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明函发现即便何似飞说他只是在八岁以前学过四书五经,且只记得一部分,但何似飞记得的那部分,基本上都知道其中基本释义,且默写不成大问题。
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基础。
该夸何似飞的时候,余明函会夸。在对何似飞有深入了解后,余明函知道这孩子比较抗压,偶尔夸完后会给他施加压力——“做我余明函的弟子,可不能只是去考过,考中秀才。自打我被罢官,回到木沧县后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似飞,等到你正式下场考试,他们就该盯着你了。”
何似飞自从顶上‘余明函关门弟子’的名声后,再也没有了韬光养晦的权利。
有利有弊,有得有失,不过是世间最普遍最简单的真理罢了。
沈勤益听到这话,错愕的瞪大眼睛:“为什么?你当时在学堂上表现的那么精彩,除了《中庸》可能因为紧张没背出来外,其他的一个磕绊都没打,你这样的情况还需要等到后年?”
他是打算明年下场考的。并且他们进入县学的这些蒙童基本上都打算在明年参加县试,教谕们之前听过他们的打算,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沈勤益下意识把何似飞的实力代入了和他一样的情况。
然而他不知道何似飞那天考校是真的运气好,要是最后的《孟子》那一段不是何似飞上辈子很熟悉的名句,他就得有两段背不上来了。
何似飞懒得解释这茬。
陆英推了推沈勤益:“小点声,何兄比你小一岁,比你晚参加一年科举又怎么?”
沈勤益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我还想明年县试与你一较高下呢。”
最近在县学学得了太多东西,他有种即为膨胀的情绪要抒发。
何似飞:“那你后年考吧,我们比划比划。”
他还真不怕。
沈勤益:“……”
沈勤益:“不行,后年考我都十五了,我娘说十五岁开始给我说亲,一定得考中一点名头来,才好找那些家境富裕一点的独女啊。”
陆英:“……”
何似飞长见识了:“你可真坦诚。”把看贪图姑娘家底说得这么直白。
“哎哎哎你敢说你们没这个想法吗?”沈勤益像一个仰面朝天的龟,说的尽是王八蛋话,“那些话本里写的榜下捉婿,一般不都是这个路数嘛。还有那陈世美,不都是借了夫人的钱财去参加科举,听说去京城一躺就得花二百两银子多,要是多考几次,哪家人承受得起?”
第49章
陆英实在看不下去这个类比, 好心提醒:“能不能考中举人,再像陈世美一样进京接连中会试、殿试,还全都说不准啊, 勤益兄。”
沈勤益鼻孔哼气,无比自信,好像对科举考试已经十拿九稳一样。
——大部分一门考试都没过的人,会觉得考试全是小儿科。
何似飞瞥了他一眼, 以最淡的语气插最狠的刀:“陈世美长什么样来着?”
陆英:“……对哦,陈世美是个美男子。所以, 勤益兄?”
沈勤益:“……”
他的美梦好像才刚刚开始就破灭了。
陈世美所做的一切是十恶不赦没错,但他也确实有些长处,比如相貌,比如科举一路考到殿试的实力。
沈勤益被何似飞这一刀插的良久都没回过神来。
这时代男子的发髻类型十分单一, 除了年少时可以扎着双髻外,其他时候就是将其束在头顶——把脸全露出来。适宜的亚热带气候造就了人较为扁平的面部结构, 没有额间碎发修饰, 再加上中年发福、面颊发腮等因素, 对很多人来说, 真的是一场容貌灾难。
沈勤益其实并不丑,又因为读书缘故,身上老是带着墨香,在普通人中可以算中等微偏上水准。但相较于戏文中的‘美男子’陈世美, 不用想那肯定是有差距的。
陆英很会缓和气氛,见沈勤益不说话, 开解道:“勤益兄, 我与何兄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不要用陈世美自比,那可是为了荣华富贵, 抛妻弃子、买凶杀人的大恶人,最后死在了包青天的龙头铡下。至于找一位家底不错的姑娘结亲,这确实挺好的,你有学识,对方有银钱,日后不必为生计担忧,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这大段话一出,最晚反应过来的是何似飞。
因为他下意识觉得那有钱人家的姑娘找个同样有钱的相公才算般配。富家千金和穷书生的生活习惯差距大了去了,怎么琴瑟和鸣?
不过,古往今来婚配一事中,有佳偶天成,也有怨偶遍地。一辈子能遇到一个真正互相喜欢的人太难了,更别说这时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部分人都是先凑活,然后大家互相将就对方,时间一长,渐渐就能看过眼了。
回去后,何似飞罕见的没有立即练字,而是双手撑地开始做起俯卧撑来。
上辈子他双腿毫无知觉,按理说很难自我活动。但大夫又说他这样的情况,一直瘫着的话,时间长了上半身的器官就会萎缩,所以必须得保持一定的活动量。
因此,不管再难堪,再累,他还是咬着牙做训练。而锻炼身体时,何似飞就喜欢想一些无关紧要,但此前又一时半会儿没想通的事情。
比如,现在何似飞一边做着俯卧撑,一边想等自己长大了,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家境……家境次要,他不是那么缺钱,不爱敛财,想要赚钱自己也有法子,所以这个暂时不用考虑;
脾气么……
这三个字在何似飞心头绕了一圈又一圈,等到他做俯卧撑做得筋疲力竭,还是没想出一个确切的形容词。
在没遇到那个人之前,他对‘喜欢的人’的标准,一切都是空白的。
何似飞索性不再多想。自己去院子里打了水,在浴房下添柴,准备洗个澡。
总归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没喜欢过什么人,甚至就连心动都没有,现在想起这些,内心连个空泛的笼统概念都没有。何似飞甚至想不出自己未来会喜欢姑娘,还是哥儿,亦或者是男人。
‘没开窍’可能就是形容他这样的情况。
纵然,纵然他上辈子看过春宫图等玩意儿,但他实在提不起兴趣。
可能是白天陆英和沈勤益提起了‘婚配’这个词,两世为人的何似飞回家后想得有点多,翌日一大早起来,他先是咳嗽了一声,随后在洗漱时候觉得喉咙处有些微微的奇怪。
放下柳枝随手一摸,喉咙处有一点微微凸起。
他这是……喉结开始发育了?
何似飞眼中有明显的欣喜,刚到县城来那会儿,他喉咙处还是平平一片——作为十二岁少年的他,这辈子明明有个健康的身体,喉结却比上辈子发育的还晚。
没想到这才一个多月工夫,就开始发育了,何似飞总算放下心来。
伴随着喉结发育,最大特征就是何似飞说话声音哑了一些,不似此前那么清脆。
但这种微哑的声音一点也不难听,反而恰到好处的中和了此前的音色,成了一种让人听了就感觉心里舒服的少年音。
又一次休沐遇到陆英和沈勤益后,已经完全从陈世美事件中释怀的沈勤益还调笑何似飞,感慨说他这样的少年,怎么能把长相好看和声音好听都给占了个遍!甚至还说等何似飞十五岁,到时木沧县最漂亮的姑娘都会给他丢帕子。
何似飞喉结刚开始发育,说话多了嗓子疼,淡淡‘哦’了一声接过这个话茬,然后另起一个。
高成安那边再也没邀约何似飞去爬山秋游,倒是远在家里的爷爷后来托人带来一封信,信上说他将县城的事情说给了高成安的奶奶听。但高家人际关系复杂,她大儿媳当时因为她把何似飞塞给孙子高成安都带着些情绪,剩下这件事她不能一言堂,得看自家孙子高成安的来信和她大儿媳的意思。
何一年信上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让何似飞别再操心其他事,这边的事情就当作了了。
又过了一月多,到了三年两度的院试时期。
今年院试在八月,秋高气爽,前阵子下了几场秋雨,气温不算太热,只要院试时不下雨或者号房不漏雨,这样的气候简直称得上怡人。
毕竟,比起那些在二月还只能穿着单层夹衣的考试,在这种气候下参加科举真的可以称得上幸福。
不过,他们木沧县没有院试的考场,童生们都得赶往郡城考试。
因此那几日何似飞只感觉木沧县那几家味道不错的馆子里少了一些书生,其他照旧。
等到院试放榜时,何似飞已经跟着余明函学完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一共才不到两个半月的工夫,不可谓不迅速。
余明函刚开始也觉得这速度比他想的要快,所以加大了考校何似飞背书、背释义、背典故以及默写的力度。他甚至还拿了戒尺在旁,等着何似飞出错,然后敲敲他的手板子。
余明函是对何似飞很好,把他当自家孙子一样照顾,但身为老师,余明函一点也不介意体罚学生。
对这一点何似飞倒没有微词,这时代讲究棍棒底下出孝子,出乖学生想必也是一样的。
不过何似飞背诵的分毫不差,甚至就连默写,他也已经渐渐用上了他所临摹的馆阁体,但这跟那京都书局印刷出来的馆阁体还是有略微差距,余明函能看出来,何似飞这是不想完全照搬别人的字迹,自己从中中和了一下。
余明函额角猛的跳了一下。
这学生,自个儿的主意怎么就这么大!
此前他看何似飞誊抄笔记都用的是他自己那一手崭露锋芒却又规整漂亮的柳体,尚未觉得什么。现下见何似飞默写时露得这一手,简直恨不得叫他停下——
谁让你把馆阁体跟自己的字体去中和了?
这字体也不是不能根据自己的风格去中和,但何似飞这样完全中和错了方向。馆阁体讲究的是看起来含蓄而漂亮,并非乍一看好看,再一看,好家伙,满篇里面瞧不出‘含蓄’在哪儿!
但何似飞正在默写,余明函决定这件事稍后再给何似飞解释。
余明函原本想打何似飞手板子,好教他不要在字迹方面自作主张。但转念一想,何似飞这个年纪,能把字写出自己的风格,别的老师恐怕夸还来不及,自己这边不能太打击学生的积极性。
可即便如此,何似飞手上还是挨了两板子。
余明函不像那些教书时候喜欢语焉不详,让学生去猜意思的老师,他在打完何似飞手板子后,将他让何似飞临摹馆阁体,再去融合,写出自己的馆阁体风格的要点详细解释。
并且最后还说:“馆阁体只是让你每天临摹十张大字,不可多,也不可少。你现在的字体就不错,规整中透着锋锐,到时参加县试、府试、院试之时,只需要你字迹整齐,不要有污点即可。馆阁体是最后的杀手锏,等到会试之后再说。”
何似飞仔细倾听,神情认真。
能遇到余老,着实是他之幸。
余明函见唯一的小弟子手心还泛红着,却依然仔细听他说道,心中居然巧合的与何似飞泛起了一样的想法——能在几乎放弃一切破釜沉舟回乡后,还遇到似飞这样的学生,看来老天还是眷顾他的。
随着院试放榜,几家欢喜几家愁。高成安与陈云尚都没报这次的院试,他们今年四月才考过院试,老早就打算再多学一些,稳固稳固,后年二月再去考院试。
不过他们乙班那位不经常与大家交流,只是一心苦读圣贤书的周兰甫倒是一举考中,并且位次在前二十,虽然不是前几的廪膳生,但也有无需交学费进入县学读书的资格。
乙班少了一个人,对其他人来是一种莫大的刺激,一时间大家都勤奋起来,周兰甫回去辞别陈夫子的时候,透过窗户略微扫了一眼,看到大家都在念书背书,学习的氛围感尤其浓郁。
——这一切都是何似飞听周兰甫自己亲口说的。
彼时,何似飞、沈勤益、陆英和周兰甫正在县城最大的茶馆里听书,这是他们的休沐日,往常只有三人,周兰甫是因为同沈勤益在县学交好,才被沈勤益盛情邀请来的。
何似飞一边喝着茶,一边想,沈勤益这么疯狂夸人还不让人觉得是拍马屁的交流模式,确实很容易交到朋友。
——沈勤益听周兰甫跟何似飞在陈夫子学堂那儿有过几面之缘后,便催他把学堂的事情说上那么一说:“兰甫兄这也太风度翩翩了,你平时都是坐这么直的吗?就算你不大喜欢说话,不经常交谈,但你这外貌肯定很吸引姑娘家,我猜你家门槛肯定都快被媒婆踩断了。来来来,喝点茶,兰甫兄讲讲陈夫子学堂,似飞表哥的事情?”
何似飞完全没懂沈勤益是怎么毫无逻辑的将话绕到陈夫子学堂的。
但是,在陈夫子学堂里苦读数月都没交上朋友、与同窗交流不过几句话的周兰甫,在沈勤益的怂恿下,说了不少话。
最后结尾是,“大、大概就是这样了,没什么有趣的……”
沈勤益偏生一拍大腿:“很有趣了,我猜那什么陈的学生也就能热血两日,过几天就又没学习的激情了。”
陆英听得头疼——不要在背后说人坏话啊勤益兄,即便这可能是事实。
何似飞两指捻着杯沿,慢慢品茶,也没接话。
反正有沈勤益在,木头他都能叫开口,完全不需要他们俩搭茬。因为一旦搭茬,只要你不能把沈勤益说闭嘴,他就能说到你想要闭耳朵。
——上回让沈勤益闭嘴的人还是何似飞,他来了一句“陈世美长什么样来着?”
可接近两个月过去,沈勤益早已忘却了上回的事情,他看向对面喝茶的何似飞,兴致勃勃,看样子也想问他一些事情。
何似飞深谙主动出击的道理,纡尊降贵的放下茶杯,开口:“说书先生今儿讲的好像就是包青天斩陈世美于龙头铡?”
秋雨下了又止, 转眼就步入隆冬。
木沧县位于国家偏南方,冬季不怎么下雪,却又称不上暖和。十月还没到, 何似飞就多穿了一层外衣,这样虽然暖和,胳膊活动起来却不大方便,写字得多用几分力气。
不过, 他人比较瘦,穿两层外衣一点也看不出来臃肿。
对于衣食住行方面, 没钱时何似飞能吃的了苦,但在自己有经济条件时,也不会亏待自个儿。
在又一场大雨下过,眼看着穿两层外衣出门依旧会冷得发颤后, 何似飞一下学就带陈竹去了成衣铺,给他俩一人买一件薄夹袄。何似飞原本也想给爷爷奶奶买的, 但他远在县城, 找不到人帮忙带回去, 只能暂时作罢。至于老师那边, 何似飞没挑到颜色样式合适的,他留了尺寸,让成衣铺的裁缝师傅赶工做一件,估计得几日后才能拿到。
于是, 翌日,余明函就看着何似飞穿着明显厚了一层的夹袄来学堂。
他一进偏厅, 便皱了皱眉, 没如以往一样考校何似飞的功课,倒是先让他把夹袄脱下来。
何似飞:“?”
他虽然不理解, 但老师要求的事情,他还是照做。
余老的院子里没有女子和哥儿,何似飞脱了夹袄后,里面只剩下中衣。
夹袄余温尚在,何似飞暂时对外界温度感知不大敏锐。
余老:“冷吗?”
何似飞:“现在不太冷,但一会儿可能会冷。”
于是余老便没让何似飞重新穿回衣服。
等余老考校完何似飞所有功课,便是一炷香之后了。何似飞这会儿说话已经有僵硬的感觉,每一个顿声时,他都能感觉到自己骨骼肌颤栗。
余老问:“冷吗?”
何似飞老实道:“冷。”
“有多冷?”
“冷到手臂膀到手发抖牙齿打颤,但脑袋里思路依然清晰。”
“好,穿上衣服。”余明函说。
话是这么说,却没让何似飞穿上夹袄,而是小厮送来的此前何似飞在余府小憩时换洗的单衣。
余府这么大,何似飞作为余明函唯一的关门弟子,余枕苗自然是给他准备了屋子留宿的。并且屋子还不算小,分里外两间。此前夏日太过炎热时,何似飞午间会睡在里间,外间给陈竹休息用。
故此,余府也是留了两身何似飞的换洗衣服的。
何似飞心下对老师的做法渐渐有了猜测,用微微发颤的手接过单衣,窸窸窣窣穿好。这衣服刚被小厮从外面带来,衣襟每一处都好像裹挟着霜,乍然穿在身上,就像穿了个冰坨子。好在何似飞还能颤抖取暖,总算比只着中衣要暖和许多。。
余明函今儿个讲的是五经之一。
五经比四书的每一册都多了不少内容,并且里面用典的情况会更多一些,余老讲的不快。
何似飞因为穿着单衣,手指冷得发颤,写起字来没有往常那么快,余明函讲一个典故的时候,站在何似飞身边看了一眼,发现他的字依然一如往常的整齐漂亮。
想着这是自己唯一的弟子,余明函心下一软,讲完这个典故后,让小厮送来炭盆。
炭火升起,又点在何似飞前面不远处,他只觉得身前立刻暖和起来,被火烤的暖融融的。
但手下写字就没这么暖了,手指方才冻得发僵,现下又热烘烘的,一股渐进的麻痒之感从手背渐渐蔓延开来。
他写起字来越发力不从心。
半个时辰后,何似飞这边才缓和过来,他感觉自己前半个身子是暖和的,因为有炭盆,后背什么都没有,总感觉冷风顺着领口往脊背钻。
余明函将何似飞崩得太愈发笔直的脊梁骨看在眼里,知道他这个小徒弟冷,却没有给他再加一个炭盆。
等到两个时辰的课业结束,余明函一出去,余枕苗就给何似飞送来一个手炉,里面装了烧热的炭火,外面裹着一层厚密的软布,摸起来有点烫手,但抱在怀里让人一下就暖和到背心。
何似飞鼻尖都是红的,不知道是被那炭盆烧的还是因为冻得。
“少爷,手炉是主人一早吩咐给你准备的。”余枕苗说。
何似飞颔首,“多谢管家,老师此举,定有深意。”
毕竟余老不是一个喜欢折磨人为乐的性子,从何似飞拜师到如今接近四个月,除了上回自己改写馆阁体被打手板子外,老师不曾再罚他任何。再说,何似飞对老师此举也隐隐有些猜测,估计过一会儿老师就会跟他讲明情况了。
“少爷明理,您快去吃饭吧,今日吃饭的偏厅里也烧了炭盆——”顿了顿,余枕苗又说,“这才十月中旬,主人前些年就算是在京城,在这个时节都不会点炭盆的。”
言外之意,这些都是为了照顾何似飞才烧的。
何似飞莞尔,知晓这是余枕苗在维护他和余老的关系,点头过后去往吃饭的偏厅。
余府三进三出,比他和陈竹的小院要大了三倍不止,这大冷天的,何似飞还不能用跑的——因为他得维护读书人儒雅的风度,扳直了腰杆儿,一步一步踏实了走。
他要是在院子里像个幼童一样撒腿跑,那就算他老师不喜欢责罚学生,肯定还是会小揍他一顿的。
这读书人……可真不容易当。
何似飞吸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偏厅里,今儿个桌上放着一小盆炖羊肉,何似飞见老师动筷后,自己开始吃饭。这羊肉应该是焯过几遍水,炖的时候虽不像后世一样放那么多香料佐味,但火候十分到位,吃起来没什么膻味,肉质鲜嫩,算是何似飞到县城来后吃得最好的炖羊肉。
不过,这也是因为木沧县地处南方,百姓们没有吃炖羊肉的习惯,饭馆里就算偶尔做羊肉,也没有余府这从京城回来的厨子做得好。
饭饱后,余明函没急着让何似飞回去,而是把他叫到了书房。
书房里没点炭盆,又开着窗,与外面阴冷的气候别无二致。何似飞捏着手炉,努力汲取着暖意,以防自己身体再次不受控制的发颤。
余明函将他的表现尽收眼底。
看着面前比数月前明显高出一截儿的小少年,鼻尖、脸颊被冻得发红,却还是强忍着一声不吭的样子,余明函心底终究是满意的。
他这个徒弟哪儿哪儿都不错,就是八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身体底子稍微有点虚,一到换季时,就表现的比普通人更加敏感,更加畏冷。
余明函其实早就听闻何似飞说过八岁那年生病的事情,但他没太往心里去。毕竟都那么早了,现在何似飞十二岁,看起来十分健康,不像体虚的样子。
可这才十月中旬,秋冬刚换季没多久,何似飞就着急的穿上夹袄……
“似飞,你可知科举考试都在几月?”
何似飞正抵抗冷意,陡然听到这话,下意识回答:“县试在每年二月,府试在四月,院试三年两考,一场在二月,一场在八月,之后是乡试,还是在二月。”
“那你觉得,是二月冷,还是十月冷?”余明函抿着茶,并不看何似飞。
“二月更冷。”虽说二月已经算开春,但那会儿正值倒春寒的时候,他们木沧县虽然不下雪,但气温冷到路上的薄水会凝成冰。太冷了,冷到百姓们恨不得坐在自家炕上不下去,也不出门。
此刻,不用再过多解释,何似飞全然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科举考试有好几场都在二月,而且除了县试外,其他一考就是九日。为了堤防考生作弊,考试一般会明文规定考生不得穿棉袄,只能着单衣。九日啊,就算可以带一点蜡烛和炭火,那也得等冷到极致时候才敢烧起来,不然烧完就没了,后面几日会冻得要死。再说,白天有太阳的,再怎么说也比晚上暖和,睡着后冷到失温、心脏骤停才是最可怕的。
而且科举考试还有一点,那就是没考完不得出考场——就算真冻死了,也得九日后再出去。
何似飞对老师深深一揖:“学生谢老师提点,学生今日起便勤加锻炼,增强体质,努力变得……抗冻一点。”
说到这里,余明函不禁轻笑出声。
原本明明是担忧何似飞身体扛不住科举考试的紧张氛围,被他这个俏皮话一出口,一下子缓和起来。师徒两人关系也更加亲密。
“科举考试途中除了抗冻,还得有其他预防手段,你既后年再下考,这些倒不着急说,慢慢来就是。”
说着,就听书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三下,紧接着余枕苗的声音传进来:“老爷,杏林堂的大夫已经请来了。”
这位大夫在整个木沧县都颇具名气,不仅病看得好,还很善于给人调理身体。
片刻后,何似飞和陈竹跟着杏林堂的大夫去抓药,在秤药过程中,煎药小童给陈竹讲了下煎药的注意事项,一日煎几次,一次几碗水,煎多久都一一详细说明。陈竹记下后给小童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放下心来。
此前在家里他也算煎过药,但现下喝药的人成了何似飞少爷,他自然是十二分上心的。
冬日苦短,午间没有毒辣的太阳,何似飞便放下了午休的习惯,趁这个时间换上短打,去河岸边跑步。
只要不穿书生长袍,何似飞就放下那些读书人的气度——无论如何,身体强健才是最重要的。
半个时辰跑完,何似飞气喘吁吁之余,一般会出一身的汗。不过这一点随着他日子的流逝渐渐减轻,等到又一年后的十月,十三岁的何似飞跑完一个时辰,虽然还是累的出汗,气息却依然十分匀整了。
第51章
何似飞从来都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 这一点表现在他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自从去年十月被老师提点后,何似飞为了加强身体素质, 除下雨不能跑步外,每日都会在河岸边跑半个时辰,回去拉伸肌肉过后,还会做一些无氧的力量型训练——卷腹、负重扎马步、俯卧撑等。
不过, 除了跑步是雷打不动外,其他的力量型训练何似飞并没有每日都做。基本上是隔日一次, 而且就算做这些,强度也不算多大。
他现在到底年纪小,以后又不是要去当武官,不必练出遒劲鼓胀的肌肉来。
再说, 小小年纪就一直做力量型训练,很容易长不高。
何似飞对自身的其他方面要求不高, 但身高一定要达到自己的预期。
不过, 他爷爷何一年就挺高的, 奶奶在女子中也算高个子, 按照遗传规律来说,他长大后应该不会多矮。
再说这一年中,何似飞足足比去年窜高了小半尺,以前站在余老面前, 距离他肩膀还有点距离,现在个头已经到了余老耳垂下。虽然面颊上仍有轻微的婴儿肥, 却早已不似去年的稚气未脱了。
现在只要何似飞走出去, 任谁都会夸一句“翩翩少年郎”。
可偏生这位少年郎对自己在外的这点‘名声’毫不自知,只要他脱下书生长袍, 换上粗布短打后,就能在河边跑的一点也看不出书生那儒雅的气度。
这一点传闻余明函是知道的,但他不仅没管,甚至还觉得似飞这么做才是对的。
——县城就这么大,何似飞作为他的弟子,不能在县学的操场上锻炼,还不准他在河边去锻炼么?
余明函这么想着,放下茶杯,靠在花厅的贵妃榻上,缓缓合上眼眸,准备打个盹儿。
而此时,他身上穿着的,赫然是去年何似飞请成衣铺裁缝为他做得那件夹袄。
——到底年纪大了,不如年轻人抗冻了。
去年这会儿他还让何似飞脱的仅剩中衣,在偏厅背书,把何似飞冻得够呛,要不是回春堂大夫开的药剂,何似飞指不定得卧床一段时间。可即便如此,那日之后何似飞也是染了轻微的风寒,说话间嗓子更哑了几日。
今年,何似飞每日穿着一层比夏日加厚了一丁点的单衣上下学,不见打冷颤,写字更不见手抖。反倒是余明函自个儿先早早的穿上了夹袄,整个人愈发畏冷起来。
这一年何似飞不仅跟余明函老先生学习四书五经,题诗作赋也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