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飞悄悄掺着他走到院子里,说:“表哥宽心,夫子没说不收你。”
高成安脸色苍白,一双瞳孔里流露出十五岁少年的青涩与惶恐。何似飞的话却好像让他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问:“你且说说。”
“首先,您刚回答的没有丝毫差错,夫子并没有说哪里不好;其次,夫子把陈少爷留下,应当是考究其学问,让你离开只是暂时避让而已,稍后应该也会叫你进去询问。”
他这么一说,倒是让高成安心里安稳不少。
即便古代人再怎么早熟、早当家,高成安此刻只有十五岁,一害怕就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了。他背井离乡来到县城,心中支撑他的只有跟随陈夫子学习,日后考上秀才。如果陈夫子不要他,那对他来说,可真是五雷轰顶一般的打击了。
事实证明,何似飞说得不错,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高成安和他就被管家请了进去,而陈云尚和陈竹则在屋外等候。
何似飞观察到,陈竹背后背着的仪礼已经空了,看来陈云尚回答得不错,通过了拜师考验。不然陈夫子是不会收下这些礼品的。
堂屋内,陈夫子坐在主位上,高成安站在他下手,何似飞则站在高成安身后两步远。
何似飞低敛着眉目,看似没有什么存在感,实际上对陈夫子与高成安的对话十分感兴趣。
他这人对于感兴趣的东西,都有记录下来的习惯,不管是之前陈竹所说的物价,还是陈夫子对高成安的提问。
陈夫子目光敏锐,开口:“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1]
他没有说提问什么,也没有说让高成安回答什么,高成安在极度紧张之下,只能凭借本能回应:“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2]
陈夫子没说停,高成安并不敢停下,一直往下默背,这一篇章都快背完了,陈夫子才又起了另一个头。
何似飞原本只是认真的听着,但越听越感觉不对劲——这不是他上辈子老先生教他读过、写过、背过,还给他解释过的吗?!
这不就是《中庸》的第二篇章吗?!
何似飞低着头,面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云淡风轻到逐渐吃惊,再到表情僵在脸上,做不出反应。
直到他听陈秀才说:“你在这儿写一首诗,我看看你的字。”
何似飞赶紧给高成安磨墨,他原本不会磨墨,只不过前些日子在镇上买笔墨纸砚,那个店主给他做了示范,这会儿倒是做的有模有样。
何似飞调整情绪很快,此刻,他还刻意流露出些许紧张和吃惊,装得更像个十二岁的少年。
何似飞看着高成安写字,写出来他所熟悉的繁体字,渐渐屏住了呼吸。
——虽说很多事情早在先前就有了苗头,比如那卖梓木棺材的店、那与他后世熟知的一般无二的桐木,但何似飞一向谨慎,不会仅凭少量线索就断定这个时代的文化背景与地球古代一致。
现在,有了高成安的背书和写字,何似飞基本上可以确定,这时代可能是地球古代的某个平行时空,仅仅只是多了哥儿这个性别的不同,其他的差距都不算大。
既然如此,他要考科举的话……也算有点底子了。
第12章
这个念头甫一出来的时候,何似飞确实怔忪了一会儿,不过他一直低着头磨墨,倒看不出失礼。
高成安虽说在何似飞对面,但他一直紧张的写字,自然无法关注何似飞的面色。等他写完一幅大字,何似飞已经调整好了所有情绪,已然看不出端倪来。
何似飞惯会隐藏情绪,刚才之所以那么震惊,根本原因不在于何似飞背的书、写的字,而是这个时空与地球古代的相互映照与衍射。
这个时代与他上辈子出生的地球……有牵连。
有关系。
甚至可能是平行世界。
这个念头让何似飞早已平静如坐禅老僧的心湖泛起滔天巨浪。
虽说他在这个时代也有家,有疼爱他的爷爷奶奶,但‘上辈子’十九年的记忆,还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他心底隐隐生出一种‘外来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感觉。何似飞之前四年安于清贫,每日种田、练字,修身养性,也可能有一部分是被这种潜意识给影响了。
但……现如今,何似飞发现这世界与地球古代有了牵连,他就好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归属感的孤独旅人,他从心底开始真正接纳这个时代、这个世界。
——只有当一个人真正接纳自己的身份,才会选择融入环境,才会去构想那绚烂的未来。
何似飞感觉自己心口好像憋着一团名为‘激动’的勇气,他突然迫切的想要学习这个时代的文化,他想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记录。
同何似飞一样心中满怀憧憬与向往的还有高成安与陈云尚,他们俩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为他们俩能通过陈夫子的考验,获得进入乙班学习的资格而开心。
高成安拍着胸膛:“云尚兄,方才夫子将你留在屋里,让我出去,我以为夫子闻到了我身上的酒气,差点没把我胆子吓破,要不是似飞扶着我,我都有点不会走路。”
说到底,是他自己对于昨晚之事心虚,再加上陈夫子一看就不大温和的面相,才导致自己将自己吓了个腿软。
陈云尚故作风流的摇头晃脑,眉眼里皆是得意:“高兄,我还能诓你不成?早就说了,用我的方法,一定不会出岔子。在家我娘管我多严?我就是用这种法子,她一次都没发现过,还总是夸我勤学。”
高成安连声称赞:“佩服,成安佩服。”
话是这么说,何似飞微微偏头去看了下高成安的面色,发现他眼底满是后怕和挣扎,看来他对这种‘诓骗长辈的小把戏’并不怎么赞同。但碍于陈云尚的家世与地位,高成安又不敢说一个‘不’字。
陈云尚今儿个开心,说:“走,成安兄,咱们下馆子去,我请客。”
高成安立刻答应。
古代阶级分明,就算何似飞和陈竹是高成安与陈云尚的表亲或者堂亲,但两人到底是书童,在较为正经的场合不能与主人家同桌吃饭。因此,这种下馆子一般是没有何似飞跟陈竹什么事的,两人路上随便买了些包子馒头,回家去。
方才有陈云尚和高成安走在前面,陈竹表现的还算沉稳,现在身边只剩下何似飞一个人,他立刻打开话匣子,眼睛亮晶晶的,说:“我阿娘一直都说云尚少爷打小就聪慧,虽说考县试和府试的年纪比高少爷大了些,但他刚才的表现真的特别厉害,先生说什么,他都能接上,而且一个绊子都不打。”
他这么一说,何似飞很快也联想到了高成安的表现——他也一个绊子不打的将陈夫子出的默背题目回答出来。
何似飞扪心自问,以自个儿现在的水平,是做不到将四书五经背诵的不打磕绊的。毕竟上辈子他又不考科举,先生虽然让他读四书五经,但只会挑出一些‘精华’让他背诵并默写。并不会将这么多书全让他背诵一遍。
虽说何似飞上辈子学习认真,闲暇时间能将这些书读的滚瓜烂熟,但要说全文背诵默写,他还真做不到。
故此,就算有上辈子的‘底子’在,何似飞对这个时代的科举考试,以及参加科举的学生们,都不敢有丝毫轻视。
方才从陈夫子家出来的时候,何似飞看到了甲、乙、丙班的学生。
之前管家说过,丙班都是启蒙约莫六年左右的少年,何似飞觉得他们看起来同现在的自己一般大小,一个个坐在位子上的大声念书。
乙班则都是考过县试和府试的,看起来年纪就大了点,有像高成安与陈云尚这种十五到十八岁的少年,也有已经及冠、面上蓄须的青年。
甲班则大部分都是蓄须的青年,甚至还有些看起来已经快三十的中年人。
要知道,能跟着陈秀才学习的,最高不过秀才功名——而秀才,只是科举路上最小、最简单的拦路石。
如果考秀才都考到二三十岁,那后面的乡试、会试、殿试不得考到七老八十?
这么一想,何似飞感觉时间都紧迫起来。
他估摸着高成安与陈云尚吃饭,应该不会很快回来,于是对身边的陈竹说:“你先回去,我在街上再逛逛。”
何似飞想去书肆看看,之前在镇上,他和爷爷倒是去过一趟书肆,不过那会儿何似飞的心不在念书上,便没去翻看架子上的书籍,只是买了笔墨纸砚就走了。
陈竹不放心他一个人:“我跟你一起去吧,这是县城,不比村子和镇上,你才十二岁,万一出个什么事,高少爷一定很生气。”
他这么说,何似飞便无从反驳,他年纪小是不争的事实,纵使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麻烦别人,这会儿还是得和陈竹一起去。
“你打算去哪儿啊,似飞?”陈竹虽然是哥儿,但到底有十五岁,身高比何似飞高了大半头。跟在他身后,颇有点哥哥照顾弟弟的的模样。
何似飞说:“我想去书肆看看。”
何似飞并没有拐弯抹角,假使以后陈竹都会跟他一起行动的话,他现在藏着掖着也没意思。
“书肆?”陈竹似乎想到了什么,说,“我听少爷说,你爷爷让你来给高少爷童,其实还想让你多认些字,日后回村好找个活计。”
何似飞“嗯”了一声。
他觉得陈云尚可真是……什么都说,早上把陈竹的私事当炫耀资本在他和高成安面前说,现在又把他家的事告诉陈竹。
陈竹倒没有察觉何似飞那突然微妙起来的心情,说:“我先前还以为你能去跟着少爷们在学堂念书,但今儿个看那些甲乙丙班的情况,里面好像不准书童进入……我还担忧了一会儿来着。”
何似飞也注意到了这点。
今儿个他们去陈夫子家,没看到一个书童,不管是在屋内还是院子里。估计陈夫子一旦开始教课,就让书童们全都出去。不然这么多学生,再来些书童,院子里几乎要走不开了。
陈夫子这样要求合情合理,但何似飞想要‘旁听’的念头就得打消。何似飞基本上也并不指望高成安能教自己,毕竟高成安现在还没考院试,正铆着劲儿想要考中秀才,光耀门楣。不可能专门腾出时间教他。
那么如何学习,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何似飞现在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他只能去书肆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先把四书五经都买回来,将这些书背过再说。
何似飞一想到背书,就联系到上辈子看的《易经》,那可真是玄乎其玄的东西,老先生说他都吃不透这本书……
也对,老先生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
如果有人真的把《易经》学的无比透彻,那岂不是精通风水堪舆之术。别的不说,给人看个面相,算个风水应该不成问题——这是与后世科学相悖的存在。
到了书肆,小二见何似飞身上穿着细棉布做的衣服,还是迎了上去。书肆的书籍极贵,不是一般人家能消费得起的。故此,小二一般会根据客人的穿着打扮、气质风度来选择是否接待。毕竟,大部分人都是来看看就走了的。
不过,现在书肆里没多少人,小二见何似飞身上的衣服虽然不是县城流行的款式,而且看起来还有点大,可能是家里人专门做大了一点,等他身量长些还能穿,但到底是二两银子一匹的细棉布做的。再加上何似飞身上带着点从容不迫的气度,小二便专门接待了他。
“小公子,您可是要买书?还是笔墨纸砚?”
何似飞说:“想看看启蒙类的书。”
小二怔愣了一下,他看着何似飞已经过了孩童年纪,以为他早早启蒙过了,没想到居然来问启蒙书籍。
但小二还是认真回答了:“启蒙类型的书籍有《诗三百》、《三字经》等,其中《诗三百》二两银子,《三字经》八百文钱。如果小公子还要看其他的,这边还有。这是县学苏举人编写的《幼童启蒙》……”
何似飞面无表情,他兜里总共只有爷爷奶奶这些年来攒下的五两银子。他还得靠这些银子在县城生活下去,自然不能全买了书。
何似飞静静听小二说完,又问:“那四书五经全套得多少钱?”
这个小二就卖的多了,他说:“单本的价格都不一样,总共只要二十六两银子。”
何似飞:“……”
他就说自家上河村的读书人怎么那么少,现在倒是了解其中原因了——光是四书五经都这么贵,再加上笔墨纸砚,请教先生,之后还有去县城、府衙等考试的费用……
他们村子几乎都是开荒的难民,自然没这个钱供孩子读书。
何似飞眼尾余光扫到在一旁抄书的穿着麻衣的青年,说:“小二哥,那如果我来书肆抄书,将四书五经抄回去,能便宜点吗?”
第13章
那小二明显没料到何似飞会这么说,明显的怔愣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只是此前没有像何似飞年纪这么小的读书人来抄书的。
不过,小二反应倒也机敏:“我去找掌柜的问问,小公子稍等片刻。”
陈竹这会儿已经瞪大了眼睛,见小二转身上楼,他立刻拉了拉何似飞的衣袖,小声问:“你要抄书?你、你真的会写?”
问完,还不等何似飞回答,他又想到了什么,说:“也对,当时从镇上出发的时候,我看到你行囊里带了很多纸,还有写字的毛笔,你以前在家时应该学过这些。”
陈竹说到这里,语气不免有些羡慕,何似飞到底是男孩,还是家里的独苗苗,家里不指望他光耀门楣,但却是真心养育、栽培他,希望他能有出息,才好传宗接代。不像自己,一出生就是哥儿,小时候爹娘还算爱护他,但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到了出嫁的年纪,却迟迟没有媒婆上门——这在村里是很丢脸的事情。因此,爹娘对他的态度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好了。
那边小二上楼后,将何似飞的事情说给掌柜的听。
掌柜的早知道自家小二是个看人下菜的主,闻言头也不抬,问:“这回看走眼了?”
小二躬身,讪笑:“那少年气度着实不错,我以为家境怎么说都该殷实一点,才上前伺候着。没想到,他还是问了我抄书的事情。”
掌柜的写完这一幅字,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精明又和气的双眸,道:“我之前是怎么教你们的?能来咱们店里的,基本上都是读书人,不管是富贵出身,还是农舍学子,咱们在态度上都得一视同仁——指不定谁考科举,一朝高中,飞黄腾达,那都是咱们书肆的福气。既然如此,那小少年的请求你就答应下来,其他的按照规矩处理便是。”
小二哈腰道:“是,多谢掌柜指点。”
不一会儿,何似飞就听到小二给他开出的新价钱:“那毕竟是四书五经,一共九册,一册按照五百文算,共四两半的银子。除此之外,笔墨纸砚都得自备,当然,如果选用店里的,约莫二两银子的纸张和一两银子的笔墨就够了,算下来一共七两半银子。”
小二说这些的时候并未避讳其他客人,想来这价钱便是店铺的常规价格。
何似飞身上所有的银子和铜板加起来可能才四两半出头,只够抄书,笔墨纸砚还得自备。而且,如果他真的打算抄书的话,身上所有银钱全给出去,接下来大半年就得喝西北风。
银子的事情着实让人捉襟见肘,不过何似飞对此到不算太过紧张焦虑,他昨儿个已经能雕刻出半镂空的木雕,再雕刻些时日,找找手感,不愁雕刻不出全镂空的‘马上封侯’木雕来。
何似飞对小二微微颔首:“多谢小二哥,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后,再来抄书。”
陈竹跟着何似飞后脚出书肆,此前一直叽叽喳喳的他这会儿倒反常的安静下来,就连一直琢磨着赚钱的何似飞都发现了陈竹的不对劲。
快走到家门口时,何似飞放缓脚步,微微偏头。因为背光的缘故,从陈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少年高挺又秀气的鼻梁,还有长长的眼睫。
何似飞问:“怎么了?”
陈竹顿住脚步,他低垂着眼睛,好想要说什么,但对上何似飞的目光后,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抿唇笑了笑:“没事,咱们回去吧。”
何似飞并不能猜到陈竹的想法,毕竟他跟陈竹满打满算,也才认识堪堪五日。连互相熟悉都没做到,更别说猜心思这种大难题了。
何似飞回屋后,找了条腰带,在自己的右手手腕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他现在到底年纪小,手腕受力有限,而木雕是最吃力量的技术活儿,何似飞只能靠这样来给让自己的手腕多一点支撑。
方才在书肆,他看到了一本启蒙用的书籍,名叫《十二生肖勤学小记》,封面上画的十二只动物,赫然就是后世的子鼠丑牛寅虎……虽然他没翻看其中内容,但想来跟后世的儿童故事书差不多。
何似飞的关注点不在童话书上,而是在于‘十二生肖’。假如这时代也有十二生肖的话,那么他何不雕刻出十二个镂空的生肖木雕来?
等到九日后,如果有其他县城的富商前来买镂空木雕,他有极大信心可以将这十二个一套卖出去。这样总比他一个个售卖要来的方便许多。
当然,如果没有一掷千金的富商,何似飞自然也只能将自己雕刻的木雕论个售卖了。
不过,十二生肖好歹给了他一个雕刻的灵感。何似飞总不能照搬照抄人家木雕店的‘马上封侯’啊。
何似飞向来是个行动派,这么想着,已经洗了手,开始握刀,打磨木胎了。
第14章
何似飞坐在窗边,窗户开了一个小缝,他借着这缝隙投进来的光,神情认真,仔细打磨手上一小块一小块的木头。
他深知自己现在的技艺有多生疏,因此,一刀一刀,刻得万分认真——虽说在上辈子巅峰时期,这镂空木雕,他闭着眼睛都能雕刻出来。但这个时代的他既没有上辈子的臂力,也没有长时间的磨练技艺,想要在短时间内雕刻出一个像样的镂空木雕来,还是颇有难度。
更别提,这么小的木头压根就不适合雕刻。小小一块,不好受力,力气稍微大一点,不是刻深了就是划破了手。
因此,对雕刻者下刀的位置和方向、以及手腕发力的收放要求极高。
上辈子的残疾身体,让何似飞远比同龄人要沉着冷静许多——双腿的残疾让他从小就缺失了蹦跳走路的机会,失去了绝大部分人可以去追逐梦想的权利,何似飞只能将全部心思用在其他方面,练字是其一,雕刻也是其一。
陈竹本以为何似飞听了书肆店小二那么高的报价,回来后定有些灰心丧气。想到何似飞的年纪,陈竹觉得他回来后一个人偷偷躲被窝里哭都有可能。
不怪陈竹这么想,一是何似飞年纪小,二就是他长得……漂亮——大部分人对于美好的事物,都会油然而生出一股呵护的心理。
陈竹在自己屋里犹豫片刻,最后还是从自己的压箱银中拿出一吊钱——希望能稍微帮到何似飞一点。
陈竹几步穿过院子,原本想径直敲何似飞的房门,却没想到何似飞的窗户开了一条缝。他便下意识的要走过去看看。
他们农村出身的孩子,虽有男女哥儿之间的性别大防,但并不如大户人家讲究的那么严苛。小时候姐姐照顾他们穿衣洗澡的都有,长大后也会帮弟弟妹妹们打扫房屋。再加上何似飞年纪小,陈竹便不觉得自己此举有什么不对。
何似飞正在雕刻的手顿了顿,察觉到光线被挡住了一点,下意识将身体侧了个角度,继续手上的动作。
陈竹愣了一下,预想中的哭泣、难过、气馁并没有出现在何似飞的脸上,相反,他稚嫩的眉目间一派沉静,眼眸低垂,专心致志的在雕刻磨光手上的桐木。
这木头……还是昨儿个他跟何似飞一起,一文钱一块买回来的。
当时陈竹不知道何似飞要买这些木头作甚,以为他只是玩心大,买回来扔着玩。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动手雕刻。
从陈竹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何似飞左肘支在窗棱上,袖袍微微滑下一点,露出偏瘦又紧绷的一截手腕。他的右手手腕处缠着墨蓝色的布条,一直延伸到手掌约莫三分之一处,还在大拇指根部缠了一圈。布条不算厚,出了缠绕的这段,还有长长一段垂落向地面,看起来应该是一条腰带。
就是这只缠绕着布条的手,握着一柄很细的锉刀,正稳稳的发力,一刀一刀刻在拇指大小的不头上。
这么看来,即使何似飞的外貌有着雌雄莫辨的漂亮,也不会再将他认成哥儿了。
陈竹注意到,窗台上已经摆放了一块圆滑的小木块,看起来应该是何似飞雕刻好的。此前何似飞在那棺材铺挑选木块的时候,陈竹在一旁看着,知道那些木块都是别人做木工裁出来的边角料,上头的木刺非常多,一不小心就能把人手划烂。而线下窗台边的这块木头,明显没有丝毫的木刺,在阳光下甚至还微微反着光——能看出是非常光滑的了。
陈竹没料到何似飞居然还会雕刻木头——也对,当时在棺材铺,他可是一眼就认出了梓木和桐木的。这些木头的外形虽说区别很大,但若是没有师傅教过,是不可能一眼就认出来的。反正陈竹自己就不知晓这些。
陈竹觉得,何似飞家里可能出过木匠。
陈竹他们村有木匠,基本上哪家儿郎成亲需要打柜子、床榻的,都会找这位木匠。但因为村里人少,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有家具,而结婚的新人又不算多,因此,木匠就算有手艺在身,也是得下地干农活来养家糊口。
可见,打家具什么的,基本上不怎么赚钱。陈竹倒是没往雕刻木雕那里想,毕竟村子、乃至镇上都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木雕店,就算昨日逛过县城的木雕店,也很难把一个村子出身的男孩跟县城的木雕店联系起来。
陈竹不知道何似飞将这么小的木头打磨抛光了能干什么,但对方并没有因为念书困难而哭泣,便让陈竹放下不少心。
见他雕刻的认真,陈竹便没有继续打扰,而是先回自己屋里去,将这一吊钱暂时放在箱底,打算等何似飞要去书肆里抄书的时候再借给他。
陈竹是哥儿,又到了适婚的年纪,家里催婚催得紧,巴不得他早点嫁出去,自然不会给他太多银钱。幸好云尚表兄接纳了他,带他来县城,供他吃住,这才能攒下些许压箱底的银子。
陈竹将银子存放好,悄悄将自己屋子的窗子也打开些许,从这个角度自然看不见那边屋子里的何似飞,但能隐约听到他那边锉刀与木头碰撞的声音。伴着这声音,陈竹将自己的屋子重新整理好。
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收拾好屋子后,又去收拾了陈云尚的房间。
他们早上赶着去拜师,走得急,两位少爷用来擦洗的水盆还没来得及收,陈竹便将高成安与陈云尚的水盆都收拾干净,还将他们换下的带着酒气的衣服收拾了一筐。
陈竹的这些动静自然瞒不过何似飞,他这边刚将三个木块雕刻的表面光滑,就看到陈竹抱着一筐衣服准备出门。
何似飞起身,将窗户打开到最大,叫他:“阿竹哥,干什么去?”
这会儿已经临近黄昏,夕阳在天边晕染出绚丽的桔红色,连带着给翠绿的树叶都镶了一层散发着微光的边。
一阵暖风迎面扑来,带着草木的馨香,沁人心脾。
陈竹转身,见何似飞正在解右手上的绑带——何似飞做什么都有种不急不缓的气度,好像‘浮躁’两个字跟他绝缘一样。
陈竹说:“我打算把衣服送到浣衣房,你要一起去吗?”
何似飞自然不会看他一个人抱着一筐衣服,他三两下处理好自己这边,小跑出门,想从陈竹手里接过箩筐:“我来吧。”
陈竹不让,说:“你年纪小,还要想办法读书呢,我来,我在家里也惯是做这些活儿的。”
何似飞笑了:“你在家里做这些,那你插过秧吗?”
陈竹愣神一下:“插秧?”
就在这一时间,何似飞已经将竹筐从陈竹手里接过,他说:“我在家里经常插秧拔草,这些全都是力气活,抱个箩筐,对我来说挺轻松。你休息一下。”
他都这么说,陈竹自然不好再说其他。
何似飞几乎雕刻了一整个下午,觉得自己脖子都有点酸,他挺直了腰板,重新挑起话题:“对了,这些衣服抱去哪儿?浣衣房?”
陈竹点头:“是,不过是在上次少爷们住的客栈里。少爷说那儿的价格公道,而且洗完衣服,穿上后会闻到很舒服的皂角和阳光的味道。之前在牧高镇上,浣洗出来的衣服总是有股发霉的感觉。”
身家富足的人真会享受生活,何似飞在心里感慨着。村子里的庄稼汉们平日能穿暖和就不错了,有钱的人已经开始挑洗衣店的好坏。
不过,何似飞觉得这很正常,人家陈家、高家有几辈人积攒来的家业,自然是庄稼汉们不能比的。
陈竹只要一开口说话,就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很难停下来。他压低声音,悄悄说:“少爷以前说过,春苑里的姑娘家们洗好的衣服,还会用熏香等再熏烤一遍——对于读书人,姑娘们都是用檀香来熏烤的,闻起来特别舒服。但这家过夜的价格太贵,他也是积攒了好几个月的月银,才敢出去享受一下。”
何似飞原本以为春苑是一家浣衣房的名字,听到后面,才知道这居然又是青楼。
他偏头看了看陈竹,心想陈竹应该也算陈云尚的枕边人,也不知这少年是心大还是看透了,居然能这么轻易的说出陈云尚去青楼厮混的事情。
要是放在上辈子,陈竹这么照顾他,何似飞一定会提醒他早日收回心思,离陈云尚远点,必要时还会出手帮忙。但现在……何似飞自己自身难保,他所仰仗的高成安堂兄,还要仰仗陈云尚才能在县城有一席之地,自然不敢在背后说陈云尚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