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着茶杯,陈竹能感觉到少爷的目光没落在自己身上,这让他有了短暂的放松。
——从最开始猜测少爷可能知道他跟那抓药伙计的关系,到少爷真的已经知道,开诚布公找他谈,这期间没给陈竹多少准备时间。
他现下的所作所为完全依从本心:一会儿少爷问什么,他都会毫无隐瞒的说出来,一切、一切都听少爷的决定。
何似飞等了片刻,见陈竹喝完杯中茶水,又给他倒了一杯,才说:“阿竹哥这几个月……经常会悄悄笑出来。”
陈竹没料到何似飞会这么开场,怔愣的抬起头,直直看着已经比他高出小半个头的少年。
何似飞同样看他,语气认真:“是想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才笑得这么开心吗?”
以前的陈竹也总是笑着,但当他一个人开始做饭打扫的时候,满目都是认真的。只是近几个月来,他经常会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陈竹惯来是最听何似飞话的。
何似飞这么一说,他便下意识的回想起惹得自己偷笑的对象——周兰一。
周兰一说:“陈小哥,我跟你说,别看我现在给患者包扎换药这么熟练,五年前我刚认完所有药,能到前堂来帮忙,那会儿我可紧张了。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下了大雨的傍晚,因为大雨的缘故,医馆没多少人,我在把一些很容易返潮的药材拿出来烘烤。当时医馆前堂就我一个人,突然间外面嘈杂的人声盖过了大雨声,我知道可能出事了,赶紧去后面喊祖……大夫。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上山看果树,不小心滑倒摔了下来,整个人身上都是血,还有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因为伤口太多,要赶紧处理止血,大夫说他处理一个我便去包扎一个。当时我紧张啊,手忙脚乱的给人包扎,幸好这人年轻、命大,活过来了。”
陈竹听得入神,目光灼灼的看周兰一,眼眸里隐含佩服。
周兰一就在这时,笑着说:“那人和他们家人都很感谢我们医馆,后来换药,家里人还送了锦旗,喏,就是这个。我当时开心,那是我第一回学着处理伤口。然后我就自告奋勇去给他换药,陈小哥,你知道换药时发生了什么吗?”
陈竹是个很温柔的人,只会往好处想:“你换药换得更好了?”
周兰一忍不住轻笑出声:“没,我当时年纪小,又骄傲,结果人伤口在左腿,我给人换药后包扎到右腿了。当时那个人还一脸愁苦的说,是不是他右腿也断了。”
陈竹脑子里想象出了那个画面,忍不住轻笑出声。
周兰一看着他的笑容,别过脸去,只是耳廓的潮红出卖了他的心思。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一点一滴,都足以引起陈竹情愫翻涌。
他的眼泪第二次流了下来,何似飞安静的听他絮絮叨叨,说到一些事情时,陈竹还把那抓药伙计教他写过的字,给他画过的经络图都从袖口里摊出来——那些,他刚刚狠下心来准备带去厨房一把火烧了的。
可现在,陈竹有些不忍心了。
周兰一是这个世上第一个专程逗他笑的人,也是第一个看向他时,满眼都是他的人。
何似飞看着陈竹又哭,面上端的八风不动,心里其实是紧张的。
这会儿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到陈竹?
他一个单身了两辈子的中二少年真的不善于处理感情问题,他原意只是想引导陈竹看清内心。
现在看来,陈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对周兰一的感情。
就在何似飞想要耐心等陈竹哭完,说一两句干巴巴的——诸如“别担心,喜欢就去跟他在一起,剩下的事情我来就行”的话结束他们交谈的时候,陈竹突然拿起一张周兰一给他的画,指节用力,猛地撕成两半。
何似飞听到陈竹带着哭腔的声音:“少爷,我不要喜欢人,不要嫁人,我、我想留在这里。”
何似飞还没组织好语言回复陈竹, 大脑已经率先反应出一个词——雏鸟情结。
刚破壳而出的小鸟会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生物当作自己的母亲。
同样的,陈竹在离开陈云尚那个牢笼后,把自己当作了一份精神支撑。
何似飞倒不介意陈竹有这样的想法。
毕竟, 人活在这世上,总得有个念想,才能日日坚持着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学子们为了考科举,沈勤益为了娶富家姑娘, 庄稼汉为了田地收成,而陈竹……一直想的是好好照顾何似飞。
这其实不算坏事。一般人家买了下人回来, 还会明里暗里敲打几棍子、随后再给个枣子,以此让下人对主人家更加忠心。
如果何似飞把陈竹当个单纯的书童来看,陈竹的想法和做法无疑都是合适的。
但问题在于,何似飞从未把陈竹当仆从看。
马上过完年就要十四岁的对感情一窍不通的少年眸眼定定的看向陈竹, 目之所及,有陈竹颤抖的指尖, 有被撕成两半的纸张, 还有那一滴滴从十六岁陈竹下巴尖尖流下的泪水。
‘啪嗒啪嗒’的砸在桌案上。
在这种场景下, 寻常人第一反应可能是‘都喜欢到这种地步了, 就不要再犹豫纠结,去找周兰一吧,祝你们幸福’。
但何似飞却十分认真的开了口:“阿竹哥,我在想, 与其让你在我和周兰一之间踟蹰,不如你暂且把心思放在旁的事上。等你忙过一段时间后, 再回来做决定也不迟。”
这一招叫情绪转移。
何似飞上辈子经常用。作为感知不到自己双腿、而且还罹患绝症的残废, 何似飞没有成长为一个整日阴测测仇视世人的变态,大部分时间都是靠这招来排解心中焦躁的。
当年的何似飞明知自己没有未来, 却还是坚持着给自己树立一个个符合主流价值观的目标——比如学习、练字、雕刻,日日坚持下来,他便很少有时间自怨自艾。原本黯淡无光的短暂人生好像得到了无限延长。
陈竹闻言怔愣的瞪大眼眸。
何似飞:“前些日子,朝廷安排清剿匪患,以保年关安宁。其中,木沧县与宁水县之间的矮山林里,清剿出一大批拐卖孩童的恶徒,其中有十数位不到七岁的哥儿,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其父母,只能暂时安置在县衙后院。但考虑到性别与男女大防,县衙想要找一位哥儿来照顾这些孩子——”
这个消息是去年放何似飞进去县学参加考校的衙役告诉他的。
后面还有一段:“不过衙门最近银子吃紧,一日可以给照看之人八文钱,好处是吃住可以在县衙里,不用花钱。”
八文钱……一天其他的都不干只做荷包卖钱,都能赚不止十五文。故此,鲜少有人愿意去。
何似飞毕竟住在县衙后院不远处,每日出门都要经过县衙,同衙役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再加上大家都知道他是余老的关门弟子,自是有意同他结交,这不,何似飞经常能听到一些新鲜却又不机密的消息。
何似飞没提钱的事情,只说那些个小孩子们因为一直被关押,又得不到好好照顾,不少孩子身上生了褥疮,看起来极为可怖,虽有大夫会给孩子们问诊,却也不能面面俱到的检查完身体,并且时时刻刻耳提面命的让他们不要抓挠。
陈竹很善良。
这个何似飞一直都知道。
他说完这些,不用想,便知道陈竹的决定。
待陈竹收拾完桌案出去后,何似飞站在原地沉思片刻,便拿起墨块研磨,准备练字。
现在何似飞已经可以写一手很漂亮的馆阁体,打眼一看同京都书局印刷出来的别无二致,但看久了还是能发现细微差距的。
余老上次检查了何似飞的字,对其评价是:“藏不住锋。”
虽然评价的毫不客气,但余老面上却十分满意。短短一年的功夫,自家学生能把字写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是一句‘天资聪颖’能诠释的了。
那得是‘天纵奇才’。
何似飞倒不知道自己在书法方面的天赋能得到老师这么高的评价。
不过,他自知能有现在的收获,是因为他博览无数大家的墨宝,集大师之所长,才慢慢写出自己风格的字体的。
——上辈子他便跟着老先生看过不少大师的真迹,这辈子余老这边收藏的真迹一点也不逊色于他上辈子的老师,两相结合,何似飞要是还写不好字,那真的可以称得上愚钝了。
现在何似飞可以写四种字体,三种都算是能拿得出手的。
第一种是很有他个人风格的柳体,字有筋骨,提笔落笔皆有锋芒,一整张字整齐漂亮,赏心悦目;
第二种则是何似飞一直在临摹的京都书局印刷的馆阁体。有次他默写完《孟子》,纸张上写的满满当当,再无其他落笔之处,何似飞原本打算将其折起丢弃,被余枕苗看到——他想要花钱把这买下来,毕竟这真的跟京都书局印刷的字体别无二致。何似飞见他真心想要,重新按照书本大小默写了一本,还让陈竹帮忙缝好送给余枕苗了。
第三种是何似飞自个儿改良的馆阁体,老师虽然说了‘藏不住锋’,但又说让他继续练下去,过段时间就能写得很好了;
第四种……是真的拿不出手,那便是何似飞的草书。沈勤益曾打趣他:“都说有狂气的人草书写得好,咱们似飞诗文做得那么好、看得我都想要张扬一番,但这一手草书完全配不上好诗啊!”
何似飞闻言并不气恼,他两辈子都没怎么练过草书。上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勾心斗角的算计着买氧气,这辈子则在准备科举,一有时间就在练柳体和馆阁体,草书自然写不好了。
余明函在觉得何似飞特别有书法天赋时,让他写过狂草,看了后就被何似飞这手草书给弄得半晌无言。
比起其他任何人,余明函是最能知道何似飞狂气——毕竟那是能写出自己日后想要位极人臣,遑论肱骨之臣还是恣睢之臣的少年啊。
可这一手狂草,真的只能看出‘草’,太潦草了。
无言后,余明函想到什么,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似飞啊,比起约束自身,恪守规矩,你比我强。”
——要不是为了自己的目标,日复一日的练柳体、馆阁体,何似飞的狂草能因为没练过而写得这么糟糕吗?
想到何似飞日复一日的坚持穿着单衣跑步,想到他勤勉练字、背书,余明函心中就对这孩子愈发心疼。
谁能猜到,这个时节穿着单衣都不会冷到发抖的少年,去年这会儿已经给自己裹上夹袄了呢?
心疼归心疼,但能看着何似飞一步步长成自己所期待的样子,余明函就忍不住浮一大白!
得一弟子如此,夫复何求!
十月一过,十一月初,又到了何似飞每月去回春堂诊脉的日子。
每月一诊脉,这是余明函要求的。他说京城那些备考的少年郎,在科举前几个月,几乎每一旬都要让大夫上门诊脉,确认身体足够康健,能撑得住一场科举考试才行。
不然,他们宁愿让孩子不参加科举,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冻死在科考的号房里。
今日来诊脉的不只是何似飞,还有沈勤益、周兰甫和陆英。
对于科考前的注意事项,何似飞自然不会瞒着朋友,他和陆英都要在两个多月后参加县试;沈勤益则要参加院试。
至于周兰甫,还没报考乡试。此趟来,是受二弟之托,当个中间人,让二弟跟似飞能搭上话的。
何似飞的身体经过一年膳食调养,运动调理,外加自己年纪小,正是成长发育的时候,脉象自然十分健康,年迈的大夫给他连个注意事项都不留,便叫下一位来号脉了。
周兰甫则悄悄带着何似飞去了后堂,周兰一早已候在此地。在周兰甫放帘子的时候,周兰一对着何似飞深深一揖,神色恳求,言语恳切:“何少爷,冒昧请您来,是因为、因为我对陈竹情根深种,但、但最近不知为何,陈竹对我避而不见,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见他,如果他不方便,可以不见我,但能否请何少爷帮忙带话……我、我……”
周兰一虽然说的断断续续,逻辑却十分清晰,可见是之前打好了腹稿的,只是临场发挥太紧张,这才磕磕绊绊的。
对于感情一事,何似飞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了。
他此前让陈竹去县衙帮忙的时候,已经料想到现在的场景——如果周兰一真的如同陈竹在乎他的那样,同样在乎陈竹,那么周兰一应该会在这时来找自己。
何似飞虽没经历过感情一事,但知晓‘感情付出的双向性’,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感情维持注定是不长久的。
周兰一比何似飞要年长三岁,身型也比他壮实,按理说气场风度应该能压过何似飞这个不足十四岁的少年。但周兰一这会儿在何似飞面前支支吾吾的说话,气场委顿,却丝毫不显得突兀。
周兰甫站在门边,如果有外人来他就会吭声。
现在外面静悄悄的,周兰甫便偏头去看屋内的两人。
乍一看,周兰甫未曾察觉有什么不对,再看第二眼,周兰甫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微微倚靠着窗棱的少年身上,站姿有些懒散,身型也是单薄瘦削的。但无端的,气场就是能稳稳盖过他家二弟一分,不多不少的一分——让人有压力却又不会觉得突兀。
周兰甫心里忽然泛上一个念头,何似飞这……真的是那种高门大户才能养出的矜贵公子哥儿吧。
交谈进行的很顺利。
周兰甫应该提前跟周兰一提过陈竹在何似飞这儿的地位, 因此,周兰一并没有以‘周家二少爷’的身份来跟何似飞谈买下陈竹卖身契的事情。他的一字一句里不仅有对陈竹的情谊,还有明显的尊重, 是那种对于同样有独立人格的同类的尊重。
周兰甫注意到,在周兰一谈起陈竹的时候,何似飞那淡淡的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
周兰一的这些心里话,周兰甫也是第一次听, 见二弟有如此尊重哥儿的觉悟,他自个儿都吃了一惊。
——二弟这样的想法, 当真是十分难能可贵了。
那么,二弟应该算陈竹的好归宿吧。
周兰一以为何似飞会跟自己一样震惊于这份难得的尊重,却不料何似飞面上始终神色淡淡,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此事值得惊讶一样。
那边诊脉开药的速度不慢, 这里周兰一也只能长话短说,将希望何似飞给陈竹带的话说完, 便千恩万谢的送别了。
出门时, 周兰甫压低了声音问:“似飞, 你……不觉得兰一这样的想法很难得吗?”
何似飞这会儿才惊讶的微挑眉梢:“什么想法?难得?”
居然跟周兰甫完全不在同一条脑回路上。
周兰甫只能解释, 何似飞明白过来后,不禁莞尔:“兰甫兄,在婚配一事上,大家对男子的要求, 是不是太低了点?”
这下轮到周兰甫不理解了。
作为土生土长的这时代书生,周兰甫确实很难理解何似飞的意思——对待成亲一事, 男子能尊重女子/哥儿便是难能可贵, 而女子/哥儿却需要敬重丈夫、温柔贤惠顾家听话乖巧……
何似飞对此没有过多解释,离开回春堂后, 四人还要赶赴一场诗会。
——对于诗会,九月十月的主题有秋收、赏菊,十二月一月有严冬、腊梅,唯独这十一月,可怜见儿的夹在两个上好的时节中间,再配上冻人的气候,着实让人提不起写诗的兴致。
因此,大部分人不会在这时举办诗会。
往年此时,学子们大都喜欢蹴鞠、投壶、登高等锻炼的活动。有家底的人还会租借几匹马去享受骑射的快乐。
可这场诗会的举办者是高成安。
前日,何似飞下学后,刚拐过县衙后的巷子口,还没走到自家院门前,远远就见有一个陌生小厮在门口徘徊。
陈竹最近在县衙照顾那些年幼的哥儿,何似飞白日里一般在余老府中,因此,家里是没有人的。这小厮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何似飞走到近前,接过小厮手中的请帖,同时习惯性的摸出一点碎银赏给小厮。待他看到请帖上大大的‘诗会邀请’时,眉头微蹙,对那还没走的小厮说:“小哥,抱歉,麻烦告诉你家主人,此旬休沐我已有约了。”
小厮显然没料到何似飞居然会拒绝,他愕然的垂着脑袋,声音小得仿佛嗓子眼儿里抠出来:“何、何公子,我家少爷说,他已经许久未见您了,这回真的想要同您叙叙旧……”
何似飞将信封打开,这才发现,落款居然是高成安。
到底是表亲,何似飞便答应下来。
周兰甫那边同样,到底曾经同窗过两个月,也答应下来。
至于沈勤益,则是听说何似飞和周兰甫都要去参加诗会,自己同样要跟去不说,还拉上了陆英,理由是大家身为朋友,就要要有福同享、有诗会一起参加。
周兰甫依然经受不起沈勤益的打趣,偏头看了何似飞一眼,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便忍不住开口:“勤益、阿英,不是我们不想同你们一道,只是那高、高兄近年同我们无甚交流,突然相邀,我们不晓得其底细,便不敢贸然邀请你们。”
文人相轻——即便这只是小小一个木沧县,读书人中也分了不少派系,平日里斗文、斗诗、斗歌赋的情况不少。
周兰甫他们几人都算是县学一派,有‘正统’出身,即便自个儿不争不抢,平日里也少不了被其他学子拿来做比较。
这种不同流派之间的比较,斗赢了没什么,如果输了……那真是短时间在文人圈子里抬不起头来。
比如何似飞,去年拜师余明函,可今年二月却并未下场参加科考,当时还被一些书生暗地里嘲讽过——说他拜师大半年了,连县试都不敢参加,可别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吧。
当然也有人出于对余明函的崇拜,爱屋及乌的选择信任何似飞——说他有可能打算在明年下场考,连考三科,一举拿下小三元。
大部分文人默不作声,其实同样在心底暗暗等待何似飞参加科考。顶着余明函弟子的名头,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
周兰甫虽然话少,却是个极为好心的,他又说:“上月似飞一首《咏秋》律诗备受好评,最近原本不应再参加诗会——再过两个多月就要参加县试了,声望对于县试排名很重要,这个时候可不容许出一点漏子。你们俩也是,陆贤弟同样要参加县试,勤益要参加院试,这会儿跟上来凑什么热闹,哎。”
越说越有点紧张担忧。
县城就这么大,当时何似飞同高成安一道来县城,之后又带着陈竹‘自立门户’的事情在文人圈里压根瞒不住。不过,因为高成安同陈云尚一方理亏在先,何似飞的行为处事挑不出错,想要看何似飞笑话的人也没有攻讦他的由头,此事便一直没什么人提。
但何似飞同高成安关系冷淡下来,便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一年都没怎么联系过,高成安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邀请何似飞参加诗会,周兰甫等人便下意识觉得他不安好心。
沈勤益:“不就是即兴作诗么,咱又不是没作过。再说,似飞在诗文方面天赋这么强,还老有其他流派的人说他是提前准备好的诗词,等到诗会时假装是即兴创作。这回咱就让似飞再露一手,看看那些人脸疼不疼。”
陆英捏紧了拳头,努力保持冷静:“县试排名对我来说没什么要争的,有似飞哥在前,我是不敢肖想县案首了。便不在乎什么县城声望——我好像还没有声望吧,那便不怵参加诗会!”
沈勤益又说:“阿英都不怵,那我也不怵,似飞更不可能怵!咱们过去证明正统县学学子的实力!”
周兰甫被这俩人说得热血上涌,见何似飞全程没开口,悄悄抻了一下他衣袖,说:“似飞你来也说两句。”
给咱们壮壮士气。
何似飞:“我?”
周兰甫点头:“对,来两句。”
何似飞惊讶的跟三人目光相对,完全在状况外:“不是……我好像不算正统县学学子?”
沈勤益:“啊啊啊啊何似飞你真的是泄气的一把好手!”
见沈勤益又没招架住何似飞的拆台,周兰甫和陆英忍不住都笑起来。
笑完后,几人忽然发现,此前那一直紧绷着的情绪居然纾解许多,即便这会儿已经快要走到高成安的小院门口,他们好像也不像之前一样担心了。
高成安的小院里此刻已经有了几位书生,此前给何似飞送请帖的小厮正在给大家端茶倒水,见门口来人,他赶紧迎上来。
这小院还是去年的模样,只是可能为了诗会方便,高成安与陈云尚将自己屋内的书案都抬了出来,安置在院子里,方便大家即兴书写。
见何似飞等人进来,院内的书生们齐齐转过头来看他。
何似飞将他们的目光尽收眼底,有人好奇、有人惊艳、也有人嫉妒和轻视。
何似飞自打拜师后一直都在努力学,除了一些必要的身体锻炼和社交外,其他时间基本上要么在余府念书,要么就在自家默背、练字。对于县城文人圈里那些言论,他大概知晓,却也没放在心上,不晓得到底哪几个面孔在背后说他坏话,更不打算理睬这些。
既然拜了余老为师,在他有成绩之前,定然会遭人嫉妒和不忿。再说,如果他连木沧县城文人的压力都承受不住,日后到了京城,还不得灰溜溜跑回来?
何似飞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高成安正从屋内抱了一摞纸出来,见到何似飞,眼睛一亮,立刻放下纸张,走上前去,亲近的比了比身高:“似飞表弟现在跟我一般高了。兰甫兄,还有其他两位仁兄,快进来,请坐。”
他话音一落,一位陌生的书生放下茶盏,朗声笑道:“久闻余老弟子何似飞大名,恕在下眼拙,不知哪位是何小才子?”
这纯粹是睁眼说瞎话,高成安就在何似飞身边,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就是成安左手边的那个,县城姑娘们都说他相貌最好,每回只要他参加蹴鞠,隔壁小坡能坐满了姑娘。”陈云尚接了话,一年没见,他看着比去年成熟了许多,唇边留了淡淡的胡茬,他见何似飞看过来,露出一个笑容,“何贤弟,好久不见。”
第56章
“陈公子。”何似飞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句, 不算让陈云尚难堪,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疏离与冷淡。
陈云尚登时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他方才语气那么熟稔, 就是想做给院内的其他同窗看,没想到何似飞并未上钩。
看似是称呼了‘陈公子’,但听起来着实像在反问‘我们很熟’?
高成安见气氛有些凝滞,赶紧把目光放在沈勤益和陆英身上:“这两位想必是似飞和兰甫的好友, 不知如何称呼?”
沈勤益从来都没怀疑过何似飞对言语的掌控能力,更是从未怀想过有人能挤兑成功何似飞——如果真成功的话, 那肯定是何似飞不想同这人一般见识。
毕竟,沈勤益自觉自个儿是一个特别能说会道的人,但他在似飞面前都讨不到一点好处不说,还经常被何似飞一句话搞得下不来台。不过, 他知道那些都是因为他话太多,何似飞想让他安静一阵才开口说的, 不然他真的能把其他人的话都抢了说, 叭叭个没完。
退一万步说, 沈勤益就喜欢别人能把他说的哑口无言。故此, 他们四人一道出去游玩时,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他不仅不觉得难堪,甚至还想被多怼几句。
何似飞最初挤兑他只是因为他一直把话题扯在陈世美身上, 后来见沈勤益乐此不疲,也就随他去了。
可陈云尚明显不是这种性子。
他很好面子。
何似飞方才那一句疏离的‘陈公子’, 已经把这人气到耳廓微微发红。
此刻, 沈勤益其实还想继续看陈云尚蹦哒,最重要的是, 他很期待何似飞的反应。
可惜了。
可惜高成安来打圆场。
剩下几人逐一介绍了自己,已在小院内的书生们同样报了姓名与师承,大家便一起围站在书案边,看一个青衫男子写诗。
绥州多河流,常年气候湿润,即便最近没怎么下雨,但刮来的寒风里还是带着水汽,吹久了就感觉这水汽裹挟着冷风穿过人的衣襟,直往人皮肉里钻。
不过,今儿个虽然冷风阵阵,天上朵朵白云下却是出了太阳的,站在书案边能晒到些许阳光,肩膀上不一会儿就暖了起来,倒也不算难熬。
青衫书生方才介绍自己叫高风池,此刻落笔写的是一首前朝大诗人广为流传的劝学诗作。
虽是别人作的诗,不过青衫书生字写得好,一手柳体带筋带骨,方正整齐,周围人很给面子的夸赞一番。
周兰甫开始把这儿当龙潭虎穴一样避着,此刻见他们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倒也像个正常诗会,便渐渐放下心来。
何似飞今儿个跟表哥一打照面,便知道高成安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儿,即使长时间没见,高成安依然还是此前那个淳朴的品性。
那么专门叫他来参加诗会,可能就是陈云尚同他那些好友的意思了。
陈云尚……
想都不用想,肯定不会对他安什么好心思。
周兰甫此前能想到的‘名声’问题,余明函早早就跟何似飞提及过。不过余明函讲这些的意思倒不是让何似飞‘避战’,他只是把此前有书生踩过的坑都给何似飞提一提,避免他日后被人阴了还对此一无所觉。
故此,周兰甫觉得此刻氛围尚可,渐渐放松下来,何似飞这边依然保持警觉。
院内诗会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前面有人默写了‘劝君惜取少年时’,还有人写‘我言秋日胜春朝’,沈勤益则写了‘落日楼台一笛风’「1」……
每写一首,大家都会念出来并对其多加赞赏,一是夸诗选得好,二便是夸字写得好。
轮到何似飞时,未曾提笔,先夸了一句:“人长得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