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
头顶传来金属崩裂的声音,车厢剧烈摇晃起来,无可救药地向下猛滑。
顷刻间,摇摇欲坠的缆车彻底脱落,车门轰然洞开,温衍像一片轻得没了分量的羽毛,没声没息地就被肆意呼啸的刚烈寒风卷走了。
他慢慢掀开眼帘,纤长的睫毛凝满霜雪,漆黑的虹膜倒映着一整个冰雪世界。
明明在下坠,却感觉长出了翅膀,仿佛振翅飞起来了一样。
啊……自己正置身于皑皑雪山与漫天飞雪之间,满天满地的纯白将自己包围。
挤压在胸口的沉甸甸的感情,压迫得他透不过起来的痛苦,还有长久折磨他的孤独,全都消失了。
很快,自己就要和飘飘飒飒的雪花一起,消融在这片无瑕无垢的美丽颜色之中。
终究还是要死在生日这天。
愿自己安息,温衍想。
他一辈子都在当一个被人视而不见的幽灵,如果死后还要化作孤魂徘徊人间,那也实在太可怜了。
温衍做好了死的准备,可眼前闪现的跑马灯画面,却并非他那贫瘠如开不出一朵玫瑰的荒漠的一生。
仍然是雪。
却不是这个时空的雪。
他看见的是被路灯照得莹然闪亮的雪,细细的雪,零星的雪,美丽的青年站在光晕里,周身宛如漂浮着无尽星屑。
温衍伸出手想抓住他,青年却像水月镜花般消失,他的身影化作无数只像雪的蝴蝶,亦或是像蝶的雪花。
天幕逐渐暗了下去,仿佛黑夜突然降临。
天幕闪过灿白如银的亮光,一烁一烁,不断被照亮。
不可思议的烟花。
这满天的烟花没有绚丽多变的光彩,也没有升空时的爆破声。它是安静的,无声的,纯白的,像一场永不停息的鹅毛大雪。
温衍觉得真是美极了。
只是不知道是在为他庆祝生日,还是哀悼他的殒亡?
眼泪从温衍的眼眶渗出,酸楚的热气融化了睫毛上的冰霜,晶莹的水珠顺着眼角滚落,倒映出一羽白蝴蝶——
向他振翅疾飞而来。
雨珠“啪嗒啪嗒”砸在窗户上,画出一条条斜斜的线。
温衍贴在窗玻璃上朝外看,灰蒙蒙的世界,潮湿又阴冷,没有一丝明亮的色彩。
除了一只雨中飞舞的白蝴蝶。
白蝴蝶和他隔了一面坚硬的玻璃,虽然飞不进来,但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
班主任老师走过来,“这里冷,会有风透进来,你坐在那边等你妈妈吧。”
他摇摇头,还是固执地站在窗边。仿佛只要他把眼睛稍微移开一秒,妈妈就不会来了。
老师叹了口气,虽然每天都是这样,但她还是忍不住为这孩子心痛。
“干等多没劲呀,老师陪你下五子棋好不好?下着下着你妈妈就来了。”
“不无聊哦。”温衍转过头,“有白蝴蝶陪我。”
老师无奈地摇摇头,心想家长不关心孩子可能真的会让孩子产生心理问题。这样的天气,怎么可能有什么蝴蝶呢?
深冬的雨又绵又长。
直到雨停,范倩楠都没有出现。
最后,温衍是被班主任老师送回家的。
按了很久的门铃,范倩楠才出来开门,满脸的不耐烦。
当老师质问她为什么把这么小的孩子扔在学校不来接,她轻描淡写道:“多等一会儿又不会死,再说不是有你们老师吗?”
温衍仰起脸看着她,玄关的灯光照在范倩楠脸上,美得像他最爱看的《西游记》里的嫦娥仙子。
老师走了。
门紧紧闭上。
范倩楠劈手甩了他一记耳光。
“尽给我丢脸!谁要你回来的啊?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他又被关进了杂物间。
他很饿,很冷,但是已经习惯了,所以也没那么难熬。
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小灯泡。他抬起头,看见一只蛾子停在上面。
再定睛一瞧,不是蛾子,是一只白蝴蝶。
“你是一直来陪我的那只蝴蝶吗?”他问。
蝴蝶飞到他脸颊旁边,拼命扑扇翅膀,像要努力为他减轻被打后的烧痛感。
“我没事的。”他说,“你能来陪我我已经很高兴了,而且你很漂亮,跟我梦里的那只蝴蝶完全不一样。”
它僵硬地停顿了一下,触须不自然地耷拉下来。
温衍指尖轻点了一下它的脑袋,“你难过什么呀?”
它用触须蹭蹭他的指腹,仿佛这样就能倾诉它满腔无法言说的心疼。
“如果妈妈不打我就好了。”他孩子气地喃喃,“她打人可疼疯了,每次都要疼好久。”
白蝴蝶停在他的膝盖上,一副认真听他说话的样子,还点了点头。
温衍很想跟它多说一会儿话,有它陪着,就算被关着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了。
但这只蝴蝶来得突然,去也匆匆,他好像才眨了一下眼睛,它就消失不见了。
天气越发地冷了。
过年的气氛渐浓,已经有不少人家往门窗上贴福字了,红艳艳的一片,让人瞧着心里也多了几分暖意。
但温衍家没有。
今天上课的时候,老师告诉大家,倒贴的福字里寄宿着人们淳朴美好的愿望,期盼着天上的神明能把幸福赐给自己的家人。
获得幸福的一下子变得如此简单,简单到温衍一阵激动,恨不得自己家也能立刻贴上一张。
放学了,范倩楠破天荒地准时来接他。
温衍小心翼翼地偷眼瞧她的脸色,发现她心情还不错,没有和平时一样,一样看见他就满脸寒霜。
而且,她还精心打扮了一下自己,嘴巴涂得红红的,手上拎着的包是崭新铮亮,高级的皮质在日光里散发出一种奢侈而美丽的光泽。
他有点好奇,忍不住伸出手想摸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范倩楠立刻拍开了他的手,皱眉道:“瞎摸什么呀,一点规矩都没有,学都白上了吗?”
说着,她还心疼地检查一下差点被他碰到的地方,自言自语道:“这包可是我好不容易哄陈钰生买的,贵得要命……”
温衍默不作声地收回手,往衣服上蹭了蹭。
其实他的手一点儿都不脏,卫生老师教他们洗手的步骤,就属他学得最认真。老师还夸他是整个班里最爱干净的小朋友。
但范倩楠嫌弃他。
无论他多用力的洗手,把两只手都洗得泛红了,她还是不愿意牵他的手。
大概范倩楠心情是真的好,瞥见他这幅受气包模样,非但没像以前那样用手指狠狠戳他,反而还问:“快过年了,有什么想要的玩具吗?可以给你买一个。”
他想了又想,很小声地说:“妈妈,我想买一个福字,可以吗?”
范倩楠一愣,“你要这干嘛?”
温衍的声音更细弱了,“我也想在门上贴……”
“行啊。”范倩楠心想这种福字几块钱一张,倒帮她省钱了。
正好小区附近有一家香烛店,里面金底福字啊,祈福烛台啊,大红蜡烛啊,这类东西一应俱全,居民们都去那儿买,两个人就顺道儿一起过去了。
走到半路,范倩楠手机响了。
她瞄了眼温衍,躲到一边接电话。
温衍看着她,她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但从刚才她欣喜的神情,温衍猜得出来,打电话的这个人一定是给她买漂亮包包和衣服的那个“陈叔叔”。
妈妈是那样迷恋美丽的事物。
鲜艳的,耀眼的,闪闪发光的。
如果……如果爸爸也能给妈妈买许多好看的东西,妈妈是不是也会像喜欢陈叔叔那样喜欢爸爸呢?
温衍陷入了迷茫。
“衍衍。”
范倩楠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快步走过来,“不好意思啊,妈妈刚巧有点事,你先去香烛店里等一等,妈妈忙完就过来,好吗?”
她脸上的笑意藏不住,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温衍点了点头。
“乖。”
范倩楠拿出小镜子照了又照,急匆匆地离开了。
香烛店的老板跟她们母子也算认识,清明节和忌日的时候,范倩楠会来这里买金银元宝烧给故去的丈夫。
老板是个不错的人,大概知道他们生活不易,每次都会多送他们一点。但温衍不喜欢他,因为这个老板特爱逗小孩,老是说鬼故事吓他。
不过今天,老板见他一个人抱膝蹲在地上,没有像平时一样讲些“纸人不能画眼睛”之类的神神叨叨的话。他只是叹了口气,给他拿了些零食,让他坐在椅子上等。
“唉,也是可怜。”
温衍听见老板咕哝了一声。
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小手绢,里面包了一枚小小的剪纸蝴蝶,是老师教他们用手工纸剪的。
门被推开,又有客人进来买东西,漏进屋的寒风特别大,一下子就把剪纸蝴蝶吹走了。
温衍没有去追。
妈妈让他乖乖等在原地,他要听话。
而且,已经不需要自己做的简陋小蝴蝶了。
本来他想没有福字,贴一个红色的小蝴蝶也很好。但现在,他有了一张簇新而硬挺的福字,红艳艳的,还涂满了金粉,灯光一照闪闪发亮。
他已经得到了象征幸福的东西。
他才不可怜。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快。
天黑了,香烛店要关门了,范倩楠却没有出现。
“要不你去我家等你妈妈吧?我老婆晚饭烧好了,可以一起吃点。”老板道。
温衍摇摇头。
他固执得很,老板左劝右劝也劝不动他。
末了,老板只能无奈道:“那你就乖乖呆在我店里,哪儿都不要去。我走出前把门锁上,如果你妈妈来了,你就打桌上电话,我来给你们开门。”
温衍朝老板鞠了个躬,“谢谢您。”
抬起头的时候,他又听见老板很轻地叹息。
“可怜呐……”
他抱紧了那张很大的福字。
不可怜,他才不可怜。
一只蝴蝶落在福字的尖角上,优雅收拢翅膀。
温衍还以为是自己的剪纸蝴蝶飞了回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那只白蝴蝶。福字的艳红色映上它的翅膀,像抹了层胭脂一样。
“你又来陪我啦。”
蝴蝶看着他,不知为何,温衍从那两颗小小的黑眼珠里,好像看见了满满的悲伤。
“你也觉得我可怜吗?”
蝴蝶说不了话。
温衍投生人间道不过七八年,虽然祂一直追随着他,在他还是范倩楠肚子里小小胚胎的时候就等待着他的降生,但七八年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祂和他之间的缘分来不及缔结,将彼此重新维系在一起的因果也很薄弱。
所以一开始,祂只能在他的梦里出现。
祂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现在,总算能来到和他同处一个维度的现实世界。但祂和他还是有如相隔天堑,仅以白纸蝶的姿态陪伴在他身边就已是极限。
“你看,这个福字好漂亮哦。我想快点把它贴在家里,这样我和妈妈就都能获得幸福。”
温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白蝴蝶说着话,不知不觉间,他趴在桌上沉沉睡了过去。
蝴蝶陪着他,品尝着与苦涩等量的幸福。
温衍是在五天后才见到范倩楠的。
当时他正在香烛店老板家里吃饭,这几天他无处可去,都由老板和他老婆俩口子照顾。
听到范倩楠的声音,他放下碗筷就要出去,谁知老板老婆拦住他,还把电视打开,音量调到最大。
可他还是听见了。
他听见老板在和范倩楠激烈地争吵,一团和气的老板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
“男人”、“远走高飞”、” “狠心”、“遗弃罪”、“报警”之类的字眼,像针一样狠狠扎进他的心。
他捂住耳朵,不停地发抖。
可尽管屏蔽了声音,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受虐般地用那些只言片语,编织出了争吵的真相。
他不愿意去相信,可当看见范倩楠那无比失望的眼神、甩不掉包袱的愤憎表情时,却又不得不相信。
他不明白……不明白啊,为什么明明有了金红色的福字,幸福却还是没有降临?
离开老板家时,他又听见了,俩口子难过地叹息道:“可怜呐可怜。”
外面下起了雨。
虹城市的冬天很少下雪。
范倩楠打着一把一看就价格高昂的银柄黑伞,脚上蹬着一双高筒皮靴,一身剪裁精美的羊绒大衣将她的身形衬得曼妙而修长。
她打扮得好漂亮,身上的一切都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温衍跟在她身后,裤腿上溅满了泥点,早就淋成了一个落汤鸡。
他手里还拿着那张福字。
范倩楠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他习惯性地低头闭上眼睛,这是范倩楠打他前的预兆
这回,范倩楠倒是没动手,她只是一把夺过那张已经湿透了的福字,狠狠往地上一掼,一脚踩了上去。
鲜红的颜色被泥水浸染,变得脏兮兮、黑乎乎的。
还会有赐予幸福的魔力吗?
这一天,范倩楠没有把他关进杂物间。
“你就呆在门口好好反省,我不想看到你。”
房门“砰”地重重合上。
他离家只有这一扇门的距离。
可他回不了家,或者说他从没有过真正的家。
他抱着膝盖蹲下来,不知道自己要反省什么。
如果自己真犯错了,那就是自己太傻了,傻到以为贴上一个福字,就真的能拥有幸福。
白蝴蝶来了。
它飞得很慢,很吃力,每逢下雨天它就会这样,它和雨水不合。
温衍掏出手绢,小心地帮它擦掉翅膀上的水珠。
“如果妈妈能记得我就好了。”他孩子气地碎碎念,“她是因为忙得忘了我,所以才不来接我的。”
白蝴蝶两只圆溜溜的小黑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记住。
冬天一季又一季地来。
温衍跟着范倩楠搬出了他们原来租的老破小公房,住进了陈家的豪华大别墅,但他的生活没有半点儿改变。
阴湿绵长的冬雨一直笼罩着他的人生,将他浇淋得寒冷彻骨、体无完肤,一刻都未曾止歇。
高一那年的冬天,陈家人决定去另一座城市度假。
当他们驱车飞驰在壮丽雪山间的公路上,准备前往缆车乘坐点的时候,温衍正虚弱地蜷缩在床上。
他发了高烧,之前身上被陈钰生踹出来的旧伤还没好,如今因为高热炎症严重,痛得他像被丢进烈火中烧灼,连呼吸都困难。
今天还是自己的生日啊……他迷迷糊糊地想。
自己会死在生日这天吗?那生日不就变成忌日了吗?
意识模糊间,他仿佛看见一只白蝴蝶飞向了他。
虽然已经忘记幼年时曾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白蝴蝶常来陪伴他,但习惯却不会轻易磨灭。
他不由自主地对蝴蝶说起了话,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好好听帮他说话了。
“我能像你这么自由就好了,无拘无束,没有牵绊。”
蝴蝶落上他的前额,轻盈如一片花瓣儿。
不可思议,他的额头好像没那么烫了。
“你真漂亮,像雪花一样。”他说,“这座城市的冬天常常下雨,却不常下雪。我好想能看到一场真正的鹅毛大雪,最好像烟花一样盛大。”
蝴蝶点了点头。
“你会像雪一样融化吗?总感觉你很快就要消失了。”
蝴蝶左右摇晃着触须。
随着时间推移,祂和温衍之间的因果如纺车上的纱线,不断缠绕紧密,现在已经可以在他身边留得更久。
甚至,对他的因果做出引导,使其暂时偏离原有的轨道。
“对不起,我应该用甜的东西招待你的,但我身上太痛了,实在动不了了。”温衍定定地凝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蝴蝶注视着他,触须轻轻颤动,仿佛在一同感受他的痛楚。
“下次有机会的话,我请你吃甜甜的蜂蜜吧。谢谢你来陪我,我真的好孤独。”温衍轻缓地叹出一口含着泪气的呼吸,“如果我能有一直陪伴在身边,不离开我的家人就好了。”
蝴蝶飞了起来,扇动了一下翅膀。
那样一双纤薄如纸的精巧鳞羽,看似只能在空气里荡开一丝透明涟漪,甚至无法摇动一朵小小的花。
但实际上,却能在因果的另一端,掀起巨大而恐怖的风暴。
此刻,就在那片和虹城市相距千里的雪山,一座缆车发生故障,从高空直直坠下。
“轰!”
摔了个粉身碎骨
愿望实现了。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飞来的白蝴蝶越来越多,它们汇聚在一起,宛如成千上万片雪花组成的纯白风暴。
温衍被蝶群淹没,他处在一个类似台风眼的位置,蝴蝶们温柔地簇拥着他,托举着他,为他隔绝了凛冽呼啸的寒风。
他不再坠落,就连冻僵的身体都感觉到了丝丝暖意。
蝶群绽放出灿白的荧光,随着光芒渐盛,它们也逐渐融合成一体,幻化出神明降世般梦幻圣洁的少年轮廓。
少年的姿态与动作,亦轻盈优雅如蝴蝶展翅。左手揽过温衍的腰,将他紧紧搂进怀里,右手握住他冰冷而纤细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粼粼荧光如退潮的海水,慢慢从少年身上褪去,显露出鲜活而生动的身姿。
黑发如鸦羽般垂在颈侧,勾勒出流畅优美的线条,也愈发衬得皮肤冷白胜瓷。眼睛像两丸养在冰雪水里的黑水银,澄凝不动,湛然生光。
温衍愣怔了好一会儿,眼眶里升腾起水雾,睫毛向下一扑撒,扇落一颗很大的眼泪。
少年泛着闪碎光泽的发梢飘落一粒鳞粉,幻化成一羽白蝶,珍惜地接住了这颗眼泪,不舍得让它碎散在风中。
“衍衍,你终于想起我了。”
温衍眼圈儿红得更加厉害,用发抖的声音说:“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不是说喜欢我吗?不是答应过我会一直陪着我吗?”
“为什么你也会突然抛下我,为什么连你也会不要我!”
破碎的、愤怒的、饱含悲伤的苛责,每个字都像尖锐的玻璃碎片,不管是爱的人还是被爱的人,灵魂都被反复切割得伤痕累累。
“我这么让你们讨厌吗?对你们来说……我就这么多余吗?”
“我对你们做过什么吗?我伤害过你们吗?我明明一直在忍耐,可为什么你们还是要这么对我!”
“你们故意抛弃我,故意把我推得远远的,我明明知道你们是不会回来的,可我还是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但你们从来没有为我回过一次头。”
“既然不爱我,恨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在我知道爱是什么之前,就先将我杀死……”
江暮漓没有说话,只是像之前以白蝴蝶的姿态陪在他身边时那样,安静专注地聆听。
祂的后背舒展开三对巨大的鳞翅,一对替他拂去雪花,不让它们在他身上融化。
一对为他格挡凛冽朔风,眼泪被吹干成冰,脸颊一定会刺痛得厉害。
还有一对将他温柔包围,从头到脚每一寸。
在这双翅膀圈出的小小世界里,温衍不管想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被允许。
他所有的情绪,激烈的、痛苦的、不甘的、黑暗的,祂都能全部接受,甘之如饴。
“衍衍,我爱你。”
温衍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却压不住断续的呜咽。
江暮漓轻柔抚摸他的后脑勺,让他靠上自己肩膀。温衍湿.漉.漉的眼睛紧紧贴着祂,眼泪不断从睫毛底下渗出,浸湿了祂温暖的皮肤。
“我爱衍衍,那怕有成千上万的母亲、父亲、手足,把他们的爱全部聚集在一起,也终究无法媲及我一个人的爱。”
祂的语调平静而温和,仿佛不是在发出什么爱的宣言,而是在客观讲述一个比任何真理定律都不容置疑的绝对的事实。
温衍指骨紧蜷,又慢慢松开。
雪片落在江暮漓与身形不成比例的巨大鳞翅上,被融化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鳞翅轻振,水珠坠落,光晕闪动,反射出温衍此刻的模样。
只见一羽羽纯白无瑕的蝴蝶正扑棱棱地飞进他眼眶、头颅和胸腔,它们簇拥在他的伤口上,扑簌簌地掀动翅膀。
为了能在虚假的爱里一直自欺欺人下去,温衍割舍掉了最重要的东西,变得盲目、麻木、痴愚,只留下丑陋而痛楚的空洞。
蝴蝶们正将他失去的部分重新填满。
他曾认为自己的生命贫瘠如荒漠,永远不可能开出玫瑰。但现在,他开出了朵朵白花,纵使不及玫瑰艳丽醒目,也依然十分美丽。
温衍一点一点仰起头,酸楚又滚热的气息堵住了喉咙。他几乎是在对江暮漓做唇语:
“小时候我经常会跟蝴蝶说话,那只蝴蝶就是你,对不对?”
江暮漓吻了吻他的发心,“对不起,那些时候不能以更好的方式安慰你。”
温衍抽噎得越发厉害,瘦削的肩膀高高低低地耸动。
江暮漓托起他的脸蛋,指腹很轻地捻去他的眼泪。
“衍衍悲伤的梦太多了,所以,想哭的话就尽情地哭吧。”
温衍颤颤地掀了下睫毛,又抖落几颗很大的眼泪。
“你别盯着看我……我不想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江暮漓抵上他的前额,用温柔沉和得让人心化掉的声音告诉他:
“没关系,这样到了该笑的时候,衍衍才能尽情地笑。”
温衍一怔,踮起脚尖环住祂的颈项,把自己整个人死命埋进祂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他流过很多眼泪,也忍过很多次哭泣。可几乎每一次,他都只能偷偷地哭,悄悄地忍。
他以为没有人知道,知道了也不会有谁在意。但其实,始终有一个存在陪伴着他,注视着他,守着他,看着他一天天地成长。
他和祂相隔天涯之远,却又近在咫尺之间。
在他哭泣的时候,祂想帮他擦掉眼泪。
在他被打骂的时候,祂想替他承担所有痛苦。
在他咬着手指艳羡其他小朋友能吃火炬蛋筒的时候,祂想把此世所有美好之物都塞进他的怀里。
星星,银河,蜂蜜,初雪。
但事实却是,祂连最平凡常见、人人都能享用的果腹之物都不能给他。
祂看见他被范倩楠关在门外不准吃饭,好心的邻居阿姨偷偷塞给他一个馒头。他拿过馒头大口咬了起来,边吃边东张西望,惊魂不定的模样像极了可怜的小兽。
可还没吃几口,范倩楠就冲出来劈手把那个馒头打落在地上,连着甩了他两个耳光。
他看着地上的馒头,用力抿紧嘴巴却没有哭出声,只是眼睛里含满了沉甸甸的泪。
那一瞬间,祂情愿被打入无间地狱再受一遍无间酷刑,也不堪忍受这样痛。
祂和他一起做着悲伤的梦。
但祂多想看见他能开心地微笑起来,哪怕一次就好。
又或者不用奢求微笑,只要可以抬起手擦干眼泪,停止哭泣也好。
多么微小的、可笑的,又不值一提的愿望。
“时间真是奇妙啊。”江暮漓露出忧伤又释然的动人微笑,“于我而言,人类的一生短暂如线香花火绽放的一瞬,可来到你身边之前度过的那些年,我却感觉有永恒那么漫长。”
温衍用掌根用力揉掉脸上的泪痕,“你到底是什么?我只想了解你更多一点,你是什么我都不会在乎。”
江暮漓有些困扰地笑了。
温衍紧盯着他,“你不愿意告诉我吗?”
江暮漓摇摇头,道:“我一度为这个问题深深困扰。我曾是来自太虚墓地的异域神,降临这颗星球后,我沦落为受业力污染而邪堕的邪神,后来我又披戴起人的皮囊,在人间行走。”
“过去的我不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又非未来的我,哪个都可以是我,但又可以不是我。”
“但如今,我和你之间因果变得更加完整,过去之因已经连接上现在之果,我置身其中,终于能清醒地洞彻自身,不再迷茫。”
“答案很简单。无论我过去是什么,现在是什么,未来是什么,我都只有一个身份。”
温衍动了动嘴唇,“你是什么?”
江暮漓张开手臂,轻而有力地将他纳入怀中。
“我是你的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18章“……温衍一直都很喜欢蝴蝶这种美丽的生物,小时候他还会跟蝴蝶说话交朋友……”又是一个伏笔嘿嘿
人类也好,怪物也好,神明也好,全都无所谓。
只要是江暮漓就好,只要自己被他深深爱着就好。
jiΠěΓcΗūǎΝG
温衍闭上眼睛,静静感受被拥抱的幸福。
江暮漓身上仿佛永远笼罩着沉甸甸的温暖暮霭,漫漫又缓缓地将他包围。
原来,这就是真实的爱吗?
虚假的爱令他陷入痛苦的深渊不可自拔,而真实的爱却能带走他心里所有黑暗的情绪和波动,将他满是血污的灵魂,重新冲刷得如水晶般透明。
“我也有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想告诉你。”
“虽然不想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你,我怕你知道后会觉得我很可怕,但我还是觉得一直这样瞒下去不行。”
“我想让你了解真实的我……江暮漓?”
温衍声音陡然一颤。
“你、你怎么了?!”
不知为何,他竟然看见江暮漓的身影正在变淡,笼罩在他周身的灿白光芒也在一点点消褪,就连让自己无比眷恋的的温暖体温,都以一种心惊肉跳的速度冷却了下去。
“别怕。”江暮漓柔声安慰他,“你的执念已经解开,这个意识的世界也将崩塌,而你和我会在真实的世界重逢。”
“你在说什么啊?”温衍慌得六神无主,“我听不懂……我不明白啊!你只知道你又要离开我了,我又要找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