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析沉顺着泥道往下走,并不觉得有什么新奇,直到眼前一片疯长的灌木被人拨开,一间茅屋跃然,庭院宽敞,因崖岸突出从而完美地将此地掩盖住。
雕花小窗,青木翠兰,古玩作画,他的地方哪里来的这么些好东西。
原先得知林析沉要了这片山头,周围的人纷纷将各块地圈给他,生怕委屈了他,此简居却是没有听人提起。
“地头最先是我送乔谨川的,辟了方雅居舍不得,只是不常来。”
江御把马拴在木桩上,林析沉绕到后院,后院木门设计精巧,左右开闭,他踏进屋,房间内一律从简,又或许是在这里置办饰品会相对麻烦的缘故。
专注于打探四下,一时没有察觉近走的人,湿润的朝露与厚重的脚步声悄无声息,打起精神回眸时,眼前的人已经与他相隔无几了。
江御抬起手臂越过林析沉头顶,约是想拿什么东西。他在江御的身体前倾的同时暗自屏住呼吸,踟蹰的脚后跟磕碰到背后立着的木施的墩座。
江御哑然,一只手把木施扶稳,被风刮散乱的发丝低垂在林析沉的耳边,酥酥麻麻,在为这种触觉着迷之际,对方褪下绒裘挂到木施上,毫无征兆地撤去环压在身上的气息。
就这么走了?
江御迈步绕过寝殿,是去沐浴了。
殿内焚起了香薰,一种林析沉从未闻过的馥郁幽香,混合在空气中难以察觉,却不是因为香气淡雅,而是在你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
困倦的意味经久不散。
倒也不能怪它。
午后的天刚刚放晴,虽然说不似盛夏那般热烈滋润,但是在精疲力竭之下还是具有诱惑性的。
诱惑在心里生根发芽的惰闷。
矮榻上铺的丝绸质地细腻,面料朴素无华,软枕枕在后脑,难得享受片刻午后闲暇安乐。
不知不觉中,也就没了下文。
睡梦中,几声清脆的叮叮当当破了美梦,林析沉眨巴眨巴眼睛,掩在单褥下偷偷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瞧见不远处的人闲情逸致地烹着浓茶,但是看得并不清楚,于是把头从被褥里抬起来,又觉得太费力,坚持一秒钟之后就乖乖拥了回来。
江御用茶勺打了壶茶,青瓷白纹的玉瓶满了如绿池般的酽茶,他换了轻便的宽袖袍,把浓茶放到床榻旁的案几上。
林析沉眯了眯眼,艰难地翻了个身,手才够得到浓茶。
放在鼻下,浓涩的味道更是使人困倦却情不自禁想尝尝,初品苦到舌根,林析沉错愕地摇摇头,执着玉瓶的手苦不堪言地跨过榻沿,悬在空中。
回味却是一股清甜,润泽十足。或许是在苦味的痛击下,所添加的恰到好处的香韵让人流连忘返。
林析沉晃了晃小瓶子,觉得酽茶用品茗杯盛才最合适,他托着沉甸甸的头,小口小口地含住上层茶液。
品到后面苦麻了,小瓶子也见了底,翻了个身继续睡。
空荡荡的玉瓶悄然落地,在地上骨碌几圈,滚到江御脚边,他弯腰捡起玉瓶,望向一睡不醒的人,眸色黯淡许多。
他从袖子里取出那把覆盖着一层锈色的小刀,缓缓走向矮榻,阳光温和,照得他的发丝苍白干枯。
林析沉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抬了眼,熟悉的刀映入眼帘,而执刀的人冷若冰霜,死气沉沉地看着自己,他来不及惶恐,急着去抢那把刀,喝到:“我的!”
江御收得快,半蹲下身子平视榻上的人,林析沉只拉住了他的手,软绵绵的力道根本无法撼动。
“乖,好生说。”
小刀刀锋很顿。
林析沉愣了愣,这突如其来的对峙,这让人猝不及防的审讯,他究竟在期待什么,今天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吧。
喉间哽咽,眼眶彻底红了,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我若不说,你要拿我怎么办呢?”
第53章 罪恶其事
榻上的人睡乱了发,小心翼翼地回视目光,雾蒙蒙的眼睛裹不住泪水,整个人像只湿漉漉的猫一样浑身发颤。
他有时候觉得江御很不讲道理,一根筋死拧不断,对他人的话置若罔闻,直到触及底线惹人生气。
他们隔的是那么的近,不及一尺远。江御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秀丽娇嫩的薄唇,微微翕动吐出字句,红透了的鼻尖湿润,倒像是他逼哭的。
江御自知态度欠缺,也不至于恶劣到把人弄哭,就事论事硬邦邦道:“我没有逼问你。”
干涩的嗓子发出极具颗粒感的声音,漂浮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毋庸置疑的味道,没有感情起伏的语调让人十分压抑。
“还给我。”林析沉颇为执拗地去拉他的手臂,小声道。
“你带刀做什么?”
他带刀做什么。
他绝对不会带刀为了杀人或者防身,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则是在神志不清楚的时候做保持清醒的利器。
钝口掩盖不住陈年血垢,哪怕它被江御日夜不停地藏在袖子下抚摸,血腥味还是经久弥新。
梦魇吗?他都会用刀刺向自己?还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
见没有拿走刀的希望,林析沉彻底闭上了眼睛,未置一词,背对着江御默默侧躺回去。
安神香很浓,低压压地萦绕四周充斥鼻腔。
在林析沉绝望地撤手之际,江御的视线一顿,忽然反扣住对方苍白消瘦的手,欺压而上,以一种蛮不讲理的口吻:“给我看看你的伤。”
陈述的语气已经替林析沉回答了。
被抓着的五指卷曲怪异,似乎是经不起一般的力道,又似乎是发自内心的颤栗,笨拙的顺从,却偏偏让人感觉到明显的惊愕害怕。
林析沉的声音埋在软枕,传了低低的呜咽,像是痛苦的啜泣。
江御反应过来,松了抓住他的手,明明没有用力。
寻常山野的木柱横亘在房梁之上,杂错相交,没有任何对称美,中央空洞洞的一片与他的眼神无二,除了望不到头的黑暗就是肆无忌惮倾巢出动的深邃幽冷。
令人窒息的气息,将那闲暇的暖阳也一并驱散掉。
林析沉冰冷的四肢僵硬,他也懒得动了,静静地接受所处的一切。
江御叹了口气,缓缓站起来,把刀搁到一旁的案几上,拂袖合上木门离去。
林析沉憋闷的一口气在尘埃落定之时终于得到了舒展,可后面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占据余光的熟悉刀口挥之不去,鬼魅的血色浮涌眼眶,惊骇模糊的画面兀现,真真正正的不敢再睡了,紧绷着精神对着天花板发呆。
那刀究竟用来干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在无数个被梦魇的夜晚之后,他以为不至于走到用刀这一步的。
噩梦谁没做过啊,诸如离奇古怪脱离现实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循环的场景。那些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分清楚很难吗?
他自认为自控力不差,在进入噩梦时清楚地意识到是在做梦,于是每次都默念着分秒,期待着快点过去,过去就好了,就不会再有血漫皇城……
但是令他没有料到的,是每次夜晚惊醒时,身上自己糟蹋的斑驳痕迹。
迟早会自己玩疯,一个不小心走火入魔只怕后果不会是些小打小闹。
于是让工匠煅了把小刀,能在进入崎岖阴暗的前奏就扎醒自己,以免走到丧失神志的一步。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只是后来越发依赖。
依赖剧烈疼痛的刺激感官。
还是说他五感渐衰呢?
香薰袅袅不绝,诱惑着丝丝乏倦,眼皮跳了跳,林析沉被这征兆悸动了下。
不能睡!
林析沉奋力咬手腕,妄图换得点点清醒。
刀、对了、刀!
案几上的刀还在呢!
他如同扑向救命稻草一般去抓小刀,因为迫切竟把小案推翻,整个人翻滚下榻去,对于逐渐麻木僵硬的身体,吃疼一摔无甚感觉,他跪坐在地上,只知道唯有把刀刺入皮肉深刻骨髓才有作用。
慌不择路之中,终于摸稳刀柄,正欲胡乱刺向身体,手腕忽然被人扼制住,强劲的蛮力暂停了下一步动作。
林析沉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瞪过去,江御按住他的虎口让他保持这个手势,任凭林析沉用力扎刺也于事无补,紧接着就听对方的怒吼:“你在做什么!”
放大数十倍的声音轰鸣在耳廓,林析沉被逼急了,换了力的方向反刺向江御,犀利的目光伴随着整个身体把对方扑倒在地。
江御猝不及防地被他一弄,担心躲开摔着他又没再躲,后背抵在地面,在刀口即将刺向脖颈之际一只手拦住了。
奈何没有做准备,姿势很费力,而林析沉察觉到对方的吃力后施加双手于刀身,刺向脆弱的脖颈。
绯红的双目让江御看得背脊发凉。
颤抖的双手倾覆,一点一点逼近江御的脖子,破开一道漫血的口子。
江御喉结上下滚动,向左猛然翻转,反将林析沉压到下面,把拿碍事的刀从手上拧了下来,林析沉攥着刀不肯撒手,手指勒红了被强制甩开,他的注意一直落在刀上,此刻随着刀驱动意志想要捡拾。
江御堵住他瞧刀的视线,清冷的声息才慢慢闯进林析沉眼中,他皱了眉去看他,兀现的杀戮飞窜闪现,加之江御俯下身查看的动作,林析沉惊地延后畏缩,短促地尖叫起来,声音却卡在喉咙,绝望窒息。
“滚开,不要过来!”
“别碰我!”
“走开!”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尖锐刺耳,直击耳膜。
江御快速地从后方环扣住他的十指,在对方激烈的抗拒到逐渐平稳下情绪,他轻声安抚道:“走了,都走了,没有了。”
林析沉的喊叫声淡了下来,他嘴里含着江御的衣襟,低低地啜泣,泪水簌簌而下,滚落在木质地板,聚集起一小滩水渍。
他一把抹去泪水,紧紧抱住江御的身体,汲取唯一一点温存,躲在怀里小声哭泣。
一定很难看吧。
第54章 小修,不影响阅读
民间有传言说列军甲片可以驱邪避害,林析沉是不信的,毕竟披了半生的戎装,也不见多走气运,可近嗅江御身上的轻甲,淡淡的铁甲味比那呛鼻的熏香让人舒心,干冽透彻,沁人心脾。
林析沉的手不自觉抓紧了近物,揪在江御浴后的氅衣,往上可以摸附到他刚劲有力的腰,线条比想象中的更为流畅健硕,仿佛可以透过此处窥探少年将军在战场上英姿勃发的影子。
嘴里含着的衣襟在松口时已经润湿了,里外裹满了津液,林析沉微微睁眼,眼睑中蜿蜒的血密布,使眼眶欲滴的眼花也滚上光耀的腥红。
几根青丝乱掩在睫毛上衬得那红艳夺目,江御却看低了眉,狭长的眼眸微蹙。
林析沉的视线凝在他的脖颈上暴露出的一道伤口,本就是要害之处,最该避讳的地方,江御把那里保护的很好,从没在这里落过伤口。
麦色净瘦的地方却被自己破坏了,这么深的一道刀伤青筋可见,随着喉结上下的滑动洇漫出点点血水。
林析沉不知不觉中伸出了手,想轻轻地替他抹去即将流到衣领的血,冰冷的手却忽然陷进对方掌中,江御带过他的手移至胸口,眼神冷冷的,让他有些怔然。
本能的察言观色,林析沉微微仰头试探他的神情,没想到江御靠近了自己,薄薄轻柔的呼吸声勾在下睫。
“我没做什么、没做!”
万念俱灰中,顶着疼痛的声音失真,上下嘴唇一碰,不忍丝痒腥涩。
江御抚着他余温烈烈的肉,混着的恐惧让温度持续,让人迷恋,思了好一会才发觉他是在回答上次问的话。
林析沉反应稍迟,只觉桎梏不见,便反扣住江御的手,乘着他的劲脱离怀抱。
他五指紧缩,慌乱中竟然将对方的手悉数纳进掌中交握,此刻指甲剐蹭在江御的皮肤上,食指指上的一层薄皮轻易见血。
林析沉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下意识紧张地蜷缩,快剜出肉了。
幽暗的眸色没有片刻动静,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涯泉,隔着不长不近的间距,阳光侵蚀地板,不合时宜地投在遥遥相望的目光之中。
双方都没反应过来的对视,短短几秒被拉得极长。
林析沉害怕他再抱自己,扣着他的双手扯开距离,刺眼的光弥漫双手,把殷红的血下的手照若枯槁。
泉水仿佛因细石投入而泛起涟漪,静默的猛兽发起毛来,叫嚣示威,警戒侵告者。
弥漫的凶恶转动,江御跟着漠然扭曲交织的双手,林析沉忽然躬下腰,他十指疼得钻心,比那毒还蛮横。
“江庭晏、我疼……”
含糊不清的语调就连自己也没有听清楚,刚劲的力真的卸下了,后知后觉慌张地去捧自己热乎乎烧的滚烫的脸,拇指轻刮在眼下,扫干净落下的睫毛和无家可归的泪水。
好像有点低烧。
江御定下心神,缓下一口气,迅速调整状态,赶走另一个野蛮无理的自己。
心道还好经年伤病,为了不麻烦,望闻问切学的一知半解。
榻是夏天久的,席丝冰凉睡不暖,没有里屋里的好,江御抱起他,径直走向内置陈铺的木床上。
林析沉腰腹展开酸胀,难受地想哭,里衣下娇嫩的肌肤早已经揉红了,别说发力,能起身行走怕都需要支撑。
受制于人、寄人篱下、委曲求全,他的底线被逐一探及,世界观崩塌在宫变后这短短几个月里。
愤恨的怒火压不过苦楚,仿佛是在时时刻刻提醒他,他的窝囊无用,祖祖辈辈积攒的家业莫名其妙毁于一旦。
为什么呢?实在是想不通。
权势可以夺、可以挣,声望可以积攒、可以通过编排巧获,金钱名利于他而言可有可无,过往云烟,官场混迹的事理他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败了呢?凭什么败了呢?
凭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终归之下?
如瀑的长发悬在暖阳中,垂贴在江御腕上,镂窗设计把阳光的形状描摹了出来,跳跃在平稳的步履中。
林析沉颇为执拗地坐在床上,不要江御横抱上去。
他手扶着床沿,然后再慢慢躺下去,他要铭记所有的痛楚,铭记此刻的愤恨。
他很少言恨,从小到大没人惹过他,幼童时期家里宠着他,少年时期没有人敢靠近他,若是真说恨,可能罚他连夜抄经书的景柳柘需自危一下。
哪怕对着江御,也谈不上真真正正的恨。
恨他什么。
恨来路不明出自他手的毒吗?有吧,应该有,不然瞎学了十几年的武功找谁算去。而今一身病痛找谁算去。
思及此,正欲翻身瞪他,浑身无力脑子昏沉,一时间忘记为什么瞪他,不小心撕扯到腹部的软筋,联想到那些羞耻的画面委屈极了,定然是因为这个去瞪他,还没有达到目的,硬生生给强行折腾回去了。
罪魁祸首……
屋子里还燃有香料!
真是准备充分,平时半个时辰睡眠下午的清醒便有了保障,这次明显感受到依附在身上的低靡,挥之不去。
他不想睡了。
可是他起不来。
刚闹腾出一手津汗,骨节也掐麻了,除了腿脚手肘弯曲外,身上仿佛被人拿钉子固定住了。
没等做出下一步动作,就听江御道:“我看看你的伤。”
江御只会医自己,胡乱吃些药材就好了,对待别人还没有尝试过,到底是不敢乱用药。
梁永琮跑去了南海找事情,身边没有一个信任的人委托,宫里的太医闭门造车,技术还没他顺溜呢。
南海未出战况,西洋毛子总喜欢在周边烧杀抢掠,摸清楚海域跑得比兔子还快,奈何水师不精炼,只有挨打的份。
快马加鞭赶……那副老骨头快马加鞭不太现实,舟车的话往上数得半个来月,到时候人都烧傻了。
小傻子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半埋在枕头里察觉到自己的目光碰撞到他的怒视,生怕因此又把人惹生气重蹈覆辙,立马一头扎进枕头藏住脸。
颇有些掩耳盗铃。
“我看看你的伤。”
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林析沉胳膊无缘无故跳了下,江御的耐性他可估摸不准。
还是好恨你。
好恨你啊。
林析沉假装没有听见,含糊托词:“困。”
反正原计划就是在香山晃荡,军机处是待不下去了,不过就是等着关门,趁着前夕偷个懒。
他不处理,郁丹门生也会对他手底下空出来的事趋之若鹜,还会处理妥贴以博青眼。
他谈不上对郁丹的好感与否,因为资历他们俩见的不多,且不说郁丹乃景安年间的榜生,大了林析沉三十个年头。
林析沉继承林羽衣钵混在刀场,多出外勤,与文官打的交道不多,至不过地方胥吏,于老臣逢面屈指可数。
但是现在,他能确定的是这批决堤而出的青年人身上散发着维新变革、撼动局势的光辉。
足以谱写一个时代的华章。
正想着入神,冷不防瘦骨畏缩,冰冷的触觉徘徊肩胛——江御竟拨下他的肩袖,准确来说应该是用“扒拉”来形容,稳准狠地痛下毒手。
大半胸襟撕扯下,寒冷的指尖点水,小臂原先肩伤反复,眼看着江御就要把那处伤口袒露出来,林析沉正想躲开,江御皱眉按住他的手臂,微愠道:“别动。”
引人注意的不算是肩伤,因为林析沉做过料理,日日记得换药缠扎,似是真的被梁永琮那句“日后只怕连笔也不能执”给吓坏了。
令江御发怵心惊的乃是胸口沿着腰腹的一块块淤血乌青。
青紫血瘀交织在一起,斑驳破碎。
“别看了。”林析沉恹恹敛眸,握住江御的手腕,五指艰难地闭拢,轻轻触在瘦削的手背上。
往下摸都是些支离零散的小块青紫,触及后腰下,江御的手顿了顿,勾着亵裤白封探了进去,林析沉生气地拍他的手,气道:“没有了!”
见那几寸皮肤未被染指,江御撤了手,“你若不好意思,等梁永琮帮你看看。”
“我本就没事!”林析沉指着接连不断飘来香薰的炉子,道:“把它熄了。”
“别逞强,好好睡一觉。”江御始终没有移开落在后背的视线,连丝毫顾及都不留给自己,连眼皮都舍不得抬一下,驳回他的所有诉求。
冷漠寡淡,不加任何感情。
青紫的血瘀、乌红的积血,有些是神志不清撞在床头上的,抑或是滚在烛台角磕磕碰碰的,大多数醒来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弄的,没有管也就是了。
江御却不闻不问,冷若冰霜。
为什么他想得到什么,对方以意为之一般,偏偏就不给呢?
江御把被褥替他盖上,厚重的衾帱包裹在身上,压得身上浑身难受,手指触碰到传来一阵刺痛,想踢开被子时,双脚已经缠裹扎实,动弹不得。
门虚掩着开合,林析沉投去目光,卯足劲喊他:
“你是怕我再发疯所以想把我熏死吗?真走到这个地步不劳你动手,我自己一刀了结便罢!”
男人的背影出奇地廖阔,平静道:“我要是真的想,会在你戳死自己前,折断你的每根手指,绑在身边,日日夜夜守着你,看着你。”
就像照看一副会动的死尸。
小木门彻底被合上。
直到窗棂外的人影不见。
林析沉气恼地咀嚼他临走前的话语,一字一句犹如岩浆一样,灼伤五脏六腑。
他是个坏人。
惊涛骇浪缠裹着缕缕浓香,颠倒记忆,恍惚的影子乱窜,到头来被狠辣的燹火吞灭,燃烧在荒野之际,一瞬间,明明遥不可及的火顷刻烧到眼前,熊熊烈火舔舐在脸颊,周遭皆是热浪翻涌,窒息压抑。
林析沉迫切地仰头,大口大口吐着热气,腰腹经络撕咬,漫无止境地侵蚀,每一分每一秒都好难熬。
每当提起精神想甩开这层被幔,该死的熏香硬生生把他摁了下来,手肘抵开出一条缝,通了凉风,耳根烧得愈发麻烈,卡在外面的手不进不出,落在锦面锻子上。
盛家每况愈下可不代表盛溪亭式微,即使家父卧病在床不为謦欬,也不妨碍他流连青楼楚馆,做位潇洒风流的纨绔公子。
府上大门紧闭,下人面色凝重地拉开吱呀作响的大门,恭迎这位几乎不落家门的公子。
当然,也只是做给世人看罢了。
盛家家住床阁的屏风后,跪着一名小少年,盛溪亭不受通传径直走去,管家知道他的脾性,更加不敢拦,小步子上撵去,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低声附耳道:“小公子刚下了早课就赶来呢!”
盛溪亭冷嗤了一声。
身上沾染的酒气已经被屋内传来的中药味完全掩盖。
盛溪峰跪的笔直,数着日天大概半个时辰了,盛溪亭好奇地张望漆黑一片的内殿,似乎是在对他的跪拜感到难以置信。
“跪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不嫌晦气?”
盛溪亭口出狂言,老管家一把年纪,吓得老腰差点折了,无可奈何般,脸色难看得像个苦瓜。
跪着的少年听见动静,微微仰头,几欲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不能说话的。
他知道。
没等老人揣摩斟酌好用词,盛溪亭懒洋洋地离了依靠的柱子,漫不经心迈步进入殿内。
盛乾澜卧病在床,面若死灰,见盛溪亭来了,忽然干咳了几声,从起初正常的咳嗽到愈发的猛烈、唾沫星子横飞,咳到后面又有些恶心,对着旁边的唾盂呕吐。
盛乾澜苍老的手扶着床头,肥腻的体态极不方便,盛溪亭淡淡看着他,没有丝毫想搭把手的意思。
有几个婢女跪在床下侍奉,估计是新来的,心觉若是父子局,自己上手乱了分寸,又见盛溪亭迟迟没有动作,只好硬着头皮欲去帮扶。
几乎是在婢女迎过去时,盛溪亭心不在焉地开口道:“有劳您老人家特意传召儿子回家,有什么大事?”
明显是屏退周围的人的意思。
服侍的婢女很有眼力见,盈盈巧巧退出去了,盛溪亭嘴角总是荡漾着一抹笑,尽显温文尔雅,波澜不惊地看着直眉瞪眼的亲爹。
十几岁的少年眼睛弯起来漂亮极了,跟病榻上垂死的老人形成鲜明对比。
盛乾澜干枯龟裂的嘴唇翕动,吐出来的话就像年久失修的破风机,他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敲在暗纸面上:“看看你干的好事!”
——大哥战死边关的信函。
盛溪亭抬了下眼皮,索性认下,不以为意地抱胸:“爹,他可守不了边关,活着没有用处,死了多少能给人家腾个位置。”
老人气得咳了好多声,涎液流落在苍老的胡子上,凝结成一绺一绺的,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南征北战的辉煌。
他虽战功不如江御那般赫赫,却是唯一一个在南洋斡旋得胜的人。
安国现今最缺水师,若谁能在这方面做出成就,搭着新帝登基的背景,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盛乾澜老了,因为大哥生在前面,便把西北军务全权交给大哥,让自己死在京城。
盛溪亭最极端的想法如是。
“你就这么想去西北吗?那是你血脉相连的兄弟!”
盛乾澜的质问声之下,盛溪亭得心应手地摸出几份邸报和相关文书,早有预料般:“冒名顶替的军功、追缴失败赔上数百人葬身荒漠戈壁,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背后的代价是无数人的骨血和骨气!当年十二营环环相扣,铜墙铁壁一样建立起的屏障,全然崩塌,盛明昌不该榜上有名!你问我为什么杀他,替天行道、大义灭亲!”
盛乾澜怒目圆睁,不可思议般看着面前的儿子:“你是在气我没有给你找到好的去处?”
好的去处,在京中寻一门闲差,混皇粮等死的日子不好吗?偌大京城,盛家为当朝皇帝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冲这一点,只要盛家不打歪心思,足够保证盛溪亭后半生吃喝不愁。
有什么好气的。
除非他另有所图。
京中安乐,边疆困苦,吸引人的,不过是兵权罢了。
“贪心不足蛇吞象!
这也是为什么盛乾澜在总兵举荐盛溪亭的时候驳回了。
他才十几岁,就谋划如此深远,欲壑难填!
“盛家的骑兵与轻骑相辅相成,休戚与共,你哪里来的胆量和自信!”盛乾澜厉声道。
盛溪亭哈哈大笑,连连拍手,爽朗的笑声悠长动听,“一条俯仰由人的狗而已,何必说的冠冕堂皇。此言是高攀了人家,不难听吗。”
“住口,你这逆子!”
盛乾澜气急败坏,戟指怒目:“你且看圣上表面不闻朝政,全部推给军机处打理,但是里面有多少人打心眼子他能不知道?专门等你们露出马脚一网打尽。”
盛溪亭不为所动,干等着老爷子训斥完该干嘛干嘛,只听盛乾澜叹惋:“你走,留溪峰一人在京中受人指摘?”
“京城有我护着他,到了西北,照样有我罩着他。”盛溪亭轻轻地拂过领口落下的薄霜。
彼时,他唯一记挂的人,仍跪在这雨润天地之中。
“我不会记恨你留我在京,大哥的死绕不开,早晚的事情,我不做,难道就不会有人做了吗?天真。”盛溪亭嗤嘲道,最后一抹儒雅的笑飘散得无影无踪。
他头也不回迈步而去,屏风后的小少年死气沉沉的眼珠子在盛溪亭慢吞吞的步幅中恢复了生机。
盛溪亭俯下身子,小少年的后颈上竟然多了道伤口,他打趣道:“私塾先生不仅学富五车,手上花样也不逊色啊。”
盛溪峰不为所动,愣了半晌,才缓缓道:“大哥死了。”
庇佑不见了,往后盛家只怕名不副实。
盛溪亭笑了,终究回了眸,秋风瑟瑟,吹得那帐幔张牙舞爪。
深秋了,夷人最后一波骚扰接踵而至,他们会储存好过冬的粮食,锋指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