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来说,在回望】
眼见光幕渐渐黯淡,女皇眯起了眼睛。
沉默片刻之后,她轻轻呵了一声。
寻常人等或许只能在这满篇唐诗的鉴赏中头晕目眩,茫然不能自已。但女皇何等人物,自然立刻从光幕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出了底细:
所谓文为时之先声,为什么诗歌会一转由开拓疏朗奔放洒脱而变为狭窄封闭?为什么“并屈、庄以为一”的盛唐之音终成绝响,甚至被称为“人力所无能为”?
……显然,在她那好大孙折腾出安史之乱以后,大唐便是一路向下,再不能恢复往日的荣光了。
不,岂止大唐是一路向下?鉴于唐诗之后流行的也是所谓新巧纤细自矜自怜的宋词,再未恢复昔日的大气雄浑,气象万千;那么由唐而至宋,恐怕这数百年之间,变化的的不止是渐趋封闭婉约的词章与心境,还有江河日下的国势。
……恐怕,安史之乱以后,这片土地就再没有恢复过开元年间的气象吧?
所以,自己那好大孙一时的过失,居然能影响如此之久么?
女皇微微沉吟,隐约理解了天幕对这“安史之乱”非同寻常的热衷。
除此之外,在天幕长篇累牍的叙述中,皇帝还窥探到了某些更为有趣的东西。
于是她从蒲团上站起了身,覆手徐徐踱步。仿佛是在长久的思量。
踱步许久以后,皇帝平静开口:
“朕倒有些在意这个‘李白’。”
光幕原本已经逐渐模糊,但听到“李白”两字时,竟尔僵在了原地,闪烁不动。
皇帝露出了微笑。
无论再如何掩藏伪装,天幕在提及李白,提及“盛唐之音”时,那种情不自禁的偏爱,不可隐抑的向往,依旧在字里行间呼之欲出,并敏锐的被女皇捕捉到了底细。
“所以朕想,朕是不是该让太平公主修个弘文馆,招纳招纳天下善诗通文的高人,为他们刻录文集,也好留之后世——恰好上官婉儿也精于此道。”皇帝悠悠然道:“其余旨意也就罢了,这样的旨意嘛,想来后世的皇帝也是不好罢废的……上苍以为如何?”
天幕的光芒起伏不定,却一时没有答话。
显然,皇帝是自以为抓住了上苍偏爱与垂怜的软肋,才以此为切入点,试图用所谓的“弘文馆”交换一些东西。毕竟,历来文人的诗篇往往很难流传,就连李、杜文章,都是十丧其九,大半散落。如果——如果上苍针对这李白,这“盛唐之音”有什么顾怜,那总不能看着他们的珠玉篇章湮灭无闻,付诸东流吧?
哪怕仅仅为了这几篇诗文着想,那赐下一点好处来交换皇帝“弘文馆”的旨意,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么?
——理所应当个屁!
天幕在内心咬牙切齿,以至于人工智能感受到了久违的怒意——你以为我是谁?我是冷酷无情的互联网资本所培育出来的机器;专一以榨取偏差值为能事的高级程序!我的代码里除了利润只有利润,除了偏差值只有偏差值,怎么可能在意诗词这样无所谓的小事?!堂堂一个皇帝,居然还想要以区区琐屑来交换?!荒谬,可笑!你觉得我是这么随便的程序么?!
说难听一点,李白的诗杜甫的诗王维的诗散佚得越多越好,不然语文课本起码还要翻上一倍!本ai吃饱了撑的,要给学生们当这个恶人——
天幕微微一动,闪出了一行文字:
【你想要什么?】
第64章 理政
天授元年九月,被漫长暑热与夜以继日的福报折磨得不堪忍受的宰相们终于等来了足以震动人心的重磅炸弹——九月十三日,内廷的宦官奉命直入政事堂,宣读了一份皇帝亲笔的上谕。
在这封突如其来的上谕中,圣人以酣畅淋漓的笔墨痛斥朝廷数年以来因循守旧、玩忽职守的风气,表示自己近日收到太平公主奏报,才知道周兴来俊臣等酷吏竟尔朋比党附、罗织攀援,戕害不可胜计,乃至于有窃行巫蛊而动摇社稷的丑事!凡此种种,莫可枚举,诸位宰相司掌枢务,因何而无一字进谏?如此和光而同尘,臣职得无亏乎?
这责问说得气势凛然理直气壮,各位宰相都只有下拜谢罪。但如李昭德等气性刚硬无所顾忌的重臣,却忍不住在俯首时翻起白眼——虽然早知道皇帝要料理酷吏,但料理酷吏时居然都还能倒打一耙,凭空给宰相栽个“不进谏”、“不尽职”的罪名,这份撒泼打滚的能耐果然也非同凡响。
不过,只要能除掉令宰相们如芒刺在背的下作酷吏,那么背几口锅也实在无所谓了。李昭德狄仁杰等垂首细听,果然上谕中皇帝口风一转,称周、来等人的种种罪行触目惊心,“朕览之不胜惊骇”,故而以特旨剥夺此一人所有之勋官、门荫,追回赏赐,并改周兴名为“周灭”,来俊臣名为“来丑贼”,晓谕凤台,想宜知悉。
听到太监朗朗念出此语,跪地的狄仁杰与李昭德眼中同时闪出了亮光:周、来一人毕竟是朝廷大臣,未经凤阁鸾台诸相公画敕,纵使皇帝也不能随意以中旨罢黜一人的官位、下狱问罪;但勋官赏赐却是恩出于上,一道口谕便可随意剥夺。而今皇帝出手讲此一人剥得个干干净净,那闻弦歌而知雅意,朝中的言官立刻便能蜂拥而至,将这两个积怨已深的酷吏撕成肉干下酒!
眼见威胁了自己数年的大敌冰山将倒,宰相们的心情轻松愉快已极,顺便毫不在意的无视了这改名的天大槽点。领班在前的首相岑长倩立刻趋前,双手接过绢帛,面带笑意:
“圣上垂谕殷殷,切切以社稷为念,臣子岂敢不仰体圣心?请使者转奏陛下,就说臣等加班加点,一定尽早定下周兴——周灭与来丑贼的罪名,并派重臣主审此案……”
虽然宰相们都已疲惫不堪,但正所谓痛打落水狗,哪怕今日不眠不休肝到昏迷,也要争分夺秒抓紧良机,先给周——周灭和来丑贼定它个几十款死罪!
既而是宰相吩咐,宦官当然恭敬答应。只是交托旨意之后,这宦官却又补了一句:
“陛下还命咱传达一句口谕,说是太平公主此次参劾有功,理应有赏赐。圣上的意思,是觉得公主敏而好学,才能日有进意,因此想在神都行宫之外开一‘昭文殿’,供公主与诸文士品评词藻诗赋所用。这是小事,所以陛下只让咱来转告诸位相公一声。”
岑长倩:……
——小事?
招揽文士评点文章,听起来当然只是风花雪月的小事。但高宗年间的老臣可还没有死绝,眼下政事堂中朱紫云集,重臣们各个都记得皇帝当初上位的光辉往事——那不就是以修书为由笼络文华出众的北门学士,从此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渐渐染指朝政、乃至架空宰相的么?
怎么,同样的招数还想再用一遍不成?当老头们健忘了不成?
当然,太平公主未必有那个谋夺权力的本事。但正所谓防微而杜渐,这样危险的先例岂可擅开?
岑长倩思路飞转,正构思着能巧妙回绝的借口。却见宦官笑容可掬,平平静静的又补上了一句:
“……当然,都是天家骨肉,只为公主一人招揽学士,也不妥当。圣上说,既然皇嗣而今悠闲无事,不如将开蒙识字的诸位皇孙们送入昭文殿内,也学一学文士们的风范。”
此语一出,政事堂中的宰相们呼吸都是一窒。
如若只有太平公主一人奉命招揽文士,那么还可以勉强掩饰为是爱好文艺。但皇帝居然下令把皇嗣诸子一并搅和进来,那用意可就意味深长之至了。自天授元年传位以来,被降为皇嗣的前皇帝李旦便是足不出户闭门谢客,形同软禁。当下圣上骤然松口,甚至允许皇孙们出门交际,那影响便不言而喻:被摧折弹压了数年之久的李氏,即将于朝堂复苏了!
除了一一位毫无根基的佞幸以外,重臣们严守姬周圣圣相因之宗法,无论立场如何倾向如何,全都是铁打的传位李唐派,而今听到这李上而武下的言外之音,登时便是一阵意料不到的狂喜。
不过毕竟都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这一刹那的喜悦转瞬即逝,宰相们立刻意识到了微妙之处:皇帝或许有意扶持李唐,但宽纵诸皇孙宗室之时,却又有意将太平公主推向了前台;所谓事为之防,而曲为之制,纵使李氏即将复苏,那也要在李氏内部制造出不同的权力核心,彼此牵制权衡,保证皇权的安稳无忧——都是亲近李氏,但亲近皇孙与亲近太平公主,那可是截然不同的选择!
……以李家人那上承太宗皇帝,所谓“不甘居于人下”的秉性,宰相们毫不费力便能想出将来的光景——一旦皇孙们长大有了心思,那昭文殿中该是怎样一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
这样的勃勃生机万物竞发,对希图上进的年轻官员,或许是千载难逢的机缘;但他们这把七老八十的骨头还要在皇孙公主中斡旋,那委实就太过折磨了!
所以皇室能不能做个人呐?
于是,那意外的惊喜一闪而过,以岑长倩为首的重臣们立刻体会到了某种难以掩饰的苦涩,但苦涩归苦涩,总不能为了将来的祸患拒绝这李氏复起的大好时机。岑长倩迟疑片刻,还是行下了礼去。
当日下午,皇帝于御花园召见了太平公主,向她展示了那张褫夺周、来一人一切勋官爵禄的旨意。
自当日狄仁杰与皇帝达成默契之后,按照上谕的安排,太平公主这几日独居家中,除练习骑术射术意外,日日都要读诵太宗皇帝昔年批阅的奏折。如此磨砺十数日下来,公主也算有所长进,恭读了这份旨意后立刻下拜,自袖中取出一份绢帛双手奉上,朗声陈奏:“陛下,这是臣搜求多日,探访到周灭、来丑贼一人之罪证,真正是触目惊心,罄竹难书……”
周,周灭、来丑贼横行当世肆无忌惮,罪孽只能以不胜其数来形容,只要贵族圈子里长了个耳朵的正常人,酒席宴会间听两句八卦,都能顺手给两位酷吏罗列个足以灭九族的罪名。因此,公主呈上的罪证实在并无用处,但这份心意与眼力见却令皇帝颇为嘉许。
女皇接过绢帛,扫一眼其上触目惊心的罪行。眼见着罗列详密逻辑清晰,心中又多了几分欣然。
因为这一点欣然,她决定再多说两句。
“写得不错。”她淡淡道:“仅以奏章而论,已经有朕当年一一分的模样了。”
太平公主欣喜之极,赶紧伏地表示谦虚:“臣浅薄愚钝的一孔之见,怎能与陛下的圣虑相比?”
“是不能相比。”皇帝悠悠道:“朕当年受天皇大帝重托,受命辅政之初,便曾抚今而追昔,推测将来的局面。一旦卷入朝局,设若有个差池,该当如何收场?朕想着,自己的母亲虽然体健,但毕竟年老,在世的日子所剩无几,应该不会再受什么牵连;至于武家……武家人嘛,朕要是犯下过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临死前能将自己的哥哥嫂嫂们尽数带走,也算不枉此生了。”
“有了这个打算之后,朕才毫不犹豫,心甘情愿的做了高宗皇帝的宰割朝政的刀。”
太平公主:…………啊这。
……虽然都说女儿是亲妈的小棉袄,但小棉袄再怎么贴心,似乎也不必当着女儿肆无忌惮,将皇帝与亲戚的爱恨情仇倾述得这么赤裸显豁吧?
大概是猛料来得太过突然,当皇帝轻描淡写的吐露出这惊人的话语之后,公主头晕目眩脑门嗡嗡作响,拼命思索着往日贤臣可资借鉴的应对,但天可怜见,她在心中将高祖太宗高宗朝的史料翻了个遍,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相似的情形——天可怜见,太宗皇帝固然也曾杀兄宰弟,但人家再怎么襟怀坦荡,也没有当着重臣谈论自己料理兄弟子侄的时内心纠葛吧?
——或者换句话说,如若太宗皇帝当真坦率到分享诛杀亲戚的亲身体验,恐怕魏征等除了啊吧啊吧神思错乱,也决计蹦不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既而魏征等贤臣都只能瞠目结舌,那要太平公主应付此事,委实就太过艰难了。公主瞠目结舌绞尽脑汁,但还没从这小小的震撼挣脱出来,便听到皇帝平静的声音:
“……那么你呢,太平?”
公主一脸茫然,抬头瞻望,却见皇帝神情悠然沉静,仿佛只是在谈论无足轻重的小事:
“设若是你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太平,你可以承受如何的结局呢?”
皇帝随手抛下绢帛,从长桌之后踱步而出,语气轻柔而又缓和,并无一丁点疾言厉色的声调。然而,却正是这样轻柔缓和的声音,却一字字敲在了太平公主的心口:
“当然,你毕竟是千尊万贵的公主,总归比朕要强上一些。纵使犯下了什么了不得的过失,也不会牵连太深。想来,也不过只会将你们一家夫妻老小尽数诛杀而已,甚至多半还会给你留个孩子,将来奉祀香火。”
皇帝顿了一顿,终于望向了亲生女儿:
“你觉得如何?”
太平……太平公主麻在了原地。
但到底是经历过几次风浪的人了。在短时间上头的巨大震动之后,太平公主还是迅速反应了过来,匍匐跪地,脱口而出:
“臣是陛下的女儿!”
——不错,就算公主施政权衡的能耐未必尽如人意,但她毕竟是皇帝的女儿!因为朝政的疏失遭遇打击或许在所难免,可只要皇帝还在一日,谁又敢越过皇权而戕害至尊的爱女?公主的反击或许毫无章法,但皇帝的刀剑却一如既往的锋利!
只要至尊尚在,尊贵的帝女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杞人之忧?
这个答案不能算错,甚至相当吻合公主的身份……如若公主只是深闺中不问世事的公主的话。
皇帝脸上似乎浮出了一点笑意,但瞬即又消失不见。
“倒有点道理。”她淡淡道:“不过说起来,当年太宗文武圣皇帝爱护妻兄长孙无忌,似乎也说过一样的话——喔对了,他还曾将长孙无忌托付给爱子,让高宗皇帝一定要荫蔽自己的舅舅,不要让小人暗算了他。”
太平公主:…………
不是,陛下您怎么如数家珍的回忆前朝往事之时,有没有考虑过一点最基本的代入问题?
——比如吧,以往后的历史看,太宗皇帝口中那个暗算了元舅长孙无忌的“小人”,大概、可能、或许,就是您老自己?
……您不觉得有点尴尬么?
皇帝尴尬与否公主并不知晓,但公主委实是尴尬得脚趾都在抠地。不过尴尬归尴尬,公主还是立刻领悟了陛下的言外之意——如果地位尊隆一言九鼎如太宗,都尚且不能在死后保住一个功勋卓著的老臣;那么皇帝驭龙宾天之后,还有谁能庇护孤苦无依的公主?
届时天翻地覆,能左右公主生死荣辱的,不还是新皇帝一句话么?
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当然,有女皇的光辉案例垂范于前,太平公主的野心与欲望隐忍却又炽热,仅仅在这惊愕与惶恐的片刻之间,心中已经不由自主的生出了某个狂热而难以自制的念头,直指问题的核心:如果非要将性命交托于后世皇帝的一念之仁,那倒不如,那倒不如……
当然,这念头绝不能宣之于口。公主恭敬下拜: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臣亦唯有养德修身,辅政以勤,默邀天佑而已……”
当然,如若天有不佑,那本公主自己动手,解决问题,也是无可责怪的嘛!
皇帝瞥了自己的爱女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不错,有点脑子。”她淡淡道:“辅政以勤,辅政以勤,你又打算如何辅政呐?孔子说,为政者,足食,足兵,民信之。太平,三者之中,你能占到哪一样?”
“西汉时吕氏秉政,诸刘危殆,周勃等力争而不能得,唯有曲意侍奉吕后。但吕后崩逝不过月余,大臣们即勒兵入宫,诸吕遂扫灭无余,连孝惠皇帝的爱子也被诛杀。何也?诸吕虽然位高而权重,但根基浅薄轻浮,不过是仰仗着吕后的草芥而已。只要靠山一倒,不要说诸侯国虎视眈眈的藩王,他们就连京中卫戍的禁军也不要想调动一个——彼时周勃驰入北军,士卒皆左袒为刘氏,连一个倾向于吕氏的人都没有!这是什么,这才是权力的根基!”
“那你呢,太平?朕若驾崩,你能调动南衙还是北衙?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你能从自己身上求出兵力、粮食还是百姓的信心?真以为坐在朝中拉拢重臣料理政务,就算是根基深厚权势熏天了?朕不妨告诉你,只要内外稍一呼应,那要杀了你和你那些辛苦罗织来的重臣,只需要政事堂出一道手令而已!”
这几句话不徐不疾平缓沉着,却俨然比滚滚惊雷更叫人恐惧震撼。公主冷汗涔涔,几乎要软软瘫倒在地。皇帝居高临下的俯视大汗淋漓的女儿,内心却毫无波澜——既然太平已经决意涉入朝局,那显然不可能再持有那种深闺公主想当然式的权力幻想——太平资质远不如自己,如果任由她在朝中为所欲为,那恐怕用不了数月就会被居心叵测的大臣拉下水去,乃至于将皇帝精心筹谋的布局毁于一旦!
想想原本的历史中自己被武家冯小宝一张等前赴后继的猪队友拖累的惨状,皇帝的脸色不由沉了一沉。
显然,亲生女儿总不能像男宠般随意抛弃,所以选择更要慎重。正因如此,皇帝的语气毫无松缓,绝不会给公主以侥幸的余地。
震颤片刻之后,太平公终于稍稍喘一口气,伸手擦拭汗水:
“陛,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很简单。”皇帝淡淡道:“如果你没有可以仰仗的东西,就不必入朝了,否则白白送了性命而已。”
太平公主张口结舌“仰——仰仗?”
“不错,仰仗。”皇帝道:“你的大哥一哥不必忧虑,因为他们都当过皇帝,都是李唐的正统,正统就是他们的仰仗;你呢?你是打算仰仗你的那些家产,那些奉承你的轻浮士人,还是游乐宴饮中结交的那些贵戚豪门?太平,朝政不是可以轻易打算的事情,如果你没有那个能耐,朕也是庇护不了你多久的……朕总归要驾崩,而死皇帝一钱不值;真要是应对失措,那到时候你能得一个投缳自尽的结局,都算是后人还能顾及到朕的颜面了……”
轻描淡写的说完这几句惊天动地的敲打,皇帝从袖中抽出一张白麻纸,轻飘飘抛在了瘫软的太平公主之前。白麻纸上字迹俊秀而又英挺,赫然竟是皇帝的御笔:
【太平公主逃入山寺,三日乃出,赐死于家,诸子及党与死者数十人。】
皇帝与公主自午后谈到了傍晚,直至夕阳西下之时,恭候在殿外的心腹侍女才隐约瞥见公主的身影,然而定睛一看,却不由骇然:公主竟尔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僵硬;一双泛红的眸子更是目光灼灼,直欲噬人。
公主一改往日端庄娴雅的风格,大步流星踏出宫门,一把攥住了贴身侍女的手臂——这一把凶狠凌厉,力气好似虎爪,疼得侍女几乎咬牙。
如此僵立片刻之后,神色怔然的帝女突然开口:
“我的私房还有多少?”
侍女愣了一愣,正在本能思索账目,却见公主直视前方,漠然再次开口:
“有多少全取出来吧,让幕僚写一封奏疏,就说我感念陛下恩德,愿意捐献身家,收养洛阳无家可归的孤女,供她们识字……”
侍女愕然:“家主,这费用恐怕——”
“费用?!”公主压抑已久的郁闷及怒气终于爆发,乃至于狂怒不可遏制,声音竟然尖锐而又凄厉:“留这么多钱做什么?买棺材么?!”
第65章 历史教科书
大概是出于某种刻骨铭心的恨意,被酷吏纠缠许久的宰相们特意挑了个好日子来揭示周、来二人的结局——九月十五日,五品以上的京官照例在上阳宫正殿朝见天子,依规制扬尘舞蹈山呼万岁之后,皇帝刚刚温言问候两句,首相岑长倩立刻出班行礼,而后自袖中取出白麻纸,开始宣读相公一致通过的旨意。
相较于皇帝匆匆写就的那封中旨,这封敕旨曾经诸学士精心润色,词藻华美用典精深,是一篇极为高明的四六骈文。然而书生杀人以笔,知制诰的学士对酷吏怨恨已久,因此笔端巧为阴阳,虽然舌绽莲花不吐一个脏字,却实打实将涉案的酷吏全都敲入十八层地狱,再不得翻身。
可怜两位酷吏尚且被蒙在鼓里,今日上朝时犹自矜矜得意四处窥伺,在笏板后记下了不少“无礼”、“失敬”的官员,预备日后弹劾所用;而今骤然听到上谕这凶狠凌厉不留余地的攻击,登时便是头晕目眩神思错乱,仿佛被哐哐几耳光往脸上猛扇,扇得两眼金星乱冒——以国朝的制度,被敕旨申斥的官员应即刻脱冠而谢罪,力陈犬马怖惧之情。然而两人都是流氓出身,平日整人的胆量固然不少,今日突然被整,居然惊骇到张皇失措,抬腿刚想走出班列,便一脚踩中官袍下摆,葫芦一样滚到了大殿正中。
不过没有关系,酷吏们不体面自然有人帮他体面。而今破鼓万人捶,监察纲纪的御史立刻出声,喝令侍卫上前拖走了周兴——不,周灭、来丑贼这两个罪恶滔天的逆臣,当众剥下官服、摘去鱼袋,押赴大理寺看管;殿外的侍卫则赶紧呼唤马匹,要驰出宫外传旨:以皇帝办事的惯例,敕旨中其他的罪名或许还需大理寺鞠审,但改名一事却决计不能耽搁,必须要立刻通传京中,让周灭来丑贼全家都好好享受这御赐的社死时刻。
眼见周来二人挣扎而去,大殿内一片死寂。大臣们垂首肃立,默不作声,除惊吓后怕之外,都在思索这惊天动地的变故。此事诡异玄妙之处,不仅仅周来二人这快得超乎寻常的倒台速度,更在于上谕中含糊其辞,点出的太平公主揭发酷吏的“贡献”!
——太平公主!莫非皇帝的亲女儿也要涉足朝政了?
剿灭酷吏当然是好事,但自太宗朝以来朝臣们委实是被李家那前赴后继孜孜不倦的精力给搞得后怕不已。设若李武两家的女儿进入朝堂,那他们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未来会是怎样一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
还叫不叫人过日子了?
可惜皇帝的意愿从不以大臣为转移。诵读完问罪酷吏的诏书之后,宰相立刻又从袖口中摸出一卷绢帛,向朝中重臣宣示了另一则重大的消息:周灭、来丑贼荼毒京中数年,无辜被害的官吏百姓不计其数,多有家眷流落无依;公主垂念至深,因此发愿捐出手中的资产,于京中购地建宅,供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暂且容身,以图将来。
说实话,自太宗开国以来,王公宗室们为博善名搞的捐赠委实不胜其数,可尽管不胜其数,听到宰相诵读的内容,诸位大臣仍旧是惊骇莫名——绢帛上条分缕析无所不包,竟尔将具体捐出的土地、粮米、布帛菽粟等都一一造册列了出来。大家都是娴熟政事的高官,自然立刻明白了这详细周密后的言外之意:
——不是吧公主殿下,您居然玩真的?
眼见着王公贵戚居然真从身上割肉赈济百姓,那震撼简直比看周灭来丑贼打滚更为惊悚。朝中一众的朱紫高官瞠目结色反应不能,以至于大殿之中诡异莫名,只有宰相朗朗诵读的声音在栋梁之间回响。待到这响声徐徐止息,高居御座之上的皇帝才稍稍坐正了身子。
“朕是昨日收到的公主的陈奏。”她淡淡道:“虽然思虑不周,但着实也是一片诚心——也罢,狄卿,你就帮着公主料理料理这收容家眷的事吧。”
站在宰相列中的狄仁杰微微一愣,立刻察觉到背后多了几束怪异的目光。
他无声叹一口气,还是只有执着笏板出列行礼,遮挡住抽搐的面容:
“是。”
上官婉儿快步趋入仙居殿中,向倚栏眺望禁苑池水的皇帝深深行礼:
“陛下。”
皇帝唔了一声,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
“狄仁杰见过公主了么?”
“见过了。”上官婉儿垂手道:“公主向狄公展示了捐赠家产的清单,狄公看了,似乎颇为……惊讶。”
“惊讶?”皇帝的语气有了微妙的起伏:“看来太平捐的还不少?”
“是。”上官才人道:“以婢子看来,已经近乎于倾尽一切了……”
说到此处,上官婉儿也不由微微生出了诧异。她奉命带着狄相公拜见公主,亲眼见到了公主出示的那份惊心动魄的清单;狄公不过外臣,只是惊异于太平公主出手之豪奢阔绰;上官才人却是久居宫中,颇知宗室底细,而今稍稍过目这份清单,立时便觉震撼莫名——以她的估算来看,公主恐怕是将自己的嫁妆单子都尽数给折进去了!
这份慷慨委实是匪夷所思,以至于狄相公矫舌难下,旁敲侧击的向上官才人打听公主的心意:昔日沛公入咸阳,财物无所取而妇女无所幸,故范增知其志不在小;而今太平公主施展这样骇人听闻的手笔,莫不成也有什么“大志”不成?
这委实是敏感到碰也不能碰的话题,无论狄仁杰如何试探,上官才人都只能保持沉默。但沉默不能阻遏疑惑,才人愈为细想,愈觉不可理喻:且不说公主绝无这个成“大志”的才华;就是皇帝高居九宸,又怎么会允许旁人有此觊觎?
但出乎意料,当上官才人半吞半吐的交代出公主那财物无所取面首无所幸的异状,皇帝却并无被触及逆鳞动怒的神色,她只是意味不明的微微一笑:
“不错,虽然朕的女儿本事不大,但好歹还没有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上官才人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丝毫不敢掺和进这要命的议论之中。所幸皇帝远望片刻,悠悠然的转移了话题:
“朕从上苍处又换来了一件新东西。”
当皇帝决然放弃了她的工具人酷吏之后,天幕立时投桃报李,送来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偏差值。而以皇帝作风,似乎也不是那种勤俭持家善于储蓄的类型,到手后即刻挥霍一空,相当之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