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重臣们市场被酷吏钳制,当然对周来二人恨之入骨;但再怎么恨之入骨,重臣们报复起来也要讲究分寸。仅以此二人素日妄行不法的累累罪证,便是处斩十次也绰绰有余,为什么又要提巫蛊这种东西?
巫蛊是好玩的么?谋逆是好玩的么?自从汉孝武皇帝晚年闹出那天翻地覆的笑话之后,大臣们创巨痛深心惊胆寒,真正是听到这两个字都要发抖。
说出这话后,李昭德的神色中多了几丝责问的肃然。以他的见解来看,上官才人与太平公主都僻居深宫,无缘无故也不必对酷吏们下这斩草除根的狠手,想来是狄仁杰为了万无一失,才特意在“参谋一二”时塞进了私货。
虽然塞私货整酷吏这种事大家都喜闻乐见,但牵涉太广也是个忌讳呀狄公!
狄相公显然领会到了同僚无声的责备。他沉默片刻,才艰难吐出实情:
“这几句话是陛下让加的。”
李昭德先是愕然,而后大惊:“是圣人让加的?!”
如果是皇帝亲手所加,那意味可就截然不同了。李昭德将文章再看了一遍,读到“潜置巫蛊”时,真是倒吸一口凉气,从头冷到了脚。
“若这——这真是陛下的意思。”他艰难道:“那朝中的酷吏,恐怕要被一网打尽了……”
巫蛊窃国这样的罪名实在太大,但凡与周兴来俊臣往来的同党近臣都会被牵涉其中,绝无一丝翻身的可能。如此株连网络斩草除根,皇帝花费数年所培育出的酷吏集团顷刻间便将冰消雪融,一扫而无余!
扫灭酷吏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皇帝的态度如此强硬坚决,却又令李昭德不寒而栗——酷吏佞臣本是制衡宰相的棋子,但现在皇帝主动将钳制朝堂的工具销毁殆尽,又靠什么来维护平衡?
平衡破坏后天下动荡,必将危及每一个官僚的利益。李相公高瞻而远瞩,并不为政斗中这区区一场的胜负而沾沾自喜,反倒是想起酷吏垮台后不可阻遏的风波,不自禁的生出了忧虑。
但狄仁杰依旧保持了平静:“毒蛇噬腕,壮士断手,陛下为求天下大治,舍掉一些妄行不法的臣子,也是常有的事。”
李昭德:…………
说实话,要是以数月之前的政局,那李相公大概听到这“天下大治”四个字都会想笑——就皇帝登基以来的做派看,与明君治世不说若何符节,至少也是毫不相干;但现在骤然听到此语,李相公反而迟疑了:
自上月以来,皇帝的作风的确大为变更,不但为宰相们加担子压责任人人安排了连轴转的福报,自己也一改往日游幸饮宴燕居取乐的习惯,渐渐也开始操劳政事,朝乾而夕惕,夙兴而夜寐,竟隐约有了往昔麟德年间君臣励精图治、再立贞观遗风的模样!
不,比之往昔麟德年间的善政,皇帝而今的举止更要激进、猛烈到不知何几——当年天皇天后再忧心国事,也依旧是劳中有逸,游乐召幸从未放松;但而今炎炎暑日酷热难当,皇帝居然还坚持在上阳宫听政理事,通宵达旦未曾少怠,这份勤政当真是连太宗文武圣皇帝也难以企及——太宗好歹还得养一养气疾呢。
……好吧,主要是宰相们为酷暑所苦,委实也想有个休憩的余地。
李昭德迟疑片刻,终于喃喃出声:“陛下的求治之心……似乎也太急切了。”
不错,以数月间种种的迹象看,皇帝孜孜求治、力图振兴的决心已然确凿无疑。可决心归决心,在数十日内大刀阔斧动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太激进了一些?
虽然都知道陛下很急,但陛下能不能不要这么急?
大概是被前朝隋炀帝搞出了心理障碍,大臣们一般都不太喜欢这过于操切的急急皇帝。李昭德开口之时,语气也颇为不自在。
但狄仁杰只是摇了摇头:“这又谈何急切?圣人往日行事的作风,不都是如此么?”
李昭德瞪圆了眼:“往日的作风?!这如何能与往日相比!”
往日是什么时候?那是与皇帝争权与李氏争权与臣下争权,生死攸关不容丝毫懈怠的时候!而今,而今这——
李昭德忽然闭上了嘴。
皇帝为什么在日常理政中表现出这样匪夷所思的急切?莫非——莫非她又到了某个生死攸关,容不得半点急切的时候?
皇帝拂袖挥开一个锦盒,盒中的绢帛飘飘飞出,徐徐降至地面。
大概是破防实在太深,纵然城府深沉如皇帝,也在反复的折磨中爆发出了摄人的怒意
“又是诗,又是诗!”她咬牙而切齿:“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多数不完烧不尽的诗!”
心腹的宫女们跪坐一地,惶恐俯首不敢仰视,都在胆战心惊之中屏息而凝神,战栗着不敢发出丁点声响,深恐为愤懑的女皇所迁怒。
——在领略了“天命”那无限美好的前景之后,女皇心痒难耐,不能自抑,三番五次的要求天幕透露更多未来“盛唐”的细节,方便她能居中决策,做好这个允诺的明君;而天幕亦毫不客气,果断的施展手腕百般诱惑,试图榨干女皇最后一分偏差值。
当然,以女皇现今的偏差值储备,纵使倾家荡产,也绝不能窥伺未来的只言片语,因此天幕故技重施,隆重推出了曾在孝武皇帝处撞得头破血流的盲盒制度——武皇帝手气横绝五千年莫可比拟,咱认栽也就罢了;则天皇帝也能有这样的运气不成?
天幕阴损的计划果然没有差错。虽然女皇的运气大大好于常人,但依旧敌不过特意调整之后的概率。她一心想窥伺“盛唐”的未来,而盲盒果然也回馈给了她盛唐最为流行与辉煌的创作:
唐诗当然是美得无可比拟,但对于汲汲求取治世妙法的女皇而言,未免就过于鸡肋了。而近日她辛苦催促御史清点田亩,好容易有了一点积累的偏差值,但现在在盲盒上?一空,在茫然悔恨之余,难免有些不可遏制的狂怒。
——朕怎么就管不住那开盒子的手呢!
但现在生气也是无用了。武皇瞥了一眼身边硕果仅存的那个锦盒,一时再没有打开的兴致。只是盘腿坐在蒲团之上,阴沉着脸扫过那些被她用珍贵的偏差值兑换来的废物:
《清平调》、《长恨歌》……
——诗歌,诗歌,又是诗歌,朕明明索求的是盛唐之世的情报,怎么塞过来的尽是些吟风弄月的废物!
上苍也这样糊弄朕吗?上苍居然也玩弄心术么?!
皇帝愤懑惊愕,难以置信。但盘坐压抑良久之后,终于还是开口吩咐宫女:
“给朕把那些东西捡来!”
——终究是花费重金换来的宝物,难道就这样烧毁了不成?
跪坐于前的上官婉儿赶紧起身,小心收捡绢帛后膝行而前,双手奉于圣人。
皇帝揭开一张,赫然只见飘逸灵动的【清平调】三个大字,下面标注着“李白”。
皇帝只是扫了一眼,便不觉冷笑出声:“应制诗?无聊透顶——”
她不由眯眼再看了一眼,纵然在怒火下心存偏见,还是不得不暗自点头:词藻比喻倒是无可挑剔。尤其‘云想衣裳花想容’——双关之处,委实绝妙,但怎么只见烘云托月的旁笔,却不见描摹相貌举止的直笔?莫非写的是宫妃帝女,有所忌讳?
皇帝沉吟片刻,抽出绢帛折好,又掀开了下一张。
——《梦游天姥吟留别》
这一篇杂言古体诗实在有些长,但皇帝却表现出了破防以来罕见的耐心,竟尔从头一一读了下去。自“海客谈瀛洲”开始,一气顺畅往下,待到“一夜飞度镜湖月”时,皇帝才稍微停了一停,仰头揉捏鼻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歇了少顷她低头继续,等念到“且放白鹿青崖间”时,女皇终于忍耐不住,不觉脱口而出:
“耶耶的,居然写得这么好!”
上官才人跪坐在下,确凿无误的听到了皇帝这句低低的叫骂,立时瞠目结舌惊恐恍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侍奉皇帝已久,当然知道陛下的习惯。女皇虽然是贵胄出身,但早年流落感业寺中无可依靠,也曾经在洒扫的仆妇口中学过不少市井的村骂。只是多年来养尊处优,早已经将往事深匿心间,唯有在最为激动亢奋之时,才会脱口骂出脏话。
换言之,这篇长诗从另一个层面破了皇帝的防。
皇帝瞠目凝视绢帛,一时之间仍旧有些不敢相信——她熟读经史,颇有诗才;但正因为颇有诗才,才会在一眼之间受到如此强烈的触动。所谓外行看热闹而内行看门道,寻常粗人或许只能欣赏这篇长诗的清新俊逸不拘一格,但皇帝这样熟稔诗赋的高手,却往往能拨云见月,直抵本质,感受词藻与框架之后那种莫可比拟的强横笔力。
的确是强横绝伦的笔力,能令寻常诗人面色如土的强横笔力。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深,于诗词一道愈有钻研的高手,反而愈会被这样的笔力震慑,在目眩神迷中只能矫舌不下,骇然发出难以自制的惊叹——比如骂一句脏话。
皇帝抖开绢帛,在长诗的结尾处发现了熟悉的名字:
【李白】
在这样雄奇瑰丽的诗篇刺激下,女皇的记忆力快速复苏了。她隐约记起,这似乎是天幕在批判自己那宝贝孙子玄宗时提过的名字——【李白、杜甫、孟浩然,都怀才不遇……】
等等,怀才不遇?
女皇猛然意识到了关键。
——说实话,一开始听到这天幕以盛唐诗坛的遭遇来批判玄宗不善用人时,女皇其实还不以为意。毕竟天下纵有贤能卓异之士,也要锥处囊中,才能脱颖而出;说不定自己这好大孙口味不同,并不喜欢以词藻诗赋取人,才会有如此之多的沧海遗珠呢?
但而今看到这篇文章,皇帝才迅速察觉到了不对——仅凭这“李白”的诗才而言,那已经不是什么锥处囊中,才能脱颖而出的问题了!
这种暴烈、旺盛、张扬到肆无忌惮的才华,这种飘逸高举、浑然不似凡间的诗篇,那都不需要什么慧眼识珠、仔细评鉴了。这个级别的美感猛烈得就像一个逼斗抽在脸上,只要稍微有一丁点正常审美与感知能力的人,都只在如此强悍而狂猛的美学面前头晕目眩,被震慑得言语不能
——所以他到底怎么会“怀才不遇”的?
人与人之间的审美或许是有壁的。但李白的诗歌委实已经超越了个人主观的限制,而几乎进入到了某种美学至高的领域之中,拥有了类似于“标杆”的地位——换言之,如果玄宗不懂得欣赏这样的诗,那一定是玄宗的审美有问题,正所谓粗鄙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不过,女皇的宝贝孙子玄宗倒未必没有领会到李白的才华。他不是还让此人给自己写了什么《清平调》么?
但都已经留意到才华了,自己这宝贝孙子又是怎么让人家“怀才不遇”的呢?
女皇百思不得其解,刹那间大感困惑。
——要知道,当年她读骆宾王为徐敬业所做之《讨武氏檄》,尽管被从头到脚喷得一钱不值,但第一反应都是大为惋惜,痛惜这样的人才不能为己所用;如若骆宾王不曾依附叛逆,哪怕桀骜不驯口出妄言,皇帝都愿意给他一个学士做一做;全当养才而已。文章能写到这个地步,那必然是可以光耀千古永垂不朽的人物;难道对待这样的人物,都要吝惜那点官爵和禄位吗?
说难听点,武家人都还能在朝中当高官呢!
皇帝疑惑茫然之中,隐隐却也意识到了天幕当日批判玄宗作为的真正缘由。管中窥豹,如果这样炽热而又超凡脱俗的诗才都会被自己的宝贝孙子当面错过;那么,他在选拔治国之才时的眼光,还用得着多问么?以这样的眼光治理天下,那天下的局势还能细想么?
一叶落而知秋风之将起。仅仅两篇诗文的对比之中,便可以清晰看到未来某种狰狞的真相!
皇帝沉吟片刻,毫不犹豫的拎起了上官婉儿手中的绢帛,一一从头仔细读过。
果然,仅仅翻阅数篇之后,便让皇帝发现了宝藏:
《长恨歌》,白居易。
“汉皇重色思倾国……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汉朝哪个皇帝有姓杨的宠妃?你这是在阴阳怪气谁呢?
不过以汉代唐是常事,而最为关键的恐怕是这姓杨的妃子。
皇帝稍一沉吟,掠过了长诗开头那富丽而又华美的铺陈,无视皇帝与妃嫔富贵而又旖旎的缠绵,一目十行径直往下,终于看到了最厉害的关键: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西南行,西南行?!朕的那个宝贝孙子,不会连长安都丢了吧?!
第63章 视频片段
皇帝面无表情,仔仔细细读完了《长恨歌》。大概是被“西南行”给击穿了下限,她的承受力大大提高,唯有在读到“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时,才稍稍抬了抬眉。
显然,后面皇帝聘请方士上天入地寻求爱妃的浪漫桥段,就实在没有必要倾注什么精力了。仅仅提炼出原诗在渔阳之乱的急转直下的描述,她隐约也猜出了这首长诗的主旨,以种种迹象来看,似乎诗人并不是要讥讽自己(毕竟母家姓杨,女皇未免有点过于敏感),而是以曲笔写了自己那好大孙的光辉事迹。
就只言片语判断,他的好大孙应该是宠幸了某位姓杨的妃子(虽然长恨歌中将二人的相处描绘得缠绵悱恻妩媚动人,但女皇同样也是诗人,还是笔力颇佳的诗人,当然知道诗人兴致所至可以编造出怎样匪夷所思的胡说八道,所以爱情不爱情的听过就罢,徒留审美价值而已),而后在漫长的怠政中激发了渔阳边将的叛乱,并被迫放弃长安,逃奔至西蜀避难。从诗歌中那位杨妃的遭遇来看,恐怕她的亲戚还被卷入到了叛乱之中,才会激起六军的义愤,惨遭杀身之祸。
女皇掌握的情报与脉络何等丰富?仅仅只是无意透露出的一鳞半爪,她已经能浮想联翩,推测出无数历史进展的可能,乃至于隐约窥伺到了自己所殷切渴求的那个未来。
等等,如果一首诗中都能窥探出这么多的消息——
皇帝倏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捡起了长桌上硕果仅存的那个盲盒,啪嗒打开。
果然,在叮咚一声之后,盲盒中浮出了耀眼的金光——
【盛唐之音的绝唱】
天幕娓娓的声音响了起来
【在古老的希腊神话之中,主宰艺术与美的女神缪斯拥有着两幅面容——她是太阳神阿波罗的下属,因此情操高尚、举止文雅;但在更多的时候,她却被酒神狄俄倪索斯所影响,往往变得疯疯癫癫、莫名躁动,永远超出凡人的意料之外。
当然,这种神话的创造与其说出于虔诚,倒不如说出于疑惑。古希腊人仔细的观察诗歌舞蹈戏剧及一切的艺术,但无论怎样以理性思考,都实在不能在这些千姿百态的美丽中找到什么规律。最后他们只好放弃,并在郁闷中下了自己的结论——既然艺术如此不可理喻,那想必司掌艺术的神明也是同样的不可理喻吧?
这种结论自然有点莽撞。但在回望唐初至盛唐那一段光景时,恐怕华夏的后裔们也会生出相似的疑惑——虽然都是在整个文明与社会昂扬向上,“中国之强前所未有”的时候,但仅以文艺而论,短短数十年之间,这数量的差距未免也过于悬殊了!
说实话,太宗朝虽然还沉浸于六朝宫体诗的窠臼中无法自拔,因为名家寥寥,但至高宗、则天两朝,虚浮、绮靡而妖艳的诗风被洗涤殆尽,新的文艺已然吐露新芽。相对于六朝至唐初的颓靡而论,无论是高宗朝之初唐四子,则天朝之“文章四友”、“吴中四士”、及陈子昂等,都算是超拔而杰出的当世之英,足以煊赫千古的凛凛文笔。即使将来千秋万代之后,初唐凭着这么几位人物护体,都可以在文坛中横着走。】
皇帝立刻从蒲团中坐起了身——当日她以皇后之尊,召集善诗工文的学士集于北门处理政务,一面是为了另辟蹊径,借吟咏词赋打造干政的班底;另一面却也是对诗词歌赋真心喜爱,念念不能忘却。当日她聆听骆宾王之讨贼檄文,尚且遗憾感怀,乃至责备宰相遗漏了贤人;更何况而今骤然听到这么一长串能横扫文坛的名字?!
——天可怜见,中古时代通讯闭塞之至,纵使尊贵如皇帝,除特意探查细问之外,其实也很难知道京城以外的变动,不过是井口稍微大一点的青蛙而已。迄今为止,什么“吴中四士”,皇帝真正是闻所未闻,一无所知。
正因为一无所知,所以骤然听到这个称谓,女皇才不由生出了由衷的喜悦:如果这“吴中四士”竟尔与陈子昂有并列的资格,那么管中窥豹,他们文章的水平便可以想见了!
这样的贤人流落在野,反而是宋之问一流的货色居然高居庙堂——这合适么?这绝不合适!
往日没有可用的人选,容忍宋之问在朝也就罢了,好歹还能写两篇文章。但如果连写的这两篇文章都可以替代,那倒不如——
【不过,相当遗憾的是,虽然以上十几位高士的诗文脍炙人口,但作为孕育出如此高士的初唐,却往往在文学史上显出莫名的黯淡,甚至从来不以文学兴盛而闻名。
原因倒也很简单。初唐虽然出人才,但七十年培育十几位顶尖诗人,这速度倒也只能算是一般的高产。可紧随其后的盛唐玄宗朝呢?那已经是什么高产不高产的问题了——那是母猪产猪仔,一窝一窝的往外生诗人——而且还都是质量高得出奇,横扫文坛无敌的那种诗人!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盛唐生产高质量诗人的效率都太离谱了。如果文坛之后真有某位艺术的女神在主宰,那么只能怀疑她大概是在玄宗即位时烂醉如泥,于是随手抛洒弃置迤逦,竟尔把天上最为珍贵的瑰宝这样随便而又散漫的堆砌在人间,以至于开元至天宝这短短二三十年里,能够辉耀千古的诗人居然一口气冒出了这么多!
说真的,如果这位神明稍有理智的话,那么纵使要以文艺为这伟大的点缀气象、渲染光华,赏赐给人间一个李白,也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吧?如若再加上王维、老杜、高适中的任何一人,那简直已经是天恩浩荡,足够后世感激一千年之久了。可她怎么——可她怎么能这样的奢靡无度,居然把这么多年的积蓄,一口气挥霍殆尽呢?
所以,也无怪乎清代的诗人品评历代,会表现出那样的嫉妒,甚至质问“造化有私”了——是啊,无论以何种偏向品评诗歌,盛唐都可以在前十席拿下保三而争五的位置;千古名作的密度居然高到了这样吓人的地步,这难道不是造化有心的偏袒么?
从各种角度来说,这种繁荣都是匪夷所思、超乎常理的。但有趣的是,历史缔造盛世时从不在乎什么常理。或者说,恰恰是这种超乎常理的繁荣,才能奏响超乎常理,高亢而又激昂的盛唐之音。
不错,要以常理与来约束这种强盛至极点的盛世之音,总是显得苍白而无力的。当我们回首盛唐时,所注目欣赏的,不恰恰也是那些突破一切旧有的规范与约束,不可预计且不可欣赏的美么?
——譬如李白。
从各种意义上说,尽管才华高逸的诗人不胜枚举,但盛唐之音最为强烈且深刻的印象,当然来自于李白的诗歌——那种超乎于一切想象、痛快淋漓而天然自成的美;那种可以欣赏却绝不可效法的极致天才;那种蔑视一切并创作一切的慷慨激昂,虽是诗风的映照,又何尝不是时代的映照?文艺得风气之先,当李白在他的诗歌中抒发那飘逸而高举的仙气时,托负着他青云直上的,难道不正是盛唐的狂飙与飓风么?
龚自珍点评李白,称“屈、庄实二,不可以并,而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本三,不可以和,而和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其中儒、仙、侠一句,前人早有阐发,不算新奇;但唯独对李白屈(原)、庄(周)为一的见解,却真正是老辣而又精准,一针见血的点出了诗仙作品最为关键的本质。
不错,李白真正超凡脱俗之处,恰恰在于他那并屈庄而为一的美。他或许还缺乏庄子那深刻的思辨与屈原那雄浑纯粹的情感,但在其天才的作品中,则无疑已经将庄氏的飘逸轻灵与屈子的激越奔放合二为一,描绘出了同样瑰丽且奇伟的想象。
……可是,奇怪之处也正在这里。毕竟,龚自珍言之凿凿,认为屈、庄的风格,是决计不可合并的。】
女皇皱了皱眉。
她也是颇有才气的诗人,但正因为颇有才气,才能一耳朵听出关键来——这所谓的“屈、庄实二,不可以并”,看似武断且无稽的判断,实则却有极深的洞见;显然,那位“龚自珍”也是眼光极为精准老练的人物,判断毫无差池。
但为什么这“李白”却偏偏能合二为一呢?
【当然,这所谓的“不可以并”绝非是什么审美倾向与笔力的问题——屈子庄子都是文学史上开天辟地的绝顶宗师,绝不必对他们的才气有什么怀疑。他们之所以执守于自己的风格而不能兼得,原因并不在于审美的情趣,而在于某种深沉且不可兼容的价值倾向。
所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于庄子而言,他文字中那种凌凌然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汪洋恣肆而无所凭借的自由与潇洒,唯有在遗世独立的离群索居之中才能获得。
出世的孤寂静是庄子美学的根本,一旦入世,人心就会沾染感情;一旦沾染感情,那飘逸空灵的美便一去而不复返——逍遥与飘渺与其说是文字修辞的技巧,倒不如说是主观精神的自在;血淋淋的实际却永远是黯淡而黑暗,如若倾注了过多的情感,遭遇了太为真挚的共情,那么在憔悴与悲愤的心境之中,还如何能乘风而起,飞扬而横绝四海?
现实的引力实在是太沉重了,足以令一切飞扬跳脱的梦想都砰然坠地。
但对于屈原而言,他无上的美却恰恰在于他的深情。屈原的想象同样瑰丽灿烂,汪洋恣肆处绝不逊于《逍遥游》;但纵览《天问》、《九歌》、《离骚》,无论诗人如何的歌咏山精鬼魅神明魂灵,可徜徉于光怪陆离的彼岸神国之时,却始终念念不能忘却“哀民生之多艰”、“民离散而相失”,情深不知所起,但屈子牵系凡间的乱离与纷扰,却永远不会有庄周那样的自由。
概而论之,庄子出世而屈子入世,庄子忘情而屈子深情,两人都在美学上抵达了某个不可逾越的高峰,但正因为是不可逾越的高峰,因此彼此可以瞻望可以欣赏,却绝难融合——忘情者如何深情?入世者如何出世?强行汇合寒冰与烈火,唯有走火入魔而已。
所以,所以自《风》、《骚》以来数千年,有人取法庄周而有人师从屈子,深切参悟各有所得,都能写出洋洋洒洒名垂千古的不朽巨作。但从没有人能跨越这深情与忘情的界限,兼备这两种文学的瑰丽与飘逸。毕竟,向沉重现实倾注感情,则心灵永远不得自在;心灵如若自在,则难免忘情于沉重的现实,这不应该是文艺的铁律么?
——除非,除非现实不再沉重,而足以令想象振翅而飞翔。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盛世的底色。
文艺为时代之先声,再出色的诗人也不能唱出脱离于时代的歌。李白之所以能兼有屈、庄之美,正因为那飘扬高举、恢弘不可一世的盛唐。至玄宗开元全盛之时,“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天下无贵物”,海内富实而社稷治平,整个华夏的文化与经济臻至了它的鼎盛,乃至于几乎接近了儒家梦想中“三代”的政治。
在这样的鼎盛之下,一切仿佛都是明朗、轻快而又无拘无束的,短暂的挫折无碍于长久的美好;时代绚烂飞扬的少年气概勃勃腾发,而现实竟然表现出了繁盛下的温柔。所以当诗人以饱满炽热的感情注目这个世界时,他竟尔能不被粗粝的现实所伤,依旧保有某种天真。
只有这种近乎于纯稚的天真,才能同时驾驭屈原的瑰丽与庄子的超脱;但也唯有繁华强盛到匪夷所思,以至于短暂超出了几千年常理的时代,才能孕育出这样的天真。一旦那个时代过去了,那么再充沛丰裕的才力,也无法回顾那样的气概,所谓“文章关气运,非人力”,诚斯言也。
所以,李白只是盛唐的偶然而已。所谓“青莲兴会标举,非学可得”,那是可能而不可习、可至而不可悟的天才之美。这样的美在历史中是昙花一现的,正如盛唐在历史中昙花一现。
在开元数十年如梦的盛世之后,唐人的诗歌亦随之大变,渐渐尚俗而尚怪。现实再次变得残酷而严苛,于是归隐与入世的矛盾再次显现,尽管入世的经纶已然不绝于口,但审美的意趣却转而青睐于细腻而华美的情感。
这当然是一种千姿百态的美,但尽态极妍的华美之后却是惨淡的现实——文人们的目光已经远离了沙场远离了边疆,远离了错综复杂却生机勃勃的人世间,而更多专注于某种狭细与舒适的心境;征服与开拓的心境日渐消磨,转而演变为逃遁与孤芳自赏的自爱与自怜,对纤细柔媚情感无止尽的探索与品味。
这种风气自中唐而始,终至浩浩汤汤的历史潮流;纵有元、白等人逆势而为,也终究无力挽回这必定的趋势。而这趋势的结局,稍有常识的人都该清楚了……不错,宋化已然不可逆转,而纤细柔媚的宋词即将诞生。盛唐的气运已经终结,人力无所能为。
甚至而言,终结的又何止是盛唐的气运呢?当宏大、开阔、进取的唐人之心渐渐化为封闭、纤细而敏感的宋人气质,原本寄托志向的诗歌便必将走向没落,要为更细腻新巧的词腾出舞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朝之后,诗歌的高峰也再不可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