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是对方出手在先,想要将他捧杀。
他此举,也是在逼着皇帝下水,把他自个儿落在棋盘上。
一报还一报罢了。
就看棋盘上谁能留在最后。
第160章
落座于案前, 何似飞垂首研磨,跟身边背后进士们的紧张和期待不同,他稍显青涩的面上满是镇定。看起来不像是参加一场可以决定此生命运的大考, 而只是一个闲来无事的午后,打算随意写些东西。
这一幕落在玉阶上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眼中,却成了强装从容。
但皇帝生性多疑,微微侧了侧头, 小六子立刻会意,悄悄挪过来, 矮下身子,倾耳细听。
“你觉得何似飞那少年,跟其他人比,如何?”
小六子心头一凛, 差点腿一软跪下身去。
这问题……让他如何回答?
陛下分明是看好状元郎的,但隐隐又有捧杀之意, 反倒对那位二甲第一的传胪陆信颇为上心, 小六子甚至都看到陛下有一次在纸上写下了‘陆信’二字。
而前一张纸上画了圈, 又打了叉的名字, 则是‘何似飞’。
——这应该是要放弃状元郎,提拔传胪的意思……吧?
可状元郎惊世之才,三位阁老皆青睐于他,怎么看都不像能成为弃子的啊。
毕竟, 朝中大小事务都得过阁老之眼,有阁老作保, 状元郎前途不会差才是。
小六子看了眼摇杆挺拔、因为年纪小而肩膀稍显清瘦, 却丝毫不减俊逸儒雅的状元郎,心说自己到底该如何回答?
是跟随陛下的想法, 说状元郎这不过是装腔作势。还是,如实说?
唉,最近陛下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以前陛下的喜怒虽表现得不是那么明显,但也总是有迹可循的。身为陛下的贴身太监,陪着陛下一道长大,小六子自诩对陛下了解的还算透彻。
可、可自从仙帝驾崩,太后礼佛不问宫闱之事后,陛下就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小六子总算体会到‘伴君如伴虎’的感觉,每日再也不敢抖机灵。
见他犹豫,成鸣帝目光寒凉。
小六子这下连思考的本能都难以维持,只能说自己下意识地想法——“陛下,奴婢觉得状元郎比其他人都从容不迫,有儒生之风。”
他其实想说,有‘文官’之风,但如今状元郎还不是官,且陛下对状元郎态度不明,他当着不敢多言。
何似飞能感觉到高台上有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眼帘半垂着,落在自己研磨的指尖,心说要不要装出一点紧张感?
听着身边背后不断传来的其他进士们因为紧张导致的碰桌角声、磨墨时用力过猛的擦碰声,何似飞心想,这种的他恐怕装不来……算了,顺其自然吧。
他完全不担心自己的朝考成绩。
即便‘朝考’与科举一样,考完后要分一、二、三等,且只有一等和极个别出类拔萃的二等成绩才能得以进入翰林院。
何似飞想,现在自己能不能进入翰林院,已经完全不看朝考成绩,而是看京中几大势力的博弈了。
朝考前去乔府提亲这个举动,等于向全京城昭告自己身上打了‘乔家’的烙印。
何似飞心中虽有千般谋划,却也不敢说自己讲人心算得有多透彻,尤其还是只见过一两面的皇帝。
因此,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进不了翰林院。
但即便不进翰林院,何似飞也能保证自己不会被下放去地方。
——阁老们定会保他这一回。
京中势力盘根错节,每一步棋都大有深意。
现下,何似飞已经落下最关键的一子,就看其他人怎么接招了。
成鸣帝听了小六子的话,又瞥了他一眼,见他没有一丁点说假话的胆子,自己反倒笑了起来,道:“什么儒生之风,都是装的。”
小六子连忙道:“奴婢眼拙,奴婢眼拙!”
成鸣帝摆摆手:“罢了,不怪你,你要是什么都能看出来,这皇位就该落在你身上了。”
小六子扑通一声跪下,浑身颤抖,却还惦记着这在保和殿上,紧咬牙关,不敢大喊饶命。
成鸣帝让人把他架下去,自个儿好整以暇地看起进士们答卷。
朝考的题目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所考内容与会试、殿试等大同小异,但种类花样繁多,且用语要更加考究细致,毕竟是皇帝亲自过目,稍有不慎,就会触怒龙颜,惹得自己丢了前程。
何似飞早年在老师的教导下,已经写过不少相关文章,这回答卷的速度尤其快,一个时辰都没到,他便提前交了答卷,拜别成鸣帝。
矜贵清瘦的身影跟在内侍身后,很快消失在巍峨的宫殿群内。
成鸣帝拿到何似飞的朝考答卷,原本只打算草草瞥几眼,没想到入目第一句便是——
[臣之一生,当立德、立功、立言……]
身边的小太监不像小六子一样跟了成鸣帝多年,陡然站在了六公公的位子上,心下开心,却也无比胆颤。
他看陛下随意的捻起状元郎的答卷,本以为状元郎这是惹了陛下不满,不料陛下拿到状元郎答卷后,就再也没放下,而是细细研读起来。
直到最后一位进士交卷,成鸣帝依然没从何似飞的答卷中缓过神来。
“欸,似飞兄,朝考——你也交卷如此之快,我看到你交卷,自个儿心里就是一慌,然后抬头看了钟点,才过了三成时间。”朝考结束后,花如锦便来了何似飞家拜访。
他的殿试成绩在二甲九十多名,复试成绩排名一般,即便朝考能考个第一,取得‘朝元’之位,也不可能留在翰林院,只能下放去地方,因此,他倒是毫无忌讳的依然同何似飞保持一个亲近的关系。
何似飞正好落下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来,笑道:“花兄,打扰了花兄答卷,在下赔个不是。”
花如锦见他神色间开心不似作伪,十分惊讶。
——他其实也不大能理解何兄为了一个喜欢之人放弃大好前程的举止。
但还不等他说什么,何似飞又问:“花兄,快帮我瞧瞧礼单。”
花如锦走到书案前,打眼一扫,先是羡慕起何兄的字——他得到何年何月,才能写出这样一副筋骨与风格的并存的好字!
随后,花如锦赶紧细看,半晌后,他说:“似飞兄,你这拟定的是聘礼还是彩礼?”
何似飞也是头一遭成亲,好不容易将三书六礼的每个细节都弄明白,闻言道:“是纳征所用的聘礼。”
他指了指上方的字,道:“此礼用红绿描金的龙凤书帖,写有‘素仰壶范,久钦四德,千金一诺,光生蓬壁’。”
花如锦抬眸乜了这个兴高采烈的少年一眼,摇头失笑道:“家中姐姐成亲时我见过此类书帖,当年知道这叫龙凤书贴。只是我没想到,似飞兄的聘礼给如此之多。”
顿了顿,他道:“这还只是聘礼,并非彩礼,吉时之前新郎官要给新娘家送彩礼,那才叫一个大数字——似飞兄你给聘礼的礼金就这么多,彩礼作何打算?”
何似飞:“彩礼的礼单也拟好了,但暂时不能给你看。”
这话的意思就是他他并非没考虑周全。这下便轮到花如锦惊愕:“似飞兄,你哪儿来这么多银子?”
何似飞没瞒着花如锦,道:“银子是琼笙书肆、乘月书肆等的稿费。在你来之前,京都书局也有人找我,说想印刷出版我会试和殿试的考卷,不过他们的银子流通量不大,倒可以用宅子交易。”
“……”听了前半句的花如锦心下依然钦佩到五体投地,但理智尚存,原本还想提醒似飞兄不要为了婚宴排场把稿费全部搭进去。进入官,场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但听到后半句的‘京都书局’,花如锦当下就把自己的所有话都咽回嗓子眼儿里。
——京都书局,那可是皇家书局,岂会没有银子?
必然是后面的主事人见何似飞在京中暂时没有宅邸,这才想给他示好,送他一座宅邸。
而京都书局的主事人怎会无缘无故给示好?
后面必然少不了那位九五至尊的意思。
花如锦沉默半晌,最终只能憋出来六个字:“苟富贵勿相忘!”
他真是怎么都没想到,似飞兄在朝考前一日去乔家下聘,看来是极其得罪陛下的事情——没看到那么多进士都十分有眼色的跟何似飞断绝了来往么?
可陛下怎么会突然又照顾起了似飞兄?
何似飞知道他想问什么,待石山谷准备好了菜肴,也不用花如锦开口,道:“说实话,我在今日朝考上已经做了最坏打算,现下这份光景,便成了柳暗花明又一村。”
花如锦很快反应过来:“定是似飞兄朝考的答卷尤其惊艳。”
何似飞给他倒了杯茶,并未多言,只是跟花如锦商量起了伴郎事宜——先前花如锦说过,如果婚期临近的话,可否让他来当伴郎。
花如锦虽然没有什么伴郎经验,但何似飞当过,他大概跟花如锦说了一下流程,以及可能要准备的诗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顿饭很快吃完。
这边刚吃完饭,媒婆就带着从庙里算好的生辰八字回来,急匆匆道:“状元郎,您和乔家小少爷的八字尤其般配呢!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过一刻钟就到吉时了,现在得赶紧出发,前去纳征下聘呐。”
花如锦连忙给何似飞和媒婆拱手:“那我就等候似飞兄的好消息了。”
他这边一出门,就看到一个身体结实,但气度确并不鲁莽,反而有些儒雅的汉子立在门口,花如锦立刻对其颔首。
许昀信却依然一脸悲愤:“他怎么就只请你当伴郎!”
花如锦反应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此人正是那位冀州十分有名的才子许昀信。他心说早听说冀州男儿身子壮,今日一见,可真是古人诚不欺我。
他笑了笑,道:“许公子不必介怀,我应当只是伴郎之一。”
眼看着何似飞和媒婆进入院子,许昀信也不敢在门口多留,跟着花如锦一道走了。
何似飞踏入乔府,呈上聘礼礼单,乔夫人原本以为他一个穷少年,没多少银子,下聘也只是普普通通的数字——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些,能把乔影嫁出去才是关键。
但扫到礼单上的数额,乔夫人自个儿都愣了一下。
这……依照这聘礼的数额来看,状元郎何小公子恐怕不想草草办一场婚礼,而是要风光大办了。
乔淞远则对礼单没多少心思,自然也不晓得何似飞的想法,他见如今才走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四步,接下来还要‘请期’,道:“纳吉是去庙里询问生辰八字是否相合,请期也是去庙里,怎么不一道办了?流程冗杂,咱们就得画繁而简,不必迂腐。”
何似飞冷不丁被扣上这顶大帽子, 面上没有丝毫变化,道:“尚书大人渊清玉絜、光风霁月,在下佩服。”
乔淞远面色稍朗, 正待行使‘岳丈’的权力来吩咐女婿,不料何似飞下一句话便是:“既然如此,晚辈这里还拟定了一份礼单,想必以尚书大人的品魄, 不会介怀才是。”
媒婆早就知道乔尚书不是什么好爹,原本见状元郎拟定的礼单聘礼如此之多, 一想到这些钱都是给乔家——万一乔家不仁,不把这些银子留给乔小少爷陪嫁,那就等于状元郎亏了好多银子嘞!
此刻,见何似飞又让石山谷呈递上来一份礼单, 媒婆也傻了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乔淞远先看了这份礼单, 就是京城普通人家的聘礼数额, 他不禁皱了皱眉, 乔家怎么说在京城都是高门大户, 这点钱给普通人家还行,给乔家……那可真是埋汰谁呢!
他随即又看了眼夫人手中的第一份礼单,当下面色铁青。
“何小公子这是何意?要是付不起礼单的数额,就不要夸下海口, 到头来搞个‘阴阳礼单’,怎么?还想对外宣称你其实下了这么多聘礼?”乔淞远横眉道。
媒婆不乐意了, 插嘴道:“怎么会是阴阳礼单呢!我可是咱们京城数一数二的媒婆, 但凡我经手的婚礼,绝对不可能搞出礼单数额有误这等幺蛾子!咱们状元郎的财力实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咱们后面这些侍卫可都抬着沉甸甸的元宝呢!”
乔夫人身后丫鬟爆和出声:“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这么跟我们侯爷说话!”
“诸位稍安勿躁,”何似飞抬眸看了眼天色,“吉时将至,这些聘礼该送往小少爷的院落了。”
乔淞远和夫人这会儿才明白何似飞到底计划如何——先前那一份厚礼的礼单是单独给乔影下聘的,至于给乔家,则是京城最为普通的礼单数额。
“何小公子此举,难不成是担心我和夫君会昧下照儿的聘礼不成?”乔夫人问。
何似飞摇头拱手:“晚辈不敢。”
乔夫人却并不接话,等何似飞继续解释。何似飞道:“婚礼乃是人生头等大事之一,晚辈十六年来读书较多,经历人情世故较少,确实如尚书大人所言,实在迂腐不堪。故此,晚辈还是想要将婚礼风光大办的。但尚书大人又实在高洁清贵,为了不损大人清风朗月之品,晚辈只能准备薄礼一份,望大人能展颜舒眉。”
媒婆原本见何似飞只给乔家一份微薄的聘礼,剩下丰厚的礼单则直接让人送去小公子所在的鹭行院,觉得此举解气之余,又担心这么做太不顾尚书大人脸面。
——方才她故意开口,也是想自己唱了丑角,当个得罪人的,这样状元郎就能当个和事佬,一家人都和和气气的。
没想到状元郎这一番话,让尚书大人直接吃了个软钉子!
——你不是嫌弃按照流程一步一步走是迂腐么?不是觉得礼单数额重大是浪费吗?那就你清高你的,我迂腐我的。这些银子等我一股脑送给我未婚夫,反正我迂腐嘛!
要不是尚书大人脸色铁青,媒婆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还是强忍着笑意,开口道:“哎哟,咱们这些侍卫脚程有些慢嘞,送了聘礼回来,还要从小公子的院子里端来一杯酒,待咱们状元郎喝下定亲酒后,这才算纳征礼成呢!”
话音刚落,雪点就端着托盘,稳稳当当的呈了一杯酒来,她先是给老爷夫人福身请安,随后掀开盖着酒盅和酒杯的红巾帕,笑吟吟给未来姑爷请安,道:“咱们早听说姑爷曾在行山府说过,此生喝得第一杯酒可得是定亲酒。这酒是咱们小少爷出生那年,老太爷亲手埋下的女儿红,小少爷晨间就将此酒挖出来一坛,等着状元郎呢!”
何似飞道:“谢过姑娘。”
说完,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下。
上辈子物资短缺,何似飞有从来是个不铺张浪费、把所有金钱都用在刀刃上的性子,因此,即便他看过无数古诗中都出现过‘酒’这个词,自己却从没想碰过一口。
因此,这杯酒,是上辈子到这辈子来,何似飞第一次饮酒。
清冽的酒水滑过喉口,带来火烧一般灼烫的感觉,鼻腔好像被刺激到,激得何似飞想要咳起来。但他硬是咬牙忍住,待酒液完全入喉,半晌后开口,声音沙哑:“好酒,替我谢过小少爷款待。”
雪点脸唰得通红,连忙福身后回去给少爷报喜。
纳征礼成,接下来便是请期以及最后的成亲了。
成亲前还要再下彩礼等,这些又得废一番功夫去一一遴选。何似飞原本觉得以自己的性子,做这些事应该会不大耐烦才对,没想到此刻竟有些迫不及待。
……要是没这些复杂的礼仪,他估计当真会把人当场带回家,拜过堂、喝了合卺酒后就算成亲。
走出乔府,媒婆道:“状元郎,咱们请期后,就等于把成亲提上日程了,您觉得在哪儿办婚宴合适?以往初来京城,又突然娶妻的公子哥,有些在女方家娶妻,有些则在咱们这儿最大的明引酒楼办,您看……”
还没等她说完,又一穿着考究,蓄着山羊胡的先生走近,道:“何公子,去您家时没瞧见人,问了邻居,便知道您来乔府下聘了,咱们的几座宅院已经备好,您现在可有时间去看看?”
何似飞颔首,“好,”,随即转头对媒婆道,“我先去看看宅院,如果可以的话就不用在酒楼办了,届时让山谷去给你通报。”
媒婆在京中呆了不知道多少年,一看到这位先生的穿着打扮,以及他袖口和领口处暗纹绣出的书简形状,便知道这是京都书局之人。
来不及细思,立刻道:“唉,好嘞,那我就在家等候状元郎的好消息。”
另一边,乔影让雪点一遍遍讲何似飞喝酒的经过。
雪点笑着说:“哎呀,少爷总是为难奴婢,这该如何讲呀!反正、反正咱们姑爷一看就是没喝过酒的人,我都害怕他被呛到,还好他没有!当时我真的把心都提在了嗓子眼儿!也怪少爷,好好的为何要准备这女儿红,这等烈酒才不适合没饮过酒的人嘞!”
这边话音还没落下,与老先生并肩走的何似飞就再也忍不住,闷声低咳起来,接连不断。
先生颇有些惊讶,偏头看他,何似飞声音沙哑,解释道:“抱歉,突然饮酒所致。”
第162章
先生显然没料到是这么个原因, 原本严肃的面皮上不禁带了几分笑意,问:“老朽记得曾在京城小报上看到过,何小公子数年前在行山府曾说过, 此生喝得第一杯酒可得是那定亲之酒。自此之后,数年来滴酒不沾,哪怕是在高中状元、跨马游街后的小宴上,也是以茶代酒。”
他捋了捋胡须, 笑意不减,道:“看来, 何小公子已经‘破戒’了。”
何似飞原本以为自己脸皮够厚,不管是别人成亲,还是自己成亲,总能跟科考一样, 以平常心相待。
就连方才在乔家,也是面不改色八风不动。
不料, 此刻竟被一位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先生给说得面色发红。
罕见的羞赧情绪让何似飞觉得颇为新鲜, 在先生的目光中, 他微微垂了垂眼睫, 坦率承认:“是,方才‘破戒’了。”
“少年人啊,真是有的是潇洒风流的资本和意气,”先生感慨道, “老夫也是绥州人士,当年听着余老的传说长大, 苦学多年, 总算得了参加殿试的机会,不过只有二甲中游水平。最后朝考失利, 没了推官资格,只能留在京都书局负责誊抄审核文章,到如今,总算也有个编修之位在身,不枉此生了。回首此生,每一步都稳扎稳打,从未做过一件出格之事。因此,每每听闻与何小公子有关之事,总是心生羡慕——可真是应了那句,人不风流枉少年呐!”
“小子所作所为,实有太多思虑不全,先生过誉。”何似飞道。
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就将京都书局准备的给何似飞抵稿费的几座宅院走了一遍。
不待他们俩踏出最后一座宅院,何似飞道:“书局所选三座宅院皆为上品,一路走来,小子只觉满目琳琅目不暇接,实在颇难做选择,不如就选定此屋,先生意下如何?”
先生听了前半句,还酝酿出了一些安慰的话,诸如——选房子这可是一锤子的买卖,确实不能着急,咱们这房子就留在这里,何小公子什么时候来选都成。
但听了他后半句,先生立刻就把酝酿的那些话咽了回去。
这小少年,客套的话说起来一套一套,好像都不用打腹稿一样。而且做事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
难怪能写出那么好的锦绣文章,当真不是那等死读书、读死书的书呆子能比的!
何似飞送走了先生,自己去‘房先生’那儿办理过户手续。
‘房先生’前几日已经带着何似飞看过一些宅子,当时见何似飞一直没定下合适的,内心还觉得这小少年心气儿稍微有点高——京中随便碰一下,那都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呢!即便是状元郎又能如何?
可不料这才过了一日,就有人主动转让宅子给何小公子过户。
‘房先生’先是瞅了瞅何似飞递过来的文书,原本正喜笑颜开的打算办过户手续,没想到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屹立京城多年,早就知道哪处宅子背后的主人是谁,眼看着何似飞能得到‘天家’预留的宅邸,心头更是一惊。
这位状元郎不仅是乔府的乘龙快婿,还颇得那位九五至尊赏识!
唉,这天下的好事儿怎么就教他一人占了去!
‘房先生’当即再也不敢推销自己那些价钱稍高的桌椅厨具,道:“状元郎,这地契上写明了,宅里有上好的黄花梨的桌椅床榻,应该只是缺被褥锅碗瓢盆等小东西,咱们办完过户手续,我带您去京中一些上好的老字号店铺,咱们赶在傍晚前,应该就能把家里的东西布置完全。”
何似飞道谢:“多谢先生。”
“这都是小的应该做的,状元郎不必客气,您在这地方签字画押——”
‘房先生’果然所言非虚,带着何似飞去了一些老字号店铺,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见‘房先生’亲自带人来,再看看‘房先生’的态度,心里头便有了数。
这一趟买东西便十分顺遂。
原本这种事应该留给小厮去办,但石山谷年纪尚小,即便身上自带一股子机灵劲儿,一下子就操持这么大一个宅子,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些。
何似飞记忆力较好,即便是完全陌生崭新的房屋,他走过一遍,便能尽数记得屋子里缺什么,最后在心里将宅子里所缺的东西一汇总,一次性便能买齐。
回去后,何似飞就将自己所知的物价誊抄在册。
——这是他能写出贴合民生文章必不可少的一步。不然所有的想法都是空中楼阁。
何似飞合上册子,又练了会儿字,做了一百二十个俯卧撑,原本还想出去再跑两圈,但宵禁将至,他只能在自家小院里跑了数圈,洗了澡后休息。
躺在床上,何似飞逐渐酝酿出一点睡意,但又没那么浓。他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那高高挑起的屋顶,喃喃出声:“看来,在那位心中,我的价值暂时还是胜过了其他容易掌控的进士。”
这对他来说暂时是好事。
一夜好梦。
翌日,不出何似飞所料,他果然是朝考的第一,人称‘朝元’。
得以成功留在翰林院。
同时留在翰林院的还有叶辰、陆信等。总之,朝考的排名与殿试相差不大,唯一出入较大的便是曾经被诸位内阁大人所看好的顾明宇吸取了殿试的教训,朝考文章并没有套用死板教条,位次排入‘一等’。
宣读了位次之后,便有翰林带着十来位新晋翰林去翰林院,熟悉当值要做的事情。
但这也仅仅只是熟悉熟悉罢了。
毕竟朝考结束后,所有进士都有两至四个月的‘探亲假’。
一是附和我朝‘百善孝为先’的理念,进士们从开春的会试,到四月的殿试,已经足足离家小半年了,日后在各地当官,更是难得回家再看亲人一面,因此,这次的探亲假便显得尤为重要;
二便是让进士们‘衣锦还乡’,能更加刺激当地其他书生奋力苦读——只要读书读好了,只要能考中进士了,以前觉得高不可攀的县衙里的青天大老爷都是‘同僚’,那得多风光啊。
除此外,探亲假的时间是根据书生故里路途之遥来做不同划分。绥州这么远的地界,少说都得给何似飞四个月探亲假。
众人跟着前辈走完整个翰林院,其实也才过了小半个时辰。
前辈笑着道:“我叫方淮,今年三十二,不敢说比大家年纪都大,但总归早来了几年,你们不用拘谨,叫我方兄就成。日后咱们就是同僚,所有的事情皆得商量着一起来做。而且,早就听闻状元郎来自绥州,传胪来自……估计大家都急着回家探亲,官服等暂时就不发了,不然等大家几个月回来,衣服都该生虫了。这是你们回乡探亲的假贴,咱们翰林院已经开具好了,稍后你们得自己带着去户部办理离京手续。”
一众新任翰林齐齐拱手答谢:“多谢方大人。”
翰林院这边的办事效率尤其高,他们一众人出来的时候,其他人还没选定好自己该外放去哪儿。
此刻,一众新任翰林手拿假贴往宫外走,站在广场上等候分配的诸位进士皆投来殷羡的目光。
“唉,早知道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能在朝考上夺得朝元之位,当时就不该在他求娶乔府小公子的时候刻意去疏远他。”
“可不是么,咱们到底都是小地方出来的,连京城局势都没有完全理清楚,就着急忙慌的站队——原本可以借着跟状元郎的同窗情谊,日后攀扯上一行半点关系,现在全没了。”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啊,乔家家大业大,按理说陛下不可能放任外戚专权的,状元郎在朝考前求娶乔小公子,怎么看都不是一步好棋……”
“别说了,我也想不通。”
“这或许就是我们考不到状元,拿不到十六圈的原因吧。”
阳光刺目,何似飞眼睛都被恍了下,待走出宫门,立刻将假贴收进袖口,跟诸位同僚道别。
叶辰跟他关系比较好,问道:“何兄,你今日不去请假吗?”
“待近几日举办婚宴后,再去请假。”何似飞道。
这句话宛若一瓢冷水泼进油锅,其他人都愣住了。
“这么快?”
“何兄买好宅子了吗?我前几日看到有几处地段比较好的宅院售卖。”
“何兄这是要成亲之后带着家眷回绥州呀!”
陆信个头较低,满肚子都是墨水,没什么花花肠子,听到何似飞这句话唯一的反映的是:“何兄,你、你就在近几日成亲吗?可一定要邀请我喝喜酒。”
何似飞笑道:“自然要邀请大家。宅子已经安定好了,至于要不要带着……家眷回绥州,还得看他的意思。”
说完,他也不多寒暄,告辞后便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