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窗外,一只俊俏的小燕子飞离低矮的屋檐,振翅冲向蓝天。
这才是……真正的黄绣姑么……
温衍用力捏紧了拳头。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那座黄绣姑庙,不是供奉,而是侮辱。
歪曲了她的遭际,污染了她的愿望。
哪怕死了,做了鬼,这里的人也希望她继续做一个贞烈节妇,并用她的悲惨人生,规训和她同命运的女人。
一百多年来,她高坐佛龛,受着祭拜与香火,却比遭受任何酷刑更加痛苦。
温衍还看见了那个向他借书的女孩。
那个没怎么上过学,却仍能写得一笔好字的女孩。
曾经会露出胆怯而羞涩的笑容的脸庞,已经变得青白扭曲。她静静躺在鲜血浸透的产床上,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冯叔他们已经得到了她的孩子,她没了用场后,便再无人在意她的死活。
黄绣姑来到她身边,提醒她,如果她选择放下仇恨,就能投胎转世,此世虽凄苦,下辈子却能有个好出身。
但若选择复仇,就只能化身厉鬼,背负恶业,阴魂不散,再无救赎
她做出了和黄绣姑所期望的完全相反的选择。
她慢慢爬了起来,一步步跟着黄绣姑走了出去,身后蜿蜒出连绵的血水。
她回到冯家,回到那个将她和她的孩子连骨带肉吃得一干二净的地方。
她上吊的那一瞬间,怨气到达了顶峰,而她与戕害她的那些人之间因果联系,也在空前高涨。
她才不要轮回,她才不要救赎,不要善良,不要宽容,不要温顺,不要谦卑。
这一切的一切,她全都不要!
她不要忘,不会忘,不能忘。
一瞬间,温衍仿佛看见黄绣姑的身影与她重合。
她们隔了一个世纪的岁月,可她们的仇是一样的,她们的恨也是一样的,她们遭受到的折磨从来就没有改变。
没有人同情她们,没有人理解她们,也没有人帮助她们,哪怕只是伸出手拉她们一把。
对有些人而言,这个世界是幸福人间。可对她们来说,这个世界却是狰狞噬人的地狱。
她们活着的时候被吃,死掉之后还要被吃,嚼碎肉与骨,连灵魂一起玷污,吞吃入腹,半点不剩。
所以,都已经是这样苦难的命运了,都已经是这样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生了,化身恶鬼挥舞利爪又怎样?
理所应当。
黄绣姑的庙要被拆了,是阿禄师的提议,镇民们纷纷附议。
那个一直住在庙里的疯婆婆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恳求众人高抬贵手。
这座庙是她唯一的容身之所,拆了的话,自己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可是,没有一个镇民理睬她。
“不拆庙,留着那女鬼继续祸害人吗?”
“你不要为了一己私利,就想祸害我们全镇人好吧?”
“你一个克夫克子、断子绝孙的丧门星,我们愿意让你留在镇上已经很好了!”
听到这话,疯婆婆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当年她生孩子难产,怀了“哪吒胎”。产婆用了土办法,把她放到牛背上让牛颠,好帮助她把孩子生下来。
谁知牛半途发了性,她丈夫被牛撞倒踩伤,失去了生育能力,而她的孩子生下来也没多久也死了。
疯婆婆被婆家赶了出来,无家可归的她曾跑到庙里,希望能有好心的庙主收留她,结果都被人以晦气为由赶了出去。
最后,疯婆婆流落到郊外,只有这里的阴庙不会排斥她。
这么多年,她就住在黄绣姑庙里,她知道黄绣姑是惨死的鬼,但她不怕鬼。黄绣姑跟她一样,都是苦命人,苦命人不会害苦命人。
这里虽然狭窄阴暗,却能遮风,能避雨,也没有人会辱骂她,伤害她。
很快,黄绣姑庙就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之下,被砸烂成了一堆废墟。
但阿禄师并不满足于此。
“有了这次的经验教训,我们还是把其它阴庙一起拆除为好,永绝后患。”
现在的阿禄师在众人眼中俨然成了救苦救难的神祇,无论他说什么,人们都无有不从。
“这些庙虽然不比大庙,但也有人进来许下自己的愿望,你怎么可以把这些庙全都拆掉?”
温衍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但该说的话,他还是要说。
镇民们一听,不屑一顾地嗤笑起来。
“你个外地人就不要再掺和我们镇的事了好吧?”
“不过都是些女人的事而已,算得了什么大事?反正老爷们儿从来不去拜阴庙。”
“我们镇上有那么多神老爷,拜都拜不完呢,这些破庙拆了最好!”
“是啊,反正阿禄师他老人家神通广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今天我们还非得把这些庙铲平了不可!”
一座又一座阴庙被砸毁推倒。
这些庙宇本就是简陋的小庙,风吹日晒,年久失修,拆除起来根本毫不费力。
又像是、它们也早就不想再伫立在这里了。
它们累了,倦了,不如轰隆倒塌,变回一堆无知无觉的木石。
温衍望着漫天飞扬的尘沙,呼吸像被堵住了一样。
有一种极度不祥的感觉降临在他心头,和他第一次去冯圣君庙时那种产生的那种异样感很像,仿佛有一种极其邪恶的冰冷东西,正森然注视着他们。
所幸江暮漓及时握住了他的手,瞬间消除了所有的不适。
“衍衍,别难过了。”他柔声安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他们认为的好事未必好,你眼中的坏事也未必坏。”
温衍难过地说:“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了。”
“再留一天好么?”江暮漓道,“明天是游神赛会,相信我,一定会很精彩。”
作者有话要说:
别难过!!!这是正能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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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小的时候电视上放过一个琼瑶剧,里面有一段是刘雪华演的女主角爬牌坊,爬的时候周围人都在打她骂她,还往她身上扔东西。这一段真的特别特别惨烈,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当时我不懂女主角一个好人为什么要被这么折磨,可能默认了不受虐就不是琼瑶剧的女主角,现在反过去想,在封建礼教大过天的地方,女主角必须老老实实当一个物件,有人的感情和欲望就是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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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魂相关描写参考自六壬教的法事
温衍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游神赛会是痋南地区一年一度最隆重的民俗活动,将当地独具特色的民风演绎得淋漓尽致,具有相当高的研究价值。
而且,因为刚除了邪祟的缘故,今年一定会办得更为盛大。
果不其然,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鞭炮声和锣鼓声就响彻大街小巷,鼓乐喧天,盛况空前。
等日头高照正当顶,最吸引人眼球的圣驾巡游就要开始了。
庙主们纷纷把神庙里的行身神像请进神轿,抬出庙宇游境,接受民众的香火膜拜。
所谓“境”,就是指一方神祇所管辖的地方。当巡游队伍在其庙宇和信仰范围内出巡时,便可称之为“巡境”,寓意神明降落民间,巡视乡里,保佑合境平安。
沿途还伴有锣鼓、舞狮、舞龙、杂技及乐队演奏等艺阵表演,镇民们全体出动,夹道观看,熙来攘往,场面那叫一个热烈。
温衍被人群推挤着往前,看着一架又一架神轿队伍从自己身边经过,恍惚间,好像真的看到了天神道的诸位神明降临人间,伏虎降龙,施展神通。
但也只是感觉。
时间一长,温衍就觉察出了一股说不出违和感。
他想到小时候暑假看最喜欢的《西游记》,唐僧一行人来到小雷音寺,以为坐着的是满殿神佛,殊不知都是一群阴险狡诈的妖怪。
当时他就莫名很害怕这一集。
宝相庄严之下,邪恶蠢蠢欲动,隐藏着一双双满怀恶意的眼睛。可你还一无所知,对着一群窥伺着你满身肥美血肉的妖怪顶礼膜拜,满心虔诚。
现在的他就有这样一种感觉,明明置身于如此喜庆祥和的气氛里,却只觉头皮发麻,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幸好有江暮漓陪伴在他身边。只要牵着江暮漓的手,和他有肢体接触,就会感到安心踏实。
只是,不知是否是错觉,温衍总觉得每架神轿在经过他们的时候,吵得人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唢呐声,都会有一瞬间的停息。
就好像……好像里面的神祇在敬畏着他们。
日上三竿,阳光普照。圣驾巡游,百神过境。
到了这种时候,哪座庙的香火最旺,哪位神祇信徒最众,一眼就能看个分明。
今年风头最盛的无疑是冯圣君。
阿禄师带着一众弟子,每经过一个路口,就有数不清的人等在那里,争先恐后地要给冯圣君接香。
每尊出游的神像前方,都会有人捧着香炉供信徒们上香。今年想为冯圣君接香的人,简直能从路口排到路尾,挤得水泄不通。
甚至,很多特别虔诚的镇民,还特意用放鞭炮和放烟花的方式来迎接他们。
简直就跟人气偶像握手会似的。
温衍抻着脖子朝那儿望,只见人头攒动,烟雾缭绕。阿禄师被众星拱月地簇拥着,红光满面,得意无限。
人们对他的崇拜,已经和对冯圣君一般无二了。
“你看。”江暮漓淡淡道,“那个老乩童很快就要离开人间了。”
温衍以为他在讽刺阿禄师享受被当成神的待遇不可自拔,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但很快,他又露出郁郁不快的表情。
“这里明明有这么多的神和乩童,可徐小雨、黄绣姑那样的人,最终都没能得到救赎。”
江暮漓抬手拂去落在他发梢上的香灰。
“我说过,这里的神早就已经没用了。”
温衍用力点点头,深有同感。
“就是,还不如你老家那位土地公。”
“……”
“对比之下,我都觉得祂有点可怜。只有一间小破庙,也没什么香火。”
江暮漓微笑解释:“我老家那位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温衍看着他:“说得好像你是祂一样。”
江暮漓干咳一声,“怎么会呢。”
温衍沉吟道:“不过……祂确实和这里的神很不一样。”
江暮漓问:“哪儿不一样?”
温衍道:“这里的神虽然一个个人模人样,也都是从人成神的,但总感觉祂们已经不在乎凡人的悲喜生死了。”
“你老家那位虽然小模样挺别致的,大概也没将人类放在眼里,但祂还是会回应人们的愿望,哪怕是被本土神抛弃的人。”
江暮漓听着,问他:“可神的意志不可捉摸也难以揣测,如果祂做这一切的本意,和你认为的截然不同呢?”
温衍想了想,“对那些更高维度的存在而言,不能论心不论迹,只能论迹不论心。祂实现了我的愿望,我很感谢祂。”
“还有就是……”
他不说下去了。
江暮漓立刻追问:“什么?”
温衍笑笑,“暂时想不到了。”
实话是不能讲给阿漓听的。
古蝶异神和别的神明最大的不同。
那些神祇都有欲望,祂们要祭祀,要供奉,要信徒。但只有大扑棱蛾子,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要。
温衍知道祂唯一想要的是什么。
但自己永远不可能能给祂。
从见到江暮漓的第一眼起,自己就已经把所有的一切,心也好,灵魂也好,都心甘情愿地交给了他。
这时,前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乌泱泱的人堆里,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死人了……冯家死人了!”
江暮漓轻勾了下嘴角,“真巧,好事儿怎么都赶到一起了。”
就在刚才,冯圣君的神轿经过了冯家。文叔现在对冯圣君可谓是崇拜得五体投地,早早地就叫上刚出院的儿子等在家门口,父子俩迫不及待要给冯圣君接香了。
谁知两人刚插上香烛,冯圣君的头就“哐当”掉落下来,差点砸到冯俊。
神像都是用木材和陶土制作而成,头颅上装饰繁复,尤其沉重,况且冯圣君的神像还十分高大。要不是文叔眼疾手快,立刻把儿子撞到一边,恐怕冯俊的脑壳儿都要被砸得凹进去了。
然而,还没等两人松一口气,冯圣君的无头身躯也轰然倒下,握在手上的那柄斩妖剑,一下子贯穿了冯俊的胸口。
冯俊仰面倒在地上,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蟑螂,手脚用力扒拉着地面,鲜血慢慢在他身下形成一个血泊。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至死都没弄明白到底怎么了,自己怎么就要死了。
文叔抱着他儿子,又哭又叫,恳求周围的人来帮帮他。他老冯家可就这么一根独苗,这是要断根儿了呀!
可没有人能帮到他。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冯俊很快断了气。
这世上,怕是没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无力、更绝望的了。
温衍隔着人群,望见了这一幕。
他想,徐小雨曾经流过的血、流过的泪,可比他们多得多了。
孙凤娇喜滋滋地端着献给冯圣君点心与供果从屋里出来。
阳光灿烈,满目血红。
她的宝贝儿子瘫软在血泊里,跟刚宰杀完的牛蛙一样,四肢兀自微微抽搐。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爆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瓜果点心滚落满地,被看热闹的人踩得汁水狼藉。
她跪倒在地上,不要脸面,也不要尊严,最绝望难看的姿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死死抓住每一个能抓住的人的脚,求求他们救救自己的儿子,儿子可是她的命呀!
温衍看着她,没有同情,只有疑惑。
她明明也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对徐小雨感同身受呢?她爱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就能对别人的孩子那么残忍呢?
“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江暮漓平静道,“在我见过的所有生物中,人类是唯一会对同类进行大屠杀的动物。这颗星球上曾经存在别的人种,原人和尼安德特人,他们的末路都是被智人所灭绝。”
温衍说:“不同人种之间的战争,还能解释成为了生存要抢夺有限的资源。可徐凤娇还有叶美婷都和徐小雨一样,她们都是女性,都是母亲,也都曾为人女儿,她们不是敌人。”
“但为什么她也好,叶美婷也好,都能毫无负罪感地迫害一个无辜的女孩?”
“这也是人类最常见的缺陷之一。”江暮漓莞尔,“人类常常无法将自己和其他人作为同一种生物加以认识。他们很容易被这个世界的规则驯化,哪怕是不公平的、错误的规则。”
“他们习惯用地域、社会、性别和家庭作为自己的第一属性,代价是抛弃自我。这样的人类,早就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
温衍看见,那些围观的人们开始质问起了阿禄师。就在前一刻,他们还将阿禄师奉若神明。
他们惊骇地问他,到底怎么一回事?邪祟不是已经消除了吗?那些阴庙不是都被推倒了吗?为什么还会在游神赛会这么神圣的场合发生这么可怕的事呢!
阿禄师也慌得不行,众人的话在耳朵眼里嗡嗡地炸。
神像的倒塌,在他坚不可摧的信仰上生生砸出几条裂缝。
莫慌,莫慌。他强行安慰自己,冯圣君阳刚无敌,无有敌手,不可战胜。
他赶紧起乩,请冯圣君上身。
很快,一股温暖正气从脊椎缓缓上升,稳固了他焦灼动摇的内心。
众人见阿禄师露出凛然威严的正义之态,也纷纷安下心来。
既然可以收拾那帮女鬼一次,那就能收拾第二次。
但见阿禄师俯身捡起冯圣君的斩妖剑,高高举起。
在正午烈日照耀下,那柄宝剑正闪动着无比炫目的光华,仿佛真有一股神力倾注在锋刃上。
而阿禄师矮小佝偻的身姿,也变得英武伟岸起来,一如冯圣君本尊。
众人瞧得一阵激动,目眩神迷,恨不得立刻跪下奉香。
然后,阿禄师转向抱着儿子痛哭流涕的文叔和孙凤娇,面无表情地朝他们刺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文叔和孙凤娇根本来不及闪避,就看见一点锐利的剑芒朝他们急掠而来。
文叔猛地把孙凤娇推到了自己前面。
孙凤娇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剑穿喉。
她捂住自己的脖子,鲜血泉涌,从指缝间泼流而出,染红了一大片衣襟。
她“啊啊”哑叫着,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文叔。
这个男人,她的丈夫,几十年夫妻,她为他十月怀胎生下儿子,为他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她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奉献给了他们冯家。
可是为什么?临了到头,他要这么对自己?
她有那么多的疑问,可她的喉咙里溢满鲜血,堵住了所有的话语。
她再也不能说话了。
再也不能像从前对徐小雨那样,喋喋不休地说出那些刻毒的字眼,用贬低、辱骂和斥责,将一个善良可怜的女孩欺辱得遍体鳞伤。
她沉重地倒在地上,逐渐失焦的眼睛里,映照出尖叫逃窜的人们。
她伸出手,想抓住她的丈夫。
但文叔早就吓得跑没影儿了。
她倒在冯俊的尸体旁,和她儿子一样,死不瞑目。
温衍别开了头,眉头紧蹙。
不是因为怜悯,而是从阿禄师的身上,他感受到了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恶力量在作祟。
这股力量之前还没有太明目张胆,只是躲在暗处窥伺着一切。现在,它正越来越膨胀,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江暮漓牵过他的手,紧紧握住。
“我想不通这一切该怎么解释。衍衍,你有什么想法吗?”
温衍沉默片刻,很慢地点了点头。
他想到了悬崖下的那片深海,还有海中那只吞噬了无数个灵魂的怪物。
或许那里,才是祭典真正开始的地方。
昭昭天命,应许之地。
流鲜血与泪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最喜欢这种热闹的大场面了,吉祥如意,死人一地(狗头)
阿禄师拖着斩妖剑,一步一步走到了镇子的另一边。
剑身上的血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红线。
这里的镇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他是在做施展某种特殊的法术,兴冲冲地围了上来。
有个男人奋力拨开人群,他正好有件麻烦事想求阿禄师帮忙。
“大师,我老婆上个月又堕了一个女胎,搞得我最近总觉得家里不干净,能否劳驾您上门帮我看看,是不是真有东西作祟……”
话音未落,阿禄师抬起手,当胸就是一剑。
“噗嗤!”
血雾喷洒,染红了道路两边的神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人群里炸开惊恐欲绝的尖叫,他们就像一群被秃鹫袭击的惊鸟,拥挤着,哭喊着,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
文叔佝偻着身子,混迹在人堆里,死命咬着胳膊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此时此刻,他情愿自己变成一团屎壳郎滚的粪球,也不要让阿禄师发现他。
刚才,阿禄师跟阴魂不散的恶鬼一样,不紧不慢地跟了他一路。他跑啊跑,却怎么都甩不掉。
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原本最信任最依赖的人,摇身一变成为灭你满门还要索你性命的刽子手。这种巨大的落差,没有一个人能受得了。
文叔咧着嘴巴,边嚎边跑,混合着香灰的风直往嘴里灌。他已经跑得半条命快没了,但他还得继续跑。
透过刺痛的模糊泪眼,他看见前面走来了一支神轿队伍。
原来是碧海龙王在巡境。
碧海龙王也是痋南地区的广受供奉的神祇。
传说祂大义灭亲,斩杀自己亲生的龙女公主,剖出她的龙珠,赠予皇帝平定风浪,让商船和渔船得以平稳航行。其果敢无私的行径,令人们敬佩称颂至今。
而那个跟在神轿一旁的法师,大家都尊称他为龙爷,也是个神通不逊阿禄师的厉害人物。
文叔一见到龙爷,顿时如见救星,“嗷”的一嗓子就生扑了上去。
他涕泪横流,颠三倒四地跟龙爷哭诉了一通。龙爷往地上重重一顿画杆方天戟,粗声豪迈地安慰他,让他不要害怕,自己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他的性命。
文叔哭得泣不成声,抱着龙爷磕头如捣蒜。
“你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龙爷道。
“好、好好……我都听您的!”
文叔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碧海龙王的神轿队伍,生怕落下一步。
一路上,繁弦急管琮琮漱着涟漪,明明是庄严喜庆的巡神之乐,可文叔听在耳中,一颗心却在腔子里越颠越慌。
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幻听,但渐渐的,那乐声变得越来越扭曲,忽高忽低,忽而平缓忽而急促,一下子吊得高急尖锐,一下子又低沉得像哀鸣。
人间最平常的乐器,怎么可能演奏出如此阴森邪恶的声音?
文叔抹了一把冷汗。他忽然注意到,碧海龙王的神轿轿帘,是紧紧闭着的。就连有风吹过时,都无法将它掀动分毫。
游神赛会上可从来没有拉上轿帘隐藏神像的风俗,龙爷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法师更不可能犯下如此明显的失误。
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藏在神轿里的真的是碧海龙王吗?
文叔强忍窒息,抬起手,颤抖着伸向轿帘。
“你在做什么?”
手腕被龙爷一把握住。
文叔打了个寒战,“没、没什么。”
龙爷笑了一下,“别做多余的事情,惹那位大人生气,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文叔连连点头,“是、是……”
“啪嗒。”
有东西从他手腕上滴落下来。
一团透明的鼻涕样的黏液,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文叔一阵恶心,往衣服上胡乱抹掉。
等等……这是龙爷蹭到他手上的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大团半透明的黏液正从龙爷衣摆底下缓缓滑出,打湿了那身锦绣辉煌的衮龙之袍。
他稍微低下头,就有一股浓烈的异味直冲鼻端。
像极了菜市场里臭鱼烂虾的味道。
龙爷停下脚步,回过头,“你怎么了?”
文叔的腿肚子和牙齿一起打颤。
他怎么会现在才发现,龙爷的眼睛根本不像大活人的眼睛,倒像是一副躺在案板上的死鱼的眼睛!
眼底灰白一片,瞳仁缩得很小,僵黑的一粒填在中间。
龙爷一步步朝他逼近,“到底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还是你看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我什么都没看见!”
文叔胡言乱语地大叫,扭身就跑,不要命地跑。
他跑,跑,跑!不看路,不看人,只要能跑出一条生路。
地上是厚厚的爆竹皮,鲜红鲜红的一层,像血。
血河在他脚下蔓延,一座座神轿仿佛就漂流在滔滔血河之上。
鲜艳得快要烂开来的色彩,扭曲蠕动的线条,变幻不定的形状,这些莫可名状的物体,还是神圣庄严的神轿吗?
那些狰狞怪异、高耸入云的骇人怪物,还是人们信奉崇拜的神祇吗?
文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嘴巴咧得很大,看上去像是在笑,可眼睛里又不断地流着泪。
此刻,他那卑鄙又猥琐的灵魂,正在躯壳里痉挛抽搐,忍受着千刀万剐的酷刑。
现在的福临镇,已然被空前剧烈的灵压所笼罩。
无比强大又无比邪恶的灵压。
在那些阴庙都被毁坏之后,已经再没有能与这股力量的主人相抗衡的存在了。
其实,不止是文叔,几乎每一个镇民的精神都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
就像一旦把浅水鱼扔进深海,它就会因水压暴增而被活活压死。要不了多久,以福临镇为中心的整个痋南地区的人们,都将面临精神失常的危险。
这片土地,就是一个大型精神病院。
文叔踉踉跄跄地冲进一座庙宇。
他被木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摔在青石地面上,喷出一大口血。
灵压对他灵魂的侵蚀,正逐渐转移到五脏六腑。
但他恍然不觉疼痛,摇摇晃晃地爬到蒲团上,一下一下,对着神龛重重磕头。
直到此刻,他还奢求有神祇可以拯救他。
他不想死……不想死啊!他为了活下去,连自己老婆都牺牲了,他怎么可以死啊!
“咚!咚!咚!”
他的前额重重敲在坚硬的砖石地面上,破了皮,烂了肉,洇开一团深红的血迹。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那些威严的神像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
“求求……救救我……一定要救救我……这么多年了,我没断过一天香火,捐出去的善款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你们一定要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
耳中好像传来些微的动静。
文叔激动地抬起血肉模糊的脸。
他看见,那些堂哉皇哉的神像,齐刷刷背过了身去。
他被抛弃了。
或者说,神祇们背弃了这片土地,也背弃了所有的信徒。
文叔的身体慢慢软倒下来,他嘴里发出似笑非笑的哭声,身体怕冷似地抽搐着,慢慢地动也不动了。
连神都不管他了,他还挣扎些什么呢?
不多时,龙爷带着人找进来了,笑呵呵地指挥一众弟子把他捆了起来。
龙爷身上的诡异变化似乎更加严重了,不断有大团大团的腥臭黏液从衣袍底下渗漏出来。
他手上的皮肤也变成了半透明的质地,黏湿绵软,滑腻冰凉,令人联想到深海鱼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