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沈勤益这个社交牛逼症的朋友在,县城里一旦有什么文会、诗会,只要位置不在青楼,不用掏份子钱的,他都会拉着陆英、何似飞和周兰甫一起。
至于沈勤益为什么不去青楼为姑娘们写诗,根据沈勤益自己的话来说,一是因为他穷,点一壶酒的话,他接下来一旬就没钱吃饭了;二就是他还想娶个家底丰厚的姑娘为妻呢,他要是敢在外面喝花酒,岳家肯定不会把姑娘嫁过来。
说实话,何似飞现在倒是开始欣赏起沈勤益来了。
虽说他的目的并不纯良,但他能为了这个目的,严以律己——每日勤奋学习,刻苦用功。沈勤益在今年二月和四月的两场考试中,县试排名第三,府试排名第七。不出意外,明年二月的院试,他至少排名也在前二十。就算不是前几的廪膳生,好歹也是增广生。
要知道,一府之地,每年招录秀才四十余人。
约莫前四为廪膳生,进入县学念书的话,不仅不用交束脩的那五两银子,还能申请县学免费为他们提供的寝室,并且由公家每月发米六斗,发白银四两;廪膳生之后,则为增广生,增广生同样不用交束脩的五两银子,但想要住在县学的话,得按年交费,并且没有公家补贴。增广生之后,则是附学生,可以托关系进入县学念书,其他费用却一个不免。
因此,沈勤益能在县试与府试中考取这么高的名次,足以看出他日后的潜力。
——至少成为秀才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更别提,沈勤益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他是个穷书生没错,但他就想娶富家姑娘——这是一个双向选择。
有些富庶人家瞧不上沈勤益的做派,自然不会将女儿嫁给他;但有些人家看中沈勤益的前途,只要他能考中秀才,日后就算考不上举人,在县城开个私塾,那在县城的地位也不会低。士农工商,商人地位太低了,律法对其又有颇多限制,他们急需一个读书人来拉高自己的地位。
因此,很多商人即便知道不少穷书生上门求娶自家闺女是为了什么,还是会让女儿下嫁。因为他们也能从此中受益——成为秀才后,一年可是有两百亩田地免除交税的,还可以免除家中一人服徭役。
何似飞当时听沈勤益分析完其中利弊,只觉得是这个时代的规则和律法在给书生们铺路。
要是没‘士农工商’这种严苛的等级制度,想要靠一个人的读书科举来积累财富、实现‘从平民到上层人士’的阶级跨越,那还真是做白日梦。
“似飞似飞,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何似飞刚跑完步,就听到沈勤益跑着过来叫他。
何似飞瞧见沈勤益同样的短打打扮就知道他叫自己干嘛了。他大步往过走,气息逐渐趋于平和,他没有理会鬓边滑下的汗珠,说:“一会儿有蹴鞠比赛?”
“可不是,陆英那小子昨儿个不知道吃了什么,现在还在茅厕出不来,我猜想你这个点都在跑步,一路寻来。”沈勤益笑着招呼他,“快来,我们队就缺一个人了。”
对于这种群体性活动,比如文会、诗会、蹴鞠比赛等,何似飞一向来者不拒。当然,他跟沈勤益一样,同样不去在青楼酒肆举办的文会。他这边不是因为穷,也不是什么‘要为了未来的另一半守身如玉’,他纯粹是心理洁癖。
再问,就是受了陈云尚和他那群朋友影响,不想踏入青楼一步。
何似飞跟沈勤益并肩朝着举办蹴鞠比赛的小山坡跑去。
那是县学学子们玩蹴鞠的老地方,说是小山坡,其实还没有何似飞高,但胜在地方大且平整,再加上这里光秃秃一片,也没有百姓前来放羊,不担心踩到排泄物,就成了大家出来玩的一个聚集点。
临到近前,有相熟的县学生给何似飞一根两指宽的绛红色绑带,让他绑在额际,绑好后还有一根同色的腰带和两根腕带。
这是为了区分队伍,何似飞这边是红队,另一边是黄队。
何似飞轻车熟路的绑好,现在他身量见长,跟一众比他大几岁的少年站在一起也不显矮,只是比起其他人宽广的肩背,还是显得有些瘦削。
但架不住他漂亮。
是真的好看到了漂亮的程度,比起面部较为扁平的大部分人来说,何似飞颅顶高,山根到鼻尖呈现流畅的线条,骨相不能更优越。还有那双眼睛,不是那种深深一道的双眼皮,可能是因为眼尾微微下垂的缘故,双眼皮褶子看起来有点浅,目光从薄薄的眼皮下投射出来的时候,让人觉得是冷淡又疏离的。可他越是给人一种距离感,就越是让人移不开目光。
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人再错认性别的。
尤其、尤其是何似飞绑上绛红色抹额,那种冷淡的距离感立刻被秾丽掩盖——少年人面色发冷,目光漫不经心,可抹额是红的,唇色也因为刚运动完,泛着浅红色。就这么站在差不多同样打扮的一群书生中。
沈勤益调笑着捅了何似飞一肘子,笑着给他使眼色:“看到没,那边小坡上坐着的姑娘,都是看你的,可能还有一个看我的。”
何似飞:“?”如此精确?
“啧啧,此前还有风声说你在河边跑步,罔顾读书人风度。都是这些姑娘哥儿们帮你骂回去的——说读书人不还蹴鞠吗?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怎么不走出风度来蹴鞠?你看现在不仅没人说你在河边跑步,还有些明年下考的学生一起跑,二月份考试,冷死个人,还不准穿棉袄,不好好锻炼身体怎么行。”沈勤益嘀嘀咕咕一大段,语含羡慕,“我说你小子,真的有成为陈世美的潜力。”
何似飞:“……”陈世美这梗都过去一年了,居然还能提出来。
紧接着尖锐一声哨响,何似飞和沈勤益立马正色起来,目光落在场中的那颗鞠上。
随着鞠一点点被抛高,红黄两队各自分散站位,势不能让对方踢进自家网门。
何似飞年纪小,力气比不过比他大几岁的青年,但他胜在灵活,反应敏捷,第一个球居然是他踢进去的了。
这边队员还没来得及欢呼出声,隔壁山坡上围观的姑娘和哥儿们已经叫了起来。
沈勤益用一种‘我好羡慕啊’的眼神看着何似飞,下定决心好好表现,一定也得让这些姑娘们为自己欢呼一回。
然而,直到蹴鞠比赛结束,大家各自解下抹额,腰带,手腕绑带,沈勤益都没有得到一分。
回程途中,他忿忿的挤了下何似飞的肩膀:“你刚让我一个球能怎样?最后一个我差点就能踢进去了。”
何似飞:“你是说你差点绊倒的那次?”
沈勤益:“我容易吗我!我就是为了抢这个球冲得太快才差点绊倒的!”
何似飞:“哦。”
沈勤益:“你哦什么啊啊啊啊啊!”
何似飞:“感觉你快要绊倒了,我才踢了最后这一下,不小心就进了。”
沈勤益愤怒的鼻子喷出热气:“何似飞你欺人太甚!”
陆英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
他一笑,沈勤益倒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的一样蔫儿了一下,但也仅仅就蔫儿了一下。下一瞬,他又问:“你们看清欢呼的那些姑娘哥儿的长相了吗?有没有特别好看的?”
“都戴着面纱啊。”陆英才十二岁,压根没想过娶妻这门子事儿,不像沈勤益有贼心没贼胆的不敢朝那个方向看,他说,“全都带着面纱,什么都看不见。”
沈勤益:“哎,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我未过门的媳妇儿,我还给她写了帖子说我今日要来蹴鞠。她要是没来就好了,看我差点绊倒,简直丢死个人——”
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活像一只斗败的大鹅,这下就连周兰甫都忍不住轻笑出声:“方才勤益有几个漂亮的旋身抢球,还是很精彩的。”
第52章
周兰甫话音还没落下, 陆英眼皮陡然跳了那么一下,紧接着,耳边便响起迅疾若雷霆的三连问:“真的吗?没骗我?哪几个?”
何似飞:“……”
真的, 沈勤益不能夸。
周兰甫显然还没在这方面吃过太多苦头,再加上他性格好,便安慰了那么一番。
然后……
周兰甫被迫想了一路沈勤益刚才哪几个旋身带球带得好。
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来一个——“就是你正好旋身的时候, 鞠从你身侧擦过去,你顺道带了一下, 将其传给我的那个。那是真的很漂亮。”
说得这么详细,沈勤益不想起来都难,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还真是。
但关键是——那个鞠是何似飞传给他的。
先前他同自己这边的另一个队友跟黄队抢球, 几次三番之后,黄队以一个假动作抢到了, 他当时正气馁着, 就听到似飞叫自己的名字, 然后眼看着鞠从他身侧擦过, 他赶紧将其运给周兰甫。
沈勤益眼睛亮了亮:“似飞,你是专门传给我的?”
那个角度,其实似飞也可以直接踢给周兰甫!
何似飞淡淡扫了沈勤益一眼,没等他说话, 陆英已经先开口了:“我记得这个球的,似飞哥很巧妙地抢来了!一定是专门踢给你的!”
陆英因为闹肚子, 体力不支, 从茅厕出来后就在旁边观看,有些场内的小动作, 他看得比参加的队员都清楚。
陆英很聪明,问:“你不是提前告诉似飞哥,小嫂嫂可能来看你蹴鞠?而且似飞哥不止给你传了这一个呢,我记得还有两个来着……”
沈勤益几乎要哭着上来感谢何似飞,在他没有眼泪干巴巴的嚎啕中,何似飞听到什么‘来世做牛做马’,他让沈勤益打住:“别,消受不起。”
陈竹正在街上买肉和骨头,他准备熬些骨头汤,最近何似飞个子窜得厉害,裤子没穿几个月就短到露出脚踝不说,昨晚还因为腿抽筋而惊醒。
何似飞上辈子根本感知不到腿的存在,压根没有应对过腿抽筋这种事的经验。再加上昨日天阴沉着,温度急转直下。大半夜他只感觉小腿肚子抽得疼,把何似飞这个一旦进入深睡眠就雷打不醒的人给疼起来了。
刚开始他还凭着自己的意志力在忍,后来不小心微微蜷缩了一下腿,那个痛,说是硬生生在腿里剜肉都不为过。
陈竹一向睡眠浅,听到何似飞这边沉闷的响声,披衣起来敲门,帮他按直了腿后,缓了好一阵子,疼痛终于消弭掉。
应对腿抽筋陈竹还算有经验,他告诉何似飞抽筋时候千万不能蜷缩,一旦缩了腿,那筋就变本加厉的抽着疼。
自此,何似飞学到了一项应对腿抽筋的紧急自救措施。
陈竹今儿个便专门去回春堂找了此前给何似飞开过药的大夫——在余明函的授意下,何似飞每个月都去找大夫把脉问诊,换季时节偶尔需要连喝二十一天药剂来固本,偶尔则是注意饮食即可。
因此,何似飞这边腿抽筋,陈竹立马就去找了大夫,总归大夫前几日刚给何似飞号完脉的。陈竹去询问何似飞这种情况是否要喝些补药,大夫笑着摇头,让陈竹回去给何似飞煮点骨头汤就行了。
正跟几个人走着的何似飞看见陈竹,对他们三人告别,说:“我看见陈竹了,你们先走,我同他一道回去。”
几人好歹也是相处了一年多的朋友,自然知道陈竹是何似飞的书童,且不是普通关系的那种。
因为,何似飞这么一个对人淡漠又疏离的性子,居然会花五十两银子从陈云尚那里买下陈竹——县城就这么大,大家又都是一起参加科考的书生,陈云尚那一点儿事根本瞒不住。
沈勤益不似其他俩人那样通晓人情世故,知晓此事后还专门找何似飞求证过,何似飞听闻后一丝犹豫都没,说:“我把陈竹当亲人。”
因此,听闻何似飞要跟陈竹一起回去,其他三人并不诧异,约了下次休沐一起去垂钓后便离开。
陈竹买好了骨头和肉,放在菜篮中,一转身便看到了何似飞,他刚要笑起来,就看到何似飞身上单薄的衣服,赶紧上前几步:“咱们先回去,你穿这么点小心着凉。”
何似飞依言往回走,他朝篮子里看了一眼,有肉有骨头有莲藕:“阿竹哥,今晚炖汤?”
“嗯,莲藕排骨汤,还有这些脊骨另起一个锅来烧点骨头汤。”陈竹转头看着何似飞,说,“去年你才到我这里,现在已经比我高一截儿了。”
他说着,比划了一下自己耳朵上方。
他依然是去年那个开了个话头就喜欢絮絮叨叨下去的性子,继续说:“你这衣服还好说,袖口稍微做长一点,一件能穿大半年不需要大改,但裤子两三个月就得补一截儿,我就算一直准备着同色的布料,但缝那么多线下去也不好看。这几日我得重新给你做几身衣服。”
“阿竹哥不要太累。”
“针线活而已,很轻松的。”陈竹正笑着解释,一扭头突然看到了什么,神色一僵,接下来的话全咽进了肚子里。
何似飞诧异:“阿竹哥?”
陈竹垂着眼睫,摇了摇头,轻声说,“没事,似飞。”
何似飞看了他一眼,不再追问。
两人走回小院,陈竹提前先去煮骨头汤,这个得煮好几个时辰。何似飞则烧水洗澡,他刚蹴鞠回来,出了一身汗,洗完澡再去练字。
陈竹看着何似飞捡了柴火去浴房烧水的背影,垂下眼眸,咬了咬唇,不知道那件事情该怎么开口。
可……可似飞少爷好像早早就看出来端倪来了,只是没挑明了说而已。
陈竹两只手在身前握紧了又松,踟蹰半晌,最后还是转身回去先煮汤。
自从何似飞把陈竹卖身契买来起,自然是给陈竹发工钱的。
——根据律法,只要陈竹不是奴籍,就不允许主家不给其月银。去年何似飞刚找到小院住,手里余钱有限,给陈竹一个月五百文。今年六月何似飞在赵麦掌柜那里卖出一块巴掌大的东阳木雕给一位京城贵客,身价一跃成了二百八十两银子‘存款’的有钱人。于是他给陈竹的月银便涨到了一两银子又四百文。比此前翻了一倍还多。
这样的月银在整个木沧县算是史无前例的。
按理说,完全不该给这么多。
陈竹拒绝不了,只能收下。可说到底,他还是心慌的。他以为自己把小心思藏的很好,以为似飞少爷从不会注意这些与读书无关的小事情,可少爷……好像还是注意到了。
但少爷没有戳破,他只是默默给自己加了很多很多月银。
如今,距离六月已经过去了四个月,陈竹还是没把自己同那回春堂煎药伙计的事情摊开来给何似飞讲。
如果说最开始是不想打扰何似飞念书的话,那么到现在,他就是不敢开口了。
陈竹知道何似飞明年二月要考县试,四月考府试,最早一场距离现在没几个月了,他不可能自个儿去嫁人,让少爷没人伺候。
况且,陈竹自己还没理清对那位煎药伙计——现在已经是抓药伙计的心思,他只是觉得对方人不错、踏实、又勤奋,但要说起谈婚论嫁,他便心慌极了。
一方面是自己害怕嫁人,另一方面则是似飞少爷默许他嫁人的态度。
去年他娘来到县城时还提过一次他的婚事——既然似飞少爷不要通房,那么以他现在‘何家下人’的身份,按理说只能嫁给何家的下人。但何家现在较为清贫,除了陈竹之外没有其他下人。
如此一来,陈竹的婚事就被耽搁了。
可何似飞去年才刚给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他家陈竹,陈竹爹娘也不敢因此而找何家说理,只能悄悄让陈竹先给自己物色——甚至还说去找余府的小厮也行,反正最后都算是何少爷的人。
这也确实是一条出路。
对于这种卖身契在主家手中的女子和哥儿,一般有三条出路,第一是像之前陈云尚一样,把陈竹收为通房;第二就是陈竹他娘说的,找个何家的下人嫁了;第三……第三条路,一般只针对那些从小买来伺候主子的下人,主人家会善心大发,允许他/她们找个喜欢的人嫁了,甚至还会准备嫁妆。但这也算是他/她们应得的,因为他/她们从小就在伺候主人家,伺候了十年。
陈竹从来就没想离开过何似飞。他已经不是……之身,压根就没再想过嫁人。早在去年被似飞少爷买下的时候,他就只想一辈子跟着似飞少爷,伺候他。
可一切都在去年十月出了些许变数。
那个回春堂的煎药小童,现在或许得叫煎药、抓药伙计了,那个刚开始教他怎么煎药都害羞脸红、声音细若蚊蝇的少年,在后来每月的相遇中会在大夫给少爷诊脉时,给他讲一些有趣的小事,后来,还会教他一些经络的疏通手法——让陈竹大开眼界的同时,又非常快乐。
要是没有近两年发生的这一切,陈竹自然是愿意嫁的。
但到底经过了这么多事,陈竹也早已不是那个两年前看什么都好奇,眼底尽是单纯的少年了。
况且,在陈竹眼中,这位伙计远远没有似飞少爷重要。
对于刚开始少爷给自己涨月银,陈竹是惶恐又不安的,后来想了许久,渐渐就明白了——少爷大概是看出了些许端倪,让他给自己攒压箱银。
但少爷就是没戳破了说。
他记得少爷最开始给他五百文月银时说过,遑论性别,只有银子在自己手里,说话时才能挺直腰杆儿。
也就是从那时起,陈竹不再将自己有多少银子老老实实的告诉爹娘了。
——他爹因为陈竹给家里钱减少,还过来闹过一次,但陈竹很听何似飞的话,就是不多给家里银子,被他爹逼得很了甚至还临场发挥了一句:“如果你再来闹,我就回牧高镇,回咱们村,我就说你将我卖给陈少爷,陈少爷要带我进青楼——咱们看到底丢的是谁的面子!”
陈竹爹一下子老实了。
青楼这种事在浪荡的书生中可以算习以为常,但在牧高镇那绝对是惊天大事。到时别说他要面子了,陈云尚少爷家要是见他们把这事捅出去,一定会要了他的命!
自此,陈竹跟他爹约定好,每月只给家里一百二十文,直至他成亲,就不再给了。
迄今为止,陈竹已经攒了七两银子多——就算是放在高成安那样的出身下,都算一笔‘巨款’了。
可随着压箱银越攒越多,陈竹说话底气充足的同时,心里越来越慌张。就好像攒到一定程度,似飞少爷就要把他嫁出去了一样。
他害怕离开似飞少爷。
很怕很怕。
在似飞少爷身边,他有勇气去摆脱陈云尚少爷,他敢跟他爹叫板。可陈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开似飞少爷。
何似飞洗完澡绞头发的时候其实也在想这件事。
感情一事他没有经历过,便不想随意插手,因此才没有贸然对陈竹的感情进行置喙。但何似飞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他悄悄查了那个煎药伙计的背景。
——他姓周,叫周兰一,好巧不巧,是周兰甫的亲弟弟。
根据周兰甫所说,他弟弟从小不喜欢读书写字,但对药材很是敏感,于是便去了他祖父的回春堂帮工。祖父对于孙辈有人喜欢医术十分开心,自然教的十分用心。按照周兰甫的话来说,周兰一现在已经可以给人号脉开药了,至于何似飞为什么说他是‘煎药伙计’,可能是因为当时医馆太忙,周兰一跑去帮着煎药了吧。
看着周兰甫的品性,就知道周家家风不错,那么培养出来的周兰一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只要陈竹心里喜欢,何似飞对此是乐见其成的。
但以现在的情况来看,陈竹好像做了一个何似飞都没想到的决定——陈竹要留在他身边。
何似飞对此其实也没多大意见,陈竹表面上性子软,其实内里十分柔韧,而且他特别踏实肯干,从不眼高手低,这样的人用起来十分得心应手。
何似飞没喜欢过人,更没结过婚,不大能理解为何这时代人都把‘成亲’看得那么重,好像一辈子不成亲就是最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觉得,陈竹可以按照这时代对‘哥儿’的希冀,找个好人家嫁了;也可以跟着他,以后只要有他何似飞的地方,就少不了陈竹的好处。
何似飞觉得该跟陈竹开诚布公谈一谈此事——
陈竹对他有多看重, 何似飞自个儿是知晓的。但这周兰一能让陈竹为他犹豫、踟蹰到这地步,本身已经说明了一些事。
只是因为陈竹时时刻刻把何似飞放在首位,下意识没去思考周兰一在他心中的地位。
陈竹自个儿‘身在此山中’, 这会儿没看明白自己的心思,何似飞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如果何似飞是个正常的这时代土著人,此刻的做法一定是引导陈竹明确他对周兰一的感情,很可能还会使劲儿去撮合陈竹和周兰一这对——毕竟周兰一出身家风皆不错, 即便不是家中长子,却也能分得一笔不少的家产, 回春堂这间闻名整个木沧县的医馆,周家祖父就很有可能留给周兰一继承。
陈竹嫁过去后,下半生不用再辛勤劳作,便能过上很多人一辈子都奋斗不到的富足生活。
偏偏何似飞不仅不是这时代的土著居民, 而且自己两辈子都是中二期还没过的少年人。
——中二期少年人的理想,是冲破桎梏, 打碎囹圄, 是历尽千难万险也要朝着顶峰攀登。
谈对象, 成亲?
暂时完全不在何似飞的考虑范围之内。
因此, 对于何似飞这个没有任何感情经验,且恋爱观念跟这世界背景下普罗大众的婚恋观完全不一致的人来说,要真按照他的意思——他一定会劝陈竹放下这个让他迟疑的男人,去追求事业的星辰大海。
男人只会影响他拔刀的速度。
想到这里, 何似飞有些头疼。
他知道自己应该按照这时代的规矩和人伦习俗来,劝说陈竹和周兰一相亲相爱, 毕竟这对陈竹来说确实是一个好的归宿。
“但还是好违心。”何似飞轻声嘀咕。
人间万事, 唯有‘别人的感情生活’这档子事儿,最为磨人。
劝和吧, 违心;劝分吧,万一真把事情搅黄了,日后陈竹想起来后悔,那自己就里外不是人了。
最明智的方法就是任其自由发展,自己不掺和一分一毫。
何似飞此前几个月确实是这么做的,他甚至还多给了陈竹一些银钱,只为了让陈竹面对周兰一时更有底气些。
但现在……看着陈竹日渐焦虑,何似飞狠不下心再任由其发展了。
他努力将自己那些中二期没过的热血掩盖起来,尽量以这时代土著的思维来理性思考陈竹与周兰一的事情。
——假如周兰一真的是陈竹的好归宿的话,那么,怎么才能让陈竹嫁得更顺理成章一点。
陈竹的优点有不少,脾气非常好,温柔,能吃苦,任劳任怨,再配上清秀的长相和纤瘦的身材——虽然每一条看似都普普通通,好像都是男子找对象的最低标准,但若将这些完全汇聚于一人之身,还是挺难找到一个合适的。
可这些都是陈竹的‘软实力’。
真要论起门当户对来,陈竹的哥儿身份位于性别鄙视链最底层,再加上百姓们对贞操的看重,他都不占优势。
何似飞这会儿倒没多想什么家世门第,既然陈竹卖身契在他这儿,那么陈竹就算是他的人。按照他和老师商量的情况,他明年二月考县试、四月府试,如果不出意外……明年还有可能开恩科,原本要在后年八月才能考的院试估计在明年八月就能考。
再然后是乡试、会试……
只要他能一步步考上去,所谓门当户对要看重的陈竹门第家世便完全不成问题。
那么,真正阻拦在周兰一和陈竹之间的,只剩下哥儿的身份和那劳什子贞操了。
何似飞目光游离,按理说会显得无神又空洞,但桌案上豆大的烛光笼进他漆黑的眼眸,乍看竟有璨然之意。
片刻后,何似飞想到了什么,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微微转动,那双眼睛里立刻聚了神采。
正好,何似飞看到陈竹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些像是宣纸的东西,看样子准备去厨房。
何似飞叫住他:“阿竹哥。”
陈竹身子猛地一顿,着急的将东西往身后藏。何似飞已经大概猜到这些是什么,他没戳破,只是道:“我的束发带忘在浴房了,帮我拿一下。”
陈竹赶紧答应,将原本打算带去厨房的纸张掖在袖口里,去给何似飞拿束发带了。
甫一踏入何似飞的屋子,陈竹就怔愣了一下,因为何似飞将桌案上笔墨纸砚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茶壶和两盏茶水。
“茶水不太热了,阿竹哥不要介怀。”
这是要正式交谈的意思。
陈竹有一瞬间的发懵。
少爷他……他要跟自己谈、谈什么?
难、难不成真如他想的那样,少爷早就看出了他和那抓药伙计的情愫,之前多给他钱,真的是教他攒压箱银!
陈竹鼻息陡然凝滞,腿脚上像是灌了泥沙,沉重的挪步困难。
偏生何似飞坐在原地没动,只是用那往日有些疏离淡漠的眼眸看着他。不过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淡漠,反而含着点点笑意,像蕴含了夜空下璀璨的星子一样。
陈竹心里‘腾’得升起偌大勇气,几个月来的惶恐不安、怯懦担忧仿佛一下找到了宣泄口,汇聚成两行清泪,从面颊上滑下。
他心头肿胀难言,哽咽不出声,唯有安静的流泪。
少爷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来,纷杂的情绪一时间充满陈竹的大脑,他感觉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跟自己隔了一层薄薄的膜,整个世上好像只剩下他和少爷两人。
他听到少爷无奈叫他:“阿竹哥。”
但陈竹眼前却渐渐看不清物什了,就在何似飞的身影在自个眼前完全模糊的那一瞬,陈竹猛地一惊,从这种自我隔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连续抹着眼泪,缓缓走到何似飞旁边的椅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