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陈竹老家距离县城很远,数月都见不上一面,周兰一便没多管其中关系。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有着超乎常人想象的恶毒。
就在周兰一想要骗这几人离开,然后找地方套麻袋揍到这男人服气为止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叫住了他。
“小周大夫!”
来人叫完‘周大夫’,又看看周兰一旁边的陈家夫妇,纳闷:“诶,你们不是牧高镇的么?怎么来这儿了,你们也来找周大夫看病?”
陈爹见到来人,赶紧点头哈腰:“李管家啊,您、您也来县城了啊?”
周兰一打断他们,问最后来的那位李管家:“你认识他们?”
“认识的,小周大夫。这陈老头以前好赌,把家里田产输的没多少,现在他们都在给我家主人种田,当长工。”
周兰一说:“原来如此。我刚在这里看县试放榜,结果不小心听到他们卖了儿子后还想敲诈何案首,我在想要不要扭送他们去县衙,喏,这边进去就是县衙了。”
陈爹一下慌了:“我没有,你血口喷人!”
“你只是现在没有,你一会儿就要去做了啊。”周兰一说。
李管家也是人精,听到周兰一这么说,立刻回应:“就是,咱们案首小公子可是县太爷钦点的,别人想着巴结都来不及,你们还敢敲……敲……你们这是想要牢底坐穿吗?”
“我们不敢,我们真不敢……我们都是平头小老百姓。李管家,我们可都是您家的长工啊,我们有多少胆子,您还不知道么。我们真不敢啊!”陈爹连忙回话。
那边陈竹送前来帮忙的余枕苗出巷子,正好看到了他爹娘还有妹妹,同时,那边零星飘过来的一些字眼陈竹也都听到了——他最了解爹娘,听到这些字,他就能大概便凑出他爹的想法。
陈竹登时如坠冰窖。
这是他跟了似飞少爷接近两年来,第一次感觉手脚发冷,牙齿不住打颤。
——他自己完全可以不管不顾的跟他爹挣一个鱼死网破,但这人怎么敢、怎么敢想法子陷害他家少爷!
余枕苗原本打算离去,见陈竹站着不动,自己也站住了,故此,后面那些话余枕苗大概也听到了。
既然是跟少爷有关,他不能不管。
那边周兰一和李管家已经快要把陈爹吓破胆,这会儿又来了一个面容严肃、不怒自威的余枕苗。
余枕苗刚开口说了句:“你是想敲诈案首何公子?”
陈爹的脚下立刻多了一摊濡湿,裤子底下淅淅沥沥的,看样子是被……吓尿了。
陈爹‘扑通’一下跪在原地,求饶道:“小民冤枉啊,陈竹是小民卖出去的孩子,日后他再要如何,都跟小民无关啊,小民不敢有其他想法啊!”
他们这边动静大了,值守的衙役很快过来。
没等他开口询问,余枕苗再次开了口:“念你只有这想法,我代何小公子暂不追究,如若还有下次,你下半辈子是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衙役是认识余枕苗的,毕竟当初余老回木沧县,这边的一切都是余枕苗打理的,跟衙门也有些许交情。
此刻听他这么说,估计是私人恩怨。而且还只到‘想法’这一步,未曾实施,那就是律法也管不了他们。
陈爹原本还有的最后一点念想在看到穿着当值官服的衙役的时候,整个人彻底瘫软下来,再也不敢冒出一丁点其他念头。
陈竹呆呆地看着这一场闹剧从开始到收场,直到周兰一站在他面前,他才回过神来,看了周兰一一眼。
那一瞬间,周兰一看到了曾经在陈竹眼中出现过的喜欢,还有……浓浓的绝望。
周兰一的心仿佛被人握住,猛地一紧,几乎要拔不过气来。
他感觉……陈竹好像做下了某个决定。
而他,是那个等待审判的人。
当何似飞知道这一场闹剧的时候,陈爹已经被关在了大牢里——原因是在县衙门口撒尿。
这种小事都不用经过县令大人,衙役就将他暂时收监了。
念在他妻子女儿可能没去处,只关了三日。
此事过去后的第五天,正值何似飞休沐,陈竹穿上了他最好的一件衣服,郑重的跪在何似飞面前,磕了三个头。
磕完后,他并不起身,依然额头点地,在何似飞看不见的地方,双眸紧闭,有泪珠从眼角溢出,缓缓滑落,洇湿了一绺发丝。
他声音很轻:“少爷,陈竹与周兰一两情相悦,陈竹想嫁给周兰一,请少爷恩准。”
就嫁给周兰一当通房吧。
他这辈子,能遇到少爷,遇到周兰一,遇到县衙的那位老夫人还有小孩子们,已经很幸运了。
接下来,他将会安心呆在后院,当一个安分守己的通房哥儿。
——只要周家可以压得他爹永远不闹出幺蛾子来。
生而为人,即有信念。
有的人为了身份地位、有的人为了金银珠宝、有的人为了爱情、有的人为了国家、有的人为了保护他人、有的人……则为了另一个人过得更好。
陈竹就是最后一种。
他看着何似飞才十二岁就离开牧高镇,看着何似飞做木雕来赚钱,看着何似飞从原本的书童成了与高成安同座交流的表弟,看着何似飞成功拜师余老,更是看着何似飞认真念书、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步步成长为如今的县案首。
这种成长与陪伴,不是爱情,是友情,是亲情,是希望能一辈子追随他的孺慕之情。
如果可以,陈竹希望能一直在少爷身后,看着他闪闪发亮。
可……如今,他只能止步于此了。
他深知读书人的名气有多重要。他愿以此身,化成一道碑界,将那些污言秽语隔绝在外。他爹那件事,因他而起,此刻也以他为终点,永远不要出现在少爷前路上了。
陈竹在这个时候说要嫁人, 何似飞几乎不用想都知道他为了什么。
陈竹闭着眼睛,强忍着泪花,听着少爷的脚步声缓缓走近, 然后,一双干净温暖的手握住他的小臂,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将他扶了起来。
陈竹刚直起身就扭过头去,汹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 从眼眶溢出,在他脸上汇聚成蜿蜒的两道。
何似飞很有耐心的等了片刻, 说:“阿竹哥,如果是为了你爹的事情,不必如此。”
仿佛知道陈竹要说什么,他继续道:“他是他, 你是你,你不必为他的所作所为去承担什么。退一万步说, 你的卖身契在我这里, 便算是我的人, 就算你爹触犯律法, 也连坐不到你身上。”
陈竹哽咽出了声。
少爷怎么这么好啊。
何似飞只是不通爱情,对人性的其他方面还是颇为了解。
——如果陈竹是因为喜欢周兰一,所以嫁给他,那么何似飞定然二话不说的送他上花轿;但牵扯了旁的事情, 何似飞还是想把纠葛纷扰尽数挑明了。
陈竹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泪,回身过来, 垂头哭着:“少爷, 不是因为我爹。陈竹……陈竹……原本是想要在少爷考完府试后,再跟少爷说成亲这事的。没想到最近出了这事儿, 就……就早一点说了……”
陈竹说完后,还努力抬了抬头,好像为了佐证自己说得都是真的,用目光去追寻何似飞的双眸。
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这眼泪,视野里只有模糊一片。
半晌,陈竹听到他家少爷依然处于变声期的稍带些青涩,却又让人心里很踏实的声音:“好,我会送你风光出嫁。”
陈竹想扯出一个笑容,可是实在笑不出来,他又想跪下,却被何似飞拦住了,只能欠身道谢,回自己屋里去了。
这几天陈爹被关在大牢里,他娘不敢靠近似飞少爷的小院,只能远远的跟他说话。
他娘说:“阿竹,阿竹,都是爹娘对不起你,我听人说考完科举考到最后是要去京城的,你跟着何少爷以后去京城,就再也不用见到我们了——所以,你现在能不能忍一忍,去求求那些老爷,求他们放你爹出来啊!”
陈竹当时还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绝望。
他不会再跟着少爷去京城了,永远不会了。他要留在木沧县,一直守着他爹,让他爹这张嘴再也说不出一点对少爷不利的事情。
以前都是他的错,他以为这世界是非黑即白的,他身边的人只要不被抓进大牢里,便都是好人,其实不然,这世上的人很多,他们各有各的心思。
就比如阿娘,他爹这样对阿娘,但阿娘心里排在第一的还是父亲。她甚至为了给父亲买酒喝,千里迢迢来县城,要把妹妹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因为镇上的价格太低。此前他爹娘来了县城后发现这里的人比牧高镇有钱多了,便一直惦记着。
陈竹看着他从小带大的妹妹,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少爷教过他,在自己能力范围外的事情,徒然插手只会将自己陷于不利境地。
他保护不了妹妹。
陈竹从小就很听话,除了手脚麻利、会照顾人外,其他的一概都做不到。但这回,他想站出来保护少爷。
他只想保护少爷。
而且,他终于可以成功的保护少爷一回了。
今儿个是何似飞中县案首后的第一次休沐,不少同窗都盼着他能参加个诗会或者蹴鞠,以此来瞻仰瞻仰县案首的风采。
但陈竹提及了成亲之事,听他语气是已经跟周兰一商量的差不多了——何似飞自然不能放任陈竹随随便便嫁过去。他是陈竹现在唯一的亲人,必须得给他撑腰。
因此,何似飞推拒了各类邀请,在周兰甫的陪同下,登了周家大门。
周家早年是开医馆出身的,家里人都带着一种和善和慈爱气,招待何似飞时也客客气气的。
听到何似飞说起陈竹,周家夫人笑着接话:“二郎都跟我们说了,我们很欢迎陈竹嫁给兰一。兰一是个急性子,做事情经常不计后果,陈竹性子温和,能在紧要关头拴住兰一,与兰一十分般配。”
能看出周夫人对陈竹是十分满意的,这话仿佛也说了很多遍了。
“既然如此,晚辈斗胆,敢问周二公子会以什么礼节迎娶阿竹哥?”
“这……”周老爷和周夫人对视一眼。
一个出身村户的哥儿,年纪十七,又曾委身他人。
能用轿子抬进周家已经是对他的认可和抬举。
可何似飞这话显然不想让陈竹只是简单当个通房哥儿的。
如果放在何似飞中县案首以前,他是没资格这么跟周家老爷夫人说话的。但既然他是案首,那么府试肯定能稳中,稍后再努力努力,考中院试,得个秀才功名不是问题。
有了这一层可期的未来,周家老爷不得不仔细斟酌片刻,给何似飞一个答案:“良妾。”
这已经是把何似飞中秀才算在里面了。
——堂堂秀才老爷关系最亲近的书童,给个良妾名分,够高了。
周家在木沧县虽算不上大户人家,但名下有一间医馆,还有百亩良田,更别提大儿子周兰甫去年中了秀才!
弱冠之年的秀才!
即便在木沧县,在县学,都算是很优秀的。
“何小公子觉得良妾名分如何?”周夫人说,“如果可以,我们家好请媒婆上门对生辰八字,还有,下月十八便是嫁娶的好日子。”
何似飞颔首,就在周老爷以为他答应的时候,突然听到何似飞说:“晚辈觉得……不成。”
“啊,这……”
不仅是周夫人,就连周老爷听到这声拒绝也是呆楞了一下。
“何小公子,我们兰一……是真心实意想娶陈竹的。”周夫人犹豫着说。
他们家确实厚道的。
放在一般这种家底的人家,怕是当个外室都难。
但这跟何似飞的对陈竹的预期不相符。
周夫人苦口婆心:“何小公子,说实话,我家兰一年纪不小,阿竹也十七岁了,俩人都过了最宜嫁娶的年纪,该早早成亲了才是。以兰一的身份,日后最多娶一门正妻一位良妾,这不算苦了陈竹。要是小公子觉得不够,聘礼我周家可以按照平妻的份例来。”
一提到年纪,何似飞突然想到昨儿个老师收到京中来信,说当今的陛下快不行了,可能就这两个月的事情。
到时他老人家宾天,举国上下一年之内禁嫁娶,确实又得耽搁一年。
何似飞自个儿觉得年纪不算什么,但这是陈竹第一回对他提要求,他想风风光光给陈竹办好,拖来拖去不是他的风格。
“既然夫人开诚布公,晚辈也不再藏着掖着。”何似飞垂了垂眼帘,目光自长睫下投射而出,说出口的话一改从前的温和,带了些他上辈子的癫狂,“三年内,晚辈定中进士——到时,阿竹哥身份随之而涨,不知可否当得周二公子正妻之位?”
要不是何似飞还有个案首的身份在,周老爷几乎要跳起来说“黄口小儿”!
就在此时,被周兰甫带回来的周兰一大步冲入厅堂,跪在爹娘面前,以头抢地:“爹、娘,我这辈子非阿竹不娶,也只娶阿竹一人!”
有他的加入,周家爹娘实在拗不过,只能暂时安抚,但是周老爷低声对何似飞问了句:“三年,进士?何公子是能跳过院试不考还是?”
“周老爷可到时再看。”何似飞同样压低了声音。
“好,那我就先答应了兰一,如果三年内何公子没考中进士,找个由头贬妻为妾,也不费多少功夫。”周老爷这是真的被气着了。
“请周老爷放心。”何似飞态度恢复此前的诚恳,做了一揖,“还有,多谢周老爷高抬贵手。”
这两句交流就连周兰甫和周兰一都不知道,周老爷回去后还翻看了万年历,甚至亲自掰手指算了下——
今年是壬辰年,县试和府试年年都有,不用多计较。
但院试三年两场,今年二月已经考过一场,下一场得时隔一年半,等到明年八月才有一场。
至于乡试,他家大郎说上回乡试在庚寅年,也就是前年,乡试三年一场,那么下一场乡试便是明年,癸巳年。
乡试在癸巳年八月……
可府试也在癸巳年八月,他何似飞是能同时考两科吗?!
如果明年考不了乡试,再下一场乡试又得等三年。
而且乡试考完才是举人。
要中进士,得考完会试和殿试!
周老爷着实想不通,何似飞是怎么敢夸下海口说三年内中进士的?!
可今天他又被二郎折腾的闹心,担心这孩子想不开又去出家,最后还是借着何似飞这个‘三年中进士’的台阶下来了,暂时答应了二郎。
“我就看看这何小公子是能把一个人切成两个用么。”
又过了几日,沈勤益在郡城考院试归来,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他中了!彻底摆脱了‘童生’的身份,成为一名正儿八经的秀才老爷!
听沈勤益说,今年共五百零九位考生参加院试,录取前四十二名,他得了第二十九名。
而此时沈勤益才十五岁,比周兰甫中秀才的年纪还要小五岁。
与此同时,陈云尚、高成安双双落榜。
他们决定继续同陈夫子学习,备考癸巳年,也就是明年八月的院试——不出意外,可能跟何似飞一起竞争。
一个月后,周家二公子三媒六聘迎娶陈竹,在县城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百姓们看热闹的有,蹭喜气的有,还有夸周家仁厚,有说他们是觉得何似飞公子前途无量的……
更值得大家茶余饭后谈论的,还有那陈竹的嫁妆——不仅把聘礼全都回在内了,何似飞还给他多添了十箱。
果然应了何似飞一月前的话。
他让陈竹风光出嫁了。
总之,在何似飞将陈竹背到门口,送入喜轿,轿子在县城转了一圈,陈竹与周兰一拜过天地、高堂,又夫妻对拜后,陈竹便成了周家二郎的正妻——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据好事者说,姓陈的某个少爷远远的看了这喜轿几眼,把面前的酒壶砸在了地上,看起来好像发了很大的脾气。
三日后,陈竹回门,何似飞在小院迎接了周兰一和陈竹夫夫。他自个儿只会做家常便饭,因此,打听完如何招待回门夫夫后,何似飞专程去县城最大的聚贤楼买了一桌饭菜,还拎了一壶酒。
丰盛又周全,没出一点岔子。
翌日,何似飞背着书箱走出小院,周身笼罩着清晨的薄雾,只身一人前往府城。
府试一般是四月中旬在府城举行, 主考官是知府大人。
木沧县同宁水县、清泉县等从属于绥州,行山府。这便是何似飞此行的目的地。
他请教过余老和余管家,得知从木沧县去往行山府府城, 走山路的话,半途会遇到约莫百丈的陡峭崖壁,需要胆大、识途的老马才可通过,期间人最好下车徒步走过这段。
不过, 横穿山路也有好处,那就是节省时间。别看大行山山脊绵长, 山内多崎岖弯路,但比水路要少多一半路程,只需花费两日半,方可抵达。
相比之下, 水路是速度快,却因为要绕过群山去另一面, 约莫得花上三日半。
何似飞还没走过水路, 他记得此前读老师的诗作, 里面出现过多次碧波、孤舟、白鹭等意象——当时他就想, 何时自己也能看一看这等美景。
现在正值三月下旬,天暖水温,万物复苏,岸边枯树也都抽了芽, 顺着水流一路前行,倒也不失是一个好选择。
余明函对何似飞参加府试、院试等都很有信心, 也不在乎他早到一日去温书复习, 便没有强行要求他选择山路。
故此,何似飞收拾好书箱, 大清早便赶到木沧县渡口,雇了一艘乌篷小船。
这船呈窄叶状,最宽的船腹不过只能并排坐两个身材中等的成年人,高度也是进去坐下后脑袋就挨着顶篷了。
舒适度着实比不上马车。
但何似飞心中的新鲜感和新奇劲儿正满着,他看随着自己踏上去后,在水波中微微晃动、下陷的船身,下意识放缓了动作。
“小公子莫怕,船还拴着呢,稳着的!”
船夫说着,将竹篙一头递过去,“公子扶着这个。”
“多谢。”
何似飞上了船,将背上的书箱卸下,放在船篷里,透过撩起的帘子,看船夫手脚麻利的解开绑在渡口木柱上的绳索。
随着绳子一点点被解开,何似飞感觉身下的船只不断晃动。
船夫将绳索的最后一个结解开,高呼一声:“起船喽!”
船只方才轻微的晃动立刻停了,平稳的向前驶去。视野里,那些何似飞跑步时所能看到的熟悉景色一点点倒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被薄雾笼罩,看不大清了。
何似飞这会儿也没了最开始的紧张,他躬身走出船篷,挪到船头,看那船夫一篙一篙的撑着。
“公子想出来透气么,这边有蒲团,等午间太阳大了就没这会儿舒服了。”船夫一大早就接到客人,心里头高兴,热情的招呼他。
何似飞盘膝坐定,仰头看两岸的景色。
“公子这打扮,是要去府城参加科考?”
穿着书生长袍的何似飞应声:“是。”
“公子为何这么早去?我在这儿摆渡也有二十年了,一般去府城参加科考的老爷们,都是四月初出发的。”
这位小公子可是足足早出发了十日。
船家有些不解,毕竟府城的物价可比县城贵多了,这十日的开销足足得是在县城的两倍多。
何似飞深知财不露白的道理,随口胡诹了个理由:“我姨母家在府城,最近来信说想见见我,左右在哪儿都是自己温书,便打算早点去府城。”
“原来如此。”
船家安静了片刻,嘴巴又有点闲不住,开始介绍沿途的风景来,“小公子,您看,这边就是大行山,也是咱们府城名字的由来。对了,您知道大行山的故事吗?”
“船家说来听听。”
“这大行山啊,听说,得追溯到上古时期,蚩尤手下大将战败后潜逃至此,原本想遁入山中,哪知道黄帝早派人在此布下了‘大行符咒’,只要非我族类,进入此山中,一定会在一处陡峭的崖壁间不断行走,直至体力消耗殆尽被生擒。”船家说得眼睛放光,“正好山中有一段百丈长的崖壁,公子可知晓?”
“晓得的。”何似飞听得仔细,这种民间流传的小故事,一般没有考据,也没有多少逻辑,全凭一代代人口口相传——指不定谁在中间突发奇想加点剧情,那故事就是另一个走向了。
不过,沿途能听到这些,着实颇有意思。
何似飞甚至想动笔记下。
不过这船虽然开得平稳,却还是偶尔会随着水波微微晃动,何似飞不打算在船上看书写字——那样对眼睛不好。
这时代的琉璃镜精确不到度数,眼睛近视后也没有其他可矫正的东西,何似飞还是选择好好保护自己的眼睛。
另一边,陈竹新婚第一日起床敬茶,便发现他所敬茶的那位周家老夫人、周兰一的祖母,居然是三个月前在县衙后院遇到的教她医术的老大夫!
老夫人看着陈竹满目惊讶,笑着从他手里接过孙媳妇茶,喝了一口,在周兰一扶起陈竹后,又亲自把一个檀香木匣子送给陈竹。
“好孩子,当初兰一订亲时说媳妇是你,我可比你现在还惊讶。这是我这辈子行医的药方和心得,里面都是简单常用的字,你要想学,来医馆我教你。”
周兰一目瞪口呆,尚且来不及去想祖母怎么认识的陈竹,但这会儿——这么好一个增进夫夫感情的事情,怎么能让祖母教?!!!
他着急了,却碍于爹娘哥哥都在,只能央求着说了声:“祖母!”
老太太看了自家这没出息的孙子一眼,说:“小竹是我先看中的,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行吧行吧,日后你教一日我教一日。”
周兰一:“……”阿竹可是他媳妇儿啊。
陈竹想哭,却只能强忍住,今儿是新婚头一日,哭了不吉利。
他原本以为县衙之行只是一段机缘巧合的过往,没想到……都是少爷一步步为他铺平的前路。
有老夫人在,陈竹在周家,基本上不会受一丁点委屈了。
周兰甫也十分震惊。
他作为家里长子,少时也在祖母膝下呆过一段时间,对他这位祖母可以说是颇为了解——他祖母看着和善好说话,但那都是去回应别人的请求,像今儿个这样掏心掏肺的对待一个人,周兰甫还是第一回见。
他祖母甚至把那珍藏的行医纪录都给陈竹了!
周兰甫下意识去看他爹,他总感觉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发生了很多事。
周老爷这会儿却面色讪讪的躲开了大儿子的目光,他真的很庆幸自己当初答应那何小公子让陈竹当兰一正妻,不然他真的可能会被娘亲狠抽一顿。
——半月前,他去跟爹娘说兰一的婚事,提到‘陈竹’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家那刚刚才说了“你是他爹,一切都由你做主”的阿娘立刻来了精神,草药也不侍奉了,拉着他事无巨细的问了一大通。
最后,他娘用近乎要清理家门的眼神看着他,问:“小竹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你让兰一用什么礼迎娶的他?”
当时,周老爷感觉自己如果说出‘妾室’二字,一定会被亲娘给抽一顿。
果不其然,在他说出‘正妻’的时候,他亲娘脸色一下变的特别和善,甚至亲切的说:“要是彩礼不够,可以从我和你爹这里取。”
那天,周老爷是抹着头上的汗从亲娘院子里出来的。
他觉得其中肯定有何小公子做的手脚,但亲娘不给他多说,他就完全理不出头绪。
只剩下脑子里萦绕的那句:“咱们周家祖先不过是走街串巷的赤脚大夫,到了我和你爹这里才开始有了个医馆,不算什么大户人家,更没有什么纳妾的习惯。既然娶了人家哥儿,那就是得两人一起厮守一辈子的。都这样了,还在乎什么妻妾之分?小竹是个好孩子,跟咱们兰一情投意合,又性格互补,是难得天造地设的一对。亏你早早答应了用正妻之礼迎娶小竹,对了——是不是那小竹的主人家允了你什么好处?”
要说了解亲儿子,果然没人能胜过亲娘。
周老爷忙说“不会不会”,然后退出了院子。
——事实却并非如此,周老爷深知何似飞当时的意思,如果何似飞能考中进士,那么他就会是周家的依傍。到时,就算是县令大人,都得对周家高看十分。
周老爷当晚就将此事给妻子说了,听得周夫人眼眶发红。
“我就说那何小公子在县城里名气那么大、那么好,不像是恣睢狂狷之辈。他手握老夫人这张底牌,都没有打出来,只是用自己的前途给咱们许诺,让咱们善待陈竹——这可能是他现在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了。我听说那何小公子也是村户出身,他现在才十四岁,他所拥有的咱们家一般都有,所以他破釜沉舟的……为陈竹做到了这一步,可见两人主仆情深。”
周老爷显然也是想到这点,此前那点阴郁早就消了。
他说:“等陈竹嫁过来,咱们要好好善待他。这孩子一定是对别人都真心,所以何小公子心疼他,兰一喜欢他,就连娘都特别爱护他。”
“郎君说的对。”
至于陈竹嫁过去后究竟过得好不好,昨天回门时何似飞都看清楚了。
不然他也不会放心今日动身前往府城。
周家人皆良善,他们懂得如何去回报一颗真心,更别提还有教陈竹医术的老夫人,有与陈竹互相喜欢的周兰一。
这便是何似飞现阶段能做到的最好的安排了。
“小公子,这边有一个镇,可要停下来歇息片刻?”
何似飞的思绪被船家打断。
船家在这段路上行了不知多少个来回,对何时抵达何处心里都有分寸,“距离下一个镇子大概有三个时辰,到时天就快黑了,公子现在可要下去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