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周寂疆这才微微颔首笑了。
那晚,周寂疆在紫宸殿,又惊醒过来,发现床边坐了个黑影。
“陛下。”周寂疆声音很沉,这段时间平静,化作冷淡。
他不知道谢池春又在发什么疯。
谢池春只是沉默着看了周寂疆一会儿,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俯身,摸索着,摸到周寂疆脚踝骨,将其从被子里拖出来。
或许出于私心,周寂疆脚踝骨很细,他一手就握满了……
整个人看起来属于他似的。
谢池春心脏自顾自滚烫了会儿,又冷静下来,复而看向周寂疆脚踝。
只望见厚重金丝龙纹玄袍笼罩着的人一截露出来的纤细脚踝,太细,太苍白,连青筋暴起都一清二楚。
更让谢池春心悸,是脚踝那处嫩粉疤痕,很长,横生半足。
谢池春刚把周寂疆从平川城抱回来,那脚沾着血,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新伤旧伤,有些是磨破了还有些看不出来,甚至还有青紫冻疮。简直不像个人。
现在好多了,就只是当年围猎为救谢池春留下来的疤痕,无法祛除。
周寂疆挣了片刻,抽不回去就随谢池春去了。
“现在上药也没用了。天底下还没那样好的药,能让我这陈年旧疤,淡去。”他靠在床头,冷冷看着谢池春动作。
谢池春仍旧不听,拿了药瓶捻了黏糊糊膏药,仔仔细细给他那处疤痕上药,过了会儿,又拿帕子给他擦净了。
周丞相就该是那样干净的人。
他做完这一切就又在床头坐了会儿,直到脊背酸麻了。
周寂疆忍不住,还是足尖碰触到谢池春挺直背脊,用力,将其一脚踹下床。
“滚!”
“……”
谢池春这段时间并不像个帝王,却更像是疯子穷途末路将要死了,恨不得将人间欢愉全装进凡胎□□。
他的欢愉全来自周寂疆,就只能寻周寂疆要。
这是什么程度呢?哪怕周寂疆踹他骂他,他也欢喜。
周寂疆浅眠,腿脚有疾,半夜总是发疼,让他惊醒。
他就经常看见床头有个黑影。
谢池春半夜养成了一个习惯,把周寂疆手脚从被窝里拿出来,再揽进自己衣襟里。
然后就这么睡着了。
周寂疆拿了烛火过来,他黑眸就会缓慢眨动两下,眼里全是红血丝,好像刚刚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再后来,不多时,齐太尉就从牢狱里被放了出来,仍旧来上早朝。
周寂疆看见他,发现昔日齐太尉不再着白衣,而是普通深蓝朝服。
齐太尉灰头土脸,不似以前那样得圣心,没了权势,也没了“上朝能穿私服”恩典,便只能这样了。
早朝结束,周寂疆攥着龙头杖,一步步走出殿外,注意到齐太尉形单影只,那些挚友同僚全数不见了。
朝廷尔虞我诈,总是这样凉薄利己。
周寂疆当时身边围着不少青年才俊,问他一些春季狩猎之事,他们初入朝堂还未跟着经历过,都对此很向往。
“此事并不是我负责,”周寂疆含笑道,“应当去问齐太尉才是。”
闻言,众人回首,望去。
只见齐连周步履蹒跚,脚步一停,他佝偻着背,显然,那一脚,给他落下了毛病,已经直不起腰了。
众人欢声笑语,看向齐太尉时,又是一阵沉默。
齐连周抬不起头,差点咬断牙。
周寂疆仍然笑着:“齐太尉可要人扶着?”他把当初那句话还给了他,轻笑着,却是有说不出嘲弄意味。
“我来扶,我来扶!”周围人也不禁笑成一团,起哄。
齐连周最后落荒而逃似的离开了,他最是自尊,也就最受不了他人异样眼光。
◎作者有话说:
我还能苟!(震声
算了我还是擦鼻涕睡觉吧
晚安宝子们!
◎最新评论:
青城山那么多人啊,谢池春死千万次都不足惜,啊啊啊啊气死了本来周周可以被带回去然后好好过日子的!
呜呜呜爽死了啊啊啊啊啊啊我的攻宝,就给我痛痛快快的活,谁让你不高兴,你就让他一辈子都不高兴!!!
天呐,攻宝怎么遇到这样的人啊
好心疼周周哇呜呜呜呜呜 你不更文,我怎么买文,我不买文,怎么会有营养液,你说咋办吧!
没事了,直接拿渣受告祭师父师兄弟在天之灵吧
作者加油!
期待更新哈哈哈
有好文兮,见之不忘,猛灌营养液,为之轻狂 我都抱着营养液来看你了,快把存稿君交出来!!! 喝了这瓶营养液,明日再战三万三!
我想问一下这个世界大概还有几章啊?这个世界还没看,想攒完这个世界再看但我心痒痒,又忍不住
谢春池纯纯人渣
作者成功让我认识到迟来的情深不止比草贱,简直就是狗屎
牛啊,我以为之前已经够人渣了,现在我得说句畜生都不如谢池春啊
我追这篇文到现在,就这个谢春池让我厌恶到看到他出场就恶心,挺奇怪的,前几个世界的我都没那么大的厌恶
-完-?
说来这冷清紫宸殿成了周寂疆寝殿之后,也是热闹非凡。
不少大臣会若有若无借着商讨国家大事的名义,来与这位周丞相攀关系。
朝廷纷争总是拉帮结派,他们携带玉器古玩,又打听到了丞相喜好,手里捧着许多珍贵名酒。
周寂疆总是来者不拒,别人心甘情愿送给他好东西,那他也就收了,至于给不给人办事,那就得另说。
说来也是好笑,以前周寂疆并不与人勾结,还主动替人排忧解难。
他那可是被人说,宁可抛弃俗世的荣华富贵都要留一个纯洁高尚的美名在天地之间。
结果背后被人骂清高。
如今想来,都是狗扯。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当年关于周丞相谋逆那些流言风语在皇城四处传,他就不应该想着行得正坐得端而什么也不加以遏制,当年就应该把出头鸟给斩杀了。
谢池春当年说他妇人之仁也是有道理。
若是谢池春,闲言碎语不能阻挡他们说,那就爬到高位撕烂他们的嘴,或是压制他们让他们卑躬屈膝爬过来摇尾乞怜。
那时遭人诋毁,也有底气说一句:我蛮夷也。
但周寂疆现在懂,也不晚。
“……”
夜深,周寂疆与人谈笑,喝微醺了,他半坐在龙床上,身子歪了大半,看起来要倒不倒。
有大臣微微半跪在他面前,抿唇,不敢抬头,可如果不抬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半晌,只好大着胆子抬头。
结果身后伸来一只手,那人轻轻摁了他头,把他视线硬生生压回地面,又捏着他肩膀,迅速轻巧调转了他方向。
那大臣吓得,以为撞鬼,结果一回头:“沈小侯爷?”
“今日够了,我与丞相单独两句,你且出去吧。”沈清时微微颔首道。
那大臣犹豫片刻。
“陛下知晓。”并不知道,沈清时来这儿是特意避开人偷偷摸进来,只是他会睁眼说瞎话。
而且脸不红心不跳,当真轻易蒙骗了那大臣出去了。
云母屏风染上一层浓浓的烛影,殿内燃了红烛,烛火彻夜不灭。只因周寂疆有些怕黑。
周寂疆抬眼,瞥了眼眼前人,发现沈清时眸色深沉,盯着他。
周寂疆不明所以,摸了摸发烫面颊,又摸了摸眼尾,他记得他不胜酒力,喝酒总是不能痛快畅饮酣醉,他喝个半杯就容易上脸,发红。
“有何不妥?”
沈清时道:“没什么。”
周寂疆就没多想,半倚着床默了会儿,脑子里灵光一闪,也不知怎么就好使了,想起一桩少年旧事来。
他记得他与师父云游天下,到云梦山肆意玩闹几个月,离开时不舍,就与沈清时偷了地窖好几罐子桃花酿,在屋里狂喝一通,两个人横七竖八,都不在床上。
周寂疆醉倒,沈清时比他喝得多,也好不到哪里去,却还固执劝他酒喝。
周寂疆倒在青石板,衣领都乱了,就笑着小小地放肆了一把,信手拈来,酸酸念了几句诗来:
“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
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接下来周寂疆不愿意想了,他自个儿嘴欠招惹人,然后被扑上前来坐着腰啃了两下脖子什么的,也没酿成什么大祸。
只是每次想起来这桩事被他俩师父知道了,就如芒刺背,蚂蚁在脚底爬。
他脚趾微微抠地。
连忙想着转移话题,眼神一转。
“你也带酒来了?”周寂疆微微低垂着头,很快就在微弱烛光下,发现沈清时袖口里有些黑黑影子。
他说着就顺手拿了过来,低头一翻却发现那物色泽银绿,翠碧诱人。
沈清时低笑,似乎看出什么,只是没戳破。
“是你最喜欢的洞庭碧螺春。”
周寂疆一怔,他喜好不多,很难被人知晓,倒是沈清时对他了如指掌。
只是可惜了。
“如今我嘴里全是酒里苦味,不能细品这好茶,你拿回去别浪费……”
周寂疆还没说完,沈清时打断他话道:“那便留着,等你清醒了再喝不迟。”
这一番话出来,周寂疆都无拒绝余地,只能点头,又无奈笑了。
沈清时看他,只觉得手里这洞庭碧螺春微微拉进了他们那颗胸腔里的心脏,距离缩短了,夜露寒凉似乎也不那么难捱了。
沈清时顺势拿出包着红色酥皮点心的帕子,坐在他旁边。
周寂疆就脑袋昏昏沉沉,微醺着吃点心,跟他轻轻说话。
本来说着说着还犯困,周寂疆突然就听见身侧人低低道:“今日我来寻你,是问你,明日如若事成,有何打算?”
他惊得蓦然从床上坐起,暗夜的风雨吹进窗户,分外寒冷。
竟是酒醒大半了。
他也对上身侧人视线,皎洁的月光从树枝间掠过,也落在沈清时那张俊脸,斑驳晦暗。
对方确实很专注望着他。
“沈小侯爷果真智多近妖。”周寂疆逐渐冷静下来,脑子里只剩下这一句话。
“这并不难猜。”沈清时道,“我只担心你。”
一句担心当真是发自肺腑,奈何碰上周寂疆,他本来惊坐起酒醒大半,如此,脊背又靠了回去,在床头,盖了薄被,轻轻道:“担心有何用?”
沈清时为人处世总是淡泊明志,不争不抢,要是他争了枪了,未必比谁要差。
沈清时只靠猜都知道他要在明日狩猎做些手脚,那么,天子越渊执政多年,未必不知道。
“明日争斗,不过是下注,赌罢了。”
想起沈清时一开始问他那个问题,事成之后要如何,他倒是没有细想。
这个小世界没什么值得他留下,那么修补完这个小世界bug,可能就回去了吧。
他看着沈清时,却觉得“走”这个字有些难以说出口,最后只道:“更深露重,沈小侯爷该回去了。”
沈清时闻言,利落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只是走到一半还是回过头来,遥遥望了龙床上那人。
周寂疆低着头,手边是一帕子咬了一半的红色酥皮点心,脚边是一堆古玩珍宝美酒,快把他埋在里头了。
他低头视线不知是在哪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人安安静静,看起来颇为孤单。
“爵位不宜太盛,太盛则危。”沈清时没忍住,打破这安静,沉声道。
“我知道。”
周寂疆回京时讥笑他微贱的那些人,现在都来拜见请求交友同欢。
要是普通人得被这荣华冲破头脑,可周寂疆毕竟跌过一次跟头,知晓什么叫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因此才会推了赏赐功名,把准备狩猎之事交于齐连周处理。
到时候出了问题也不会寻到周寂疆头上。
就那齐连周还傻乎乎以为可以将功补过,接诏书之时,侍宴宫中,御筵上举杯朝贺,大臣个个心怀鬼胎,就他还笑得出来。
“齐太尉与你有仇,也许会下绊子,小心为妙。”
周寂疆道:“我知道……你今日话怎么如此多?”
怎么净说废话。
“你要说什么不妨直接说了。”周寂疆道。
不必东扯西扯,乱费时间。
沈清时无奈,两人实在太过默契,不必多言都知道对方何意,只能开口说了:“是九星阁你的师兄弟,让我嘱咐你这些话。”
这句话如擂鼓。
周寂疆一下子沉默是金,半晌才轻轻道:“他们可还好?”
并不好。
阁主病死后,九星阁群龙无首,又遭谢池春下令追杀,九星阁师兄弟死伤大半,连青城山都回不了,只能四处奔波,劳累漂泊。
沈清时拖着将死之身,拼了命才得以保全他们。
但是在一起沈清时没有说,明日又是一番争斗,足够耗费心神。
“等你明日功成身退,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说罢,沈清时才头也不回翻窗出了紫宸殿,似是身后有鬼在追。
他怕周寂疆问,他不能隐瞒,肯定要一五一十说了。
这些年他忍了太多,遇见周寂疆,难免想要倾诉。
玉砌的台阶夜里已滋生了白露,伫立良久,罗袜都湿进来了。
脚下生寒气,他胸膛又开始作痛,低头,抹了把唇角,果真摸到湿润鲜血。
沈清时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在云梦山的时候,他幼时还好,到了后来身体就越来越差了,生来就带着娘胎里的病,活不过二十。
师父说有一法子,或有万分之一活下来可能。只是这法子,需得敲碎骨头,待骨头长好,再敲碎,一次次反复,长达几年他都得变成废人,困在一方天地无法动弹。
太痛苦了。
沈清时是最怕疼的人。
他师父劝他千百次都被他洒脱拒了。
他潇洒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铿锵有力说完,他转头,勾唇嬉笑一番,成功遭了师父一顿毒打,师父让他别不懂还乱说话,又问他尽人事以听天命,他尽心尽力做事了吗?
但其实沈清时当真对生死没什么执念,他对普通人拼了命想要活下来这事没什么渴望,他从心所欲,不逾矩,连师父有时候都会别扭夸他几句聪明又通透。
而沈清时生来就悲观,也或许能够将世间诸多事情看的透彻的人,大都薄命。
他很认命,觉得这俗世活个二十年也够多了。他还自嘲,不用看自己两鬓斑白皮肤蜡黄的狼狈老态多好啊,死在自己风华正茂年纪,下了阴间都是最俊那只鬼。
后来遇见周寂疆方有活下去一丝信念,结果周寂疆还跟越国皇室子弟跑了。
跑了也就跑了,沈清时洒脱,不是非得强扭下瓜咬一口,他爱一个人,远远看着周寂疆幸福,他就幸福。
偏偏万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难与命争衡。
沈清时发现周寂疆过得并不好,那样一个他爱了无数年华岁月的人,连强夺都舍不得,被人流放平川城了。
那年他刚好二十。
他原是打算赴死,后来又心甘情愿没死。
◎作者有话说:
◎最新评论:
往小树坑里浇营养液,会长出参天大树吗?
每次看到这种情节我都觉得好可怜,为什么好人只有变“坏”才可以生存下去。
谢太拉了,现在沈还有几分看头太太千万别崩了
看在你更新的这么辛苦的份上,多给你浇些营养液!要加油哦!!! 床前明月光,更文上晋江,营养液浇灌,码字翻一番~
-完-?
第二日设宴,百官饮酒,酒足饭饱后,帝王臣子便远郊狩猎去了。
出行时,随行者皆是华服丽冠之人,仪卫又是何等威风凛凛,招惹不少外来人惊叹:
“此地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果真不负越国强盛之名!”
同时心里也感慨帝王狩猎就这么大排场,而贫寒之地吃人也是有的……
王室贵族与仆从,云泥之别啊。
这一切被齐连周看在眼底,心里不无得意,更是将声势弄得更浩大了,出行前还到周寂疆这里明里暗里卖弄了一番。
但齐连周没讨到好,只奇怪,周寂疆为何用复杂眼神瞥他一眼?
探究时,周寂疆又蓦然出声:“怎么不着白衣了?”
明知故问!
齐连周心思都被打乱了,来时得意洋洋,去时脸色一阵难看,佝偻着背,快步上马走了。
周寂疆望着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就淡淡将目光收回来了。
不多时,周寂疆腿脚不便,谢池春派了内侍过来邀请他共乘一匹汗血宝马,被他一句于理不合,干脆拒了。
谢池春是天子越渊,是帝王,毕竟不能待在他一人身侧,于是没有强求。
马上就要到了郊外,人迹逐渐罕至,很快,周寂疆就远远落在王室贵族后面,望着谢池春在人群簇拥下骑着马横冲直撞,纵横驰骋而去。
群马疾驰,襟飘带舞。
当真潇洒恣意。
女眷都在轿子里,夫人们看着自家孩子撒了欢儿就跑,心下无奈,只觉得他们一辈子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就知道骑马游猎,到时候也不知何时才能功勋卓著,光耀门楣。
想着想着,有些机灵的夫人就把主意就打到了那位大人物上。
再没多久,周寂疆坐在轿中,轿子本应该很宽敞,此刻却逼仄了。
只因身边多了几个未出阁贵女。
周寂疆抬眼,这些贵女,皆是携着糕点帕子,含羞皱着眉头。
她们竭力想要找些话题,声音都抖了。
“若是怕被长辈责罚,尽可以多待一会儿。”周寂疆道,“不说话也没事。”
那些贵女紧张的不停抚弄裙带,闻言怔了一怔,连羞怯也忘了,抬眼。
入目是周丞相正偏头,他怕寒,膝上摊着厚重毯子,毯子上搁着本典籍,正屈指缓缓翻着,初春,微风还有些寒凉,拂过书页,又吹乱了他细碎发丝,额前露了一小团墨。
贵女心想,若是她们表哥表弟被打了奴印,肯定烂泥扶不上墙一蹶不振了,哪里会有周丞相如此丰神俊朗?
想着,又不约而同都偏过身子,挡去帘子缝隙吹进来的寒风,最里面那是怎么也吹不着了。
几人就这样默契安宁坐着。
“驾——”
蓦然,外面飞驰的马蹄弄出来了声响,颇为轻快。
“竟是有人偷返回来了?”贵女讶道,同时心里猜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周寂疆指间夹着书页,却仍旧不紧不慢翻着,直到一声“吁——”后,窗外又忽而有敲木声,周寂疆偏头,就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
鬃毛飘洒、马蹄立空扬尘。
那人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孔雀开屏。
待人降住马,周寂疆道:“你喂我吃了不少土。”
马背上的人:“……”
沈清时不知该气该笑,也是奇了:“你眼光怎么总与他人不同?”
“我很差吗?”他目光一转,盯着那些个贵女。
“怎、怎么可能!”
沈小侯爷此等俊秀才郎,那可是一回京就夺取不少贵女青睐,成了权贵之家眼里金龟婿人选。
沈清时确实看起来没什么瑕疵。
虽是病弱,但眉如墨画,鬓若刀裁,与之言语,又觉谈吐不凡。
连她们朝中做官最严苛长辈,也说,沈小侯爷若是醉心权势,绝对要将京都那些个青年才俊都衬成庸庸碌碌之辈。
沈清时听这番奉承,笑得快滚下马去,又面朝周寂疆:“周周你看,有人抢着要我呢。”
“……”贵女察觉失言,又连忙低下头去。
周寂疆道借过,几个贵女连忙将挡严严实实帘子给让开来,他顺势俯身掀开帘子,下了轿子。
沈清时在马背上朝他伸出手。
待周寂疆左脚一蹬跨上了马背,他不轻不重道,“这些都是名门闺秀。切勿顽劣。”
又一面跟贵女说了:“他嘴里疯疯傻傻惯了,你们别睬他。方才如有冒犯,抱歉。”
“没有,没有。”贵女连忙道。
沈清时心下觉得不过一句话罢了,倒也听劝,实打实跟着道了声“对不住”,又笑起来说:“我如今偷偷返回来,骑马带周丞相去了,姊妹们马车里坐着,记得帮我掩饰。回头,我给姊妹你们猎回几只毛发上乘的野兔,养着玩儿。”
周寂疆垂眸,看见那些贵女隔着纱窗也遮不住欢喜雀跃,被逗着嫣然一笑。
他并不意外,沈清时当年在云梦山就惯会哄人欢心,一声声姊妹,甜言蜜语把人砸得头晕目眩,从而偏爱于他。
说来也奇怪,她们对沈清时好,倒也无关情爱。
想着,周寂疆发现沈清时那里进度已经变成过些日子去贵女们府上为她们调蔻丹了。
别家男子忌讳酒色之名,怕沾染脂粉钗环,沈清时总是很坦诚洒脱,变着法儿给她们带胭脂水粉,夸姑娘们美若天仙。
说起这个,云梦山山主每每规谏沈清时不成,还下令用竹板打过他几回,无奈怎么也改不掉这毛病。
沈清时就是这样的人。
这边,贵女们喜笑颜开答应了为他遮掩。
两方都是高高兴兴分开了。
周寂疆腿伤坐不住,被沈清时拽着手牵引至腰身,揽住了。
本来周寂疆欲躲。
镶金的白玉马鞭一挥舞,矫马腾跃劲风之中,鸣镝声萧萧。
周寂疆一时不察往前跌,猝不及防与他严丝合缝贴近,胸膛能感受到他喘息间脊骨微微起伏,远处一看,两人好似融成一个。
周寂疆连忙撑着马背要分离开,结果瞥见沈清时侧脸,俊朗,唇角隐秘一弯。
“……”周寂疆。
周寂疆无奈,倒是知道沈清时是不到目的死不罢休了,索性也不推拒扭捏,只是不知手摆在哪里,一个不小心错手摸到他腰窝,华服之下紧绷身躯韧劲十足,一时,僵住了。
沈清时偏过头,刚好瞧见周寂疆低着头,整个人从掌心硬生生红到耳垂后那小片冷白肌肤,温和清冷乍破,像是上好晶莹荔枝。
沈清时舔了下嘴唇。
“细吗?”沈清时问他,“我自己摸自己摸不出来细不细。”
沈清时不说还好,一说周寂疆就忍不住顺着思路想下去,嗯很细……
回过神来是沈清时堆满促狭的眼。
周寂疆:“……”
“……沈清时。”周寂疆被逼急,喊他全名,“我手放哪儿?”
沈清时颇为遗憾,又指引着他,握到一个冰冰凉弯曲物事,那是弓箭正佩在腰上。
沈清时还在笑。
周寂疆不想理他可是他笑太大声了,而且声音低沉悦耳,很难不去听。只能往他腰身不轻不重拧了把:“怎么也不知羞。”
拧完就呼出一口气。
沈清时低低笑:“你不会觉得这次摸得很自然,面子还是能挣回来点吧?”
“……”
沈清时这人就是该不理他,不理他,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去理他,他就生出许多心思来。
遂周寂疆包羞忍耻,不去睬他。
沈清时偏头看他一眼,见逗不回来人,鞭子挥重了些,骑马绕道,去往城郊东面另一条道去了,停了下来,翻身下马,这时他仰头看马背上的周寂疆,说话不那么不着调了。
遇到正事,他向来可靠。
“沈家军分别埋伏在四周浅草里,”沈清时没有多说,他与周寂疆默契如同一人,“这支军队也是我爹死后留下来,沉寂多时,也不知你用起来顺不顺手。”
周寂疆偏头,只见那浅草堆并不引人注目,只风吹过,绷紧的弓弦发出尖锐的颤声。
“我与沈家军并肩作战过。”周寂疆道,“顺手。”
何止顺手,他与沈家都是有名忠臣,联合作战,珠联璧合,打下多少胜仗。
只是没想到,有那么一日,不是打蛮夷,而是造反,谋逆了。
“沈家主生前秉持着忠贞的志向,为国为民,诚恳踏实,若是还活着必定痛骂我奸佞小人……”
“别怀疑自己的决定。”沈清时轻轻道,“家父以天下为己任,日夜操劳,每谈论天下事,又奋不顾身。病死前,却差点由于谗言而被贬官。”
老臣忠心耿耿,气绝前还要被恶心一把。
由此可见,愚忠要不得。
“何况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江山也总不能是谢家人占着。”沈清时很少说这些,本是宽慰周寂疆,却不想话也被旁人听了去,激起不少沈家军雄心壮志,愤慨不已。
这江山如画,多少豪杰不得善终?凭什么他谢家就享得荣华富贵,他们就得成那冻死路边骨?
周寂疆也笑了:“清时总比我通透洒脱许多,倒也不知何时能见你失态,惊慌失措。”
沈清时疏狂,被人吹多了彩虹屁也不觉得如何。
他浑不在意抬眼,却见马背上那人握着缰绳,正垂眸,眸子不见秋水般清澈,此刻黑水银似的,望着他,从未有此专注。
他仰头看周寂疆,片刻,先挪开眼去。
“看我惊慌失措做什么。”
只是想到什么,他压低了声音,神情有几分正经:“这一去,权势逼人似烈焰,你仔细着皮,别被烧着了。”
“相信我。”周寂疆点头,挥舞沈清时的宝贝镶金白玉马鞭,带着一支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像疾风一样离开。
披着铁甲的战马已嘶鸣起来,奔赴战场。
沈清时站在那儿,看他们离开。
那个满眼英气,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又在眼前浮现。
他心头狂跳,那刻什么天下什么江山皆不入眼,他只想把周寂疆绑回来,藏在云梦山。
他也想与周寂疆不顾礼法,私奔而逃。
可是最后,他低头,沉沉呼出一口气。
“平安回来。”沈清时微微垂着眼,嗓音低沉微哑,也不知嘱咐哪个。
随即他转身,正是江面,狂风呼啸,怒涛奔腾,高大战船正在抢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