衍,那里是什么?”江暮漓指向他身后,故技重施。
但温衍才不会再上一次当了,他“哼”了一声,盯着江暮漓,“我才不信。”
江暮漓俯下身,迅速在他嘴角落下一吻。
“嗯,骗你的。”
“……”温衍的脸红了个透。
“你注意点,虽然现在操场上没人,但万一被高中生看见多不好。”
江暮漓从善如流,“那我们去一个不会被看到的地方好了。”
“你这个人真的是……啊对了,说到这个,我正好想起来一个地方!”
温衍带着江暮漓去了老教学楼,顶楼的走廊尽头白墙森然,镶嵌着一扇黑漆漆木门。
“告诉你哦,我记得我以前上学的时候,学生之间总喜欢传这间教室闹鬼。什么黄昏的时候不能进去,会被里面的怪物吃掉什么的。”
江暮漓问:“那你进去过吗?”
温衍摇了摇头,“其实我有来过这里好几次,但临了到头,总没有进去的勇气。”
江暮漓笑问:“你是害怕怪物吗?”
温衍沉默了一下,“我也说不清楚。有怪物我会害怕,但如果没有,我又可能会失望。所以不如不要打开这扇门,保持神秘才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呢?”江暮漓问他,“你想跟我一起进去看看吗?”
温衍用力点了下头,“想。”
和江暮漓一起打开这扇承载了他整个高中时代的悬念与未知的门扉,他很愿意。
任何事情,只要和江暮漓一同见证,就都能成为人生中独一无二的纪念品。
“衍衍,你站在我后面,我来开这扇门。”
温衍“扑哧”笑了,“什么嘛,搞得这么严肃,里面又不可能真有怪物,估计就是一间堆堆杂物的废弃教室。”
江暮漓一本正经地反驳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定这所学校就是某些奇妙事物的诞生地,隐藏着尘封已久的秘密。”
“对对对,你就是想保护我,你是男友力最高的男朋友。”温衍嘴上揶揄,心里却像咬了一大口豆沙面包那么甜。
江暮漓转动锈迹斑斑的门柄,朝里推门,门却纹丝不动,像有什么重物抵在上面。
温衍道:“应该是朝外开的吧?”
江暮漓后退一步,顺势将门向外一拉——
一大群苍蝇“嗡”地飞了出来。
“咚!”
眼前黑影闪过,只见一个人向前栽倒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是陶林。
他死了。
肥胖臃肿的尸体蜷缩成一团,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苍蝇,看上去正像一只摆放在供桌上诡异而恶心的肥猪头。
一起发生得太过突然,温衍都没来得及看清。
要不是江暮漓挡在他前面,还早有准备似地遮住了他的眼睛,恐怕他刚才吃下去的豆沙面包都得吐个干净。
“这可真是……”江暮漓的视线悠悠停在陶林的尸体上,似感叹又似嗤笑,“报应不爽啊。”
温衍和江暮漓进局子了。
作为现场目击者,他们必须配合警方调查。
然而,他们所陈述的事实,非但没能帮助负责这起案件的刑警顺利侦破,反而增添了重重鬼气森森的迷影。
“温先生,我再向您确认一遍。”侦查员加重语气,“发现死者尸体的当天,你真的和死者一起参加过虹城一中新教学楼的剪彩仪式?”
“是的。”温衍吞了口唾沫,“我们上午参加完剪彩仪式,又在新教学楼听学生们上了堂公开课。”
“你确定?”侦查员的表情更加严肃,“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让你承担相应法律责任。”
“我确定。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问其他人,那么多老师、学生还有校长都在场,他们都看见陶林了。”
温衍也紧张起来,手心里汗涔涔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侦查员要反复向他确认这件事,就算不问他,通过学校监控里的画面也能看见当日的情形。
侦查员没说话,紧紧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谎言的缝隙。
温衍深吸一口气,“陶林的死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们,说不定能让我们想起更多细节。”
侦查员依旧沉默,良久,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翻开后仔细阅读了一遍,像是生怕自己漏看或看错什么,这才缓慢开了口:
“根据法医的尸检结果,死者早就一周前就已死亡。”
空气诡异地沉寂下来,连温度都低了几分。
温衍艰难地问:“那……那参加活动的那个陶林呢?”
侦查员摇了摇头,“人间蒸发。”
当今人类社会,刑事科学技术越来越高精尖,想找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更何况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人来人往的学校,怎么可能连行动轨迹都无法掌握。
“所以我们实在想不明白,那天跟你们在一起的到底是什么人?”
温衍艰涩道:“有没有可能……那个陶林是假的?是谁伪装的?”
“根据我们目前收集到的线索来看,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侦查员道,“陶林是大企业家,平时很注重个人安全和隐私防护,谁能冒名顶替他的身份?再说了,若是他自己所为,他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
江暮漓一直若有所思,这时忽然笑了,“总不见得是尸体在说话吧?”
侦查员不满地拍了下桌子,“严肃点!我们警方坚持科学办案,不准扯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温衍心虚地说:“我们都是大学生,肯定以相信科学为荣,以封建迷信为耻。”
“所谓尸体,不过是人类的灵魂离开后留下的一堆肉块而已。”江暮漓道,“肉块当然不会说话了。”
温衍和侦查员一起看着他。
他摊了摊手,“所以我刚才是在开玩笑。”
温衍赶紧点头,“看吧他是开玩笑的。”
“说不定另一个陶林根本不是人。”江暮漓食指屈起抵着下巴,“你们说,他会不会是搭载了人工智能技术的机器人?”
温衍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咬牙切齿地笑着说悄悄话,“拜托啊,你就那么喜欢蹲局子吗?”
江暮漓老老实实地说:“我不喜欢,我想回家。”
“那就别说话了,求你。”
江暮漓很冤枉,“你说要相信科学的。”
温衍冷漠脸,“怪我咯?”
江暮漓乖乖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儿,他指了指自己,用眼神向温衍征求意见。
温衍叹了口气,“说。”
“我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侦查员问:“什么意思?”
“似人而非人之物,人造却怪秘之物。”江暮漓露出微笑,“和机器人一样,虽然本身并没有自我意志,却在被赋予使命之后,得以像人类一样行动。”
“比如,纸人。”
温衍和江暮漓又挨了一顿批后才离开了公安局。
临走前,侦查员还特意提醒他们,真凶还没抓到,他们这些天都必须警醒着点,有事随时报警。
温衍叹了口气,“好烦啊,才太平了几天,怎么感觉又碰上事儿了。”
“因果来临之前,谁都无法洞悉它的本貌。因果降临之后,谁都无法躲避它的业报。”江暮漓摸摸温衍的头发,“所以别太担心,顺其自然就好。”
温衍鼓起腮帮,“这是安慰吗?”
江暮漓问:“衍衍晚上回去想吃什么?这个点菜场应该还没收摊。”
“你不要转移话题。我问你,好端端的你怎么又去跟警察扯什么纸人?”
“我只是想给他们一点提示。”江暮漓微微一笑,“作为一个热心市民。”
温衍不解,“这算什么提示?”
江暮漓叹了口气,“本来不想给你看的,怕你会担心。”
温衍气呼呼,“你不说我才更担心。”
江暮漓无奈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件东西。
“这是我今天在学校捡到的。”
温衍结果一看,呼吸瞬间凝滞了。
那是一张边缘烧得焦黑发亮的彩色纸片,上面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眼睛。
三角眼,厚眼皮,不大的眼乌珠嵌在眼白中间,透露出商人的狡猾与精明。
这只眼睛温衍认得。
是陶林的眼睛。
他惊愕地看向江暮漓,“真、真的是纸人……?”
“警察找不到他的踪迹也是理所当然。”江暮漓道,“他把自己烧成了一把飞灰,谁又能找得到呢?”
“制作陶林纸人的和杀害陶林的很可能是同一个人。”温衍思忖着,“可是,如果杀死陶林是因为曾和他结下仇怨,那做出陶林的纸人还搞上这么一出,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