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嬷嬷比较担心的是,夫人怎么能让乔初员一个大男人带着少爷游玩,那男人家一般都去腌臜地方,少爷一个未出阁的哥儿,去那些地方未免太……
哎,这样的话,少爷以后怎么找一个好姑爷啊。
想到这里,嬷嬷心中愈发觉得乔初员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她一定要盯好乔初员,千万不能让他带少爷胡混。
与此同时,京城,一户门楣气派到有些恢弘的宅院内,一位鬓发乌黑,但眼尾带着丝丝褶子的女人正在亭子里纳凉。亭子四周布满纱帐和围帘,背侧有数十个冰桶,还有不少丫鬟正对着冰桶扇风,只希望给那纳凉之人带来多一丝凉爽。
妇人斜靠在贵妃榻上,一手虚虚搭在身侧,一手正在把玩一个打磨的光滑的珠子。偶有阳光照过珠子,才发现那不过拇指大小的珠子上隐约雕刻了不少东西。
“现在京城流行的玩意儿越来越含蓄了,这一颗珠子,居然都卖出天价,有的还成了贡品,非得人仔细打量,才能看出那画了什么样式。”
话是这么说,但妇人面上明显带着笑意,珠子也玩得爱不释手。
大丫鬟伺候她二十多年,自然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笑着说:“这不是大小姐在宫中受宠,才受到的赏赐嘛,夫人几个儿女都是人中龙凤呢。”
“哎,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照儿了,眼看着他已经过了说亲的年纪……主要是京城里身份能跟咱们家结亲的公子,我是一个都看不上,居然把他拖到了十四岁。”夫人说着,眉间倒也没见多担心,笑着,“其实啊,去年的新科状元倒是一表人才、美目俊逸,要不是当时照儿才十三岁,我都想把他绑回来给照儿当夫婿。后年,照儿十六岁,到时候再捉一个也来得及。”
大丫鬟抿着唇偷笑:“夫人这个想法可真是绝妙,怪不得您让乔初员去陪小少爷玩耍,此前在扬州,他惯是喜欢结交读书人,就连余老那位半个徒弟,他都跟人家有过交际。”
“是啊,”夫人将珠子放在丫鬟掌心,半垂着眸子,说,“京城人都说照儿脾气不好,不是良配,但只有我这个当娘的知道,他这个孩子最是死心眼儿,对谁好都会死心塌地,从来不晓得变通为何物。日后嫁人啊……一定得选个咱们家能拿捏得住的,不然照儿受欺负怎么办。还有,让乔初员带着他去那些茶馆、书肆等读书人爱去的地方走走,也便于他日后看人——可不是所有读书人都一心只有圣贤书,有些人那心底可脏了。”
微风吹动着窗纱,给纳凉之人带来丝丝凉意,亭内说话声却渐渐停歇了。
申时,何似飞如约抵达赵麦掌柜的木雕店。
小二一脸陪笑着说:“小公子,我家掌柜现在楼上有一位贵客,他他以前叮嘱我,如果您来的话,先在底下歇歇。那位贵客也是突然来访,误了和您的约定,先给小公子赔罪了。”
何似飞并非不通情理之人,相反,他知道对于这种做生意的人来说,贵客什么时候来都得看运气。于是,他颔首后开始在木雕店打量这些时下流行的雕刻。
他不喜欢闭门造车,并且,何似飞深知,如果一直只靠着自己上辈子十九年学到的那点东西来‘装象’,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个时代所淘汰。因此,能有机会多学习别人的作品,何似飞自然也是乐意的。他甚至都不觉得这种等待是浪费时间,毕竟此前他可没有借口一一打量店内木雕。
小二可能是被赵麦叮嘱过,生怕怠慢了何似飞,一直在旁边为他解说。
“公子看的这快木雕是扇架,就连这扇柄都是咱们师傅自己雕刻的,等过些日子,天气热得厉害了,城里的小姐们都会差丫鬟来买嘞。”
“这块木雕是红木,很重,当镇纸用,这个纯粹就是木料好,根据我们师傅说,在上面雕刻倒是不费力气,只是这些拓印的字,都是咱们掌柜请县学张教谕写的。”
何似飞心想,这位张教谕,恐怕就是赵掌柜早上说的那位。
也不知道县学那位收弟子的大人物到底来自何处,是不是得罪人了才回乡避难。
第31章
直到约莫半个时辰后, 楼梯处才传来一些松散的脚步声,伴随着的还有赵麦掌柜热情到有些卑微的话:“您能踏入鄙人小店,就是这麦家木雕的福气。不瞒您说, 自从您踏入店里的那一刻,这店就开始蓬荜生辉了。”
正好把楼下摆放的木雕都仔细看了一遍的何似飞听到这话,心中微微惊讶——能让赵麦掌柜如此态度来招待的贵客,恐怕得是县衙内师爷那个级别的了。
根据何似飞这些天来对社会阶层的了解, 虽说按照‘士农工商’排序,商人地位最低, 但那都是针对于同等实力与底蕴的人而言。像‘麦家木雕’这种在临近几个县城都闻名的商铺,其掌柜的在县城里还是有几分地位的。一般的读书人,别说童生,就算是家境一般的秀才, 也不会让赵麦掌柜高看到如此地步。
因此,何似飞推断来人定然是有官位的, 至少也是县衙内师爷那种地步的。
其实, 除了这个猜想, 还有其他可能——比如某位达官贵人家里的仆从, 但这点在他们小小的木沧县不大适用。
“赵掌柜倒是客气,改日我再来木沧县的话,请赵掌柜喝酒。”说之人声音和煦,带着老道的圆滑。
店里不少正在选木雕的客人都看过去, 何似飞便随大流的一起看,只见那位贵客年纪约莫四十上下, 肚子挺起, 带着富态。他手中正拎着一个雕工精致的木匣,跟赵掌柜道别。
只一眼, 何似飞就推翻了自己此前的猜测,这人定然不是县衙内师爷之流,看起来倒还真像是某位大户人家里在外办事行走的管家。
何似飞重新收回目光,心里微微盘算,木沧县最近来了不少人啊。不仅是芒种过后来买木雕的,还有被那‘县学收蒙童’流言所吸引来拜师的。
他轻微的‘啧’了一声,感觉自己这拜师的概率又低了一些。
虽然这么想,但何似飞心情没有丝毫波动。毕竟事情还没到最后一刻,就算是九成九的成功率,都有可能功亏一篑。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收集情报,摸清那先生的喜好,再投其所好,才有可能逆风翻盘。
赵麦将那贵客送出店门还依依不舍,何似飞又在店铺内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赵掌柜才喜笑颜开的回来。
一进入店铺,他并没有立刻招呼着何似飞去楼上小聚。现在店铺里客人正多,赵麦如果大剌剌的请何似飞上楼,那么大家定然会对何似飞的身份有过多猜测。
赵麦想,既然何似飞身后那位木雕大师都从不亲自露面,自然是想要低调行事的。于是他低头对小二耳语几句,回头又看了看何似飞,随后自个儿先上楼。
何似飞见赵掌柜如此做派,心中顿生好感。
虽说从与赵掌柜的第一笔交易起,他就觉得这人挺会做人、来事儿的,现在见他能考虑的这么周到,何似飞心中对他的评价自然更上一层。
过了一小会儿,何似飞才悄悄上楼,并未引人注目。
赵麦给他泡了茶,先说了自己从张忠雪教谕那儿了解到的情况——“当年名满绥州的余明函先生告老还乡,回来收徒。因为我这人不善读书,再加上余老出名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对他知之甚少,所以就多打听了一些关于余老生平的消息。当然,何小公子可能会觉得这比较多余,毕竟你家长辈此前应该都会对其有了解,我先在这里说说我打听到的消息,就当是抛砖引玉了。余老身上比较出名的地方有,三元及第;位极人臣又屡遭贬谪;花费三十年编写史书巨著,陛下钦点其为后世所有帝王必看之书;后起复为太子太傅……”
说到这里,赵麦吞了口唾沫,目光有些难以置信:“乖乖,这些无论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足够青史留名的啊,更别提这些汇集在了一个人身上。不瞒你说,要不是告诉我这些的人是张夫子,我一定当这人在吹牛,草稿都不打的那种吹牛。”
上辈子曾被先生压着读了不少史书的何似飞觉得,如果赵麦掌柜所说句句属实的话,那么余明函先生一定是后世学生学习的典范。
但他的关注点不在此,何似飞的目标毕竟是拜师,他比较好奇的是——既然余明函老先生起复为太子太傅,那么他怎么突然又要告老还乡?
这不合逻辑。
毕竟,太子、乃至京城无数蒙童的天赋,肯定不会比木沧县的孩童差,甚至天赋会比木沧县的孩童好上不少。
这倒不是何似飞地域歧视,主要是个人的聪慧程度一般与父母遗传、身体营养情况、周围生长环境密不可分。京城作为朝廷的政治中心,可以说是能人异士云集,他们所精心培养的后代一般情况下是会比普通人‘放养长大’的孩子更聪明一些。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余明函先生放弃京城的身份地位、荣华富贵,来到木沧县这个偏僻又落后的小县城?
兴许是猜到何似飞在疑惑什么,赵麦弓起脊背,小声说:“何小公子,接下来的这些话,张叔让我不要外传,毕竟都是朝廷上的事情。我悄悄告诉于你……”
何似飞听完后,面上的表情从疑惑转为错愕,最后定格为震惊。
赵麦对何似飞表露出来的情绪感同身受,话匣子一下打开:“小公子你也很纳闷对吧,我简直就想不通,余老哪儿来那么大的脾气,跟陛下杠上啊这……这简直就是把泼天富贵给挡在门外了啊。而且啊,张叔还说,余老这回在木沧县收徒弟,一方面是想找一位合眼缘的弟子来传承衣钵,另一方面,他让陛下在文武百官面前丢了面子,陛下念在昔日情分上,并未责罚他,但他的弟子以后想要入仕,那也是很难了。所以啊,京城那些达官贵人也不敢让自己孩子拜余老为师,余老这才选择回乡,收一位没有背景的弟子。”
何似飞微微点头,听得认真。
赵麦又说:“要我说,读书人念书不就是为了‘暮登天子堂’么?不能当官的话,谁还花那么大功夫念一辈子书?所以啊,余老也只能在咱们这个小地方收徒了。小公子,你家长辈有做东阳木雕这手艺,一定不是寻常人,你日后要是能学到这些,千万别想着去拜余老为师了……对了,我跟你说,刚才那位贵客,京城来的,把你家长辈雕刻的十二生肖木雕全买走了,一下就能赚几十两银子。你要有这手艺,卖他个一二百两不是问题。这可不比那些读书人活得轻松自在?”
何似飞笑了笑:“掌柜的好意似飞心领,但小子听了余老的事迹后,对他万分敬仰,若能拜余老为师,便是似飞之幸。”
何似飞此前一直担心这位来县学收徒的‘大人物’是因为在皇子夺嫡等宫廷斗争中,拥趸了其他皇子,导致失了帝心,才被迫告老还乡,收徒当个消遣。
虽说这样也并不违背朝廷律法,但何似飞只想安安生生拜师,完全不想背上‘某皇子党’的旗号。
方才听了赵掌柜的描述,虽说余老也算失去帝心,但他的政治立场一直非常明确——保皇派。这样,何似飞暂时便只需要考虑专攻学业,而非担心某皇子突然造反,然后连带着其下党羽被抄家流放。
何似飞心里考虑的这些,自然不会对任何人说。
——不怪他想的如此长远,毕竟这位余老是从京城回来的‘大人物’,何似飞不得不将‘站队’一事先排除在外。
至于赵掌柜所说的‘余老不给陛下面子’,虽然也算很严重的问题,但如果没有这等事,余老现在还是东宫的太子太傅,哪轮到他一个农家子来肖想着去拜师。
并且,即便如此,何似飞觉得,要是自己能有幸拜师成功,那也是自己高高高高高……高高高高攀了。
年纪轻轻连中三元,名满绥州,位极人臣!余明函先生可以说是把读书人的梦想都实现了一遍。
不等赵麦掌柜再酝酿着话语来劝说他别急着去拜师,何似飞已经站起来,对赵掌柜拱手:“多谢赵掌柜的消息,我家长辈说,那东阳木雕会在一月内奉上,不满意他包赔。”
何似飞只身下楼,留下赵掌柜站在原地,思考‘不满意包赔’是个什么意思。
难不成如果他对那木雕挑个刺出来,何似飞家里长辈能再给他雕一个?这、这可是东阳木雕啊!
何似飞自然不知道赵掌柜想了什么,他本来可以在五日内抽时间将那木雕雕刻好,但一想到拜师,何似飞决定先将雕刻的事情放一放,等到尘埃落定,再专心给赵掌柜雕刻。
雕刻一事,与写字、画画、作诗一般,得看心境。
——这一手消息,对他来说太珍贵了,何似飞现在心静不下来,雕刻时定然会稍有浮躁,虽说技艺可以弥补心境不足,但何似飞想给赵掌柜雕刻个精致的,于是打算慢工出细活。
出了麦家木雕,何似飞直奔书肆。
他觉得拜余老为师,就跟他上辈子在资料中看到的研究生找博士生导师一样,一方面得自己学识过关,另一方面,还得看看导师所发表过的文章,熟悉导师的研究方向,这样套瓷成功几率也大一些。
余老这么有名,县城书肆应当有可能存有他的著作。
这么一想,何似飞的脚步更加轻快。
接连几日, 何似飞除了早晚归家,以及午间给高成安送饭之外,一直都泡在书肆里。
陈竹跟过他一次, 见自个儿在旁帮不上什么忙,便买了些针线布料,回家继续做自己的针线活。
何似飞并没有什么‘男人就该在外面打拼,女人哥儿在家生孩子缝补做饭打扫’的直男癌心思, 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另一种角度,对陈竹萌发欣赏之意。
——根据陈竹所言, 他做的荷包在县城一只能卖到五文,除去成本,能赚到三文钱。此前在镇上,最多一只赚一文半。一早上他能做三只荷包, 一个月少说也能赚到一百五十文。毕竟有时候陈云尚吩咐他早上出去办事,那陈竹就没时间做荷包了。
何似飞觉得, 陈竹并没有在当了陈云尚通房后就一心只想着当一只娇滴滴的金丝雀。相反, 他除了伺候陈云尚外, 自己有想着赚钱、攒钱。
何似飞欣赏一切努力生活着的人。
这日, 陈云尚下学后一踏入院子,就将宽松的袖子撸到肩膀上,露出白花花的手臂,毫不在乎旁边对此明显有些呆楞的其他三人。
他拧着眉, 一边朝自己房间走,一边吩咐还背着他书箱的陈竹:“快去打两盆凉水来, 这天真要热死个人, 进屋来给我擦擦背。”
陈竹不敢怠慢,立刻手脚麻利的去放书箱。
陈云尚见高成安与何似飞没跟上来, 回头诧异的看了他们一下,笑着说:“成安莫怪,我最受不得热,咱们一路顶着日头走回来,我感觉自己这衣服都湿透了。大家都是男人,莫怪莫怪。”
高成安倒不是被陈云尚这副状态给惊的,此前他们考县试、府试时,每个学生身边都会配一只夜壶,可自行小解。
连小解这样私密的事情都当着众人的面做过了,光膀子对于高成安而言,实在只能算是小场面。
因此,他自然理解陈云尚那句‘大家都是男人,莫怪’。但关键是现在院子里一共四个人,陈竹可以说是陈云尚的人,见他光膀子问题不大。但似飞……似飞年纪还小,才十二岁,即便大家都是男人,当着似飞的面这么袒露出来,总让高成安觉得这有些有辱斯文。
如果是在跟何似飞摊开说之前,高成安倒还不会有这种想法。
但当何似飞有了和他平坐交流的资本后,出于涉世未深少年人的虚荣感,高成安便会下意识考虑一下何似飞的想法——担心陈云尚的举动会让他在何似飞面前抬不起头来。
陈云尚完全察觉不到高成安微妙的心思,毕竟,他又不知道何似飞的底细,只当他是上河村一个寂寂无闻的泥腿子。在泥腿子面前露出膀子,陈云尚完全没有心理压力,甚至还有些自傲,毕竟他从不事农桑,比那些黑黝黝的庄稼汉好看许多。
陈云尚几步走到屋内,总算觉得凉快了些,见陈竹已经拎着桶出去,心情不错,笑说:“算了算日子,还有五日才到下一轮休沐,对了,成安,咱们不若趁着下次休沐,去附近爬山,如何?”
陈云尚的要求,高成安惯是不能拒绝的,不过,相比于去烟花柳巷喝花酒,他觉得踏青爬山,顺便还能纳凉,简直不能更好。
高成安真心实意答应道:“一切依云尚兄的意思办。”
答应完,高成安转头问何似飞:“似飞,五日后登高避暑,你可想同去?”
何似飞没有一口答应,毕竟县学那边只是放出了要收蒙童的消息,并没有确切表明想要进入的蒙童得在何时、何地参加何种考核。
他说:“多谢表哥相邀,似飞最近在筹备拜师启蒙事宜,不知那日是否得空,若得了空闲,定与表哥同游。”
“你家爷奶皆在村里,如果拜师要家中长辈前去,你尽管叫我。实在不行咱们还能让家里写信过来表明原因。”高成安立刻说。
何似飞再次道谢。
高成安回去午休,何似飞则出门赶往书肆。
陈云尚站在自己屋子的窗边,见何似飞在院中净手洗脸后又出门,朗声问高成安:“成安,你家这表弟最近一直在外忙活,可是拜师有了苗头?”
“进度我暂时不大清楚,”高成安这边也推开窗户,提高了声音说,“不过,这几日我听到孙启的书童说到过,似飞好像一直在城东的书肆里。”
孙启的书童就是那日好不容易从县学门口人堆里挤出来,又被放了一日假的。他原本跟何似飞和陈竹这种‘乡下的书童’没多少交流,但自从后来得知是何似飞在县衙门口敲响了登闻鼓,县太爷才会那么快派遣捕快前去疏通人群,他就何似飞的态度就产生了一个大转弯,连带着对陈竹也客客气气的。
与此同时,城东书肆,何似飞正站在书架前,沉静而又认真的看余明函的诗集。
其实何似飞更想看余明函的策论,但他跑遍了木沧县县城里的所有书肆,都没有他的策论集。其实想想也容易理解,余明函当年就算再风光,如今距离他连中三元也过了五十多年。如果他一直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倒还好说,底下书肆不管怎么说都会出版他的各种著作。
但……余明函因为与朝廷主流政治立场不同,被贬谪了接近四十年,且他被贬谪的辖区又不包括木沧县。如此一来,县城哪家书肆会想不开继续卖余明函的书?
就连何似飞找到的这本诗集,都是在书架角落里,不知落灰多少年了。
何似飞很明显能看出,余明函这本诗集是他早期春风得意时所著的,其字里行间的潇洒、阔意、睥睨万物,让人一看就能在心底勾勒出一个仕途一帆风顺、被众人所崇拜着的青年形象。
何似飞其实在上辈子读到过与手上这本诗集类似的恣意情怀,只是那时的他不能理解这些诗人的潇洒与快意——应该说他其实能理解,内心却深深的嫉妒着这种状态的诗人,甚至还会厌弃双腿残废、连翻身都需要人照顾的自己。
何似飞一直清楚自己心理上的不健全——他原本没有自己面上表现的这么无害。上辈子十九年的轮椅生活,外加在末世朝不保夕的紧迫感,一直都是压在他心上的巨石。在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会因为内心滋生的阴暗而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但一到天亮,何似飞又是那个热爱生命,每天都积极谋划着下一步生活的伪装出来的自己。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母亲,那个无比坚强又无比柔弱的女人。她一直把自己当成精神寄托,当成她在末世支撑下去的基础,所以何似飞不能倒下。
即便最后何似飞因为无药可医而亡,他也给母亲留了活下去的火种——坚持下去,万一末世就结束了呢。
如果说上辈子,母亲是何似飞压抑内心阴暗的动力,那么这辈子……何似飞不想再压抑了。
此前四年,何似飞想要归隐山林,涤净那些脏污的阴暗面;现在,他却只想把自己上辈子十多年所一直压抑着、隐藏着的谷欠望释放出来,这辈子的他身体健康、家庭背景根正苗顺,他完全可以通过努力去释放自己的谷欠望的野心,去站在更高的位子上,睥睨世间。
重生四年多来,何似飞从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迫切的希望自己能成长起来,去体验这些诗文中‘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豪迈。
或许多年后,何似飞可以看透繁华,得出类似于‘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返璞归真心境。
但现如今,对于上辈子拢总活了十九年,还有才这辈子活了四年的他来说,何似飞满心充斥的,唯有‘野心’二字。
余明函,连中三元,名满绥州的余明函,他一定要拼尽全部努力去拜师。
不知何时,何似飞被这本诗集所共情的心绪才得以缓和,双眸逐渐恢复起初的平和与宁静,老道的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小公子?”
“何小公子?!”
何似飞回过神来,斜前方站着的是此书肆的小二,他连叫了何似飞好几声——因为前几日何似飞去县衙门口敲登闻鼓,不少百姓都对这位‘何小公子’有点耳熟。再加上何似飞最近一直在这家书肆里,小二现在便能认出何似飞来了。
小二见何似飞抬眸,赶紧笑着说:“小公子,咱们在里间专门辟了一间屋子,里面有一条长书案,平日里其他公子都在里面抄书,方才小的瞧见里面空了一位,您不如进去看书?”
何似飞顺着小二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他正面的书架空隙后,便是一间没有门的小屋,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里面约莫有四五位正在抄书的人。这些人小的看起来十五、六岁,大的都满头银丝。兴许是察觉到何似飞的目光,那位满头银丝的老书生抬头,与何似飞目光相对。
何似飞不偏不倚的看了他两眼,淡然的移开目光,对旁边的小二说:“多谢,但我站习惯了,就在这里看。”
“好嘞,那何小公子有什么要求再找小的。”小二得了何似飞一声道谢,笑得见牙不见眼,脚下生风的走了。
何似飞能察觉到那抄书的老头子还在看他,微微蹙眉,捏了捏手中的诗集,打算把这本诗集买下来。
他这么计划,却没有着急走,而是从旁边拿了《大学》一书,从头翻看一遍,慢慢巩固这本书在自己脑海中的记忆。他可还是记得,先生收弟子一般要考教背书的,毕竟基本功不能落下。
第33章
何似飞最近没急着去誊抄四书五经, 倒不是因为他在大家眼中还是个不大会写字的泥腿子,而是他觉得写毛笔字太慢,等他誊抄完一遍, 指不定那边蒙童考教已经结束。
何似飞上辈子有誊抄过四书五经的经验,虽说先生并没有强调他把这些全都背诵一遍,但一些名篇,先生给他讲得多的, 何似飞也就将其刻在心里,自然而然就能脱口而出。
现在他要做的, 就是将其在心里多顺几遍,达到背诵的目的。
有上辈子的基础在,现在背起来并不算多难。
至于何似飞为什么没有将四书五经一整套全部买回去看,并非他吝惜钱财, 只是他如若在家里,下午陈云尚和高成安回来后, 院子一派乱糟糟的, 相反还不如人来人往的书肆让人心静。
至少来书肆的人, 都是专心抄书或者买书的, 有学习的氛围。
何似飞花了半个下午,中午将《大学》默背完成,他将这本书重新摆放在书架上,拿起那本老旧的余明函诗集, 准备去结账。
穿过几层书架,何似飞看到了掌柜柜台前正在结账的那位, 穿着灰色的棉布长袍, 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固定在发顶, 但很明显梳理的不够细心,发际线处存有几绺干枯又打着圈的头发。
何似飞听到身后有人嘀咕:“一把年纪了还在里面抄书卖钱,哎,估计是儿女不孝吧,不然怎么让老人自己出来誊抄。”
“看起来像个落魄的酸儒,但是我觉得他写字好像挺好的。”
“都一把年纪了,练字不知道多少年,写字能不好么?”
“这倒是。”
相较于身后人对老人‘落魄酸儒’的评价,何似飞倒是不觉得这位老者身上有任何‘酸腐’气质。靠自己的能力赚钱,又何来‘酸’?
老者虽然年纪大了,倒不像其他老人一样耳背,他听到旁边人的议论声,转过头去,目光在何似飞面上点了点,随后越过他肩膀和头顶,去看后面那两个正在交谈的书生。
书生们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噤声,眼神飘忽躲闪起来。
何似飞并没有管他们三人的目光交锋,他只是觉得……自己这身高,好像受到了赤、裸、裸的碾压。
何似飞嘴唇绷紧,成一条线,将自己手中的《余明函诗集》递给掌柜的旁边的小二手上。小二负责用黄纸将其包裹起来,掌柜的则负责收钱。
此前何似飞没在书肆买书,倒也没来这柜台附近,现在一走近,才发现柜台高度在自己的脖颈处。
何似飞:“……”今晚回去吃肉,喝羊奶,一定要努力长高!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何似飞并未注意到,那位银发老者看到何似飞要买的书籍后,拎着自己书袋的手微微顿了一下,老者似乎想再回头看何似飞一眼,但又忍住了——他记得这少年的,当时在县衙门口,就是这个穿着草鞋的少年敲响了登闻鼓。
当时,要是何似飞再不去,余明函自个儿就要过去敲了。
毕竟,如果因为他的缘故,惹得前去县学打听消息的百姓受伤,余明函一定会把这份歉疚带进自己的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