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即死期。
寿辰即冥寿。
小阁楼变得空空荡荡,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
在无人看见的壁橱夹缝里,一部掉在里面的手机的屏幕亮了,播放起之前监控拍到的画面。
徐小雨拖拽着熟睡的叶美婷,一步一步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慢慢地走向了阁楼。
一夕之间,叶美婷母子的暴死传遍福临镇。
人人惊惧,都说是徐小雨的冤魂在报仇,怕是接下来就要轮到文叔家。
文叔全家自然怕得腿肚子发软,惶惶不可终日。
“叔,这、这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说送肉粽仪式成功了吗!”
“就是啊,叔这事儿你可以一定得管啊!”
阿禄师一进门,文叔和孙凤娇就冲上去扑在他脚边,嚎得那叫一个心胆俱裂。
阿禄师眉头紧皱,他自己又何尝没意识到仪式彻底失败了,但他实在没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就算是普通法师举行的送粽仪式,也足够能把吊死鬼送走了。
他请上身的是最能除煞破邪的冯圣君,又用了绝魂符这道最厉害的神通,理论上对付徐小雨足够了。
徐小雨就算怨气再足,再狠厉,她也只是一只不成器的恶鬼。她没有机缘,生前不曾修炼,死后无人祭拜,根本不可能成得了气候。
思来想去,他认为一定是送粽仪式本身出了问题,而自己却没能发现。
“你们带我去徐小雨的房间。”他命令道。
文叔一家人日夜悬心,怕得都快发心脏病了,早把徐小雨的房间封了起来。但眼下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打开锁,放阿禄师进去。
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徐小雨的遗物都在那天晚上被烧掉了。
阿禄师不死心,让文叔他们几个和他一起,里里外外都搜寻一遍,不管找出来什么东西都要给他看。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从柜子顶层的最里面,翻出了一个小笸箩。
阿禄师一见这东西,脸色顿时变了。
他掀开蒙在笸箩上的白布,只见里面放着胭脂、香粉、剪刀还有一个绷架。
绷架上蒙着一块绸布,上面写了一个“男”和一个“女”,一根绣针正好插在“男”这个字上。
文叔战战兢兢地问:“这是什么东西啊?”
“这是向黄绣姑求卜问事的道具。”阿禄师阴沉着脸道,“这些东西,我们没有烧掉。”
作者有话要说:
这把双杀咯
冯家人愣住了,徐小雨能有什么事值得去问黄绣姑的?
“跟黄绣姑问事儿,先在桌子上放一只笸箩,里面放好女人家做针线活的工具,然后开始唱歌。等黄绣姑来了,就能问她了。”
阿禄师沉吟片刻,继续道:“据我推测,徐小雨问的,无非是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这也是福临镇上的女人最常问黄绣姑的问题。”
“再看这块绣布,黄绣姑给出的答案,显然是生男孩。”
“唉哟!”孙凤娇叫了起来,“怪不得她刚怀孕那阵,信誓旦旦告诉我们自己一定能生男孩。”
“我们一开始还被她蒙在鼓里,后来我看她肚子的形状不对,托关系找了熟人帮忙查一查男女,才知道怀的是个不值钱的女娃。”
“真的假的?”文叔将信将疑,“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黄绣姑不准的。”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阿禄师道,“仅仅是漏烧普通的遗物,我倒还有办法,可偏偏没烧掉的是和黄绣姑有关的东西。”
“这就意味着徐小雨冤魂作祟,也和黄绣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把黄绣姑这种吃过香火的鬼魂牵扯进来,事情就有点难办了啊。”
温衍他们那些参加过送肉粽的人,都被阿禄师召集了起来。
阿禄师告诉他们,现在每个人都有危险,他准备亲自去和黄绣姑交涉。
“虽然危险难免,但我有冯圣君护体,阴不胜阳,邪不压正,我定能保大家平安无事。”
在一间宽敞的空客房里,诸人团团围坐,双目紧闭。阿禄师命两名弟子摆好神案,点燃香烛,左右各持笸箩两端,站在中间那块空地上。
他自己从头到脚又作冯圣君装扮,一一将胭脂、香粉、剪刀和绷了绸布的绷架放进笸箩,然后拈起一根绣花针,针尖贴在绸布上,嘴里念诵道:
“黄绣娘,黄绣娘,披云肩,佩香囊。
纤纤十指手上功,精致花团透芬芳。
姑娘本是俏模样,辛苦劳作忘上妆。
今朝我给姑娘来上妆,也有香,也有粉,也有胭脂点口唇。
姑娘请你快显圣。”
如此复诵三遍之后,众人只觉一阵阴风擦过脸颊,继而耳中传来了笸箩晃动的轻微响声。
黄绣姑来了。
阿禄师定了定神,开口向黄绣姑问事。
“徐小雨是不是来找过你?”
“嗤——”
绣针缓缓移动,针尖戳进了写在绣布上的“是”字里。
阿禄师继续问:“徐小雨是不是求你预测过肚子里孩子的性别?”
针尖停留在“是”字上,没有移动。
“你是不是告诉她是男孩?”
针尖依然没动。
“你是不是故意戏耍徐小雨?”
此时,阿禄师已经认定黄绣姑在恶作剧了。她这种供在阴庙里鬼魂比不得正神,若对人类起恶意也是很正常的事。
谁知针尖移动了“不”字上。
“那你是预测错了?”
针尖安静地戳着“不”字。
阿禄师迷惑更深。
不是恶作剧,也不是没能判断出男女,那还能是什么原因?
他一阵毛骨悚然。
有没有可能,黄绣姑是在故意给徐小雨希望?
从希望跌进绝望所能产生的痛苦,可比直接把人推进绝望要深重得多。
要知道,黄绣姑刚死的时候,就是怨气冲天的厉鬼。虽然老百姓为她建了庙,但不会改变她厉鬼的本质。
而且,她的庙宇虽不是大庙,但这么多年日积月累下来,也一定让她受了不少香火和拜祭,道行绝对不容小觑。
最毒妇人心,死也难消恨。她很有可能是在利用徐小雨,设计让徐小雨生前积累更多的怨气,死后变成更凶的厉鬼作祟,成为她杀人泄恨的帮凶。
阿禄师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
真是好恶毒的心思!好阴深的城府!
他果断决定先结束这次扶乩。
反正真相基本已经盘摸了出来,黄绣姑多留此地一秒,危险就多一分。
谁知,他刚准备送神,江暮漓的声音悠悠然响了起来:
“你是怎么死的?”
所有人浑身一抖。。
阿禄师气得快晕过去了。
就算是再没常识的白痴,只要看过那么一点鬼片或者恐怖小说,都知道降灵过程中绝对不能问这种禁忌的问题!
黄绣姑身世惨烈,更是禁忌中的禁忌!他事先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过!
温衍轻声提醒:“阿漓,你不能这样。”
阿禄师想同样是男同性恋这个还稍微正常点!
“你要客气一点,不能对女士没礼貌。”
阿禄师:“……”
江暮漓从善如流,“请问您是怎么去世的?真的和传说中一样吗?”
此言一出,笸箩猛地高高飞起,骨碌碌滚落在地。
“啊!”阿禄师一声痛呼。
那根细如牛毫的绣花针,竟然生生刺穿了他的食指。
阴风阵阵,吹灭了香烛,青烟袅袅如鬼魅。
屋里温度持续下降,直刺人骨髓。
日光灯频闪狂抖,暗影憧憧。
黄绣姑果然生气了。
众人吓得尖叫连连慌乱逃窜,文叔一家人更是抖如筛糠,抱在一起扯着嗓子号丧。
“怎么回事啊?!”
江暮漓做出害怕的表情,虽然迟了一拍,但好在戏足够真。
他顺理成章地温衍抱了个满怀,贴着他柔软的脸颊哄他:“衍衍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温衍把他薅到一边,自顾自站起了身。
这下江暮漓真的惊恐了。
当然,温衍才不知道他那做作的男朋友已经快进到“呜呜呜衍衍不要我了我被抛弃了怎么办我那么大个老婆没了”,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蠢蠢欲动,虽然不知对错,却迫切想要证实。
温衍弯下腰,拾起那根还沾着鲜血的绣花针,针尖抵上绷架上的绸布。
“黄绣姑,你是不是在同情徐小雨?”
“你们命运相似,同病相怜,你知道一旦告诉她真实的结果,她一定会陷入绝望,甚至被迫放弃这个孩子。”
“所以,你才对她说了谎,对吗?”
温衍的声音很清晰,可从始至终,他手里那根绣花针都没有任何反应。
房间里恐怖的异象消失了。
黄绣姑离开了,静悄无息,唯余轻微的笸箩晃动声。
就好像有一双三寸金莲走过,被微微摇曳的裙摆轻拂一样。
众人好半天才敢动弹,抹去吓出的满头冷汗。
虚惊一场。
只是,阿禄师的脸色没有丝毫缓和,依然冰冷如严霜。
他恶狠狠地警告温衍和江暮漓,说他们两个触犯了无人敢违背的禁忌,大大惹怒了黄绣姑,很可能会像之前的死者一样遭遇到危险。
江暮漓搂着温衍的肩膀,愁容满面道:
“那可怎么办啊?不知者无罪,我和我爱人完全不通鬼神之事,求大师指点一条生路。”
阿禄师仿佛就等着他这样的反应。
他泡了满满一瓷缸榕树叶的水,水里撒了一些符灰,让在场每个人包括他的弟子,都务必喝个干净。
榕树叶有治阴煞和辟邪的奇效,阿禄师此举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分发给众人的时候,他的神情莫名有些紧张。
夜幕黑纱重重罩,随风潜入唱雨谣。
江暮漓右手撑着头,左手轻拍怀中香甜熟睡的青年。
即使在黑夜里也漂亮得光华流转的墨瞳,正于此刻流淌出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粘稠的,强烈的,滚烫的,像沸灼的岩浆一样,浇灌倾注在怀中青年那清瘦单薄的身躯上。
温衍全然不知,他印象里作息习惯也十分优秀的男朋友,晚上从来不睡觉,一双眼睛一瞬不错地凝视着他,直到天明。
就连平时只会吐出彬彬斯文的话语的嘴里,也会像疯癫了一般,絮絮吐出一些叫人毛骨悚然的爱语。
甚至还要时不时地凑近,轻轻舔舐他的睫毛和嘴唇,如吸食珍贵的花蜜,细细咂摸,流连不休。
只是,这样通常会持续彻夜的无与伦比的快乐,今夜怕是要被打断了。
紧闭门窗的房间,荡开一阵阴森森的香烛味。
地板上浮现出一团模糊的影子,轻轻地晃,慢慢地飘。
三寸金莲走路就是这样的,即使是做了鬼,也是这样的。
黄绣姑来了。
来惩罚违反扶乩禁忌的人了。
影子慢慢直立起来,在白墙上拖曳出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形,好似一场诡异的皮影戏。
她的四肢和脖颈有些古怪,呈现出一种扭曲凌乱的样子。
这使她行动时格外僵硬生涩,动作一顿一顿的,倒真一具被初学者笨拙操纵的粗糙人偶了。
鬼影逐渐扩大,似墨汁滴入清水,笼罩了整个房间。
家具开始震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强大的灵压。
一般来说,灵压只会作用于精神层面,但她施加的灵压,已经对物质世界造成了干涉。
可想而知她的道行修为,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鬼神。
只见她动作僵硬地举起了双手,歪折的十指如爪如勾,慢慢靠近床上背对她的两个人。
锐利的指尖已经快要碰上江暮漓的后颈。
可江暮漓还捏拢着温衍的一只手,从指节到每一片泛粉的指甲,细细摩挲,把玩得入了神。
仿佛除了这只纤细秀气的手,其它再没什么东西能让他分心哪怕一丝一毫。
“啊——!”
在碰到江暮漓的一刹那,黄绣姑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迅速往后退缩。
自己刚伸出去的那只手已经溶解了。
江暮漓依旧没有回头。
她惊恐地问:“你是什么东西?”
“得亏你躲得够及时,不然只怕一缕残魂都不剩了。”青年淡淡道。
祂的灵魂与无间地狱的业力正在不断融合,对她那样的厉鬼,无疑是触之即死的剧毒。
“那现在呢?”
黄绣姑已在转念间认识到了眼前这只怪物的可不可测。
“就算把整个痋南的法师和神祇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你一根手指头。你若想将我打得魂飞魄散,也只怕是一动念间的事吧?”
江暮漓笑了一下,“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她冷笑:“你还挺客气。”
江暮漓道:“是我爱人提醒我要有礼貌的。”
“……”
“衍衍的猜想是正确的吗?”江暮漓说着,露出歉意的微笑,“我对你们人类的感情不是很了解,所以也很难做出判断。”
其实,祂的模仿能力和学习能力还是很强的,不然又怎么能塑造出“江暮漓”这个人呢?
但前提是必须要和温衍有关,必须是温衍喜欢或者在意的事情。除温衍以外,其余万事万物,在祂眼中都微如尘埃。
扶乩时,衍衍竟然第一次推开了祂的抱抱,就为了向黄绣姑求证自己的猜想。
祂简直要疯了。
不过,既然是衍衍想知道的,那就是祂想知道的。
祂就是个无药可救的衍衍脑袋QAQ
只可惜黄绣姑并没有回答祂的意思。
于是,祂就决定自己动手。
江暮漓抬起手,食指优雅划开后颈一块皮肉,一条泛着黑珍珠器材光泽的触手,从里面哗啦啦地伸了出来。
触手动作轻缓柔和,却毫无怜悯地贯穿了黄绣姑的前额。
一个个小鼓包在触手上起伏鼓动,像极了蛇类疯狂进食时的身躯。
黄绣姑生前的记忆正在被读取。
黑暗又绝望的记忆,刻骨铭心的伤痛。
即使她做了好多年的鬼,也难以释怀。
“啪嗒。”
一颗眼泪顺着江暮漓眼角滑落,浸湿了眼尾那颗小小的红痣。
黄绣姑的惊讶之情瞬间压倒了恐惧。
这样的怪物……竟然也会哭?
谁知江暮漓的眼泪,还真的越流越多。
她难以置信,难道这怪物……是在同情自己么?
江暮漓拭去眼角的泪水,哽咽道:
“衍衍好厉害啊,竟然真的被他猜对了,他怎么可以这么温柔这么善良,对恶鬼都能感同身受。”
黄绣姑:“……”
她忽然情愿这只怪物把自己打得魂飞魄散,也不要见祂流下真情实感的眼泪。
太吓人了,真的太吓人了,肉麻到她灵体不适,直泛恶心。
简直能把恶鬼吓成人。
黄绣姑久违地重温了一把做人时才有的浑身发毛的感觉。
“谢谢。”江暮漓诚恳道,“谢谢你让我感受到衍衍那颗非常美丽的血肉之心。”
人类的七情六欲对他而言,跟蚂蚁的习性一样难以理解,甚至还有点滑稽。
但是,一旦出现在温衍身上,祂就会像服用了某种致.幻效果强大的禁忌药物一般,生出前所未有的亢奋与激动。
连脑髓都在颤抖。
祂是如此迷恋温衍的感情。
在太虚墓地共度的近乎永恒的时间里,祂的爱人总是沉默而忧伤,从未向祂显露不一样的情绪。
“作为谢礼,我想提醒你一句,就算你救走了徐小雨的魂魄,也不能真正帮助到她。她杀了叶美婷母子,看似仇怨得报,可恶业也越来越重,再无投生人间道的可能。”
她咬牙道:“我何尝不知。”
“我有点奇怪。”江暮漓做出思考的样子,“按正常情况,送粽仪式一旦完成,徐小雨便能除尽煞气,早日解脱。可为什么你宁愿冒险也要将她救下来?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况且送粽仪式于你凶险无比,你事先又根本不知那乩童会用上绝魂符这种法术。”
黄绣姑不肯说,只是悲怆冷笑。
“容我猜上一猜。”江暮漓沉吟,“唔……你若不这么做,徐小雨也会像其它自缢之人一样,被海里的东西吃掉,对么?”
她一下子震住了。
“你……你怎么知道?”
江暮漓笑了,清俊迷人,灿烂若神祇。
“因为,就是我把那个东西带到这里来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黄绣姑:于是转身往崆峒山上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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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个地名小彩蛋:福临镇非常富庶,又有很多神明庇佑,镇如其名,一听就很有福气。但是在这个地方,福气虽然人人都有,却唯独不会降临在女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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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唤黄绣姑的咒语(?)化用自描写绣娘的相关古诗
这些天,福临镇大惊小吓接连不断,比搭了戏台子还热闹。
本来都在传,说王振强和叶美婷母子的暴死,都是徐小雨的鬼魂在作祟。
谁料阿禄师发话,说背后都是黄绣姑在操纵,她积怨难消,要报复福临镇的后人,自己必须开坛与她斗法,唯有除了这冤孽,方能保一方人太平。
痋南地区法师虽多,但敢直接和阴庙里供奉的主叫板的,阿禄师还是头一个。
一时间,人人都把阿禄师当成了斩妖除魔的英雄。
阿禄师飘飘然。
只要斗赢黄绣姑,他就能一举成为整个痋南地区最受尊敬的法师,名望声誉无人可及。
虽然心内并无十足把握,但他坚信阴不胜阳,邪不压正。
他从以前就打心眼儿里就瞧不起黄绣姑这类阴庙供奉的鬼魂,本质都是邪物罢了。
而自己信奉冯圣君,走的是阳刚大道,合该像冯圣君一样,将她们斩杀得一干二净。
开坛斗法必须要去黄绣姑庙,那里是黄绣姑的根基,她的神像在那儿受了上百年的香火,早与她的魂魄同根同源。只有在那儿斗赢了她,才能斩草除根。
但这也意味着黄绣姑更有本土优势,对他是大大不利。
所以,阿禄师在斗法前,做了一桩最重要的事。
那就是藏魂隐身。
所谓藏魂,就是把人的三魂七魄暂时寄宿在某个物体或地方,让邪祟找不到魂魄无从下手。
温衍看见,阿禄师郑重其事地请出三块铁板样的东西,分别画了六张符纸贴在正反面。
“师父是在入符胆呢。”
他听见阿禄师的弟子兴奋地交头接耳。
温衍在书上看到过,大概知道入符胆的意思。
符胆是符令的灵魂,也是符的主宰。一张符能否充分发挥威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有符胆镇守其中。
而入符胆的意思,就是请神明镇座这一张符令之内,牢牢把守此符的门户。
阿禄师此举,无疑可使自己的魂魄隐藏得更好,不被妖邪察觉一缕气息。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阿禄师才在符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生辰,把三块铁板分别藏在香炉中、水盆中和假山盆景中。
此乃山水藏魂之术,是高阶的藏魂法术。
阿禄师如此严阵以待,可见是要使出全力与黄绣姑恶斗一场了。
温衍有点担心。
担心黄绣姑。
他从来没有见过阿禄师伸张正义,也不曾看到有谁在徐小雨生前伸出援手。
唯有黄绣姑,一个死了上百年的鬼,愿意给予徐小雨那么一点怜悯,哪怕只是因为同病相怜。
怜悯之心是人类美德的基础。
自然既然给予人类眼泪,那就表示它曾赐予人类一颗最仁慈的心。
可是在福临镇,这种与他人的不幸感同身受的能力,却是那么羸弱。
很快,温衍的忧心就变成了现实。
阿禄师祭出了所有看家本领,两厢缠斗了一炷香的功夫后,黄绣姑终究还是落了下风。
温衍闭上眼睛,他能感应到黄绣姑已经受了重创,她很害怕,本能地畏惧冯圣君手里那把斩妖剑。
斩妖剑杀过女人也灭过女妖,女人的泪和女妖的血,将它的锋刃淬炼得锐不可当。
现在的黄绣姑,只能东逃西窜,勉力支撑。
温衍知道,她在找阿禄师藏起来的魂。
这是她唯一逃出生天的办法。
但是,阿禄师的魂藏得实在太周全了,她根本找不到,反而又被斩妖剑的剑气伤了魂魄。
温衍想,要不要把藏魂的地方告诉她。
只是一旦告诉了她,阿禄师就会面临生命危险。
人命关天,温衍足足犹豫了一秒钟。
一般情况下,普通人不可能在扶乩通灵以外的场合和鬼神直接交流,但他不一样。
他都麻了。
他都能像宝可梦大师那样砸个球就把大扑棱蛾子召唤出来了,给黄绣姑捎句话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黄绣姑果然找到了那三块铁板。
她抬起歪折扭曲的手指,狠狠戳刺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整座庙里顿时回荡起痛楚的惨叫。
但奇怪的是,发出惨叫的不是阿禄师,而是阿禄师的弟子、文叔一家人还有其他几个住客。
不对呀,黄绣姑伤的不是阿禄师的魂吗!
温衍猛一个激灵,他想到了他们这些人的共同之处——
扶乩那天,他们都喝了阿禄师分发给他们的水!
难道那一缸掺了符灰的水……才是阿禄师真正的藏魂之地?
“阿漓……!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江暮漓就皱眉捂住胸口,有气无力地倒进了他怀里。
“衍衍,我疼。”
温衍恨不得代替黄绣姑杀了那个老逼登!
“衍衍,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江暮漓的声音温柔又坚强,他握住温衍的手,贴上自己心口。
“只要衍衍能像现在这样,陪在我身边就好……”
温衍麻溜儿地把他放到了地上。(江暮漓:又来?)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温衍气愤地冲上前去,一脚踢翻香炉。
“你想跟黄绣姑斗就堂堂正正地斗,想要名声又贪生怕死,用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伎俩,你就不觉得可耻吗!”
阿禄师不屑冷笑,“兵不厌诈。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这种迟钝至极的普通人竟然能发现。”
当初,他虽打定主意要消灭黄绣姑,但又生怕自己遭到不测。即便是用最周全的山水藏魂之法,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于是,他就想到人肉藏魂。
人肉藏魂是冯圣君一派的乩童才会的秘术。
传说冯圣君每次斩妖除魔之前,都会抓一个八字命格纯阴的处.女,将自己的魂魄藏进她的躯壳里。
这样一来,自己就能毫无顾忌地与邪魔恶鬼斗法了。
只是,那些被祂用来藏魂的女子都成了牺牲品,她们的身体会因无法承受祂的魂魄而崩坏,若非即死,也是早夭。
但无论如何,民间还是引以为美谈。毕竟用几个女人的死换来一方安宁,怎么想都是一桩划算的事。
而阿禄师这次用的人肉藏魂在经过代代改良之后,可将法师一人的魂魄分散在多个人身上,不仅藏得更好更难发现,就算遭遇不测,还能将伤害分摊,降到最低。
阿禄师打心眼儿里觉得此计绝妙。
他举起斩妖剑,贴上绝魂符,临空横扫。
阳刚至极的剑气就要将黄绣姑斩得魂飞魄散。
温衍想阻止,却被阿禄师的弟子们团团围住。
那一刻,他脑子里下意识想到的,就是去求他那位便宜老公。
但不知为何,之前百呼百应的古蝶异神,这次并未现身。
只听空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女子惨呼,随即空气像是荡开一圈圈透明的涟漪,慢慢扩散,又慢慢消失不见。
黄绣姑的魂魄,碎了。
她生前一无所有,死后亦然。
唯一如跗骨之蛆深深刺刻进她魂魄每一寸的,就是那些惨痛而绝望的记忆。
从一出生就注定好的、看不见未来的人生。
黄绣姑,没有名字,只有姓氏。
因为一手刺绣好手艺,人人都叫她绣姑。
但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在意,她真正喜欢的是读书识字,根本不是一辈子抱着笸箩绣花样。
十里八乡都夸她能干贤惠,可于她而言,这样的美名却是万钧枷锁,将她的背脊压得很低很低,迫使她再也没有力气抬头望一眼高远辽阔的天空。
富户要娶她做小妾,她不嫁,不是为了清白守节,她不想从一个地狱进入另一个地狱。
她想离开这个囚笼般禁锢她一生的地方。
尽管她的脚曾被生生折断,一层又一层的生绢让它们萎缩畸形。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两只脚磨得烂掉,也要跨越万水千山。
她听镇上落脚的行商说起过,城里有女子学堂,是传教士办的,里面的女学生都是孤儿和穷苦人出身,她们在教室里学知识。
这样的学堂,如果也能收留自己就好了。
她想认字,想写字,不想一辈子蒙昧无知。
她想做一个人。
不是绣姑,不是孝媳,不是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不是一件没有思想、不会说话的器物。
是一个真正的人。
这是她的愿望。
唯一的、真正的、强烈的愿望。
上花轿前夜,她逃跑了,然后被抓了回来。
那些人把她关进柴房,逼她答应当小妾,她誓死不从。终于,他们恼羞成怒,活活打死了她。
她的手脚全都被打断了,曾经绣出过许多美丽绣品的手指,也被残忍地折断。
她至死没有闭上眼睛。
不是死不瞑目,而是有那么一瞬,她好像真的看见了,自己铰断了长发,变成及耳的学生头,穿上素雅干净的校服,腰背笔直地坐在学堂里,捧着书本朗朗念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