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燕鸿的脚很快便暖起来了,脚心发烫,脚一旦暖了,困意便倒卷着袭来,他打了个哈欠,把长宁搁在地上的长刀当作枕头,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时,他觉得全身热烘烘的,并不冷。
谢燕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整个人缩在了长宁怀中,腿蜷着,膝盖顶在长宁的小腹,赤足正挤在他的两腿中间,最暖的地方。晨光熹微,山中寂静,有细碎的雪如春日落花般徐徐飘下。
他们离得很近,谢燕鸿连长宁脸上的绒毛也看得清。他发着呆,久违地感觉到了安宁,仿佛自己不是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中,而是在春日的午后,躺在榻上,享一刻闲暇,胸中仿佛塞满了松软的棉花,鼓胀又柔软。
就在这时,陆少微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声吓得谢燕鸿手抖,他连忙从长宁的怀中坐起,仿佛无事发声。
白天生火比晚上要保险得多,他们将火生起来,烤软了冻硬的干粮,又将鞋子烤干,重新出发。在离他们过夜的洞口一个山头以外,他们发现了一堆马粪,拿树枝来戳了戳,看样子是昨晚留下的。
果真有人!
除了像他们这样想偷偷绕过关口,无声无息通过的人之外,还有谁会大雪天里,在无人的深山小道中通行呢?
谢燕鸿心中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长宁:可怜弱小无辜
第二十八章 俘虏
两日的雪中跋涉之后,他们登上了地势稍高之处,谢燕鸿勒马北望,蜿蜒曲折的十八盘道之后就是紫荆关城,拒马河从中流过,河面尚未结冰,但水流已经日趋平缓,不比丰水期激流怒吼。
天上下着小雪,山道、雄关、河流都似被蒙上雪白细纱,看不真切。
这两日,再未发现其余人马的痕迹,要么就是路线相岔,要么就是对方小心隐匿行踪。不消谢燕鸿多说,长宁这几日也是日趋谨慎,宁可走得慢些。
陆少微略带担忧地看向阴沉的天,琢磨道:“咱们得走快些,不出三日,必下大雪。”
他测算天时之准,谢燕鸿是见识过的,一行人便紧赶慢赶起来。
又走了一日,入夜,他们在一个背风的山坳处停下,不太敢生火,三人只好挨着马取暖。谢燕鸿蜷着腿坐着,背后是青骢马的腹部,散发着热气。长宁挨他挨得极近,身上散发着热气,暖烘烘的。
不知怎的,谢燕鸿总觉得长宁不太对头,从城隍庙出发后,他感觉长宁一直在讨好自己。
他想着,挪了挪屁股,离长宁更近一些,这几日他已经说服自己了,两人挨着更暖,这一切都是权宜之计,等到了分道扬镳之时,他必定毫不留恋,让长宁也尝尝被抛下的滋味。
陆少微向来不和他们挤在一处,独自挨着他的大黑马,黑马和他亲昵,时不时用头拱一拱他,叼他的衣袖,陆少微便从行囊里摸出专门喂马的糖豆饼给它,看得青骢马也馋了起来,拼命地拱谢燕鸿,直到谢燕鸿也喂它吃饼才罢休。
陆少微喂了马,无聊起来,摸出那天谢燕鸿说送他的那半块鱼形玉佩,在手里一抛一抛的,见玉色莹润,心里琢磨着能值不少钱,心满意足。
谢燕鸿看见了,不免回头看长宁一眼,发现长宁也在看那块玉。察觉到谢燕鸿的目光,长宁便低头看他,他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抱着手闭上眼睛装睡,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梦中,谢燕鸿回到了京师定远侯府,小丫头们正坐在廊下说笑,打着五色丝线百索,在梦中,他还闻到了雄黄、艾草的香气。他一回头,王氏正坐在窗边,朝他招招手,他连忙跑过去伸出手,王氏帮他在手腕上系上彩色百索。
他像个稚龄孩童一般,钻进母亲的怀里,母亲轻拍他的背,絮絮说道:“......愿我儿无灾无病,平平安安到白头......”
谢燕鸿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团着蜷缩在青骢马的腹部旁,马儿的尾巴一下一下拍在地上。天边有晨光熹微,映照在积雪上。他翻身坐起,见到长宁恰好从外头回来,眉毛头发上都沾上了细碎雪花。
他正要说话,长宁却竖起一指抵在唇边,招手示意他出来。
谢燕鸿回头看,陆少微还靠在大黑身上睡得正熟,他便蹑手蹑脚地起来,跟着长宁走出藏身的山坳。外面正下着小雪,长宁带着他往高处走,谢燕鸿不明所以,每当想要发问时,长宁就示意他噤声。
山路本就崎岖,有积雪就更不好走,谢燕鸿险些滑倒后,长宁便干脆伸手拉着他。
两人登到高处,身上已经沾满了雪花。长宁牵着谢燕鸿的手,领着他伏身躲藏在山巅的一块大石后面。谢燕鸿看了看他,扒着石头,小心地探出头去看——大石背后是陡峭往下的山坡,狭长的山谷里居然有不少人!
谢燕鸿吓了一跳,长宁连忙自后捂住他的嘴巴,轻声附耳:“嘘,有人放哨。”
他凝神看去,山谷里约有数百人,佩刀,还有马。他们升了几个小小的火堆,团着手蜷缩着休憩,只有地势稍高处坐有几个放哨的,幸而长宁挑的这个位置隐蔽,又有大石遮挡,不然的话极易被哨兵发觉。
谢燕鸿将长宁捂住他嘴的手扯开一些,小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他们还有囚犯......”
果不其然,在角落处,有数十个被捆着手脚的人,他们看上去衣衫单薄,缩在一起,动也不动,也不知会不会冻死。
“是狄人,”长宁说道,“你看。”
顺着长宁的目光看看去,有几人围在火堆旁,磕头跪拜,谢燕鸿不解,只听长宁说道:“狄人信袄教,崇火。”
谢燕鸿心中一沉,这里不远处便是紫荆关,狄人纠结部队,装作汉人打扮,冒雪跋涉,绕后靠近关口,怎么想都不像是好事。
天渐亮,狄人开始纷纷醒过来,有牵马的,有吃干粮的,再呆下去容易被发现。谢燕鸿与长宁蹑手蹑脚地沿原路返回,回去的时候,陆少微才刚醒,听了他们俩的话,边睡眼惺忪地往嘴里塞烤热的饼,边说道:“那我们不如跟着他们走?”
谢燕鸿原本也正心不在焉地吃着饼,听见他的话,便抬头看过去,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个提议,谢燕鸿自己其实也在琢磨。若狄人真的一路往紫荆关去,不管他们目的如何,那紫荆关肯定要乱起来了,他们正好趁乱出关。然而,这个提议他却没有在刚才说出来,按着多年以来所学所听所见,谢燕鸿此时该做的,是冒着被关城守军发现的危险,速去报信,以防被狄人占了便宜。
但教他忠君爱国的父兄,都已经死于权力的倾轧、君王的忌惮,他自己则朝不保夕。
“怎么?”陆少微揉着眼睛问道,“我说得不对吗?咱们正好趁乱过关啊。”
他说得很对,只是谢燕鸿并未料到陆少微也会这么想。陆少微在山村中行医,医者父母心,谢燕鸿还以为陆少微会建议他们去紫荆关报信。
谢燕鸿看向长宁,长宁也在吃饼,看上去并没有反对的意思。长宁本就是关外之人,在草原上长大的。再说了,他也不像是会对无关之人过多关心的人。
谢燕鸿低头,咽下一口硬如石头一样的饼,说道:“那我们就跟在他们后头走吧。”
他们只有三人,轻装上阵,便于隐藏踪迹。出奇的是,这帮狄人,虽然人数不少,行进起来却很迅捷,丝毫听不到多余的人马嘶鸣声,这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才能做到的。
越是跟在他们身后,谢燕鸿就越是心惊。
先帝率兵起义,剑指李朝军队时,中原汉地到处兵荒马乱,彼时,关外也是一片混乱,西北各族内斗不止。历经数年休养生息,狄人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在西北站稳了脚跟,甚至还敢悄悄靠近关城。
眼瞅着这队人逐渐靠近紫荆关,一行三人里,长宁依旧是那副沉默赶路的木头样,陆少微依旧没心没肺、吊儿郎当,比起赶路更像是出游,只有谢燕鸿备受煎熬。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此时,也没人能告诉他什么是对是错。他甚至有想过,如果狄人在半路便被守军发现截住,那就好了。只是奇怪的是,一路上该遇到的巡卒、哨兵连影子都没有。
紫荆虽不比居庸重要,但也是咽喉要道,不该如此。
已经很近了,站在高处已经能见到银装素裹般的关城。入夜,狄人原地休整,他们三人便也停下来休憩。
谢燕鸿有满满一肚子事,不知道该和谁说,吃过了东西便起身走开到不远处。一个低矮的山坡上,有一棵枯死的老树,枝干虬结伸向天际,靠着树干坐下,能远远看见驻扎的狄人。靠近关城,他们不敢生火了,靠谢燕鸿的眼力,并不太能看清他们,长宁才行。
“绕开狄人去关城报信,天亮前就能往返。”长宁说道。
谢燕鸿被他吓得差点跳起来,重新坐定了,小声抱怨道:“你走路怎么没有动静......”
长宁站在他旁边,望向狄人驻扎之处。
谢燕鸿问:“为什么要去报信?”
长宁奇道:“你不是一直在想着吗?”
谢燕鸿刚想反驳,又闭上了嘴。这时候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他扶着树干站起来,说道:“我们要趁乱过关,我得快点去找颜澄......”
他留在这世间的亲朋好友,说不准只剩下颜澄一个了。
就在这时,长宁将他拉住,说道:“蹲下。”
谢燕鸿连忙随他一起蹲下,寂静的雪夜中,狄人驻扎之处有了动静,凝神听去,居然是砍杀声。
“怎么了?”谢燕鸿问。
长宁看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因为囚犯......”
囚犯人少,不温不饱的,翻不起什么风浪,砍杀声只不过一会儿便停了,第二日一早天不亮,狄人便起行离开了。隔得远远,谢燕鸿能见到他们昨夜驻扎之处——血迹已经被一直没停过的雪掩盖了,隐约能见到几具尸首随意堆叠。
谢燕鸿喃喃道:“他们也太猖狂了,不怕被关城守军发现吗?”
长宁说道:“过去看看。”
他们三人牵着马过去,过了一夜,几具尸首已经冻得青黑,长宁伸手将其中一具尸体翻过来,端详面目,说道:“是汉人。”
陆少微惊呼:“有人还在动!”
谢燕鸿忙过去,与长宁合力,将还在动的那人从尸堆底下拉出来,竟是个男孩,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岁,眼睛紧闭,眼珠子在底下不停地动,挣扎着要醒过来。
作者有话说:
进入一段新的剧情咯
第二十九章 入关
程二是朔州人,今年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狄人洗劫他们所在的村落,劫走牛羊粮食,劫掠妇女,杀掉儿童,凡是比羊羔要高的男丁都成了俘虏。程二本以为,他会和父兄一起,被劫回狄人的地盘,成为奴隶,谁知道,狄人一路驱赶着他们,往东南方向走。
昨夜,几个俘虏不堪饥饿,失了理智,赤手空拳反抗守兵,被狄人屠戮。程二被父亲护在身下,勉强留了一条性命。
谢燕鸿把饼撕碎了,浸泡在热水里,给他吃,程二冻得瑟瑟发抖,被热水热饼烫得舌头起泡也止不住狼吞虎咽。接近半个月的俘虏生涯,每一口吃食他都得抢,这让他变得很警惕,即使现在面对救命恩人,也不曾松懈,像一头小兽,目露凶光。
谢燕鸿就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吃,只见他狼吞虎咽完之后,一抹嘴巴,看向谢燕鸿他们的包袱,明显是还想吃。
长宁抱着手、斜背着长刀立在谢燕鸿身后,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程二也就偃旗息鼓,乖起来了。
“狄人俘虏你们去做什么呢?”谢燕鸿问道。
“要去紫荆关呢。”他回答道。程二也只是一知半解,狄人的话他听不懂,只是多日下来连蒙带猜勉强知道的。
离紫荆关不过半日路程,狄人要做什么,很快就要知道了。
程二看上去身量小,但其实已经快要十三岁了,只是长年吃不饱才显得瘦小。他从尸堆里翻出他父亲的尸体,掩埋起来,跪在雪里磕了三个头,眼泪一抹,就说要和谢燕鸿他们一块儿往前走,去紫荆关。他不识路,也没有吃的,衣衫单薄,若是一个人走,不出一个时辰,就得冻死。
谢燕鸿还在考虑,陆少微第一个表示反对。
“吃的不够,”陆少微压低声音说道,“我们不入关城,不能补给,能省一点是一点。再说了,我的大少爷,我们可不是出门郊游的,万一暴露了身份,是要掉脑袋的......”
谢燕鸿问程二:“你去紫荆关做什么?”
程二红了眼睛,低下头说道:“我哥哥还在狄人手上呢,再说了,我要给我爹报仇的!”
谢燕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带上他吧,到关城附近就赶他自己离开。我的那份吃的可以分一半给他。”
陆少微忙看向长宁,挤眉弄眼,意思就是让他赶紧说几句,打消谢燕鸿的念头。长宁却只是抱着手立着,不发一言。
陆少微无法,一跺脚,哼道:“随便。”
程二机灵得不行,知道这儿谁说了算话之后,半步不离地跟在谢燕鸿脚边,鞍前马后,什么活儿都能干。他不敢凑到长宁身边,陆少微也不给他好脸色,他就成了谢燕鸿养的小小巴儿狗,哈着气来来回回地绕着脚边跑。
关城就在不到十里之外,建在拒马河边,两边高山耸峙。城门紧闭,城头有数点火光,数千人之众的狄人队伍,却像泥牛入海一般,不见了踪影。眼看着天要黑了,风也刮起来了,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地势稍高处歇息。
入夜歇息时,谢燕鸿将自己的饼撕了一半给程二,把他打发到一边去吃。没一会儿,他就吃了个干净,又凑到谢燕鸿旁边,眼巴巴地盯着他剩下的半个饼。谢燕鸿都还没说话,长宁先烦了,黑着脸站起来,拎着他的后脖子,把他扔到一边去,这下终于消停了。
谢燕鸿其实没吃够,但话既然说出去了,就得遵守,于是他吃完了自己的那半块饼,便靠坐在石头边上,闭目养神。
饿倒不算很饿,但没吃饱还会冷。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打了个寒颤。没过一会儿,他感觉到身旁一暖,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看过去,是长宁挨着坐到了他旁边。长宁就像一个大大的火炉,身上冒着热气。谢燕鸿也便朝他那边挨过去,身子很快暖起了。
果如陆少微所言,下起了大雪。
这是入冬以来的最大的一场雪,纷纷扬扬,大如鹅毛,十步以外难以视物,气温骤降,呵气成冰。
谢燕鸿一行人几乎是同时被惊醒的,风雪呼啸声中,隐隐传来了另外的声音。他们攀登到高处,风雪之大,根本不担心暴露行踪。隔着纷飞的雪花,关城仅剩一个隐约的轮廓,城头的火光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长宁目光锐利,说道:“狄人趁夜叩关了。”
风急雪骤,战况如何,根本看不清。按照谢燕鸿所知,紫荆关约驻兵上万,狄人仅有数千人,应不足为虑。
“雪这样大,也只能等了。”谢燕鸿惴惴不安地说道,“等风雪稍霁,再绕路过关吧。”
程二因着担心兄长,非常紧张,尽管什么都看不清,也整整一夜都扒在那里看。天微亮时,风雪之势微微减弱,稍能视物。程二眼神也不错,当即惊呼起来:“死了好多人!”
谢燕鸿忙去看,关城门前,拒马河边,躺着数百尸首,距离太远,衣饰难辨。再凝神看去,狄人就隔岸驻扎在河边十数里外,与关城对峙,人数并不见削减,那死的就都是关城守军。
“怎会如此......”谢燕鸿喃喃道。
恰在此时,狄人纠结队伍,再次冲击关城。只见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手执利刃,将仅剩的数十俘虏驱赶入水中。拒马河终年不冻,河水没到俘虏胸口,河面有冰碴子漂浮。
狄人骑马渡河,俘虏踉跄在前,被驱赶得连滚带爬,关城闭门不开,守军仅在城头放箭,风雪之中,箭矢失了准头,不痛不痒,仅有的几支箭,射中的都是俘虏。
只见那数十俘虏中,有好几个倒地,被狄人军马踩踏。
谢燕鸿看得大皱眉头,怒道:“为何不开门歼敌?”
狄人却没有乘胜追击,仅仅试探一番,又驱赶着俘虏回到驻扎之处。天色一直暗沉沉的,隔得很远,也能听见狄人高呼欢叫,似乎对关城志在必得。程二咬牙切齿地看着,攥紧拳头,恨不得直接冲下去,斩杀狄人。
敌人当前,己方兵力数倍胜之,眼见同胞充作肉盾挡在敌前,但凡有点血性的,都该点兵出城,大杀一番。
谢燕鸿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难道关城中出事了?
他在随身的包袱中摸了摸,从最底下找出了巴掌大的半个合符。这是在逃出魏州时,从王谙的书房里偷的,上边刻有“魏州”字样,还有王谙的官位名讳,这才让他能成功在半夜出城。王谙能参详居庸关用兵,不知在紫荆关好不好使。
谢燕鸿把合符捏在手里,望向关城方向,说道:“我入关城一探,你们在这儿等我半日,若我未回,你们就......不必等我了。”
程二第一个跳起来:“我也去!”
他还是个孩子,谢燕鸿自然没打算带他,转身就要走,谁知道长宁竟然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
“你......”谢燕鸿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你们快点儿,这小鬼烦得很。”陆少微抓着程二,满面不耐烦,像拎小鸡似的,不许他跟。程二瘦小,挣扎不开,龇牙咧嘴。
谢燕鸿与长宁二人,顺着起伏的积雪山坡,避开狄人驻扎之处,打算绕到关城背后,看看如何入城。谢燕鸿埋头走着,心里憋着一口气,怎么顺都顺不下去,最后终于问出了口。
“你跟着我做什么?”
长宁已经走到了他前面,在雪地上踩出了一个个清晰的脚印,谢燕鸿踩着他的脚印走,省力了许多。长宁并不说话,只是突然停住了脚步,伸手拦住谢燕鸿,前面地势稍高处,在铺满雪花的乱石间,有四个高鼻深目、满面络腮胡子的狄人,正在架设投石机。
谢燕鸿一凛,连忙思考对策。
长宁回头看他一眼,说道:“若我不跟着,你打算怎么过去。”
谢燕鸿还没来得及生气,长宁已经伏下身子,隐藏在乱石之间,往那几个狄人的后侧绕去。他们身上早已经落满雪花,在白茫茫一片中极易隐匿。长宁脚步轻捷,好像在雪山间觅食的野兽,无声无息便绕到了狄人身后。
谢燕鸿探出一点头去看,霎时间福至心灵,从地上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抡圆了胳膊掷出去,打中了其中一个人。只听那几个狄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警惕地拔出弯刀,其中两个人慢慢地往谢燕鸿藏身之处走去,只留下剩余两人在原地。
长宁觑准时机,从石后走出,连积雪在他脚下都乖巧得很,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双手横卧未出鞘的长刀,自后绕前,顶住狄人的咽喉,猛地往上一提,那狄人被一股猛力勒得双眼翻白,“嗬嗬”嘶吼。在他身侧的同伴即刻就要朝长宁挥刀,长宁手上猛力不松,一抬脚,将那人连人带刀踹倒,顺着山坡滚下去。
查看情况的另两人连忙跑回去,趁这个时机,谢燕鸿又抓了一块石头,快准狠地砸向近在咫尺的一个脑袋,那人应声而倒,另一人顾不上要去砍长宁,回身要杀谢燕鸿,谢燕鸿矮身避过。
狄人一击不中,正欲再砍之时,长宁已经把被勒晕的人丢开,用刀柄将他一下击倒。
谢燕鸿从倒下的人背上扯下他的弓箭,拈弓搭箭,顺着山坡爬上来的最后一人刚露出脑袋,便有箭破空而来,将他射杀。
谢燕鸿放下弓箭,喘着粗气。不过瞬息之间,四个狄人就被他们都放倒了。
这时候,他才不服气地说道:“你不跟着,我也能过。”
作者有话说:
有评论说像是一路打怪升级,就是想要这个感觉。
第三十章 将星下凡
这个位置隐蔽,有乱石遮挡,正前方便是紫荆关的关城城墙,是架设投石机的极好位置。架设投石机的位置肯定不止这一处,狄人有备而来,关城守军这样固守不出,便是坐以待毙,也不知是在等什么。
长宁抽出匕首,给每人的咽喉上补了一刀。
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的,谢燕鸿加快脚步,与长宁顺着陡坡往下滑,瞬间便暴露在关城守军的视线范围内。城墙高耸,长宁膂力更强,这回由他拈弓搭箭。他半瞬都不曾犹豫,在守军发难之前放箭,弓弦劲力使箭飞射出去,擦过守军头顶,其势未减,箭簇没入柱中,箭杆上系着的合符不住晃动,被守军一把拽下。
谢燕鸿没想到的是,守军反应极快,一刻钟不到,便在城墙上放下绳梯,还有兵卒垛口处伸出箭矢,也不知是为了掩护他们,还是为了防备他们。
谢燕鸿抢先一步,攀上绳梯。
在决定进入关城时,他就想好了。若真的坐视不理,午夜梦回,爹娘也会以他为耻的。他边抓紧绳梯往上爬,边想到,他谢燕鸿如今是孑然一身了,死不足惜,不如便跟随本心吧。
不多会儿,他便攀上了城头,翻身落地,守城将士形容憔悴,但还是用刀枪剑戟对准他,十二万分的警惕。见守军没有当时发难,谢燕鸿这才让开一些,让紧随其后的长宁也爬上来。
随即有人飞快收起绳梯,一员小将排众而出,手上拿着谢燕鸿的合符,厉声问道:“尔等何人?是从魏州来的吗?”
谢燕鸿将刚才便想好的托辞娓娓说来:“我乃魏州宣抚使郑磬郑大人的外侄,姓言。”
那守将明显不信,数个雪亮刃尖仍旧对准二人。
“那你为何持有通判大人的合符?为何在此?”
谢燕鸿装作纨绔子弟是轻车熟路,拿起乔来像模像样。他把下巴扬起来,轻哼一声,仿佛他所解释的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王谙也不过是听从我舅舅的驱使,我用他的合符又怎样了?”他说道,“今冬大雪,千里冰封,我携随从出来一赏银装素裹的胜景。”
说起来滑稽,京师的纨绔子弟之间也有附庸风雅的,好赏奇景,到深山老林里去,也有失足被困,倒要家人营救,沦为笑谈。谢燕鸿所说的,偷跑出来看个雪景,误撞入战场,遁入关城寻找庇护,也不算不合理。
一个人的出身和气度是很难装出来的,谢燕鸿摆出了少爷款来,守将心底里就先信了三分。大敌当前,困境难解,守将也无心和他多言,严加看管起来便是了。若此困能解,将这大少爷送回去,也是大功一件。
守将心中失望,但也吩咐让人放下兵刃,叮嘱小兵将他二人带下去。
谢燕鸿忙质问道:“我看狄人兵马并不多,为何不出兵一战?”
守将警惕起来,口风严密:“调兵遣将之事,非公子所忧。来人,带下去。”
有人上前来,长宁忙上前一步,昂然立于谢燕鸿身前。
谢燕鸿掸了掸早就脏兮兮的衣服上的尘土,绕开要来拉拽他的小卒,冷哼一声,自己当先走在前头。守将已经焦头烂额,没有心思多管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言公子”,只吩咐了一句“好生照料”便罢了。
小卒将两人带下城墙,直接寻了一处空置的营房安置二人,外头有人守着,实为软禁。
谢燕鸿不见惊慌,只是皱着眉头,颇有些苦恼。长宁不知他接下来意欲何为,问了一句:“怎么样?”
谢燕鸿看了看门外守卫的背影,“嘘”了一声,朝长宁招招手,要他附耳过来。
“看他衣饰,不过是个副将,狄人攻城,怎么主将不在?”谢燕鸿在他耳边说道,“他好像在等什么,听我说我不过是郑磬的外侄,好生失望。紫荆、居庸二关互为援引,他必定是在等居庸关的援兵。”
谢燕鸿是跟在谢韬身边长大的,大梁初立时,国内未定,仍有不少仗要打,谢韬都将他带在身边。即便后来长居京师,谢燕鸿也时常随父亲到京畿军营里,说起军中之事,他娓娓道来。
“只是不知为何,关城中守军竟这么少。刚才走下来,见守城的兵卒都满面疲乏,显然是无人换防的缘故。”
他说得笃定,说完便眨着眼看着长宁,颇有得色。
长宁揉了揉被他热气喷得发痒的耳朵,问道:“那接下来呢。”
眼下这个情况,想必王谙暂时也无心找他们麻烦了。谢燕鸿干脆把火盆点起来,双手垫在脑后,仰躺在破旧简陋的床榻上,说道:“再等半日吧,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比起紫荆关,数十里外的居庸关显然“热闹”得多。
关城外,近万之数的狄人驻扎在避风之处。关城内,守军警惕,两方已对峙多日,短兵相接数次,狄人骑兵灵活,居庸关守军据险反击,各自都讨不着便宜。狄人更是不着急,驻扎下来便烹牛宰羊,不时出兵撩拨一番,一击即走。
居庸关主将营房内,几人正在讨论军情。
“今年天寒大雪,狄人不过是为了占些便宜罢了,等过得几日,他们粮草吃光了,也就退走了。”
“依我看没有这么简单,狄人气定神闲,日日烹牛宰羊,不似粮草不足,定有所图。”
“居庸雄关天险,他再有所图也百搭。趁早让紫荆关的援兵回去吧,大惊小怪,区区万人也要劳师动众......”
“阵前轻敌,乃是大忌!”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了,王谙被吵得脑壳都疼了,靠坐在椅子上,装作精神不济打瞌睡的样子,响亮地打了个鼾。霎时间争吵声都静了,王谙佯作惊醒,团着手笑道:“老了老了,精力不济......”
王谙仗着自己年纪大,脸皮厚,趁机退出去。雪天里天黑得早,伸手不见五指,寒风呼啸,冷得他一激灵,随从忙递来手炉,提着灯帮他照路,王谙低声问道:“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