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回道:“郑大人已经将狄人犯边的事奏上去了。”
王谙冷笑一声,奏便奏了,今上得位不正,雷霆手段也镇压不住各处反声,听说蜀地也有人造反。这区区万来个狄人,恐怕还惊动不了圣驾。也就是那个郑磬,拿着鸡毛当令箭,这儿一有好歹,便把自己发配出来,省得有人与他在魏州分权。
王谙的脸色比天还要阴,团着手离开冷冰冰的营房。
正在这时,有一员小卒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脚下一软,摔在了王谙脚下。王谙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血腥气,忙让随从将他扶起来,小卒没来得及站起,失声大喊:“紫荆关!紫荆关有狄人攻城!”
他这一嗓子,把营房里头的将领全部惊动出来了。
当先的自然是紫荆关的主将,他看向那小卒满是血污的脸,认出了的确是自己麾下传令兵,忙急急喝道:“怎么回事!”
传令兵嗓子嘶哑着说道:“您带兵调离后没几日狄人就来了!雪天看不见烽火,副指挥忙遣我等传令给您,狄人在两关之间设伏,我已是前来报信的第三批人——”
信已带到,传令兵力竭晕倒,一时间,竟没人顾得上他,在场的人立在雪中,脸色都难看得紧。
狄人调虎离山,若真攻破紫荆关,两边夹击,居庸不保,居庸一破,华北无险可守。
“还不快遣人突围驰援!”竟是王谙最先反应过来,一嗓子将众人的魂喊了回来。几名将领如梦初醒,吓得一激灵,忙去吩咐不提。
王谙脸色又阴了三分。
大梁立国十数载,久无战事,兵也懒了,将也乏了,久经沙场之人也都被废的废、杀的杀。狄人有备而来,此次一击不中,焉知没有后手?
不合时宜地,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
王家阿璧,当时还是双十年华,一身骑装,策马扬鞭,她的夫君谢韬,立马于十步之外等她。她眉目飞扬,手执马鞭指着谢韬,回头朝王谙朗声笑道:“爹爹你且看吧,他是将星下凡,能安天下!”
天下虽安,将星却陨,如今天下又要乱了。
谢燕鸿被一声巨响从睡梦中惊醒,翻身摔下了床,幸好被盘腿坐在床边闭目养神的长宁抱住。
“什么......”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巨响,连地都微微震颤起来,外头尽是嘈杂人声,灯火通明,不时见有兵卒匆匆跑过,大声呼喊。
谢燕鸿凝神细听,说道:“是投石机!狄人攻城了!”
外头负责看管他们的那名小卒满脸不安,想去城头帮忙,又顾忌着军令,不敢擅离职守。谢燕鸿给长宁递了个眼色便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远处:“你看——”
小卒正紧张着,不免放松警惕,顺着他所指看去。
长宁手起刀落,用刀柄将他敲晕,两人趁乱跑出了营房。
作者有话说:
新角色上线!
这篇文写得太费脑子了,目前就是,保证更新频率的情况下,完结即胜利!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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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交加,狄人趁夜攻城。
关城目标大,袭击者目标小。难以视物的雪夜里,一个个巨大的石块被抛向空中,重击城墙,守军纵有弓箭强弩,也无计可施,只能补墙。兵卒来来往往,不停地运走被击碎的石块,搬来修补城墙的浆土,还有兵卒负责从墙头往下浇水,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倒在城墙上的水不消多久便凝固成冰,加固了城墙。
果如谢燕鸿所见,守军人手不足,连民夫都加入了守城的队伍中。无奈他们大多没有经历过战役,被石块砸墙的巨大声响吓得腿脚发软,抱着脑袋蹲在墙根动弹不得。
如此情状之下,谢燕鸿与长宁两人穿行于城墙之下,根本没人来得及管。
巨石一块块砸向城墙,地面都在轻微颤动,不时有碎石从城头掉落。谢燕鸿走在前,被长宁从身后猛地一拽,两人贴在墙根,避开了落石。
“多谢。”
谢燕鸿匆匆说了一句,便循着路悄悄上了城楼。
那员小将,也即是紫荆关的副指挥,姓秦名寒州,正身先士卒,在城头指挥,头盔都歪斜了,身上满是雪花与碎石,在巨石砸墙的巨响中,他喊什么大家都听不清了。
狄人一阵猛攻,直到天将破晓才歇。
城楼上满地皆是碎石,还有被砸中的尸首与伤员,秦寒州身上也有不少大小伤。天虽破晓,但风雪未停,仍旧一片昏暗。秦寒州指挥着疲惫不堪的士卒收拾残局、修补城墙,士气低落。
有人劝他:“指挥不如稍作休息。”
秦寒州在城头强撑了一会儿,实在是无力支撑了,旋身入城楼内,一进门便撞上了正在此处等候的谢燕鸿二人。秦寒州眼睛一瞪,张嘴欲喊,伸手拔刀。他一夜鏖战,早已是强弩之末,长宁早有准备,卸了他的刀,捂着他的嘴,绑住他的手,制住了他。
谢燕鸿拔出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小声说道:“我不欲害你性命,你若保证不喊,便松开你的嘴。”
秦寒州认真打量了他一会儿,慎重地点点头,长宁便将捂嘴的手松开。 “你是狄人奸细?”秦寒州冷冷道。
谢燕鸿说道:“我没骗你,我是魏州指挥使郑磬的外侄,姓言,行二。这战了结后,你大可去验证真伪。”
这纯粹是信口开河了,即便验证了是假的,那又能如何,谢燕鸿又不会留在原地等他抓捕。虽是假话,谢燕鸿却讲得理直气壮,还带有几分被误会的气愤和委屈,几可乱真。
“那敢问言二公子意欲何为,”秦寒州怒道,“延误战机的后果你能承担吗?”
谢燕鸿反问道:“固守不出,能扛到几时?城外俘虏能撑到几时?延误战机、草菅人命,你能承担吗?”
被谢燕鸿一激,秦寒州眼睛都气红了,但他只是撇开头,闭口不言。
谢燕鸿继续说道:“你在等援兵是吗?若援兵一直不来,狄人猛攻,能挡得过今晚吗?你应该也派出不少传令兵吧,援兵为何不来,你可有想过?狄人为何有恃无恐?固守不出,只能等死。”
他一番连珠炮似的逼问,气势凌人,就差没指着秦寒州的鼻子骂他“蠢材”了。秦寒州年纪轻轻,已经当上副指挥,自是少年英才,自视甚高,热血冲上脑袋,气得不住挣扎,长宁死死摁住他。
秦寒州怒道:“人手不足如何出?敌强我弱,出去送死吗?”
谢燕鸿看向旁边墙上挂的一幅字,写有“弱生于强”四字,笔力遒劲,笔迹十分熟悉,这四个字他也很熟悉,这是谢韬所著兵书里所提的,兵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谢韬手把手教给谢燕鸿的。
“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谢燕鸿说道,“弱与强不过一线之差,单看如何用兵。”
秦寒州跟随着谢燕鸿的目光,也看向那幅字,眼中露出敬意。大梁境内,凡用兵之人,就没有一个人没读过这句话的。
几番来回,谢燕鸿觉得功夫已经差不多了,下了最后一剂猛药。
“副指挥固守不出,除了掂量强弱之外,还怕主将责怪吧?我可以当这个恶人。胁迫?威逼?副指挥大人想让我怎样配合?”
秦寒州剑眉倒竖,说道:“我秦寒州岂是这种贪生怕死、瞻前顾后之人!”
谢燕鸿不说话了,只看着他。
良久,秦寒州终于说道:“公子有何高见,还请说来。”
雪一直没停,仿佛永远下不完似的。当夜,他们需要派出一小队人马,在狄人发起新的攻势之前,先发制人。此次突袭,意义重大,不容有失,后面能否转弱为强、转败为胜,就看今晚这一役了。
领队之人需要熟知地形,以最快的速度雪中跋涉,无声无息绕到狄人侧后。
“我可以去。”长宁说道。
乍听此言,比起秦寒州,更讶异的是谢燕鸿。
但此时此刻,谢燕鸿知道,他们还未完全取信于秦寒州,他与长宁两人互为一体,若意见相左,后面几步就难以推行了。
“我可以去。”长宁沉声重复道。
秦寒州反复打量他,犹疑不决,见状,谢燕鸿说道:“若大人信不过我俩,我可以自缚于大人身侧,若有差池,可斩。”
若有差池,关城只能坐以待毙,斩十个谢燕鸿也无用。
但面对谢燕鸿的表态,秦寒州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忙道:“用人不疑。”
天色尚早,还可休整一两个时辰,秦寒州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却丝毫不见困乏,猛地站起来便要去点兵,临走前吩咐小卒端来饭食和热水。小卒依令端来之后,便立在门外,名为照应,实为监视。
长宁已经坐下来啃起饼来,谢燕鸿压低声音叫他:“你不要去,我再和他说说。”
饭食不精,但好歹是热粥热饼,长宁吃得认真,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谢燕鸿说:“你不必......”
长宁打断道:“我自己想去的。”
谢燕鸿还想说,你不必为我冒险,这下被噎回去了,再说就显得自作多情了,只好悻悻作罢,坐下一块儿吃东西。长宁风卷残云,谢燕鸿吃一吃停一停,好几回想说话又闭上了嘴,一张饼啃了半天没啃完。
长宁吃完自己那份,看向他那份:“你不吃了吗?”
谢燕鸿:“......”
见他不吃,长宁不客气了,将他那份也一并吃光,连谢燕鸿剩下的半张饼也不嫌弃,吃了个干净。
谢燕鸿坐在桌边,托着下巴看他吃,突然问道:“你中箭晕倒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长宁问:“什么?”
谢燕鸿一边看他神色,一边继续说道:“听到你在梦里喊‘爹娘’,还有听见你......叫我。”
长宁在梦里叫的不是谢燕鸿的全名,叫的是“小鸿”,只有他的家人和至亲的几个朋友才这么叫,长宁从未这样叫过他,竟在梦中呢喃而出。
长宁吃完了饼,又把温温的野菜粥稀里呼噜喝了个干净,才说道:“想起了一些。”
其实不止一些,他梦到了小小的谢燕鸿,作女孩子打扮,扎着两个小小的丫髻,两边各戴一个精致漂亮的金铃铛,摇头晃脑的时候“丁零零”响。他那时伤得重,后背全被灼伤了,脑袋昏沉。
谢燕鸿比床沿高不了多少,小手指香香软软的,点在他的脸颊上,说道:“我叫‘小鸿’,你叫什么?”
长宁睁眼见到的就是红衣红裙,下意识就以为是“小红”。
他还记得,谢燕鸿紧张兮兮地带着他玩“捉迷藏”,引着他藏到大衣箱里,小心翼翼地把箱盖合上。身下是柔软的锦缎,闻到的尽是樟木香。谢燕鸿一手捂着他的眼睛,另一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仿佛自己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见他,嘴里说的还是小孩儿话:“藏好哦,别怕,有我呢!”
谢燕鸿从他木头似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继续说道:“我感觉你中箭昏倒醒来之后,有点不一样。”
长宁问:“哪里不一样?”
说不出来。
谢燕鸿仔细地想了想,长宁初到京师时,是沉默寡言、不通人情的世外高人。在魏州城外扔下他时,冷酷无情。他不是不知别人在想什么,也不是不懂别人想做什么,只是不在意而已。
如今他开始在意起来了。
半晌无话,一顿吃完,秦寒州也恰好点了兵马来。数百人的小队,也不知秦寒州是如何与他们讲的,每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有些犹疑,不住地打量谢燕鸿与长宁两人。
百夫长牵来长宁的马,长宁正要牵过马缰,那匹马颇有些不驯,忌惮长宁陌生,仰头嘶鸣,四蹄碎步踏地,不住倒退。
长宁抓过马缰,利落地翻身上马,夹紧马肚,勒紧缰绳。
马儿最善看穿驭马人的底细,上头的人慌了,它便不安,像长宁这样的,稳如泰山,它便安心安分了。只见长宁背着长刀,肩平腰直,自有轩昂气宇,其余人便对他刮目相看了,心里先服气了三分。
谢燕鸿站在马旁,伸手摸了摸马儿光滑的皮毛。
又是一次送别。
这与在魏州通判府外送别又有不同,那时分别,不知何日再见,纵有不舍牵挂,也是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现下只是暂别,按计划,天亮便回,心头却沉甸甸的。
“驾——”
长宁低喝一声,一骑当先,其余人连忙跟上。
谢燕鸿返身登上城楼,正好见到他们从关城背面疾驰而出,借着大雪的掩护,遁入一片昏暗当中。
作者有话说:
长宁:耍帅
第三十二章 突袭
拒马河数里之外,狄人饱餐一顿,磨刀霍霍,准备趁夜攻城,将紫荆关一举拿下。
锅架在营火上,肉汤沸腾,“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俘虏们被驱赶到一处,牛羊一般圈起来,手脚绑起,饿得肚肠都搅在一起。
一个狄人骑兵,抓着一块肉骨头啃了一会儿,伸手往俘虏那边一扔,肉骨头在雪地上滚阿滚。其中一个俘虏饿得眼睛都绿了,趴在雪地上,拼命伸长脖子,用嘴巴去够那一块散发着热气的肉骨头。
几个狄人看他仿佛看一条狗,发出了粗哑的笑声。
此时,不远处闪过一道瘦小的身影。狄人停下了笑,按住腰侧佩刀,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什么,警惕地站起来。
其中一人谨慎地走过去,绕过几块大石,又绕过扎营的帐篷,见那道瘦小的身影蹲在角落,瑟瑟发抖,心里认定那是走脱的俘虏,冷笑一声,抽出刀,然后就两眼一翻倒下了。
长宁将近一人高的长刀背回到身后,抽出匕首,弯腰抓住被敲晕的狄人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揪起来,划破了他的喉咙。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见状,陆少微眉头也不皱一下,从狄人的尸首上跨过,去引来下一个人。
不过一会儿,看守俘虏的几个人都被解决了,躲在暗处的程二早就按捺不住了,冲出来,与陆少微一块儿,将俘虏的手脚都解开。就在程二与虚弱的哥哥对看着抹泪的时候,远处响起厮杀之声。
陆少微一巴掌拍在程二的后脑勺上,骂道:“别哭了,动作麻利点。”
程二被他欺压惯了,不敢吭声,鼻涕眼泪一抹,将哥哥扶起来,催促着大家赶紧一块儿走。
群山耸峙,满地乱石,白雪纷纷,只要走对了路,就能隐匿形迹。陆少微在前头领路,眯着眼仔细看,边看边走,满脸不耐烦,嘴里嘟嘟囔囔:“搞什么鬼......”
厮杀声响起之处,长宁领着一小队人马,自高处策马冲杀狄人。每人的马上,都绑着几根枯树枝,拖在地上。马跑起来时,枯枝扬起雪雾,纷纷扬扬,一时之间,仿佛有千军万马,神兵天降。
狄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但不过一小会儿就反应过来了,将领挥着刀组织反击。
跟在长宁身侧的是秦寒州手下的一名百夫长,悍勇无惧,此时也不禁踌躇起来,朝长宁叫道:“我们不过百人,打不过!”
与谢燕鸿约定好的时间是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狄人必须无暇回顾关城。
长宁手上拿的刀是在紫荆关军中随便拿的,此时已经砍杀得卷了刃,他随手把刀扔到马下,将背后的长刀拿在手上,抖开裹刃的破布,刀刃反射着雪光,寒光逼人。
长宁双手紧握刀柄,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能退。”
话音刚落,马儿一跃而出,长刀抡圆挥出。迎面而来的敌人将领举刀要挡,却抵不住这千钧之力,侧身躲避,想要顺势滚落马下,避开这避无可避的一击。长宁的刀不快,但重,携山岳之势,直压而下,人头被斩落,滚落于雪地上。
敌我双方皆被这一刀惊得一怔,那百夫长顺势喊道:“杀!”
士气瞬间高涨,人人皆热血沸腾,紧随长宁之后,冲杀上去。
紫荆关前,拒马河边。
谢燕鸿与其他士卒一样,在棉袍外面裹上了白色的布料,从远处看,人与茫茫大雪融为了一体,极易隐蔽。
他迎着风雪,远眺狄人所在之处,心头惴惴。
“别看了,”秦寒州没好气地说道,“我们动作越快,他们就能越早回来。”
谢燕鸿转头,见秦寒州身先士卒,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冻得脸上发青,其余人连忙也跟着跳下,将一个个预备好的木桩打入河床。天冷,在水中呆久了不行,谢燕鸿估摸着时间,让河中的兵卒上来,与岸上的换班,湿身的要回城。
他们动作已经够快了,河水也并不汹涌,只是天气实在太冷了,谢燕鸿着急得很,也不知长宁那边怎么样了。
谢燕鸿干脆一咬牙,也跳入了湖水之中帮忙。
冰冷的湖水让谢燕鸿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像有千斤石头压住他的胸口,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喘上来。
秦寒州一直在水里,眉毛头发都结了寒霜,嘴唇青紫,说话都哆嗦。
“别、别把自己冻坏了......大少爷......”
谢燕鸿假装没听出他话里头的讽意,并不搭话,深吸一口气,在水中将绊马索绑在木桩上,生怕一说话就把憋着的那口气泄了。终于,关城前的河道里,密密麻麻地立了木桩,木桩之间缚着绊马索,在流水的掩盖之下,并不明显。
“快、快回去,点、点烽火......”谢燕鸿哆哆嗦嗦地边说着,边爬上岸。
秦寒州在岸上拉了他一把,将他拉上了自己的马,一行人迅速回城,城楼上的守卒忙将烽火点起,不多一会儿,干草被点着。谢燕鸿还穿着湿衣,裹着厚被,站在火盆旁,见滚滚浓烟在纷扬的大雪中缓缓升起,松了一口气,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秦寒州冲进来,念叨着“冻死我了冻死我了”,飞快地把自己的衣服扒干净,换上干衣。
谢燕鸿突然问道:“你是京城人士吧。”
秦寒州警惕地看他一眼,说道:“怎么了?”
“口音听出来了,”谢燕鸿打个喷嚏,继续问道,“禁军殿前指挥使秦钦和你什么关系啊?”
“没关系。”
秦寒州硬邦邦地顶了一句,摔门出去了。
谢燕鸿眨眨眼,嘟哝道:“此地无银,没关系才怪。”
烽火已经点起,长宁所在之处是能看到了。谢燕鸿换过衣服后有点昏昏欲睡了,浑身发软,但还是提着心,时不时问一句“回来了没有”,越等心里越慌,裹着被子绕着火盆转来转去,又披上衣服上了城楼。
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刮似的,谢燕鸿扶着城墙,探出身子,极目远眺,心里七上八下。等啊等,谢燕鸿等得脑子都木了,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终于,风雪之中,数骑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奔来,距离出发的时间,正好一个时辰。
出发时,小队共有百人,回来时却不足半数。风雪模糊视线,谢燕鸿看不清回来的都有谁,也看不清长宁是否在其中。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城楼时,正好城门开启,那数十骑策马归来,一个个下马。
他们负伤极重,血在铠甲上凝成了红色的冰霜,有好几人重重跌下马来。
秦寒州也赶来了,大声喊来军医,将人抬走。
谢燕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都在抖,一个个看过去,最后,终于在队伍的最后面,见到了刚刚下马的长宁。
他扑过去,脚下踉跄,差点将还没站稳的长宁撞倒在地。
长宁忙伸手托住他手肘,谢燕鸿站直了,在他身上胡乱摸索,边摸边急急问道:“怎样,受伤了没?”
长宁形容狼狈,脸上尽是血污,血痂糊住他的半张脸,让他几乎睁不开眼。卷曲的碎发垂在脸侧,因为沾满了血,硬邦邦的。
见长宁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谢燕鸿更急了,认定他一定是受伤了,不住地在他身上捏来捏去,捏到手臂上时,长宁缩了缩。
谢燕鸿忙拽着他,朝军医那边去,没走出两步,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见谢燕鸿力竭昏倒,秦寒州忙冲过来要扶,长宁架开他的手,俯身直接将谢燕鸿一把抱起来,径直往前去。
秦寒州立在原地,有些尴尬地看向一瘸一拐的百夫长,茫然道:“这人怎么了,还瞪我?”
跟随长宁回来的百夫长,对刚才一战还心有余悸,望着长宁抱着谢燕鸿走远的背影,喃喃道:“若不是此人,咱们估计一个都活不了......”
闻言,秦寒州神色一肃,说道:“将阵亡兄弟的姓名抄录下来,此战了结后,要一一祭奠。”
昏睡中谢燕鸿睡得并不实,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动来动去,仿佛自己还在冰冷的拒马河中,寒冷入骨。呢喃了几声“冷”之后,谢燕鸿忽然觉得自己全身都暖起来了,他在半梦半醒中舒服地长叹一声,蜷缩着手脚,放松地睡去。
作者有话说:
在拒马河里打绊马索桩子这个历史上有,好像是晋朝的一场仗。然后紫荆关居庸关声东击西这个战争,好像是某个少数民族搞过这样的,还成功了,具体的忘了。但是!文里的所有情节都是我基于现实基础上瞎编的!
第三十三章 一点点
谢燕鸿睡得浑身酸软,醒来时暖烘烘的,想要转身时才发现自己手脚都搂在别人身上。他揉了揉眼,抬眼就见到了正在睡觉的长宁。
营房里点了火盆,但终究比不上地龙,还是冷的。只是长宁体热,两人一起缩在被褥里,再冷也能暖起来。
谢燕鸿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怔怔地发起了呆来。
长宁穿得单薄,衣襟也半敞着,露出小半拉浅麦色的胸膛,随着呼吸一点点起伏。那条挂在脖子上的端午百索已经褪色了,只有掺在其中的金线还有光泽。鱼形玉佩歪在一边,玉色莹润。
长宁似乎已经梳洗过了,头发还有些濡湿。他也很累,但仿佛睡得不踏实,皱着眉,额上还有汗,偶尔呢喃两声,不知在说什么。
谢燕鸿把手从被褥里抽出来,冷得打个哆嗦,伸手去揩拭长宁的额汗。谢燕鸿见他胸膛靠近肩膀处,似有包扎的麻布,忙伸手去扒拉,要看他的伤处。
长宁警觉地醒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劲儿很大。长宁眼神空茫,还带着一点未褪的杀气,谢燕鸿往后缩,想把手抽出来,一下没抽动,使了大力气,长宁忽然松开,他用力太猛,手肘撞到后背的墙上去,疼得倒吸一口气。
长宁这才清醒过来,在被褥里抓谢燕鸿的手,顺着小臂摸到手肘,轻轻揉了揉。谢燕鸿干脆掀开被褥坐起来,扯开长宁的衣裳。
伤处在肩膀上,从包扎的范围来看,伤得并不重。
谢燕鸿连忙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个时辰。”
谢燕鸿松了口气,拉起被子又倒下了。
长宁翻身下榻,披上衣裳,出去了。谢燕鸿这才后知后觉地害臊起来,脸埋在被褥里,脸上一阵发烫。
没一会儿长宁就回来了,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玩意儿。谢燕鸿把自己的脸从被褥堆里拔出来,头发乱糟糟的,闻到了一股辛辣的姜味儿。
长宁将姜汤送到他手边,说道:“一口气喝了,祛寒。”
谢燕鸿不好意思让他端着喂,自己捧起碗,咕咚咕咚喝完了,辣得龇牙咧嘴。
长宁将空碗接过来,准备端走。他的那把长刀就横放在桌上,他很爱护这把刀,一番厮杀之后,早已擦拭干净,用干净的布条裹好刀刃,古朴而无害。谢燕鸿好奇地走过去,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温润光滑的刀柄,这把刀应该有不少年头了。
他在刀柄的底部摸到了一处凹凸,借着光,谢燕鸿低头辨认,那里刻了一个“信”字。
长宁回来了,谢燕鸿连忙心虚地撒手,幸而长宁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的头疼还犯吗?”
“没有。”长宁说。
谢燕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道:“真的吗?你真的不会撒谎。”
长宁撇开头,说道:“一点点。”
谢燕鸿跨了一步,又和他面对面了,再问道:“真的吗?”
长宁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上,说道:“真的,之前疼,现在只有一点点。”
“之前是什么时候?”
“在魏州城外时,”长宁认真地说道,“那时候头太疼了,所以才会掐你。”
谢燕鸿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有些局促不安,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长宁说道:“对不住。”
因为这个事,长宁已经说了很多次“对不住”了。谢燕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若说不在意,那是假的。
谢燕鸿那时家破人亡,出走魏州,最后唯一的希望就是在魏州的外祖父,连外祖父都靠不住之后,唯一的寄托与全部的希望都在长宁身上了。长宁先是无情地离开,醒来后还要掐死他,他那时的伤心难过失望,是言语无法描述其万一的。
若说不原谅,那也不尽然。
一时无言,谢燕鸿有些窘迫,干脆出去好了。
既然醒了,就不好再赖在营房里躲懒了。一战方结,料想今晚还有关键的一场仗。两人换上厚衣服出去了,一打开营房的门,铺面而来的就是纷扬的雪花。
谢燕鸿喃喃说道:“这雪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可以问问陆少微。”长宁说道。
陆少微与程二早在他们与狄人厮杀之时,在几名士卒的帮助下,趁乱将俘虏带到安全处躲避,循着另一条路悄悄回城了。除了有几人实在虚弱不支之外,尽数安全。
果不其然,秦寒州正在城楼上,他好似永远不会疲惫一般,撑着墙头,目如寒星,远眺着城门外的拒马河。 谢燕鸿也扶着墙头往下看,经过狄人前两日的猛攻,城墙斑驳,上面还有好几个被巨石砸出来的大坑。本该趁现在赶紧修起来的,如今这样放着,更显得关城人手不足,不堪一击。此前的一战,不过是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