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何似飞所关注的信息则更为全面, 除了县试的开考时间外,他把各种琐碎要求与流程都一一细看下去。
毕竟一月后要下场考试的人是他,对考试规章制度烂熟于心是最基本的素养。光是听前辈们讲县试经验并不能取代这些罗列整齐的条条框框。
等何似飞讲所有流程看完后又在心里过了一遍, 确认无误后,这才带着陈竹离开。
挤出人群后,正好碰到了一个熟人。
此人名叫张穆宁,与何似飞同岁, 乃是沈勤益在县学的蒙童同窗,今年第一次下场考县试, 正好就跟何似飞、陆英他们结为互保。
“似飞兄。”张穆宁嘴里原本正念念有词,见到何似飞后立刻打了招呼。
“穆宁兄。”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紧张与期待。他们苦读这么久,就是为了能下场考中功名。
张穆宁:“似飞兄是今日刚到的县城吗?昨儿个我去回春堂, 路过你家小院,上前敲了敲门, 结果无人应声。”
何似飞同他一道往回走:“并非, 过年我只在家里住了三日, 初六便到县城, 最近一直住在老师家里。”
张穆宁反应过来:“原来如此,我也是住在舅舅家里,想着县试要紧,连过年都没回老家去, 只给爹娘寄了几封信。”
张穆宁同样不是县城的学子,不过他在县城有亲戚, 便不用自己租房。
两人寒暄两句, 约了十日后的巳时一道来县衙礼房报名——方才的规章制度里写了,互保五人需要带着廪生的保书一同报名, 确认没有替考情况。
何似飞回去后,写了一张帖子,差陈竹送到陆英家里,告知他报名时间。
至于剩下两位陆英的同窗,那便由陆英自个儿通知。
当天下午,陆英的回帖就送到了余府,上面先简单的写了一切已经约定好。下面则洋洋洒洒的诉说自己最近太紧张了,茶不思饭不想夜还不能寐,母亲让他下午去回春堂开些安神的汤药,问何似飞要不要一道。
何似飞虽然紧张,但也只是偶尔想到县试会心跳加速,吃饭睡觉还是没有受到影响的。再加上他下午还要去河边跑步,时间差不开,便婉拒了陆英的邀请。
余明函将何似飞最近的状态看在眼中,见他虽然偶有紧张之色,却并未因此焦躁不安,反而按照以往的习惯读书、写字、默书,就连锻炼也不曾落下。
并且,不知道是不是余明函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何似飞回老家过了个年,好像又窜高了些。
如果陈竹知道余明函想什么,定会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是的,少爷的确又长高了,裤腿再次变短了些。
最近陈竹除了偶尔帮何似飞送些帖子,其余时间都在给他做衣服——自打考县试的告示出来,县城里秀娘们现在活儿都排的满满当当,很多人甚至晚上只睡一个时辰,其他时间都在缝衣服。
余枕苗在各家成衣铺转悠一圈,带回来一个不那么确切的数据。
“县城东西南北区共有成衣铺二十二家,秀娘百余人。在赶工的情况下,每位秀娘两天半能缝好一件双层棉布外衣,现在距离县试开考约莫三十日,最好的情况是一人能赶制十二件,但总不可能考试那一日还在赶工,因此,按照一位秀娘能做十一件来算。百位秀娘,便能做一千一百件外衣。”
何似飞听得仔细。
余明函在余枕苗话音落下的时候,询问:“似飞,你可知打听这些的缘由?”
“学生猜,应当是估测此次县试的考生人数。”
余明函颔首,他这个学生啊,真的很聪明,一点就透,他又问:“那你觉得会有多少考生?”
何似飞想了一下,说:“七百余人。”
余明函:“详细说说。”
何似飞:“首先,虽说秀娘们一只赶工,可以做得一千多件外衣,但不见得所有人都会让秀娘做外衣。并且,县试联考五日,学生听闻,考场环境不会那么轻松,后几日衣服可能会发馊,因此有家底的人家可能会给学子多备两套换洗衣物。所以,这个一千多的数据得按照两成砍下,只剩下两百多。其次,有些考生家中长辈会给缝制衣服,倒不用再去成衣铺,按照木沧县的贫富比率来算,这样的学生才是人数最多的群体。最后,还有那些前几年未曾考中的学生,他们可能会备有衣服,便不用缝也不用买。”
何似飞顿了顿,“总的来说,在自家做衣服的学子人数可能比买成衣铺的多五成,而往年学子会比其少五成,算下来是六百多考生。最后,还有一些我考虑不周到的情况,便在此基础上加数十人,总计七百余人。”
余明函听他说到最后,眼中已有赞赏之色。
他知道计算考生人数并没有多大意义,毕竟不管七百还是一千,想要脱颖而出,必然得考那前数十名才行。但推崇算学,倡导一切以事实、数据说话是他的从政理念。何似飞能从一些模糊不清的数据概念中推断出大致考生人数,且逻辑缜密,怎能不让余明函满意。
眨眼间三十日就过去了。
二月初九,丑时二刻,何似飞出门,身后跟着的是拎着书篮的陈竹,而余枕苗已经候在他小院门外。这会儿太黑又太冷,余明函担心他们安全,便早早让余枕苗来了。
何似飞见到他后赶紧道谢。
这个点算后半夜,正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候,即便穿着棉袄,何似飞还是感觉寒气刺得他裸露在外的手、脖颈、面颊微微发痛。
平时这个时间大家都在温暖的被窝里,即便总听别人说‘后半夜冷’,但具体怎么个冷法,今儿个总算实践了一下。
余枕苗想说:“今儿个是阴天,尤其冷了些,也不知道一件外衣够不够御寒。”
但想到县试要求学子们只能穿一件外衣,他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便压住了开口的想法。
一行三人继续冒着寒风前进。
何似飞在县衙要求的衣服外套了一件棉衣,打算在进入礼房后再脱下,这会儿除了手和脸有点冻外,身子还是暖和的。
走过门口的那条小巷后,就能看到其他同样裹着棉袄、咬着牙前进的书生正在路上行走。
一个个都被冻得不轻。
等走到县衙偏门外三丈左右,已经有高举着火把的衙役在此站岗。这会儿便是要求考生独自进入,陪送人员只能等候在外了。
现在天色尤其黑,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此刻到场的考生不算多,但也绝对不少。何似飞脱下棉袄,从陈竹手中接过书篮。棉袄刚一离体,暖意仿佛还笼罩在周身,倒也不算多难扛。
何似飞上前几步,将自己的身份文书、考牌一同呈递给手持火把衙役旁边的师爷打扮的中年人。
中年人借着火把的光亮,只是简单核对身份文书和考牌上的籍贯、姓名和年岁一致,便放他进入。
何似飞此前进过一次县衙,正是敲登闻鼓的那回。不过作为敲了登闻鼓的百姓,他是被衙役按照规章制度从正门带进去的。县衙正门正对着的地方就是公堂,往常若是有一些花里胡哨的案件,百姓们皆可在门口围观。
因此,当时何似飞不觉得县衙里面有多大。
但这偏门就不一样了。
一进偏门,便能看到两排手持火把的衙役,将短短一丈的路照得通亮。
门后有两个面色严肃的衙役,朗声道:“交书篮,脱衣!”
这是为了防止有学生夹带小抄作弊。
何似飞前面的学生这会儿已经脱去了外衣,正在解中衣的带子。何似飞见状将自己的书篮放在一边,着手脱衣。
这一层检查的流程沈勤益曾经跟他们科普过,沈勤益原话是:“县太爷原本规定大家只需要脱的剩下亵衣亵裤即可,但我前面有个考生在亵裤里藏了小抄,县太爷大怒,便让我们所有脱光了走过那段路——冷死我也。”
可能是有去年的前车之鉴,今年并未有人敢大胆的携带小抄。
何似飞脱完外衣、中衣,外裤和中裤后将其放在书篮上,按照衙役的吩咐拿上自己的身份文书和考牌,走过这段明晃晃的路。
偏门正对着的是礼房,县衙礼房平日要处理各种人口流通、农桑赋税、房屋田契等事项,修得又阔又大。
进去后,何似飞便感觉周身一暖和,原来这门口足足放了八个火盆,兴许是怕学生冷着了。
何似飞先将自己的身份文书和考牌递给左边的衙役。他很快对着这个名字翻到登记何似飞考生信息的那一页。
这一页有何似飞报考时候的画像,还有修长、瘦削、面白无须等体态记录。
何似飞对工笔画没有研究,但他觉得这画有种神奇之处——分明单挑出来看哪儿哪儿都不像,但组合在一起,就跟他有种微妙的神似。
检查审核很快过去,何似飞被衙役带领着穿过礼房大堂,走到后门处。这里同样有八个火盆。
与此同时,何似飞拿到了自己的衣服和书篮。因为礼房内暖和,他穿衣服的速度便慢了一点,将盘扣、系带等整理妥帖再出门。
他书篮里装了两支毛笔、墨块、砚台、笔架、一葫芦水和两块馒头。
之前陆英和他讨论过要不要带水,毕竟喝了水就得解手。县试虽然允许大家小解,却是在每人桌下放一个尿壶。也就是说,解手时毫无隐私可言,只要你在解手,那么你前后左右基本上都能听到。
陆英自觉还是有点心理包袱的,他觉得这档子事儿太有辱斯文。因此便考虑过要不要喝水这个问题。
何似飞觉得是不管喝不喝,水得带上,渴急了那也是必须喝的。
前面这一通折腾看似流程复杂,其实用时很短,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过,何似飞便出了礼房。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么脱衣穿衣后,再出礼房,居然再没感觉到寒夜刺骨的凉意了。可能一是由于天快亮了,二便是这么一来也在刺激身体发热。
礼房后门正对着公门,也叫龙门,院内场地极大,此前经过检查的考生都立在此处,被衙役带着按照各自考牌上的序号站好。
何似飞发现这是按照身高排的序。他想起沈勤益之前说的进去后要给大家每人发一顶帽子,帽子上粘长长的纸条,如果哪一行纸条断了,那就按照作弊论处,逐出考场。
何似飞拎着书篮,心想大家可要坚持住,千万不要被逐出去。
等到所有考生在自己位子上站定,他们便在县令、县丞、学政、教谕的带领下给孔夫子上香,连拜三拜。
随即,学政宣读考场规矩,县令宣布开考。
县试的考场比何似飞想象中要粗糙不少,基本上可以简述为两个字——‘大棚’。
方才他们站在院内,正对着的是五间大厅,为学政及收卷看卷之人办公之所;左右两边是两座大敞棚,各十余间,南北十余丈,棚深两三丈,每间廊下悬有一匾即号数,如天字号地字号等。「1」
何似飞这一排考生被衙役带着进地字号房。
进去后,何似飞发现里面皆是长条样的桌凳,且其长度与敞篷进深相等,大家在衙役的要求下,面向北而坐,将书篮放在自己桌案左前方。
因为桌子是联通的,为了避免偷瞟,每人带上一顶帽子,帽子左右两边各粘一条指头细的纸条,如若动作幅度过大,纸条便会断裂。
做完这一切后,所有人正襟危坐,竭力维护着这脆弱的纸条。
第60章
静坐之余, 何似飞垂眸看向自己面前的桌案,可能因为临近走廊、被人走过时顺手擦拭过的缘故,还算干净。
与此同时, 他听到身后有人在低声抱怨:“这么脏,还有点臭,这可怎么考。”
何似飞是那种很能适应环境的人,条件好时他乐得天天洗澡换衣, 不好了他也能忍着一旬再去梳洗打理自己。
上辈子他能活下来就是一个奇迹,便养成了这个从不挑三拣四的习惯。
何似飞旁边的考生距离他有两臂远, 他试着侧目看过去,发现如果是长时间凝视的话,还是能看清对方的书篮的。
看来,如果真有人要作弊, 也很难防得住。
毕竟敞棚里面就这么大,又要安插这么多考生, 大家座位的密度自然就大了。
但何似飞又觉得, 他都能发现的事情, 历年来科举这么多考生, 以及那些科举出身的官员们不可能对此一无所察。
一定会有其他防止作弊的手段。
毕竟,之前搜身检查就那么严格了,没道理进入考场后反而看管的松了起来。
果不其然,在考卷下发之前, 一列身穿绛红色棉衣的教谕走进,在每条长凳边缘, 一左一右各坐一位。
不过, 教谕们都是反向坐下的。也就是说,前面一排坐下的教谕检查下一排学子是否有眼神乱撇现象。
不一会儿, 何似飞斜前方就坐了一位教谕,对方目光从何似飞一行人脸上扫过,目光严肃。
之前那些嘀咕的考生们此刻全都偃旗息鼓,眼观鼻鼻观心的安静下来。
何似飞心道这下真的没人再能偷瞟其他人的答卷了。
毕竟大家座位距离两臂远,想要看邻桌的答卷,必须长时间侧目,就这还能不被发现的话,那真是……也别来考县试了,有这样的技艺干啥不行啊。
所有教谕坐定后,衙役下发考卷。
这会儿距离考生们坐在长凳上,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此前再怎么热乎的身体都凉透了,何似飞甚至感觉到自己隔壁那位仁兄在接考卷的时候,张嘴先对着手心手指哈了哈气。
至于为什么是感觉到,那必须是因为他不能转头,不能侧目,只能考听和头顶细微的动作来感觉了。
将考卷拿在手里,何似飞没有急着动笔,而是先微微凝着目光,将考卷从前往后检查一遍。
这会儿天色虽然有些许亮光,但还是太暗,考场内没有蜡烛,只能自己摸黑检查试卷。
今儿是县试的第一场,考得内容较为简单,只有帖经,这是要学生默写四书五经的某些片段。考察学生的基本功。
何似飞一题一题的扫过,发现前半部分的默写基本上是给出上文,让学生默写下文,或者是给出下文,默写上文;后半部分则是提出某一人名,让写出此人说出的十句话,且每句字数不少于十字。
虽说考试的内容简单,可题目不少,足足有二十张。待学生们检查考卷无误后,开始下发草纸,兴许是因为都是帖经题,草纸并没有像沈勤益之前说的十张那么多,今儿个每人只有三张空白草纸。
余明函对于何似飞考县试的叮嘱只有一句话:“在未听到开始答卷前,不要动你书篮里的任何东西。”
按照规矩,在铜锣敲响,允许答卷前,任何想要动笔的举止都是作弊。
有些地方教谕比较严苛,只要你动了书篮的东西,就算你想拿笔,就算你作弊。
因为每位教谕的严谨程度不同,余明函便专程只叮嘱了何似飞这么一句。毕竟万一只是想吃口书篮里面的馒头,结果被逐出考场,几年不能参加科考,那就得不偿失了。
何似飞将桌案上的考卷和草纸收拾整齐,双臂弯曲,搭在桌案上,闭眼休息。
他最近专程调整了自己的作息——酉时刚过便休息,丑时一到就起床。毕竟县试虽说是辰时二刻开始,但前面的检查、入场环节就得耗费一到两个时辰。不早早起床作准备不行。
这会儿距离何似飞起床已经过去两个时辰,经过了那么一遭折腾,现在不仅冷,还稍微有点倦意和饿意。他到底正处于长身体的年纪,就算一顿吃得很饱,还是容易饿。
这会儿不能动馒头,能闭目养神一会儿也是极好的。
坐在前排的教谕们将众位考生的神色尽收眼底——有冷得瑟瑟发抖的,有紧张又激昂的,有闭目休息的,还有正在垂眸解裤腰带准备在脚边的瓦质尿盆里解手的。
正在闭目养神的何似飞听到了某种水流的声音——在安静如鸡的考场内无比明显。
他眉间微微拧了一下,感觉自己那点饿意瞬间消失了。
果然,最近这两年来日子太好过了,虽然说不上锦衣玉食,但基本上顿顿都能吃得上肉,居住环境也改善不少。以至于他听到这声音就完全不饿了。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何似飞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走近,紧接着是震耳的敲锣声。同时,其他各个考场内皆有敲锣声远远传来。
站在最前面的学政高声呼喊:“县试第一场,开考——!”
天色已然大亮了。
何似飞不能免俗的对着手心哈了哈气,又十指交叉抻了抻,缓和了一阵僵冷的寒意。然后拿出砚台和墨块,添水磨墨。
在这期间,外面又有脚步声传来,何似飞只感觉一阵烘烤的暖意接近身侧,随即又很快消失。余光里只扫到一位衙役端着炭盆,将其放在前排角落。
在何似飞提笔答卷时,那位衙役出去又进来,再放了一个炭盆再考场中段位置,最后又放了一个在后方。
何似飞的位置在考场中后段——毕竟这考场是按照身高排序的。
他原本是感觉有冷风一直从身后刮来,现在他后面不远处就有一个炭盆,再有风吹来时,还能带着点暖意,一下就不那么难熬了。
帖经题对从小就苦读四书五经的考生们来说完全没有难度,场内前排甚至还有十岁出头的小孩来参加县试。
这时候只需注意字体工整,不要有墨点、错别字即可。
何似飞逐一在每张考卷上填写自己姓名籍贯和年龄,这才开始答卷。
他方才将试卷检查了一遍,哪个空处填写什么心里有数,但为了确保准确率,在每一题落笔前,他还是在心里先过了一遍。
考卷太多,何似飞写了两张后,将其晾在自己左手边的空处,随即搁下笔重新磨墨。
何似飞就这么两张两张的写,速度不快不慢,确保每个字都是准确无误的。
写到第十张时,何似飞感觉身后好像有人在换炭盆,但他这会儿已经沉浸在答题中,微微岔神后立刻专心写自己的答卷。
等到二十张全部写完,何似飞才回过神来,一种满足又放松的感觉自心底油然而生。这会儿,他才好像听到周围有人在研磨、有人在翻答卷,整个大棚内开始重新充满人气儿。
何似飞知道自己方才那种状态,一般是极其专注的时候,才会感知不到外界的存在,仿佛只有笔尖的字需要自己去写。
一般这时候,他的字都会写的极为漂亮。
何似飞从后面朝前检查,果然,字迹是真的非常工整漂亮。
前面几张答卷上的字当然也很好,毕竟是何似飞练了两辈子的柳体。
因为这只是县试,何似飞便没有用他苦练了一年零七个月的馆阁体——馆阁体只是给皇帝和内阁大臣看的。
何似飞检查了两遍后,腹中已经饥饿难耐。
他不敢回头看天光,便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不过他确实从丑时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一口馒头也没吃了。
再一次听到那解手的声音,伴随着还有点味道后,何似飞对自己斜前方的教谕举起了手。
教谕同时举手,学政大人看到后,从前台走下来。
这会儿还不到午时,学政以为他要去茅坑解手——县试时虽然规定了不能大解,只能小解。但若是真的憋不住,还是可以举手示意的。只是这么一来,答卷得先上交到学政那儿,并且学政大人会在答卷上盖一个黑色的‘屎戳子’,意为此人考县试时憋不住,出去大解了。
一般看到屎戳子,评卷人便不会批改,除非这一届县试考生真的找不到出挑的,不然有‘屎戳子’的答卷必定要名落孙山。
“作何?”学政大人低声问。
何似飞:“大人,学生交卷。”
学政错愕了一下,然后将何似飞的答卷和草纸都收起来,他走后,教谕小心的拿起何似飞的帽子。同时,一位可能是守在门口的衙役听到动静,过来看着何似飞收拾好书篮,随后带他出了考场。
走出门后,何似飞抬头一看,才发现现在可能还不到午时。
早晨排队的大院内安安静静,只站了不少衙役,一点人声都没有。
衙役带着何似飞沿原路返回,直至出了县衙偏门。
第61章
何似飞出门后, 首先入目的便是陪考的家长或者书童,他们一见到何似飞,立刻兴奋起来:“快看, 又有考生出来了!”
“哎呀,不是说县试考一天么,这些学生怎么一个个都出来这么早?这都第三个了。”
“要么不会写,要么就学得好写得快——诶, 小公子,考试难吗?考得什么呀?”
他们的眼神实在太过殷切, 何似飞回了一句:“县试规矩,不得对外泄漏考题及其相关信息。”
说完后,何似飞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看到了正拼命举手却只敢小声呼唤的陈竹, 脚步一转,朝陈竹那边走去。
其他人还想再多问一些, 刚对着何似飞的背影扬起了声音, 门口把守的衙役便低声呵斥:“考场重地, 不得大声喧哗。”
百姓们立刻收了嗓音。
他们能在这里等候, 那么考场里九成正坐着他们的孩子或者少爷,自然是不想影响到自家人的。
陈竹接过何似飞的书篮,先给他披上棉袄,随后看着里面还没动的俩馒头, 说:“早上余管家走时说了,余府会一直给少爷备着饭菜, 等少爷考完出来, 过去就能直接吃上热乎的。”
馒头虽然耐饥,但这会儿被冻得硬邦邦, 一点也不好下口。
今儿个县城里大部分人都围在了县衙偏门处,往常还算喧嚣的街道上冷清不少,一个清瘦的少年带着书童缓步行过今年刚铺满青石板的道路,考场里积攒的寒气在少年眉眼间凝聚上一层冷霜,此刻借着身体运动产生的热意正缓缓化开。
那眼眸便像水洗过一般,粲然发亮。
——那是少年人对万千种未来的满怀期待的双眸。
而远在京城的另一位少年,此刻眼眸里却满是愤怒与不羁,直定定的看着自己面前的男人,面颊因为太过气愤有些发红。
他梗着脖子咬着牙:“您就这么想把我嫁出去?!”
男人正是乔影的亲爹,乔淞远。
乔淞远看着这张同自家过世老太君有几分肖似的容貌,被他话语气得几次想动手,却还是忍住了,只是斥道:“乔影,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老太君年轻时曾是劫富济贫的女侠客,眉目里带了女儿家少有的英气。她双剑在手,可以一挡十!后来被身为镇北大将军的老太爷‘擒获’,两人暗生情愫。自此,女侠客成了将军夫人。
乔淞远几乎是听着爹娘的故事长大的,故此,再怎么着都做不到对这有着肖似阿娘眉眼的儿子动手。
乔影振振有词:“十六岁又怎么,张御史家的哥儿十九岁还没定亲!”
乔淞远被他气得头疼:“那你听听外面怎么传张御史和他家孩子?说他身为言官教子无方,说那哥儿无才无德……”
乔淞远到底身居高位已久,做不到对哥儿品头论足,说了一句就说不下去。
乔影:“我本就无才无德,他们随便骂去!您逼我嫁人,难道就是因为您嫌弃我拖累了您的名声吗?”
乔淞远心说自己要是在乎这个,早在两年前就派人按着乔影把他嫁出去了。
乔影就算脾气再大,力气还是在那儿摆着的,都不用找小厮,派俩嬷嬷就能按住他。到时候绑着上了花轿,他还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可乔淞远对乔影是心怀愧疚的。
乔影是他最小的孩子,更是意外得来的孩子——当初知道夫人又怀上的时候,他其实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毕竟当时大儿子已经十五,大女儿十四,二儿子十二。他儿女双全。
而且,当时夫人年纪不小,前些年跟他去塞外还剩过一场大病,大夫说这时候再生孩子,可能会对身体有不小的影响,乔淞远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了。要不是夫人坚持要生,那么就不会有乔影。
果不其然,生下乔影后,夫人身体好像又差了些,再也禁不起舟车劳顿,只能在府中修养。
因此,乔淞远对乔影是不大喜欢的。十多年来,他抱这个孩子,跟这个孩子单独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
虽然京城传闻他十分宠爱、纵容最小的这个孩子,但真实情况是他对这孩子几乎不闻不问。不仅是他,就连夫人……也因为身体缘故,无法将乔影带在身边教养,只能给他源源不断的物质财富,将他养成了京城传闻中那个‘嚣张跋扈’的小少爷。
眼看着乔影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出落得同老太君年轻时候越来越像,乔淞远再想回过头对孩子好,发现已经太晚了。
这孩子早早的有了自己的主见和观念,偏生心思又敏感的紧,但凡对他稍微有一点其他用心,他就能察觉出来,乔淞远这个当了一家之主多年的男人又不大会缓和气氛,他们俩在一起说事情,演变到最后只剩下争执。
又一次不欢而散后,乔淞远拧着眉头回了屋。
夫人正在午间小憩,听到开门声,浅眠被惊醒,便微微抬眸看了看乔淞远。
——看他的面色就知道这场交谈的结果。
“我好说歹说,他都不肯成亲,”乔淞远坐在床边,丫鬟立刻要为他除去鞋袜,他摆了摆手让丫鬟们出去了,“把京中所有青年才俊的画像给他,他也不看。这孩子,自从两年前从绥州回来,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他了。”
夫人抬了抬头,枕在乔淞远腿上,语气同样有些落寞:“我也是,两年前我写信点破他的小心思,原本以为他回来能收收心,准备相看人家,没想到他回来后愈发变本加厉的抹黑自己名声了。”
顿了顿,她将声音压得很轻,“其实我本不想这么快逼他订亲,但宫中传来消息,陛下……时日无多,到时如果天下同悲,阿影的亲事又要往后再推一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