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才人立刻下拜,恭敬接过了侍女捧来的锦盒——自数十日前天现异象以后,被迫围观皇权底裤朝廷黑历史的诸位女官多遭软禁,唯有上官婉儿应对称旨,被留在皇帝身边料理与天幕有关的机要事务,算是专职的秘书。天幕所泄漏的消息往往匪夷所思,迥然超乎意料之外,也唯有上官才人这样的心性,才能沉稳应对,滴水不漏。
可纵然心性沉稳,上官才人在打开锦盒之后,双手仍不由微微一颤。
盒中只有一本崭新的暗红色薄书,封面光亮而又平整,一行横平竖直的大字闪闪发光:
《普通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
眼见此物在前,上官才人的呼吸都不由微微一滞。
她侍奉皇帝料理机务,曾经有幸见识过天幕为诸多“奇珍”开列的价格,样样都是把人当肥羊在宰;而诸多贵到骇人听闻的书籍图纸之中,那几本“历史教科书”的开价更是屹立山巅傲视群雄,俨然绝非常人可以触及,真正是看了都叫人头晕目眩。
——所以陛下到底是怎么换到这样奇珍的?
莫说皇帝而今的储蓄远远不够,即使用上上苍所谓的“子孙贷”,也不过杯水车薪而已。天幕曾展示过皇帝诸位子孙的光辉成就,当场便将女皇噎得险些破防,只能闭嘴言语不得;回首看看人家老刘家那高到出奇的皇帝水平,只能翻白眼而已。
换言之,唐代皇帝的子孙贷业务,在天幕这里只能被评为质量低下的次级贷款,压根是借不出来什么东西的……
上官婉儿诧异莫名,竟尔冒险翻开了那光滑鲜亮得出奇的封面。而仅仅是抬眼一扫目录,她便恍然领悟:原来这上苍所赐的“教科书”也划分为不同的阶段,这一本薄薄的册子,不过从秦朝笼统讲到唐初而已,往后则只字不提。
果然,皇帝悠悠开了口:“朕算了算手上的那点偏差值,除了应付急事必不可少的储蓄之外,也只够兑换这本小书……不过,朕索取这本小书的时候,上苍的态度却颇为暧昧,似乎以为这本书已经没有什么价值,所以开价相当低廉。”
上官婉儿:……
——陛下,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就是天幕的态度……其实是对的?
纵然是“天书”,但一本不过笼统叙述前朝历史的天书,而今还能有什么用处?即使反复钻研寻根究底,也不过只能追觅一点蛛丝马迹,与消耗的偏差值相比,未免……不太上算。
当然,上官婉儿决计不敢在皇帝面前腹诽。她恭恭敬敬翻开书页,扫过天书上平直板正得近乎诡异的字体,却见边角处墨迹淋漓,竟然是皇帝亲笔所写的批注。上官才人心下一凛,赶紧注目细读,但仔细一一浏览,越读却越觉迷惑:原来皇帝一页一页反复注释,却并非品味书中微言大义精深妙论(虽然这天书文字朴素,委实看不出什么“大义”),而是——而是在数字数!
【汉高祖至文帝、景帝:共六百二十一字;
汉武帝:三千八百三十二字;一千余字叙述推恩令及对匈之战、一千余字叙述丝绸之路,一千余字叙述盐铁专卖及冶铁的进步
汉武帝以后西汉诸帝:一百零五字】
对比惨烈鲜明到这个地步,哪怕傻子也能看出其中的巨大差异。上官婉儿当然不是傻子,她心中咯噔一声隐约有所悟,赶紧翻开了之后的书页——果不其然,东汉煌煌两百年国祚之中,被提到的不过光武、明、章三位皇帝,而三位皇帝的字数加在一起,竟然还不到蔡伦造纸术的三分之二!而能——能与蔡伦篇幅媲美的,也唯有班定远弃笔从戎征西域、窦固勒石燕然而已!
一个太监,一个外戚,一个边将,三人居然能占到东汉一班以上的篇幅,这用意简直令人心惊胆寒,不可细想——所谓读史以明志,这本天书所要宣明的,又是何等的志向?
这种倾向比之皇帝的黑历史更可怕一千倍一万倍,是实实在在不能为传统史观所容忍的可怕议论。上官婉儿毕竟是宰相根苗见识深远,仅仅稍微想了想字里行间那隐约暗示,两条腿已经要忍不住左右打颤。
但她到底是顶住了,咬着牙往后翻阅。果然,在东汉、三国篇以后进入魏晋南北朝,天书的倾向再次展示了出来——五胡十六国兼南北朝统共两百余年,兜兜转转近百位皇帝僭主,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加一起只在这教科书中混了个百来字的篇幅,而书里图文并茂长篇大论,在洋洋洒洒的介绍什么呢?
《齐民要术》!祖冲之!圆周率!
最让上官才人绷不住的是,书中介绍祖冲之儿子祖暅的什么“祖暅原理”,居然都有五六十字,比整个五胡十六国加起来的牌面更大……
——所以祖冲之到底是谁?
可怜上官才人熟稔文艺,虽然饱读诗书,但毕竟历史局限,委实只是个出色的文科天才而已,纵使瞠目结舌想了半日,也想象不出这祖冲之是何等超凡脱俗的风流人物;至于细看这“祖暅原理”,更是头晕目眩,难以自持。
但皇帝并未给上官才人喘息的时间。她头也不回,只是平静出声:
“看完了没有?”
上官婉儿立刻伏地:“婢子……婢子粗粗看了一遍。”
“有何感触?”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震得上官婉儿微微一颤。所谓食肉不食马肝,这委实是敏感得连想都不能多想的东西。可皇帝垂询,她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搜索枯肠:
“婢子,婢子以为,这本‘天书’排篇布局间别有言外之意,似乎——似乎与凡俗不同……”
毕竟是来历高深莫测的天书,上官婉儿昧着良心胡说八道,到底不敢形容为“离经叛道”。
皇帝淡淡道:“什么言外之意?”
“婢子见这天书中详略有别,多多叙及开西域、征匈奴的往事;想来,是有意偏重于开疆拓土的边功,重视大一统之功业……”
说到此处,上官婉儿稍稍呼一口气,才终于鼓足胆量,说出关键:
“此外,天书似乎格外注目于所谓的……技术。”
是的,“技术”!这才是书中最为离经叛道的部分——如果说开拓边疆为文人所恶,却还能博取武将的青睐;那么天书对祖冲之蔡伦等人超出预计的推崇,就完全是超出于一切传统的史观,俨然跳出于轮回之外了!
祖冲之蔡伦等人擅长的是什么?算学、造纸、建筑,所谓“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这都不是什么反对与否的问题了,技术这等小道千百年来都被视为雕虫末技无足挂齿,那是连被大儒们反对批判的资格都没有,干脆就是被无视的小透明。
可就在这薄薄一本天书之中,这些雕虫小技却却俨然高居青云之上,不但可以与征匈奴开西域的伟大边功相较,甚至一举超越了无数帝王将相贤良奸佞,纵使光武、明、章,亦只能瞠目其后,仰观那些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
这些——这些东西……有这么要紧么?比皇帝,比皇权,比贤臣小人都更加的——要紧?
上官婉儿心中乱跳,垂目不敢直视。哪怕仅仅是顺着天书的逻辑往下稍微一堆,都能瞬间联想到一大堆令她心惊肉跳、胆寒到不敢出声的东西!
但皇帝似乎浑不在意。她甚至轻轻冷笑了出声。
“总结得不错。”女皇柔声道:“说起来,这本书只截止到唐初为止,但唐初煌煌几千字之中,提到太宗皇帝彪炳勋业的也不过区区千余字而已,其余大多都在叙述什么‘曲辕犁’、‘耕田法’——喔对了,还有玄奘大师西行取经的往事。虽然这书中还没有提及朕,但仔细想来,就算沾到朕一星半点,恐怕篇幅也未必及得上玄奘这个光头和尚……”
上官婉儿的面颊不由微微抽搐。
但以这天书的风气看,皇帝这的推测显然大有道理。所以上官才人只能闭嘴不言,伏地装死。
女皇又道:
“不过,这天书倒解了朕极大的疑惑——先前见到这天幕时,朕还心存疑虑,害怕上苍会为了李唐降罪。但而今看来,大汉十数位天子的地位竟尔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太监,恐怕上苍是真没把这人间的皇位变更放在眼里……也无怪乎这天幕这么从容镇定,甚至都不愿意过问李唐宗室一句——哼,恐怕将来朕在这‘天书’上的地位,也不过寥寥数句而已。多半还是什么边边角角的课外材料,补充练习。”
说到此处,纵然女皇心志坚定,语气中也不觉多了怨意——在兑换来天书之时,皇帝还曾兴致勃勃跃跃欲试,自以为称帝后必然能在史册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仔细翻阅天书,却越看越是心凉——虽然书中尚未叙述到武周,但自先秦以来数百位君主,除了秦皇汉武唐宗能侥幸有个单独篇章,昭帝宣帝章帝能沾沾臣子开边拓土的福气刷刷存在感,其余寻常皇帝都只能什么“课后复习”、“材料阅读”中若隐若现,挤个大通铺了事……
所以天幕干嘛要操心凡间皇位的更迭?横竖换来换去也不过是书中寥寥几行文字而已!
这事实委实冷酷得令人沮丧。但女皇毕竟是女皇,在尴尬与沮丧之余,却也敏锐捕捉到了天书那鲜明到几乎一眼可见的倾向。秦皇汉武唐宗的长篇大论浓墨重彩,是以其不世的功业书写,而今时殊事异,再也不可效仿;但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她未尝没有另辟蹊径的机会——
皇帝眯了眯眼睛。
显然,蕙质兰心聪明绝顶的不止皇帝一个。上官才人伏地瑟缩了片刻,终于小心从地上抬起头:
“陛下,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女皇平静道:“太平既然要捐资设学,那未尝不可以教出第二个祖冲之。”
她徐步转身,挥舞拂尘敲打栏杆,玉石相击清脆悦耳,仿佛是不成曲调的奏鸣。
“上天是不会在意朕的。它不会在意朕的皇位,更不会在意朕的生死。在上苍眼中,除了数位留名千古的君主以外,这所谓高高在上的皇位,想来也不过是蝼蚁而已吧?蝼蚁当然无足可道。”皇帝语气轻柔而又舒缓,轻描淡写的抛出了足以令一切儒生嗥叫昏厥的可怕论调:“不过,上苍也有在乎的东西呢……它在乎什么?它在乎祖冲之,在乎蔡伦,在乎那些无足挂齿君子不为的雕虫小技——喔不对,在天书看来那不叫雕虫小技,那叫什么来着?”
皇帝侧首思虑片刻,终于一字字字正腔圆的背出了那句古里古怪、浑然不可理解的格言: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不错,那叫科学技术。当然,朕不太明白这‘科学技术’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既然上天在意科学技术,那朕就可以给它科学技术!上苍怎么看待皇帝,那无关紧要;但只要朕有了这‘科学技术’,那么上苍也必须要顾怜朕!”
——说到此处,终于图穷而匕见了!
不错,皇帝果然是皇帝,阴损狠辣心计无可比拟的皇帝。即使在天书那匪夷所思史观的震撼之下,皇帝依旧意识到了字里行间所泄漏的破绽——不仅仅在于天书中对祖冲之等人非同寻常的青睐,更在于习题与材料中反复诘问的疑难:
——为什么华夏古代的技术如此领先,却在数百年后逐渐落后呢?
这所谓的“李约瑟之问”在课后的题目中不断出现,其后隐藏的痛苦与悔恨简直昭然若揭;仅仅阅览这天书的编排,都能领略到编者在写作时那不可自抑的巨大心结:
怎么会落后呢?为什么会落后呢?
皇帝回答不了这样的疑问,但她可以利用这个疑问。上天或许不在意皇帝的死活,但它能不在意祖冲之祖暅的死活吗?只要——只要女皇手上握住了第二个祖冲之第二个祖暅,那么,仅仅为了照顾它视若珍宝的那些“科学技术”,那些“华夏科学文明的萌芽”,上苍也必须要保住她这个皇帝!
这叫什么?这叫挟天子以令——不对,挟技术以令上天!
上苍承受得起那个打断技术进步的历史责任么?如果承受不起,那是不是可以稍稍照顾一下皇帝?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意。
与此同时,上官婉儿微微一愣,终于软软瘫倒在地,再也维持不住仪态。
——显然,在领悟了皇帝的用意之后,即使上官才人,也承受不住这算计上天的疯狂了……
煌煌上苍,也是可以谋算的么?
皇帝并未理会心腹的惊惧。她特意将上官氏招来,殷殷交代这样详细的底牌,当然不是为了倾吐心意宣泄情绪——事实上,这样缜密而关键的计划,而今也唯有举目无亲、依附皇权为生的上官婉儿,可以稍稍信任了。
所谓用人不疑,信任就要信任到底。皇帝径直下了命令:
“太平公主将来要设立学堂,你便帮朕看上一眼吧——此外,让内侍去选几位擅长算学的博士,送到宫中听用。”
第66章 太平公主
当皇帝吐露心声,上官才人便再也没有了选择。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行下礼去:
“婢子领命。”
皇帝满意的颔首,屈指轻轻一敲栏杆;只听当啷一声清脆悦耳,圣上长袖翻飞,飘飘的步入店内,神色依旧平静。
“也不必做得太招摇了,省得引人注目。太平不是说要收留洛阳无家可归的幼童么?放手让她做好了。等到朝中的议论平息了,再随便找个由头,让这些孩子练一练《九章算术》之类的典籍,就说是为了他们将来的谋生考虑……”
皇帝果然老辣狠厉,一举便盯准了朝政的要害要害。有司马宣帝当日阴养死士的案例垂范在前,朝中重臣对收养孤儿极为敏感,惴惴然唯恐事变。教授这些孤儿经术,或许会被怀疑为培养心腹;教授这些孤儿兵法,或许会被怀疑为训养私兵;但唯有算术是绝对的安全——大臣们想象力再过丰富,估计也想不出那堆勾股三角和差能怎么“危害社稷”。
有了这一层遮蔽,公主要收留孤儿的事便好办得多了。上官才人俯首一一记下,却见皇帝转动着拂尘兀自沉吟,如此思索片刻之后,方才徐徐开口:
“对了,收养幼童、开设学堂的诸多事宜,就由你与狄仁杰总览吧。太平公主就不必过问得太细了。”
皇帝是太知道自己那个女儿的水平了。固然在生死的压迫下她可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但却委实没有用好这个潜力的才华,一旦热情上头失去理智,搞不好会整出什么让皇帝措手不及的大活。
如若其余事务,让女儿练一练手也就罢了。但这学堂关乎皇帝权力的根基,那是决计不能退让一步的要害,更不容忍有什么猪队友从中作梗!
——一念及“猪队友”三字,皇帝的脸色立刻又是一变。她冷声道:
“此外,朕会给你与狄仁杰各写一张手谕,设若冯小宝与武家的人敢来闹事,你们自行料理,不必过问朕了。”
看来,皇帝对自己身边猪队友的组成,还是相当之有数的……不过嘛,上官婉儿谨慎小心,也便罢了;让狄仁杰这等精明强干的复唐派拿到可以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怕不是能把武家人胃里的隔夜饭都给捶出来……
上官才人满头冷汗,只能小心跪了下去:
“诺。”
“……公主?”
“公主?!”
正在怔怔出神的太平公主猛然一个激灵,几乎从软垫上滑跪下来。她慌张坐正,一抬头却见狄仁杰狄相公神色从容,周围跪坐的政事堂书吏则垂首不言,不敢瞻望贵人失态的举止。
狄仁杰在砚台中蘸一蘸毛笔,揽袖轻试狼毫,语气却依旧平静淡定:
“公主是累了么?”
太平公主微微一愣,下意识觉出了某种心虚:
“……许是暑热吧。”
“是么?”狄相公抬头仔细看她一眼,俨然若有所思,手下却依旧挥毫如故,行云流水毫无凝滞:“臣看公主的神情,不像是体热躁郁,倒像是动了肝气。肝气上火最为上升,公主还是要擅自养摄,不要随意发怒的好。”
太平公主:…………
不错,公主府邸豪奢精致,树荫冰碗无不齐备,怎么会让贵人有一丁点的热意?太平公主之所以辗转反侧深夜难寐,念兹在兹不能忘怀的,正是那张皇帝亲笔书写的致命纸条——【太平公主赐死家中】!
赐死家中?被谁赐死?为何会是这般下场?公主旁敲侧击求问再三,也不能从母亲口中打探出一丁点的细节。政变与死亡固然恐惧,但未知的死亡更恐惧一万倍不止,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便不自主的会想起那道寥寥数语的要命文字,因此颤栗恐惧,难以自制。
——到底是谁动的手?
虽然女皇缄口不言,但太平公主思索再三,还是隐约猜出了一点来龙去脉——设若是权臣谋逆改朝换代,料理她这前朝公主绝不会有“赐死”这样的优待;能在残忍中还保留几分颜面,动手的必定是公主的近亲。
再想想大唐开国以来太子宗王在谋逆一事上前赴后继的巨大勇气,那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了。
但正因为前赴后继的先例实在太多,故而太平公主环视左右,只觉狐疑不能决断。她的亲哥哥亲侄子们固然是怀疑的重点,但夫家诸武却也不能信任;虽然武家人在朝政上的愚蠢有口皆碑,但武家的儿媳却未必没有搅动风雨的能耐——有女皇珠玉在前,而今三亲六戚之中,当真是谁也不可以信任了。
而今被狄相公点破心结,公主的脸色微微一绿,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我从来没有料理过收留孤儿这样的琐事,难免有些牵肠挂肚,让相公见笑了。”
脚不沾泥的公主居然能说出这样忧国忧民的话,当真是诧异得前来协办的政事堂书吏两眼溜圆,几乎以为天气太热贵人发了呓症。倒是狄仁杰的宰相气度委实非凡,虽然也被震得手指微微一颤,但依旧迅速平静下来,招手令书吏捧来了一张神都的舆图:
“臣已经与政事堂的同僚议论过了,若要在神都收养孤儿,总得筹建房屋。只是洛阳勋贵辐辏,土地委实紧张……”
这既是实话,也是虚话。神都的确权贵云集土地紧张,但再怎么捉襟见肘,又怎么可能挡得住政事堂宰相的手?狄仁杰特意以此开头,就是要试探公主的心意:如若只以孤儿为朝堂养望的跳板,那么在荒郊野岭随意画一块野地即可;若是认真要做一番事业,倒不妨在城门口挑几块平整后的好地——平整地面的成本也实在不小,贵人等闲还未必愿意。
果然,公主皱了皱眉,而后很快的开口:
“陛下曾赏赐给我道政坊的八百亩地。”
狄仁杰……狄仁杰缓缓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公主的眉毛皱得更紧了:“狄相公,莫非八百亩还不够么?我手上的土地多半在长安,而今实在是拿不出来了。”
狄仁杰只能伸手揉捏鼻梁,觉得太阳穴胀得发疼……道政坊!八百亩!——这已经不是什么够不够的问题了,道政坊可不是洛阳城中寻常的坊市,它毗邻北城,距皇宫禁苑不过数百步之遥,地理位置优越到不可思议,是洛阳实打实的权贵云集之地,真正的人上人集中区。这样权钱涌动的风水宝地,价格自然高到耸人听闻的地步。
——这么说吧,武周朝高官的俸禄也算丰厚了,但要是皇帝不赏赐宅邸,仅凭狄仁杰的本身的身家底蕴,那就是掏光六个钱包再干个一十年的宰相,都别想能凑齐道政坊的首付。
所以这种东西是能随意挥霍的么?
狄仁杰的心态稍稍有那么一点绷不住了;他仔细打量了太平公主一样,而后悲哀的得出了结论——她搞不好还真是认真的……
他一时间五味杂陈,想一想自家那占地不过两百余亩的宅院,颇有些被公主这毫无意识的炫富所刺伤的痛楚。但很快相公反应了过来,立刻意识到不对——即使金尊玉贵如太平公主,道政坊的土地也不是可以随意挥洒抛弃的东西,她能一口气拿出皇帝御赐的八百亩,绝对算是忍痛割肉下了血本。
但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血本?
狄公眯起了眼睛。
迟疑片刻后,他徐徐道:“公主慷慨解囊,八百亩地怎么会不够?只是土地毕竟是御赐,还是要考虑陛下的圣意。”
“这不妨事。”公主立刻道:“我可以立刻奏报圣人。”
狄仁杰眨了眨眼。
……喔,看来这么巨大的投入还真不是太平公主一时上头,多半还有皇帝的默许。
这母女俩在算计什么呢?
他不动声色:“圣人若能俯允,自然是最好的。臣听说公主还有意要让收留的孤儿读书识字,明理习文,真正是功德无量的好事。只是学问渊深,难以尽知,不知公主打算教授他们些什么呢?”
“实在当不起‘教授’一字。”公主似乎极为谦虚,赶紧逊谢:“教化而育人,那是朝中贤臣才能做的经国大事,我一个幽居深宫的公主,哪里敢这样自大?只不过是怜悯这些孩子孤苦无依,让他学点一技之长,将来也好存身罢了。”
狄公随之点头附和,笑意殷殷神色温和,仿佛真正被公主的坦诚感动。但宰相的目光何等老辣,仅仅一扫便看出了底细:太平公主这样冠冕堂皇恳切谦逊的应对,背后决计有高人指点——从这个口气来看,搞不好还是皇帝心腹女官亲自拟定的草稿。
所以更可疑了!
于是狄仁杰微笑:“公主太过谦了。公主慈心,何人可以比拟?其余大臣不敢论,如臣等庸碌之辈,也只是战战兢兢照例供职,不辜负陛下的俸禄而已。不过臣于经术典籍还颇有一点浅见,不知将来开设学堂之时,能否附骥沾一沾光,也见识见识这有教无类的盛事呢?”
无论皇帝与亲女儿在谋算什么,只要有他这个宰相随侍左右,那任何手段都决逃不过狄公的法眼。
当然,公主或许会顾左右而言他巧言推辞,但对于磨砺数十年的重臣来说,套路一个深闺公主当真比吃饭喝水更加轻松;除非公主迫不得已请出她亲妈,否则狄仁杰以老欺小不讲武德,必定能从年青不懂事的太平口中挖出消息来!
然而大大出乎意料,公主竟尔欣然点头:
“正要请相公指教呢!”
说罢,她双手一拍,身后侍女恭敬上前,捧来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算经十书》
狄仁杰抬手翻看,随即放回:初唐讲求武事,渐渐留意到算数在军旅中的重大应用,因而太宗曾特意下旨在国子监中讲授算学,正是以这《算经十书》为课本;但算学毕竟只是小道,君子所不为;所以并未引起多少注意。太平公主以此教授幼童,并不算逾矩。
只是,一开始便上《算经十书》,这难度会不会大了一些?
狄仁杰举目一望。却见又有侍女以金盘捧上了一本厚书:
《齐民要术》
纵以狄公的渊博,于此书也是空闻其名而已,只听过是极为渊深的农书。他接过稍稍一翻,果然内里农耕畜牧瓜果蔬菜无所不备,真是一本包罗万象的巨著。无论如何仔细揣摩,此书都丝毫不涉及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朝堂之事,真是一本纯纯的农书。
狄公……狄公罕见的感到了茫然。
他默不作声放回了书籍,却见太平公主拍一拍手,立刻又有十余位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把持的都却是些什么钉耙木犁,颇为令人瞠目。
“我想着,那些孤儿学圣贤经传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练一练手艺。”公主微笑道:“无论是学了算术还是农书,将来耕田也好,为商贾办事也罢,总算有口饭吃,相公以为如何?”
狄仁杰蠕动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不学圣贤经传而专攻这些雕虫小技求生之术,意味着公主培育出的孤儿充其量不过农官小吏算学博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搅动朝廷。如此一来,所有关于太平公主预谋乱政的嫌疑,便都烟消云散,再无任何根据可言。公主……公主耗费巨资收留孤儿,还真就只是收留孤儿而已。
可是——太平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非她,她还真的心怀苍生不成?
狄仁杰瞠目不语,只觉生平六十余年,头一回感到了彻头彻尾的茫然。
太平公主会心怀苍生么?
这委实是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如若数年——不,哪怕数日以前,即使朝中最无耻下贱的奸佞小人,恐怕都不敢当众说出这样疯狂的谬论。毕竟公主横行洛阳权势滔天,其门下的小人更是仰仗着势力所向无忌,得罪的人上至公卿下至小吏,当真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实在没有洗地的空间。
不客气一点说,如果武承嗣与武三思在朝中是人憎狗嫌闻之掩鼻,那太平公主至少也得是个人见人怕的京中一霸。这样的人居然还能诞生出心怀苍生这样仁厚而又高贵的情感。莫不成还真是女皇陛下所信奉的那位弥勒佛下凡开了个光?
狄仁杰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携着太平公主办学堂的条陈拜见了老前辈李昭德。李相公仅仅粗粗一翻,再看条陈上“太平公主李”的签名,随即皱眉:
“怀英,不要戏弄老夫!”
狄怀英嘴角抽搐,但只能叹气:“在下哪里敢戏弄您老?”
李昭德皱了皱眉,仔细再翻看了几页,而后眼睛渐渐瞪得溜圆——与久居外地消息闭塞的狄怀英不同,李昭德在洛阳掌枢已久,对京中权贵的家底那真是如数家珍,因此他上下一扫,立刻知道了这清单的威力:
这么说吧,就是太平公主眼下山穷水尽冰山倾覆,官吏们奉命抄家,都未必能把公主的家底抄得这么个一干二净!
比如吧,为了给收养的孤儿供给粮食,公主居然主动献出了城东九百亩的妆奁田,为将来学堂开支之用——而这洛阳城东水利齐备土地丰腴的肥田,原本是皇帝在爱女与武家时特意赐下的嫁妆;而今神都人多地少土地耗竭,这样的肥田真是拿着黄金也难寻觅,怎么会有人平白的贡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