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立群想起前头天晚上刚跟狐朋狗友点牛杂煲下酒,不禁喉头发紧,嗓子眼儿收缩干咽了一下。
厉海脸色晦暗,唉声叹气对蔺宏远抱怨:“我上班这一个来月可真够开眼界的,先头倒霉,碰见一具炭样尸,还以为恶心到头了,哪知道还有掏下水的……”
蔺宏远不等他说完,抢着开口插话:“厉海,我看你还是别在巡捕房干了,你家又不差你这点工资。见天跟那些东西打交道,多倒运呐。”
厉海理所当然点头:“我也寻思这个呢,但是我家老爷子管的严,不在巡捕房上班,让老大盯着我;肯定就得去洋行,让老爷子亲自盯着我。
你想想在洋行上班那个样子,成天不是打电话就是算帐,那不得憋死我?”
蔺宏远被他逗乐,重展笑颜:“你家就不能让你做点你自己喜欢的事情?”
厉海咂舌:“问题是我也没啥特别喜欢的事情,像今天这样,跟你吃吃饭、逛逛街也蛮好。可要天天这么逛,那我宁可去洋行坐班。”
蔺大小姐领悟力惊人,听人说对逛街没兴趣,立刻换个花样邀约:“你喜欢骑马吗?最近天气正适合骑马踏青,你手头没案子的话,明天咱俩上城郊农庄跑马去。”
厉海尴尬耸眉:“这个真不会。我额娘倒是会骑,可我在沪城出生,家里地方小,养马也跑不开。”
蔺宏远再接再厉:“宁远路新开家夜总会,跳舞场装修的可漂亮了。咱们也去看看怎么样?”
厉海侧目:“你说真的呀?”
蔺宏远扬眉点头:“我糊弄你这个干啥?”
厉海讪笑:“都说我家里管的严啦……舞场、赌场、大烟场,沾一样打折一条腿,你猜我有没有胆子陪你以身试法?”
蔺宏远哭笑不得:“难怪你说你没有特别喜欢的事情,原来是你也没啥见识。”
厉海皱眉咂舌:“我见识过炭样尸,烧黑黢黢的,半生不熟塞灶台里。一般人肯定没见识过。”
蔺宏远这回没显出畏惧神态,反而哈哈大笑:“你故意吓我啊?”
厉海耸眉扮无辜:“是你先说我没见识,我还不能反驳啦?”
蔺宏远莞尔浅笑,等汽车在一间洋人开的大酒店门前停下,点了几样糕点吩咐白立群进去打包。
然后一改娇憨姿态,十分体贴的对厉海解释:“你之前拒绝我两次,所以我今天故意多耽误你一点时间。
我真的蛮欣赏你,所以不会让人给你使绊子。
等下小白打包糕点,你拿回去送给同事,算是我占用他们同事的小小补偿。”
厉海稍微怔住两秒,随后笑吟吟侧身伸出右手,示意要跟对方握手言和:“不打不相识,你也蛮有意思的。”
蔺宏远面色欣然跟他握手:“交个朋友,下次我约你出来玩,你别冷脸推辞了好伐?”
厉海微笑点头,后槽牙却无声紧紧咬了起来。
蔺宏远忽然转变态度,话说得好听,但字里行间仍处处压他一头。
所谓“我欣赏你,不让人给你使绊子。”,译出心声应是:“我抬举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联系上下文:“你拒绝我两次,今天小惩大戒,让你小小迟个到。再有下次,指定没你好果子吃。”
蔺宏远之前听厉海说没有内脏的“空体尸”时,表情作呕,明显听得很不舒服。
可是当厉海故意描述“炭样尸”吓唬她时,她却面色坦然哈哈大笑,分明不拿死人当回事。
这一中午,两三个钟头,厉海吊儿郎当扮纨绔,蔺宏远也在装娇作痴,伪装小女人。
二人首次“交锋”,厉海演戏大半天,并没能糊弄住对方。
最后只能顺水推舟讲一句“你蛮有意思”,表示自己对女方也不算全无兴趣,大家仍有深入“交往”的可能性。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那边的奶奶是一方豪强,这边的爹是买办界翘楚。
无论哪方基因,都很难孕育出实打实的缺心眼。
蔺宏远把厉海送回巡捕房,关上车门立即笑眯眯与得力干将讨论约会心得:“小白,我现在真有点喜欢他了哎。”
白立群怡然轻笑:“我是女人的话,也会喜欢他。沪城有钱人多如春笋,但一半是暴发户,另一半兵痞出身,他们教出来的儿子大多都是纨绔膏粱。
有钱有家教,还懂得维护家庭,有责任心的富家公子属实不多。
厉家算一户,厉海算一位。
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难隔层纱;您要是真心喜欢他,可不能轻易撒手。”
蔺宏远面露莞尔:“你怎么说得我好像欺男霸女,非要占他便宜似的?”
白立群耸眉反问:“自己喜欢的东西,难道还有拱手让人的道理?况且您又不是要纳他做妾,算什么欺男霸女。”
蔺宏远哈哈大笑:“你说得对。我蔺家相中的人,只要他在沪城,早晚都得是我蔺家的。”
厉海拎两大盒西洋酒店精美糕点进巡捕房,还没等进办公区就被两名警务大厅里办公的同事瞧见。
俩人喜笑颜开迎到跟前,一个惊叹:“哇!海哥,阿拉是不是又有口福啦?这些又是哪位施主的心意呀?”
厉海这一中午折腾得憋气带窝火,绷不出笑脸,又不好给同事摆冷脸,要笑不笑调侃:“冤大头的,不拿白不拿,大家一起吃哈。”
另一位同事哭笑不得:“上午大草莓刚吃完,又有点心吃,以后阿拉就跟着海哥混,嘴巴好得意的嘞!”
“草莓!”厉探长惊呼一声,把点心盒子塞给同事,撒腿就往审讯室那侧的走廊跑去。
《新友月刊》的两位编辑在审讯室抄完楚县案卷材料,左等右等不见厉海回来,眼看午饭点都过去了,二人别说没有饭吃,连水都没一口。
不过这都不算啥,最尴尬的是后来他俩实在熬不住,战战兢兢出门找厉海,结果当然是没找着,就随便拉住一位路过的陌生警官询问,能不能委托对方将楚县案卷材料代为还给厉探长?
陌生警官听完两位编辑的请求,表情诧异瞠目惊呼:“厉探长怎么能把档案随便扔给外人?”
然后不由分说把审讯室门给锁了,并告诉他们,等厉海回来亲自检查过案卷各项材料,确认没有缺失,才能放他们走。
厉海一溜烟跑到审讯室门口,目瞪口呆揪起挂锁查看,扒窗玻璃拍门:“册那!……你们咋被人锁里头啦?”
厉海跑回警务大厅,没找着锁门的人,又跑去拘留房。
最后上二楼一气打听到探长钱烨的屋里,才找到那位锁门的同事。
给审讯室挂锁头的是钱探长手下探员。
而厉海因此莫名其妙被钱探长数落一顿。
钱烨说他不应该把内部案卷随意交给外人,就算给人报导,至少留个人在旁边盯着。万一案卷因此丢失或损坏,可能造成重大工作事故。
这件事如果搁在平常,厉海肯定不会放在心上,他大抵会陪笑脸低头认个错,大家同事一场凡事以和为贵准没错。
但今天刚被蔺宏远搅一肚子火,面对年纪没比他大多少,态度却比老关探长差很多的火华哥,脑子一热将心中不忿冲口而出:“我自己的案子,就算东西被我弄丢,再补一份报告照样结案,关你们什么事啊?”
厉海上班时间不长,但在巡捕房风评不错。倒不是说他查案多厉害,主要是他从不摆少爷架子,也没仗着自己是局长亲弟就在巡捕房里作威作福,或拉帮结派钻营特权。
总体来说,厉二少在几位前辈眼里算相当懂事那号人,不招人嫌。
所以钱烨也没想到厉海会顶嘴。
一时间他和他手下两名探员都很有些挂不住面子,表情一个比一个尴尬难看。
厉海神情愤懑用力呼出一口气:“要说万一,万一我在外面查案一两天回不来,那两个杂志编辑你们就一直拘着?你们这样做事就叫有责任心?”
钱探长脸色铁青,瞪住厉海半天没说话,最终冷声吩咐手下:“把钥匙给他。”
厉海拿到钥匙立刻转身出门,在走廊里隐约听见屋里有人衔恨低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时俊和彭智蕊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再者审讯室空间小、通风差,二人连吓带憋闷,加上饥肠辘辘,均显体力不支。
厉海收回借出去的档案,把两人带回警务大厅,亲自给他们倒茶陪罪,拿蔺宏远送的点心借花献佛给二人充饥。
两名杂志编辑虽然心有不满,但人在巡捕房里,不敢过分苛责警官大人。
况且厉海早上刚和他俩吵一架,官威犹存。
蕊姐闷不吭声用小勺挖奶油蛋糕。
时俊则神情潸然,吃两口就把勺子放下,耷拉着脑袋发呆。
厉海在一旁翻阅楚县案卷材料,确认没能缺失损坏后,询问两位编辑:“你们还有需要我帮忙完善的信息吗?”
彭智蕊在吃东西,时俊侧目瞟她一眼,对厉海讷然低语:“我们还想了解一下楚县后续的情况,关于楚县的女孩子们,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厉海:“这方面我恐怕帮不上忙。”
时俊:“我们近期会抽时间去楚县采访。”
厉探长点头:“注意安全,那边人比较守旧,认死理,未必欢迎你们。”
并善意提醒:“你们到那边之后,可以先去治安所找耿峯耿副所长,让他帮你们安排采访,给你们护驾。”
彭智蕊忽然插言追问:“您能不能帮我们打电话关照一声?有人介绍好办事,别像今天这样……”
厉海:“好,我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回头也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们,你们去之前再约一下。
今天的事情实在抱歉。我中午……”
他本来想再多解释两句,但这时门口突然呼喝着涌进来一大帮人,离老远就听那边嚷嚷:“破案了!翠湖的案子破了。”
厉海下意识站起身张望,彭智蕊和时俊也放下点心跟着站了起来。
“破案了啊……”时俊喃声低语,拿一副崇拜眼神望向厉海:“厉警官,您中午是去查……查那件案子?”
他现在已经不愿意再提及前同事袁香秀的名字,但心里面仍然为厉警官能够破案感到欣喜。
厉海不置可否,抬手朝他们晃两下:“你们先在这里坐一下。”
说完快步朝大门方向迎出去。
警务大厅这边文职警官能腾出空的都跑过去看热闹,厉海跟在他们后面,到中厅的时候却只瞧见一丛往侧向走廊快速移动的后脑勺。
关探长带十几名警员,押两名嫌犯拐进连接审讯室那条走廊。
有同事追上去打探具体情况,一名外勤探员停下脚步支应:“关老师出手特别顺利,两名嫌疑人全部落网。”
打听热闹的文职警官惊呼:“两个凶手呀?”
外勤:“对,而且是母子两。”
门厅里此起彼伏的响起数声诧异惊呼:“母子?母子俩杀人?……变态吧?”
厉海也想追上去打听两句,这时却被别人追上来拍了下肩膀。
“老大!在找我们啊?”
厉海回头看见范筹和霍振庭,半句废话没有,直接提问:“哎对!什么情况?”
范筹:“关老师拿着搜查令过去,直接命令宰牲厂停工清场,然后让庭庭在厂房里找没穿警服的人。
庭庭很快发现‘那个男人’,我让庭庭问对方姓名、年龄,……还有他死在谁手里。
一分钟不到就拿到了凶手的详细信息。
对方对杀人行凶供认不讳,不过她儿子很快又站出来说自己才是凶手。
所以关老师把两个都拘回来了。
阿拉从进厂到抓人,全程不到两个小时。
您就说,这效率够不够劲?”
小范警官问的是厉海,话却是讲给其他人听。
大家都知道翠湖裸尸案前期是厉海在查,如今临门一脚又是霍振庭阴阳眼的功劳,这回谁不得说老关探长是拣了个现成的大便宜?
留在中厅里的人纷纷围到范筹跟前催促:“小范你快说,到底什么情况?”
范筹:“嫌犯母子俩都是宰牲厂屠宰工,当娘的那个说,男死者经常嘲笑羞辱她儿子;说女死者……就是我们先一步发现的袁香秀,说她骗她儿子的钱,还玩弄她儿子的感情。
所以她把俩人都杀了,先杀的男人,后面去女人家,把女人也杀了。
不过她儿子说,人都是他杀的,和他娘无关。”
旁边同事立即追问:“阿拉小霍怎么说?”
范筹:“‘那个男的’告诉庭庭,说他死在女嫌犯手里。所以真实情况应该是那个当儿子的想替娘顶罪。”
厉海耳朵听着范筹说话,眼睛注意力却放在霍振庭身上,看小傻子脸色不好,把人拉到身边低声询问:“达令你没事吧?”
霍振庭面色苍白,跟厉海拉上手,立即侧身半倚半抱挨进厉海怀里小声嘤咛:“庭庭难受……庭庭看见……看见……好吓人……”
厉海双手架在霍振庭腋下,把他半抱在身前,问范筹:“不是清场了吗?庭庭到底看见什么了?”
范筹咂舌,表情郁闷:“清场清的是人,那些处理一半的牲畜,蛮吓人,把庭庭吓坏了。”
霍振庭没看见厉海的时候还能稍微撑一撑,这会就像流浪的小孩儿终于找着亲妈,厉海一抱他,满心委屈顿时顶上天灵盖。
把面孔埋到厉海身上呜咽起来:“老公,庭庭吓坏了,吓坏了……差点吓死了。”
厉海伸手拍范筹肩膀:“你接着聊,我带庭庭找地儿歇会儿去。”
说完转个身,让霍振庭趴他背上,把人背起来,直接奔楼梯往上走去。
巡捕房一楼永远喧闹嘈杂,没什么地方能给人好生歇息。
而实习探长厉海虽然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他哥厉局长的办公室却很宽敞。
厉海把霍振庭背到三楼,用脚丫子敲开局长办公室大门,理直气壮征用他哥地盘:“庭庭不舒服,借你沙发用用。”
厉江先是一愣,随即询问:“他们这么快就回来啦?宰牲厂那边查的怎么样?”
厉海让霍振庭在沙发上躺下来,自己挨他身前挤着坐下。
“破案了,两名嫌犯全都带回来了,八成正在审。”说着伸手摸摸霍振庭脸蛋儿,帮他揩掉泪痕,柔声询问:“想喝水吗?”
霍振庭哭的嘴角直抽抽:“庭庭想喝牛奶。”
厉江不等他弟提问“有没有牛奶”,自己先开口:“没有,我这没牛奶。有蜂蜜,冲杯蜂蜜水行吗?”
“嗯……行。”霍振庭声如蚊蚋。
厉江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玻璃罐,起身到沙发跟前递给厉海:“你侍候他,我下楼看看。”
厉海等他哥离开,给霍振庭喂上一杯蜂蜜水,然后把门关严,和霍振庭一起挤到沙发上侧身躺下来
沙发再宽也比不上正经床榻,俩人必须紧紧搂住彼此,才能保证外侧那位不滚到地上去。
霍振庭被挤成“一条”,内心反而渐逐恢复安全感,就近在厉海的嘴上、脸上各亲几下,然后低头寻摸个舒服点的姿势,把嘴唇贴厉海脖子上,慢幽幽讲起自己和范筹刚刚在宰牲厂里的见闻。
霍振庭“讲故事”没逻辑也没条理,有时模仿别人说话,说着说着又开始讲自己对事情的理解。
他对外面世界的理解跟误解各占一半,大部分说不清楚。
好在厉海听他说话听得多,已经摸出门道。
小傻子拙略的语言表达能力,完全不影响厉探长接收与解读……
第162章 长舌鬼
霍震庭告诉厉海,他们带回来的女人叫桂姐,桂姐老公死得早,她又懒又抠门,不肯赡养公婆,还在外面跟不少男人不清不楚,是个放荡的女人。
桂姐的丈夫以前在宰牲厂做拆件工,就是把整只牲畜用车床电锯切成几大块。
她男人有次干活儿不小心切断自己两根手指,那之后桂姐为了维持生计,开始给他老公顶班。
后来桂姐老公伤没养好,染破伤风病死了。
桂姐因为之前干得不错,去陪厂里领导睡了两回,就正式顶了死鬼老公的缺,开始在宰牲厂上班。
后来桂姐儿子中学毕业,她托关系把儿子也弄进宰牲厂上班。
不过她儿子又呆又笨不会说话,是个没出息的蠢货。
小傻子絮絮叨叨讲了许多桂姐和她儿子的闲话,听得厉海直犯困,呵呵轻笑小声埋怨:“你咋知道这么多?”
“崔叔叔给庭庭讲的。”低智人士不懂提炼信息,也不会分辨闲话真假,人家怎样给他讲,他就怎样给厉海传话。
厉海问:“‘崔叔叔’是谁?”
霍振庭:“‘崔叔叔’没穿警服,小范哥哥让庭庭去跟他说话,庭庭和崔叔叔聊天,崔叔叔给庭庭讲好多事情。”
厉海内心了然,猜测“崔叔叔”就是死在袁香秀之前,但尸体晚于袁香秀被发现的宰牲厂职工。
他心想这人死了还闲话连篇,想必生前就是个“长舌头”,难怪舌头被凶手割掉。
至于桂姐和他儿子为什么杀袁香秀,就只有等他们母子俩自己坦白了。
厉海困倦上头,不愿意继续思考,合眼轻拍霍振庭肩背:“老婆,睡会儿?”
“嗯。”霍振庭轻哼,也把眼睛合起来。
厉海感觉自己刚睡着,房门就被人嘭嘭声敲响,继而听见厉江在外头呵斥:“厉海你在不在里边?你有毛病啊?大白天反锁我办公室干什么?”
厉探长睡眼惺忪翻下沙发给局长大哥开门:“我哪知道你这么快就回来……”
厉江扬首示意他看墙上挂钟。
厉海转身抬头,情不自禁惊呼:“妈耶……下班了!”
连忙跑沙发跟前拍霍振庭肩膀:“达令醒醒,回家吃饭。”
厉江进屋拉开衣柜门解制服衣扣换外套,顺便提醒他弟:“发工资了,你先去财务室领薪水。”
“这么早?”厉探长顿时来精神,满脸惊喜:“我以为要等月底最后一天才放饷。”
“款子到了就放,一般都能提前个两三天。”
厉海欣喜若狂,把迷迷糊糊的霍振庭从沙发上拽起来:“快点快点,领工资了。”
临出门不忘回头问他哥:“你之前说庭庭帮忙破案,有顾问费,作数的吧?”
“有。”厉江说话工夫已经往身上套了件十分风骚的西式紧身小马甲,箍得腰身细窄,更显长腿笔直。
还搓了点发油,对着衣柜上镶的小镜子仔细整理发丝。
厉海本来已经要走了,看他哥揽镜臭美,忍不住放缓脚步攒眉挤怼:“你干啥呢?大晚上的,要出去开屏呀?”
厉江:“老爸中午打电话过来,说咱家今天在金士登吃晚饭,然后去惠灵森拍卖行逛字画展。”
“啊?……哦。”厉海讪笑着咧了下嘴角,心道我可真是一个人闯祸,折腾全家不得安宁。
他想亏得自己老爸有钱,大哥还有点小权势,若换个稍微轻弱、势微的家庭,自己大抵只剩下委身给蔺宏远一条路可以走。
但话说回来,换个轻弱点的家庭,也沾不上戴齐天那么二五眼的麻烦精。
自然也惹不着蔺宏远这么不讲理的霸王花了。
巡捕房发饷时,财务室会预先把每个人的工资和记录支付明细的工资条一并装在个牛皮纸信封里。
大家来领薪时通常当面再清点一遍确认金额无误。
而厉探长不一样,他当面清点了三遍,搞得出纳员直担心他信封里钱数有错。
霍振庭看厉海数钱,也把自己信封打开跟着数,他统过就十二块,一张十块一张两块,一只手捏一张,左右手来回数。
后来会计也看不下去了,出声问厉海:“厉探长,您钱数不对呀?”
厉海背过身小声叹气:“好久没见着这么多钱……有点儿激动。”
虽然激动,可惜反复盘算仍然捉襟见肘。
年轻出纳被他逗乐:“厉探长您屡破大案,奖金好多的哦。”
年长的会计也“嘿”一声轻笑:“厉探长真幽默。”
言外之意根本不信厉家少爷会缺钱。
厉海低着头,一边摆弄钞票一边往外走。
先叠起二十,预备还给管家丁叔。这是月初霍振庭刚到他家时,因跳池塘请大夫开药那笔花销。
再叠二十,预留下个月给霍振庭请保姆的费用。
这时右手里还剩三十多,搁平常也算是笔“巨款”了。
可他这两天得买墙漆、油漆拾掇霍宅。
还要买床、买灯泡,开通电话,装修卫生间开通上下水……可能还需要再添几件家具。
厉二爷深吸一口气,心想这哪够啊?继而把身子往傻媳妇这边侧了侧,小声试探:“达令,你先前好像说过……领到工资,给……给谁来着?”
霍振庭把两张钞票滚成卷儿攥手心,闷不吭声低头,坚决不肯跟老公对眼神。
厉海扁扁嘴,暗自慨叹养家好难,怪不得白立群宁可混帮派。
范筹在警务大厅呆了一下午都没见厉海露面,还以为他出去了,临下班看他带霍振庭回来,立即迎上去询问:“老大你上哪去了?是不是有新案子啊?”
“没啊……”厉海支支吾吾:“没去哪儿,咋了?你找我有事?”
范筹摇头,神态犹疑:“新友月刊那两位编辑……”
厉海蓦地省起自己竟然又把那两位给忘了,瞪大双眼压低声音:“他俩不会还没走吧?”
范筹哭笑不得:“我下午左右等不到你回来,就自作主张让他们走了。”
厉探长拍心口压惊:“主张得好。”
范筹:“他们还说,你答应帮他们联系耿副所长,我下午给楚县那边打电话说了下,耿副所长说没问题,欢迎记者去采访。”
厉海忙不迭点头:“对对,辛苦你了,有你真好。”
范筹嘻滋滋接受褒奖,谁知厉二爷话锋一转,下一秒就腆脸借钱:“你手头宽裕的话,借我点钱;下个月还你。”
小跟班攒眉瞠目,尴尬且惊讶:“今天不是刚发工资吗?!”
第163章 寡妇门前是非多
厉海因为下楼的时候忘记跟他哥打听他们是先回家还是直接去饭店,导致他这会儿签完下班考勤也不敢擅自离开巡捕房。
在范筹答应借他二十块钱之后,又拽着人家站大门口聊天,问宰牲厂带回来的母子嫌凶具体杀人动机是什么。
关键是找点话题打发时间,等他哥下楼。
范筹咂舌轻笑:“我还当您真不想知道呢。”
厉海撇嘴:“好奇心人人都有的嘛,你要是知道就讲讲呗。”
范筹讲案子当然比霍振庭有条理,而且言简意赅,着眼重点。
——他们下午从宰牲厂带回来的母子俩,当妈的叫桂姐,姓桂,名姐,所以桂姐不是称呼,是她本名。
这人年轻守寡,靠屠宰厂的工作独自把儿子养大成人。
她儿子中学毕业以后进宰牲厂工作,可是母子俩的关系却在他们生活逐渐宽裕后越来越差。
在范筹的描述中,桂姐的儿子麦保田是个有点浪漫主义的文艺青年。
他喜欢看书、写作,中学毕业后本想继续学业,但刚好那年宰牲厂扩大招工,桂姐自作主张给儿子报名,让儿子也成了一名屠宰工。
客观来讲,工事局宰牲厂属于官办工厂,工资劳保方面颇显优渥。
平常一岗难求,普通人没门路很难得这份工作。
所以麦保田虽然心里不情愿,可是进厂以后也并没能鼓起勇气主动辞职。
自从桂姐儿子在宰牲厂上班,就开始长年累月生闷气。
不仅时不时找茬儿和桂姐拌嘴,在厂里人缘也很差,上了两年班,在厂里一个朋友都没有。
前年麦保田在一份报纸的笔友交流区发表了一首词藻优美的舒情诗,并在落款处自称“家明老师”。
因此结识《新友月刊》的专栏作家一粒香。
一粒香主动给家明老师写信,两人做了半年多笔友,交流诗词歌赋和写作心得。
麦保田性格非常自卑,本来只想跟一粒香做笔友,但袁香秀表示如果两人不能进一步交往,就和他断绝书信。
麦保田的外形容貌其实不错,做屠宰工虽然说出来不好听,但收入并不低。
在经过一番仔细打扮后,以家明老师的身份,成了袁香秀现实中的男朋友。
两人交往一年,麦保田给袁香秀花了不少钱,桂姐甚至拿出多年积蓄当彩礼,正式向这位有文化的知识女性提亲。
母子俩对袁香秀的个人条件相当满意,哪怕在得知袁香秀家里兄弟姐妹众多,彩礼照收却拿不出像样嫁妆,也并不在意。
但袁香秀却无法接受嫁给一名屠宰工。
在她知道麦保田真实工作后,果断拒绝桂姐母子提亲,并提出与麦保田分手。
但这时候麦保田和袁香秀早已不仅仅是一份丰厚彩礼的“情谊”。
实际上两人交往一年中,袁香秀个人生活开销几乎都由麦保田承担。
但麦保田觉得自己撒谎在先,没底气去跟袁香秀追讨这些消费,包括他给袁香秀租房的房租。
桂姐心里有气,可是儿子太软弱,她只能认栽。
麦保田因为这件事被打击得差点患上精神病,脾气比从前更臭,也更加自闭。
桂姐之前以为儿子婚期将近,和厂里同事闲聊时提到过自家会娶个文化人当媳妇,结果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母子俩本就郁闷得要死,他们同事崔老头这时竟还变本加厉拿桂姐和她儿子的糟心事嚼舌头取乐。
“寡妇门前是非多”很多时候并不是真的有“是非”,而是因为寡妇没男人倚仗,好欺负。
尤其当她的孩子也不甚争气时,那些爱讲风凉话的人就更有持无恐搬弄是非。
桂姐和她儿子在工厂里被工友取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不量力”,回家后桂姐继续单方面被满心委屈的儿子无休止埋怨,说她不该把没谱的婚事向同事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