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的恋人是大邪神—— by何处东洲
何处东洲  发于:2023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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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范倩楠的主治医师陈捷是一个经验丰富、从业多年的医界精英。他为范倩楠治疗的这些年里,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专业素养与值得信赖的精神状态,从未被精神垃圾、负面情绪污染。
温衍挂掉电话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
他实在想象不出范倩楠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陈捷惊慌失态到这种地步。
虹城市精神卫生中心。
这是一所精神卫生三级甲等专科医院,刚一踏进去,会觉得它和任何一所专业的医院并无不同。
但是,当温衍进入住院病区,却发现到处都是铁栏杆,每走一步,脚下就不由生出寒冷的感觉。护士将两道门依次关上并反锁后,正常与不正常之间的界限被无情地隔绝他甚至开始慌乱。
一条狭窄的走廊。
右侧是一排穿病号服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目光空洞,依靠在窗边晒月光。
右侧是一间间病房,鳞次栉比。
不时有患者和来查房的医生护士,用独属于他们的奇怪方式打招呼,也有患者无规律地摇晃着身体,哼唱着听不懂的歌谣。
见到温衍和江暮漓这两张陌生面孔,不少患者纷纷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们。
他们的眼神,和正常人的眼神不一样。
正常人总会无意识地隐藏心思,在大脑意识的周围竖立起重重藩篱。哪怕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神很容易透露出人的真实想法。
但正常人绝不可能像精神病患者那样,两只眼睛是没有玻璃的窗户,混乱纠缠的意识毫无保留地哗啦啦涌泻而出。
好多个人。
好多双眼睛。
好多好多的意识。
温衍的喉咙像被堵住,升腾起溺水般的窒息感。
这个地方仿佛是一个平行宇宙,大门一旦关闭,他们就被困在异象般的境地中,无法再离开一步。
在医生办公室里,他见到了陈捷。
整肃到近乎枯燥乏味的环境里,陈捷正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屏幕光映照着他的脸,显出微微凹陷的脸颊还有挂在下眼睑上的青晕。
温衍记得自己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精神充沛的微胖男人,现在整个人却像一株长期被太阳暴晒的枯萎植物,弥漫着一种衰败感觉。
范倩楠的病症,真的能将他折磨到这种地步吗?
陈捷懒得跟他们寒暄,示意他们坐下后,便开始跟他们交代起了范倩楠的情况。
“这些年,病人的情况虽然没有很大起色,但至少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
“但就在上个月,我在每天晚上例行的病房巡视的时候,发现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在吃过药后安稳入睡。”
“她抱着头坐在病床上,对着她的娃娃念念有词,说什么做梦了,我又做梦了,做梦好开心。之后连着好几夜,她都出现了这种情况,虽然每次说的话都有所不同,但总体表达出的意思却是一致的。”
“我把它们录了下来,并整理成了文字。”
温衍问:“可以给我看看吗?”
陈捷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报告递给了温衍。
温衍注意到,他那报告的那只手绷得特别用力,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都凸出来了。
就好像那不是一份医院里最常见的病情记录,而是比定时炸.弹更可怕、更危险的东西。
“你自己看吧。”陈捷用力吞了口唾沫,喉结夸张地起伏,“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温衍有些奇怪,这又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专业著作,有什么勉强不勉强的。
可就在他翻开报告的刹那,他终于明白了陈捷的忠告。

疯狂的呓语。
黑纸白字,密密麻麻,活像一群密密麻麻蠕动着的行军蚁,呼啸着冲进他的眼睛,闯入他的意识。
最高频出现的词汇,是梦和幸福。
幸福的梦。
梦中的幸福。
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
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
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
温衍的视线逐渐涣散,意识仿佛要被吸纳进这团混沌癫狂的漩涡。
手背上落下温暖的触感,令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江暮漓轻轻从他手中抽走这份记满可怕梦呓的报告,一页一页姿态优雅地阅读起来,神情既认真又专注,仿佛捧着的是一本清雅的诗集。
少顷,他合上报告。
“病人似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坚信自己在梦中过着幸福的人生,甚至对那个与现实相对的世界,产生了严重的依赖。”
“没错。”陈捷僵硬地点了点头,“但当时我只是稍微有点担心,并没想到会发展成现在这种状况。”
温衍皱眉,“病人本身精神就有问题,为什么没有去重视?”
“人体细胞都有自我修复的功能,而脑神经细胞则靠梦境来修复。”陈捷解释道,“病人在遭受生活重创后失去了平衡,内心充满困扰和痛苦,她做梦是在完成对中枢神经细胞的自我修复,完全是大脑中枢神经细胞自我保护的需要。”
“很科学的解释。”江暮漓微微一笑,“只是,尽管它合理而正确,你自己能相信吗?你能说服你自己吗?”
陈捷青白的脸色更加难看,嘴唇颤颤地哆嗦,似乎在经历着一场十分痛苦的思想斗争。
“虽然精神病发病的原因比较复杂,但无非是遗传、器质性原因、心理因素和社会环境因素这些方面。我一定能用专业知识和临床经验,制定出有效的治疗对策改善病人的状况。”
江暮漓略略颔首,“但愿如此。”
“现在方便带我们去看一下病人吗?”温衍问道。
虽然他已不再对范倩楠的母爱心存幻想,也不对她抱有任何母子情分,但该对她付的责任他还是会承担起来。
“正好我现在要去查房,你们就跟我一起吧。”陈捷道,“请你们务必保持冷静,不要害怕,病人情绪很敏感,受不了一点儿外界的刺激。护士来给她吃药,她都会十分激动,拼命躲避。”
温衍问:“这和她做梦有什么关系吗?”
“我认为有。”陈捷顿了顿,“她似乎把我们这些人和她自己判定成了不一样的存在,总认为我们要把她从梦里那个美好的世界带走。”
“甚至,她还给自己起了专门的称呼,用来和其他人做区别。”
温衍皱眉,“什么称呼?”
“很抱歉,因为她说的次数不多,发音又很含糊,所以我还不能确定。”陈捷道。
范倩楠的病房位置比较靠里,三个人一起顺着狭窄的走廊往前走着。
白炽灯很亮,将整条走廊照得灯火通明。
但温衍总觉得尽头是一个黑洞般的终点,不知有什么未可知的恐怖隐藏其中,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他由衷地希望是自己的错觉。
走廊左侧有一块阴影的豁口,是楼梯。
一个背脊佝偻的人影慢吞吞地浮了上来,拐杖敲地的声音“笃笃笃”的响,如投石入湖,荡开圈圈森然的涟漪。
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她在范倩楠病房门口停下脚步,刚要伸手敲门,就被陈捷拦了下来。
“吴奶奶,那么晚了您不回去休息,来这儿干什么呢。”
吴珍莲慢慢转过头,脸从阴影里暴露在了白炽灯的光照里。
她张开嘴“嗬嗬”笑了起来,掉光了牙齿的口腔宛如一个黑洞。
她这一转头,不止温衍吓了一跳,连陈捷都骇住了。
吴珍莲的头颅很大。
她的身躯和四肢已经萎缩得像皱巴巴的核桃,但她的脸却十分光滑饱满,尤其是额头和颅顶,高高地耸立起来,就像被强行灌进了许多东西。
陈捷猛然记起自己上次见到吴珍莲的时候,她的头部似乎已然有了些微妙变化。
但当时他并没在意,因为吴珍莲身体一直没什么问题。
怎么短短几天,她就变成了这样?
陈捷稍微一思考,就感觉脑内隐隐胀痛。这种不适并非器质性的,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体验。
是了,就和他研究范倩楠的梦呓时一样。
一旦他试图用理性与知识去解开谜团,就似有无数只蚂蚁顺着他的七窍钻进他的脑髓,细细密密地啃食着他的意识,要将他的精神也啃得破破烂烂,百孔千疮。
他会疯掉。
和他的病人们一样疯掉。
疯掉,被关在这里,被外面的世界遗忘,拖着日渐疯癫的神志,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陈捷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用力按下圆珠笔笔帽,让笔尖扎进掌心。
锐痛唤回了他的理智。
他是一名医生,他要救治他的病人,他怎么能害怕?
他相信不会有知识和经验解不开的难题。
然而,吴珍莲下一句话,就轻易击碎了他的信心。
她说:“我和小范约好了,一起散散步,聊聊天。”
陈捷呆住了。
吴珍莲失智将近三十年,从未离开医院一步。她的家人将她送来这里自生自灭,连医药费用都是医院先行垫付的。
不知该说可悲还是幸运,她早就谁不认识也什么都记不得了,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被抛弃。
她的意识陷入比深海更暗无天日的混沌,又怎么可能认识范倩楠,还跟她约定什么散步聊天?
甚至,她都不可能记住范倩楠住哪儿,叫什么名字。
“您……认识范倩楠?”温衍试探着问。
吴珍莲笑着点头,“我们都认识十几年了,是很好的朋友,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讲,就是忘年交。”
这下,温衍也浑身一僵。
范倩楠哪儿来什么朋友啊?
吴珍莲兀自絮絮地说:
“我们是在欧洲十国游的时候认识的。”
“她老公带着她和她儿子,我儿子带着我和我老伴儿,我们一起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在塞纳河边喝下午茶,所有人都羡慕我们,因为他们都没我们这么幸福……”
她讲得滔滔不绝,温衍和陈捷听的一愣愣的,一开始还以为是胡言乱语,可越听竟越觉得栩栩如生。
因为,吴珍莲的讲述里有许多非亲眼目睹不能有的细节。
比如,范倩楠穿了一双黑色尖头高跟鞋,结果磨破了脚趾,她那位富豪老公就特意给她买了一双舒适的运动鞋换上,还亲自为她系好鞋带。
更诡异的是,吴珍莲还说了许多身为一个大半生都在精神病院度过的贫苦老太太根本不可能具备的知识。
“你们喝过伯爵茶吗?”她得意地自问自答,“我和我老伴儿就喝过,儿子知道我们爱喝茶,特意带我们去高级的店里品尝。”
陈捷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话说:“您儿子可真孝顺,你们二老真是好福气。”
吴珍莲骄傲道:
“我儿子说,正宗的伯爵茶一定要两种或以上的红茶去拼配,再加入不同的香料。”
“能用来做顶级伯爵茶基底的红茶,那都是精品中的精品,咱们国家的正山小种就是,尤其是武夷山市的桐木关……”
末了,她为自己的演说加上一句意犹未尽的结语。
“我真是命好唷,人家常说的天生好命,就是我这种人吧。”
温衍和陈捷面面相觑,嘴唇瑟缩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难以言喻的混乱与恐惧。
许是吴珍莲讲话声音太激动,范倩楠被吵醒了。
只见病房门“吱嘎”一声豁开,门缝里挤出了一张苍白瘦削却仍残留年轻时动人美貌的女人脸。
那一瞬间,温衍和陈捷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无比希望范倩楠能对吴珍莲做出陌生的反应。
不要认识。
不会认识。
不可能认识。
范倩楠骨碌一下眼珠,把视线投到吴珍莲脸上。
她笑了。
“吴阿婆,等你好久了,怎么才来。”
她走出来,两个人面对面好站好,双手收拢胸前,大拇指相勾,其余四指并拢,给对方鞠了个头碰头的躬。
温衍如遭雷击。
类似的动作,他也见秦老板做过。
当时秦老板正在疯狂念诵祈祷词。
重叠教会的祈祷词。
难道范倩楠和吴珍莲也……
温衍不敢想下去了,可偏偏无数个疑问往脑海里涌。
这两个人长年被关在医院,怎么可能跟重叠教会有接触?
邪.教的目的无非是从教众身上非法敛财,但重叠教会显然不是。
那它想实现的到底是什么?总不见得真是把穷人苦人都带去至福圣地享受极乐吧?
还有,这件事会跟秦朗星有关系吗?
温衍既苦恼又混乱。
邪.教的阴影像蝙蝠的翅膀,终于真切笼罩在了他的头顶。
跟范倩楠喃喃地说了些话,吴珍莲拄着拐杖,“笃笃笃”地转身往回走。
陈捷上前扶住她,“你们不是还约好一起散步的吗?”
吴珍莲笑道:“待会儿就去。”
陈捷又道:“可范女士已经回屋又睡下了。”
吴珍莲道:“是啊,就这么去。我们灵人哪儿都能去,哪像你们肉人这么麻烦。”
灵人……肉人……
这不就是范倩楠之前用来指代自己和别人的词儿吗!
陈捷魂不守舍地回到办公室,揣着满怀疑惑和忧心,和往常一样和衣而睡。
相比身体的疲累,大脑接连遭受超出常识之外的冲击,对他的消耗更加巨大。
由于工作的特殊性,做精神科医生的普遍都会受到负面影响。
早些年圈子里有句话:“精神病人出院了,结果精神科医生成了病人。”甚至报纸上还登过一家三级综合医院精神科医生“抱团”出现精神障碍的新闻。
陈捷从业多年,情绪受影响的时刻难免存在,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整个人的精神仿佛都被掏空。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入睡的。
他做起了梦。
他看见范倩楠和吴珍莲一起在散步,她们朝他招了招手,招呼他快点过来。
他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他们走啊走,不停地走。
吴珍莲说:“不知不觉间,就有这么多人了啊。”
范倩楠说:“人多好,人多才热闹。”
他愣住了,不就他们三个吗?哪儿来的人?
吴珍莲说:“你看看后面。”
他转过头。
身后有一大群人,他们跟着他们一起散步。
前面也多了一大群人,他们跟着他们一起散步。
没有终点的散步。
每个人都双手收拢胸前,大拇指相勾,其余四指并拢,脚步轻盈地向前走去。
他也不由自主地做出了这个动作。
吴珍莲停下了脚步。
“我到了。”
本就鸦雀无声的众人陷入了比死更沉默的绝对寂静之中。
下一瞬,他们爆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他们有的在嚎哭,有的在狂笑,但表达出的却是同一种感情——
无比羡慕。
他们羡慕吴珍莲,吴珍莲到了,可他们仍没有。
陈捷不知道吴珍莲究竟到了哪儿,但他无法不相信,那一定是个无比美好的地方。
“我到了,我要去和我老伴儿还有儿子过好日子了。”
吴珍莲握住范倩楠的手。
“我等你,你要快点来。”
“快点来。”
“快点来。”
陈捷眼前一花。
吴珍莲那张鼓胀硕大的脸贴上他的鼻尖,在他世界里无限放大。
她张开黑洞似的嘴,喷吐出诡异扭曲的声音。
“你也快点来。”
陈捷猛地睁开眼睛,自己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浸透。
他想从椅子上下来,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明明他的双腿并无任何异样之感,但他的意识在告诉他,他刚经历了一番长途跋涉,所以他的两条腿必定酸软无比。
陈捷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竟然才过去十分钟。
可他在梦里却似足足行走了十天。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惊叫骚动,好像有病人出了什么事儿。
出于医生的本能,他立刻挣扎着冲了出去。
这一瞬间,他暂时将刚才的怪梦抛诸脑后,也浑然未注意自己的双腿又能如常奔走了。
一开门,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就扑面而来,强烈的不祥预感将他死死包围。
他循声跑到楼梯口,在照不到白炽灯光的楼梯转角平台,吴珍莲正以一种极其怪异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
一泊鲜血缓缓从她那颗硕大饱满的头颅底下蔓延开来,她抽搐似地挣了挣四肢,血泊被抹开,她身侧便似张开了一对鲜艳的蝴蝶翅膀。
精神科医生也具备一定的急救能力,陈捷几乎是以飞跃而下的速度冲到吴珍莲旁边,刚想为她做心肺复苏,谁知吴珍莲突然伸出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
那力气大得不可思议,快把他骨头捏断。
“嘻……嘻嘻……”
吴珍莲笑了,硕大灿烂的笑脸直直地对着他。
“我……到了……”
陈捷一阵眩晕,颤声问:“什么……?”
“你也……”
吴珍莲腾地坐了起来,一张老脸“啪”地贴上了他的面孔。
“你也快点来。”

这里是没有终点的世界。
他们行走在这个世界,每走一步,都有东西“咕咚咕咚”疯狂涌灌进耳朵,源源不断地渗透到脑髓。
那些东西,人类称之为“意识”。
对已发生之事的记忆。
对未发生之事的妄想。
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意识。
一个人能创造出无限的意识,这颗星球从远古到现代再到未来,又能孕育出无数个人。
经过无限的时间,意识像一条条川流,汇聚成了一片无垠汪洋——
意识之海。思维活动的圈层,相对现实世界的另一个空间。
人类在醒着的时候,拥有的理性能让他们控制自己的思维,就像风筝被线牵引,不至于肆意飘到未知的地方。
然而一旦睡着,理性随太阳一同落了山,灵感和月亮一起当空朗照,意识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被意识之海汹涌呼啸的潮汐所唤来的巨大引力所吸引。
意识之海虽然危险,但人类并不会常去,去了也会很快回来,所以并不太要紧。
除非对抛弃肉身、永远长留那里抱有强烈渴望。
又或者,你疯了。
疯子的意识本就没有名为理性的那根线的牵引。
陈捷没有疯。
陈捷是疯子的医生。
疯子的医生被疯子们包围。
疯子的医生被疯子们的意识包围。
陈捷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皮似有千钧重,脑壳里装的也似变成了铅块。
从医多年,他睡觉时总会保持警醒。但不知怎的,这些天他总是很难从梦中醒来。
他在梦里走过的路越来越长,长到一定程度,恐怕都回不去了吧?
草草用凉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既熟悉又陌生。
一张对他这个年纪的消瘦中年男人来说过于饱满鼓凸的脸,高耸的额头反射着卫生间惨白的灯光。
陈捷抬起湿.淋.淋的手,摸了摸了自己的头颅。
不痛,不痒,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也不存在类似肿胀刺痛的不适。
他的头,似乎是自然而然变成这样的。
陈捷擦干脸上的水,想着今天要完成的工作……
自己要做什么来着?
他忽然忘了。
自己明明最重视病人了,怎么会忘呢?
他屈起食指,用力敲了敲脑袋,逼迫自己努力思考。
等等,思考……是什么?
他该如何思考?
他的大脑怎么丧失了这种最基本的能力?
稍微一用力,浮现出来的都是一些纷乱复杂、扭曲纠缠的场景——
自己站在领奖台上,台下都是医学界的泰斗,媒体闪光灯连成一片光海。自己的手中捧着沉甸甸的奖杯,那是自己接连攻克精神疾病的难题后取得的至高荣誉。
一会儿,自己又回到了家。不是冰冷孤寂的单身汉的公寓,而是灯火通明的温馨的家。
家里有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一见到他就开心地围上来,一家人在其乐融融的氛围里享用热气腾腾的晚餐。
真好啊……
这样……真好啊……
这样的人生,比他现在过的不知道幸福多少啊……
他真想永远过着这样的生活,所有愿望都实现,所有欲求都满足。
但现实却很残酷。
他穿梭在这座宛如无尽迷宫的医院,徘徊在病人们之间。他施尽毕生所学想要救治他们,想让他们回到太阳底下,回归健康正常的生活。
可是,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人类的精神现象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复杂的事物,极其难定义,极其难描述,极其难归类。
很多时候,他殚精竭虑,却也只能缓和、控制住病人的病情,却无法彻底将他们从癫狂混沌的泥沼中拉出来。
甚至,他还亲身经历了超出知识和经验范畴的诡谲莫测之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病人快乐地死在自己面前。
他的努力真的有意义吗?
他的人生真的能创造出价值吗?
陈捷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放在洗手台架子上用来刮胡须的刀片。
锋利的刀片割破了指尖,鲜血点点滴滴地淌下。
他又重重地在创口上涂抹上双氧水,新鲜湿润的血肉抽搐收缩。
痛,痛得他眼睛都红了。
身为一个医生,竟然要依赖类似自.残的刺激痛觉的方式使自己暂时保持清醒,不让思维变成一团纠缠凌乱的麻线,陈捷想想就觉得无比讽刺。
他走出办公室,温衍和江暮漓在外面等他。
见到陈捷,温衍不由一凛。
他的样子,和死去的吴珍莲,很像。
和现在的范倩楠,也很像。
刚才来的路上,他遇见了几个病人,他们也都是这样,脖颈上顶着一颗鼓胀耸突的头颅。彼此交流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做出那个手势——
掌心向里,拇指相勾,其余四指并拢。
传染性疾病可以预防,凶残歹毒的邪.教可以严打。
但不痛不痒毫无感觉的疑难杂症该如何治疗,无形中传播蔓延的恐.怖宗教又该怎么对抗?
听陈捷讲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变,温衍一时间只陷入了更深的忧虑与迷茫。他不仅担心范倩楠,更担心陈医生和医院里的其他人。
而且,他还下定决心,要为秦老板一家的悲剧报仇。
“根据我们现在已有的信息来看,所有异状的都是从做梦之后开始的。”温衍思忖道,“你们做梦的时候,会感觉有相当大量的意识涌进脑海,就算醒来,也越来越难分辨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
陈捷沉重道:“没错,就连外貌都在异变。”
“再正常不过了。”江暮漓道,“就好比不停地往气球里吹气,气球必然会涨大,人类的躯壳是很脆弱的,既无法承受非人之物的灵魂,也不能容纳太过庞大的意识。”
“我现在真的特别无力,我想救这里的病人……哪怕我自己变成疯子,我也想救他们。”陈捷手肘撑着膝盖,十指死死地插.进头发里。
“这里最让人心痛的,不是病情有多严重多可怕,而是病人们已经被家人和社会放弃的事实。”
温衍低声道:“我知道。”
陈捷捂住脸,闷声道:“我有一位病人,他的病情都已经康复了,可以出院了,但他还是选择留在这里,与病友们一起生活。”
“在入院之前,他是一位话剧演员,对他来说,上台表演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享受。我问他为什么不离开,他遗憾地告诉我,并不是他不想回去,而是他没法再登上舞台。”
“外面的世界早已将他遗忘,他的名字始终与精神病联系在一起,不可能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所以,还不如留在这里,至少这里还会接纳他,病友们还愿意为他鼓掌。”
“就在前几天,他也做起了梦。他梦见自己重新登上大舞台,表演最拿手的剧目,底下观众喝彩不绝。”
“梦醒之后,他崩溃了。他竟然求我,问我能不能把他变回疯子。他接受不了现实与理想的落差,清醒太痛苦了。”
“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治好的,可我却没能让他的人生重新开始。结果,他比其他还病着的人都更快地沉溺做梦,白天醒着的时间很短,晚上睡眠的时间又很长。”
“他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清醒话,就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疯了死了都无所谓,只要……只要能拥有那样的幸福。”
温衍听了,胸口堵得喘不上气。他想安慰陈捷,可他没有资格更没立场,说出来的话只会像风凉话。
每个人都无法抗拒对幸福的渴望。
自己是这样,秦老板是这样,正常人是这样,疯子也是这样。
这是人类的通病,既真实又沉重,终其一生都无法治愈。
而利用这一点诱捕人类的宗教,也显得尤为可耻卑鄙。
“人类的灵魂和大无限紧密相连,只有无限才能使人得到满足。”江暮漓静静地开了口,“他们的内心将不断受到愿望落空带来的痛苦,直到脱离虚幻的梦境,回到现实中来。”
温衍心念一动。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能让病人不再陷入做梦的状态,是不是就能救他们了?”
陈捷抬起头,灰白憔悴的面孔逐渐重燃希望的神采。
“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忽然想到一个治疗对策,或许可以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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