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为这种秉性,我们才能看到玄宗朝后期那种快得叫人害怕的堕落速度——在则天皇帝人才库耗尽之后,玄宗简直是立刻就陷入了茫然无措乃至怠政的境地中。前期姚、宋居功至伟,中期张说、张九龄亦能维持,但张九龄去相之后,他便一意孤行,按照自己的意愿拔擢了揽权擅政的李林甫。此时祸根已经深种,但李林甫手腕高超巧妙,犹自能弥补疏漏。等到李林甫一死,那便是杨国忠这种货色了!
如果说李林甫杨国忠已经是灾难级别的人事任命,那么更为恐怖的便是玄宗后期的异想天开。大抵是为了自己玩乐的方便,他竟尔废除了奶奶开创的内外相制度,直接将外戚亲信推到朝堂之中,却并不设立监察纠错的内相。李林甫、杨国忠便是因此而能手握大权十余年,在朝中竟没有一丝的掣肘。
这等同于什么?这等同于则天皇帝贬谪狄仁杰娄师德而任命二张来全权掌握政事,并且不闻不问不加以任何约束,兀自在宫中与小鲜肉高乐。
……说实话,她要是真敢这么做,恐怕连养老的去处都没有。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玄宗固然因袭了他奶奶的人才与制度,但估计只是邯郸学步,全然不解精髓。这便譬如普通的学霸捡到了学神的笔记本,固然可以揣摩着解题思路答出无比漂亮的答卷,但设若一不小心活得太长,生平所遭遇的难题超出了预计,又该怎么办?
——奶奶,这道题太难了,我不会!】
皇帝的嘴角不觉抽了抽。
当然,她倒并不介意天幕那怪异戏谑的口气,更多的是震惊于自己宝贝孙子那吓死人的操作——以群相彼此制衡分权是皇权必修的操作,随时调动宰相更是维持体系正常运转的常规动作。一个人独揽相权十余年,那真是不结党也要结党,不营私也要营私,势力盘根错节,必将会使朝局错综复杂。
——仅仅错综复杂也就罢了,但十余年把持相权任用官吏,再公平也会有非议。这样的非议一旦遍及朝野,便将是无可控制的党争!
真以为人人都是诸葛武侯么?十余年丞相还能素丝不染?真要有那种人物,朕早就拔擢选用纳入台阁了,还轮得到这孙子挑挑拣拣?
一时之间匪夷所思与惊骇疑惑相继而生,竟令女皇难以忍耐,不得不伸手揉捏额头。但在压制住汹涌而起的吐槽欲望之后,女皇却渐渐认识到了一个颇为残酷的现实:
……以天幕展示的内容来看,即使是李隆基这种角色,也算是她后裔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了。
女皇面无表情,只能轻轻叹一口气。
子孙不肖也便罢了,但以自己的状况而言,怕不是还要被这些不争气的货色拖累啊……
【总的来说,玄宗的后半生可以看作是一个普通学霸在超纲题目面前心态彻底崩溃的过程。某种程度上,李隆基与他亲奶奶的执政风格是高度相似的。他们都不是洪武与雍正那一号勤政的角色,颇为注重享乐与休闲。则天皇帝对任用宰相的态度是“为朕节劳”;而玄宗则更加离谱,任命宰相后基本是袖手掌柜,任凭宰相决断庶务,不过偶尔商议大事而已。
正因为执政风格高度一致,所以玄宗能将武皇的制度用得得心应手——他固然有难以遏制的权力欲望,却决不愿意为了权力而过度劳神,因此能充分尊重君臣界限之下的贤相,放手令重臣施为。也因如此,玄宗早期不少的荡涤弊政的改革,都带着名相们极为鲜明的个人风格——姚崇、宋璟、张说,各有千秋。这算是玄宗朝极为鲜明的特色:只要选用一个强势而贤明的宰相,就能维持国势的蒸蒸日上。
但尴尬也就尴尬在这个特色上。当玄宗与宰相们精诚合作,充分为贤才提供发挥空间的时候,他大概从没有想过一件小事:
这套制度与用人体系是很成功的,但如果太成功了,该怎么办?
——太成功了也是麻烦么?不错,对玄宗来说,那的确是天大的麻烦。
因为前期的贤相实在太过出色,至开元八年以后国势便渐渐增至极盛。时人的笔记曾经回忆,说开元年间疆域辽阔土地众多,押运各地税赋至长安的马队一年到头络绎不绝,无数押运的官吏在京城人吃马嚼,以至于长安的存粮都常常不足。】
女皇的指甲在拂尘玉柄上轻轻一刮,发出了刺耳的哔啵声。
她没有在意这突兀的声音,而兀自沉吟,思索着天幕似有意似无意,点到的关键:
不错,以一个皇帝的敏感性,她立刻意识到了最根本的问题——自高宗以来,关中长安便时常有缺粮的风险,以至于天皇天后不得不时常移居洛阳,借黄河漕运而就近补粮;武周定鼎后皇帝定都洛阳,一面是为了表现新朝上承姬周的正统法理,另一面却也是为了缓和粮食供应的危机,让关中能稍稍喘一口气。
……但现下看来,即使迁都洛阳十余年,也遏止不住关中缺粮的趋势。
武皇眯了眯眼,想起了数日前宰相李昭德的劝谏。李昭德曾经委婉陈奏,说而今长安京郊可用的耕地不过两汉时的一半,人口却是两汉时的五倍有余,如此焉能不缺粮?为千秋万代所计,除就粮洛阳之外,还应当疏散长安人口,开辟新的耕地为是。
皇帝睿智善断,自然知道这是治本的良策。但治本的良策却未必可行——能在长安京郊拥有大量人口与土地的还能是谁?无非亲近皇权的豪贵而已!在高宗、太宗朝是李唐宗室,而今李唐宗室被诛灭殆尽,便是武家的近亲、春风得意的酷吏,乃至皇帝心爱的男宠。皇帝还要仰仗着这些人来制衡大臣,所以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含混过去而已。
但现在,有了“天命”撑腰,又矢志要做一个“明君”的皇帝,那心态可就迥然不同了……
皇帝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中
粗粗一看,这简直是盛大到无可言喻的繁荣景象。但只要稍一细想,都能看出盛世下隐约潜伏的危机:京畿存粮居然连供应各地的马队都不够,设若遭遇变乱,何以自处?各地押运税赋的马队尚且要跋涉如此之久,那么天高皇帝远,朝廷是否还能维持在当地的影响力?
这是盛世之下,最为致命的要害。
而更为致命的是,李隆基完全没有修补这个要害的能力。
自始至终,玄宗都是一个标准守成之主的形象。他敏锐意识到了则天皇帝所遗留的体制,并出色的利用了这个体系。但这体系对他而言却始终是个难以理喻的黑箱。他能利用这玩意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却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它运转的逻辑,更遑论修补它的漏洞。
最尴尬的是,这体系问题涉及到了皇权制衡的核心,恰恰是臣子不能置喙的禁区。换言之,当开元中期体系问题接连爆发之后,玄宗是真正孤身一人站在了历史的档口上,直面整个王朝最关键的抉择。而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了他仰赖的贤才,也再没有了他熟悉而痛恨的,奶奶的智慧。
历史总是诡谲的,风口上的猪可以飞很久,但你永远也掌控不了你认知范围以外的东西。玄宗在一众巨佬的带领下上分上到了王者,但王者局是属于千古一帝的局面,而绝非区区一个守成之君可以驾驭。他或许拥有过辉煌璀璨的盛世,但超出能力之外的东西,终究还是要一个不剩的吐出去。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玄宗毫无铺垫的转折——开元中期之后,玄宗终于冒险尝试修补则天皇帝的系统,但最终却彻底摧毁了体系的精髓,给予了李林甫与杨国忠近乎无穷无尽专权的空间,并一口气引爆了体系中所有的暗雷。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隐伏多年、难以节制的地方势力终于爆发,安禄山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诸胡十五万人,于河北范阳起兵。兵锋所指望风披靡,沿途太守县令或逃或降,威势直逼洛阳。
值此天下震动之时,玄宗终于在巨大的压力中展现了他真正的底色——先是任命杨国忠这无能的蠢货组织防御,痛失东都洛阳;而后又听信监军宦官的谗言,斩杀封常清、高仙芝,并以哥舒翰为帅,试图力挽危局。
但到了这时候,连锁的矛盾接续爆发,玄宗所能做的已经很少了……后世史家无不非议玄宗与杨国忠逼迫哥舒翰出兵的急躁妄举,但恐怕很少有人留意到,在战乱波及之后,长安的存粮已经开始不够了。
换言之,盛世深埋的地雷彼此勾连,终于葬送了玄宗辛苦缔造的一切。
不过,相较于这含混、拖沓、呆板的平乱流程,最为后世所留意的,恐怕是八年安史之乱莫大的影响。唐朝近乎于华夏古代的鼎盛,而开元则是华夏的鼎盛。所以,这拦腰一刀的安史之乱,何止是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某种意义上说,它更是整个华夏文明心态致命的转折点。安史之乱创巨痛深,胡人内乱的教训永不可忘,以至于后世一千年以来,历代王朝渐趋保守、封闭,再也没有了大唐开拓进取的勇气。
——如果开拓的结果是这样惨烈的内乱,那么在保守中渐渐衰竭,似乎也好于这样近乎猝死的暴毙吧?
司马光说,安史之乱后,“祸乱继起,兵革不息,民坠涂炭,无所控诉,凡二百余年”。但以今观之,安史之乱的遗祸又何止二百年?安禄山于长安、洛阳“杀人如刈,焚庐若薙”,但寻常破坏犹在其次,最为严重的是摧毁了京畿经营了近百年的水利灌溉体系。长安、洛阳本就处于人口超载的边缘,赖以补充水源的体系被破坏殆尽之后,两京的土地迅速开始了几乎不可逆转的恶化。自唐之后,再无王朝定都于长安、洛阳,千古名城,由此黯然没落。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回望千年以前的往事,才终究不免怅惘——历史已经远去,但历史却永远影响着后来人。
如果回望安史之乱,大概所有人都会感慨吧——要是李隆基能在用完他奶奶的人才之后暴死,该有多好啊。】
悠悠吐完最后一句感慨之后,天幕的光辉快速收缩,图像终于消隐不见,只留下一团朦胧的辉光。
而皇帝……皇帝却忽的抛开了拂尘,从御榻上径直站起。
“如若朕能避免这‘安史之乱’,又能有多少的偏差值?”她朗声道。
闻弦歌而知雅意,以皇帝的精明敏锐,早就在天幕的选题中听出了它的弦外之音——明明问的是自己晚年的种种失策,为什么还要以如此大的篇幅渲染安史之乱的惨痛,玄宗手足无措的愚蠢?再联想天幕对自己格外的容忍、退让,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果然,天幕沉默片刻之后,弹出了一个大得惊人的数字,不仅能轻易覆盖所谓“天命”的价格,剩余部分也足够皇帝挥霍到下一辈子。
皇帝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色。
当然,安史之乱毕竟是牵涉到整个华夏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纵然唯利是图如直播公司,在显示完惊人的奖赏之后,也要再额外多问一句:
【陛下打算从何处来措手?】
女皇微微一笑,恬然自得:
“上苍没有听说过朕为太宗皇帝驯服狮子骢的往事么?”
天授二年的五月二十六日,皇帝忽然自宫中下旨,称魏王在赐宴饮酒时突发疾病,因此暂且留于宫中;鉴于宫禁森严,又自有太医看护,武家的人便不必入宫侍疾了。
自武周革命以来,武氏青云直上荣宠莫比,入宫面圣便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而今因魏王武承嗣的暴病而被骤然隔绝在外,自然生出了无数惊惧的遐想,惶恐不知所出。但无论武氏至亲如何打听,宫中口风却都是严丝合缝铁桶一般,摸不出半点的底细。
这样的诡秘当然引发了朝野的波澜。但波澜很快被更大的事情遮掩了过去——天授二年的六月二十日,皇帝突然召集凤阁鸾台所有的宰相,集会于仙居殿中,一同议论政事。
皇帝往常议政的规矩,不过是在宫中与一二重臣彼此商量,随后便可草诏画敕。而今召集省的宰相执政,必然是决定莫大的事务。岑长倩、李昭德、杨执柔等思虑最深,因此尤为忧虑。
但出乎意料,皇帝于上阳宫接见众位宰相重臣,言谈之中却是和颜悦色,寒暄备至,不但关怀了几位老臣的饮食起居,赐下宫中灵药,还额外体贴了臣子们理政的辛苦,决定要在都省的政事堂外修筑一间别殿,供宰相们议政劳累后休憩所用,又命宫中的尚食局预备可口的饮食,每日送到政事堂供宰相们享用。
皇帝语气温和,情谊殷殷:“所谓君臣同心同德。众位重臣为朕分劳,夙兴夜寐不辞辛苦,朕自然也要体谅一二。”
圣人的恩典如此体贴温厚,真是令宰辅们惶恐无地,唯有下拜俯首,连连谢恩,发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但在伏地感激之余,如李昭德等见识深远的臣子却不免生出了惶惑:圣上施恩殷切至此,莫不成是要以此堵塞悠悠众口,推行一些争议巨大的举措?
果然,皇帝停了一停,立刻点了李昭德的名字:
“李卿,你数日前上陈的那份议论长安仓储的条陈,朕已经细细看过,觉得很好。”
李昭德慌忙下拜谢恩,其余宰相随之一齐俯首,心中却不免微有诧异:李昭德的条陈众人已经看过,也对其中的建议颇为嘉许,却并不看好这条陈的效用——建议中毕竟牵涉着皇帝至亲,恐怕递上去也不会有什么回复,多半留中不发而已。
而今皇帝竟然骤而提起,倒真有些超乎预料。
——不过,皇帝以女主临位,性情机敏,绝非不知好歹的昏君,大概为了江山社稷起见,也会鉴纳一两条进言……
“既然都很好。”皇帝道:“那以朕的意思,就都采纳了吧!诸卿以为如何?”
李昭德猝不及防,猛然抬起头来,神色之中尽是惶惑:
——不是,怎么全都采纳了呢?
说实话,按照着历来上书进谏的规矩,为了打动皇帝施行政策,他的条陈中塞入了不少激切躁进的举措——譬如将长安圈地屯粮的豪强一律问罪,分地予有功兵士屯田之类;所谓取其上者得其中,得用危言耸听的举措震慑住皇帝,才好退让一步,达成其次的目的么。
所以,当皇帝毫无犹豫一口答应之时,李昭德登时给整不会了。
眼见他瞠目结舌,一时反应不过来。皇帝微笑着补了一句:
“朕记得,李卿曾在奏折说,希望朕问罪长安京郊霸占良田的豪强,以谢黎民百姓;他自己再自尽于长安城外,以谢被问罪的豪强。如此的拳拳忠心,朕亦不能不动容。”
李昭德:…………
好吧,自己的话堵在此处,他只能伏地谢恩,感激涕零了。其余宰相无奈对视一眼,也唯有叉手随声附和,表示一定尽忠而竭力,为圣人分忧。
——没有办法,宰相们将这份奏折给递了上来,本就有“臣附议”的态度。而今皇帝已经公开赞成,难道他们还能反悔不成?
……不过,真要按条陈中的法子清理长安的人口田地,必然会得罪大批豪强皇亲,重臣们即将遭遇的打击可想而知。考虑到将来山呼海啸一样的攻势,宰相们行礼后依次起身,脸上都有些愁苦。
皇帝覆手踱步,自金阶上俯视宰相们的表情,心中不由微微冷笑:所谓制衡疏导,帝王心术;现在武承嗣已经不堪大用,在新的制衡手段到位之前,总得给这些心怀叵测的大臣们找点事做。
当然,仅仅一个条陈还不够。眼见大臣们绞尽脑汁,尚且还在消化这惊人的消息。皇帝拍一拍手,身侧的宫人又捧来了几张雪白的绢帛。
“朕心忧民生之苦,因此夙夜思虑,仰观前贤的善政,也有了些小小的想法。”女皇淡淡道:“这是上官才人为朕草拟的诏书,诸卿若以为无碍,便画敕施行吧。”
几位宰相懵懵懂懂,展开绢帛后尚未看上一眼,便又听皇帝慢悠悠开口:
“……此外,天下大事千头万绪,朕忝居尊位,上膺天命,委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诸位宰相受命辅政,更应匡正朕的过失,辅佐朕除弊扬善,才不负上天的期许。而今天下兴革之事甚多,朕的意思是,举凡军国大事,一切悬而不决的要务,都由宰相入宫禀报,每两日与朕议论一次。”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数位宰相更是齐刷刷抬起头来——以往常的规矩,宰相与皇帝议事也不过五六日一次而已,如今骤然改为两天一次,岂非将工作量翻了将近倍?
再说,什么又叫“兴革之事甚多”?皇帝要——要变法吗?
刹那间惊骇惶恐涌上心头,出于官僚保守的特性,几位重臣开口就想劝谏,来一套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理论先和一和稀泥;然而只仰头一看女皇的脸色,他们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些人侍奉女皇已有多年,仅仅窥伺神色便能猜出至尊的心意——当皇帝露出这副表情时,就再也没有臣下置喙的余地了!
直到此时,后知后觉的大臣们才终于想起,皇帝多谋善断,固然是谋定而后动,但只要大计已定,立刻便是狂风骤雨快如闪电,真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不给寻常人丝毫反应的空间——要知道,当年废黜庐陵王这样的大事,女皇也不过只筹谋了数日而已。
而现在的皇帝,竟尔也露出这副“大计已定”的神色!
换言之,所谓“兴革天下”的决定已经不可更改,接下来便将是如轰雷如闪电,快到叫人乍舌的连环招数了。
……不过,与数年前废黜庐陵王那一锤定乾坤的突然袭击不同,如果真要变革天下大政,是必须要宰相紧密配合,严谨执行的。如果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巨大的兴革,那个工作量和工作强度,恐怕——
几位宰相悄悄倒抽了一口凉气。
等等,方才皇帝不是还特意命人在政事堂搭建了休憩的住处与用膳的厨房么?原本还以为是天高地厚的恩典,但而今看来,这怕不是提前预备上了宿舍与工作餐,方便他们就地留宿,通宵达旦——
几位宰相倒抽了第二口凉气。
……吃你们武家一碗饭,怎么就这么难呐!
在几位老臣那复杂难言,怪异得犹如便秘的脸色之前,女皇露出了亲切的微笑:
“诸卿以为如何?”
老臣们面无表情,到底只能俯首:
“……陛下圣明。”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以后,女皇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曼声开口:
“昔日汉高帝礼贤下士,解衣而衣之,推食而食之,故能得天下贤士之死力。朕虽不肖,私下也仰慕先人的举止。诸位相公若要留宿政事堂,一应起居饮食的待遇,便按宫中的来预备吧。”
这是对手下宫人的吩咐。掌事的宦官俯首领命,站立阶下的宰相们也随之行礼谢恩,但心中却难免嘀咕。
显然,这是皇帝施恩笼络人心的手段。女皇起居奢华,宫中膳食无不精细绝伦,迥非平常可比。可相较于这难得一见的上方玉食,他们还是更愿意能在家里吃个夜宵。
可皇帝的要求能够拒绝么?
宰相们谢恩之后,站立在众人身后的凤阁舍人苏味道却突然出列,下拜俯首:
“陛下,臣才学浅薄,实在难荷重任。陛下的旨意关系甚重,臣若忝居台阁,只怕会壅塞贤才上进之路,更会误了陛下大治的决心。”
苏味道苏舍人向以模棱两可滑不溜丢闻名,生平最擅长的便是一招不粘锅绝技。而今眼见皇帝锐意革新,即将大刀阔斧整理朝政,登时便起了退缩之心——所谓一叶落而知秋风起,眼见革新中要掀起莫大的政潮,那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你们武家这碗饭,咱们老苏家实在吃不下去啦。还是先躲到地方当个小官,权且避一避吧……
皇帝稍稍抬眉,居高临下扫了宰相们一眼,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苏舍人的话也有理。罢了,朕要料理天下的事务,应对总须得人。朕看政事堂中的人手也着实不够,便暂且把狄仁杰韦安石调来吧,也算帮一把手。”
听到这话,匍匐在地的苏舍人登时浑身一抖——狄仁杰也便罢了,韦安石可是出了名的刚正耿介,对他这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风范早有微词,真要此人在中枢用事,只怕自己得到海南琼州做刺史了!
见机极快的苏味道赶紧闭上了嘴,总算免去了苏氏与海南的这份不解之源。
皇帝不动声色抛出威慑,随后瞥过苏舍人,再无留意。
——这就想逃?想瞎了你的心了!
皇帝是当面向宰辅重臣们宣布了这重大的改革,随后便命宰相入值政事堂中办公,料理吩咐下来的诸多庶务。而此事密不透风,外朝犹自茫然不知。等到三四日后文昌台(尚书省)的堂官们检点公务,才骤然意识到不对:
怎么多日以来,凤阁鸾台的列位宰相从未露面?——还有,这公文数量怎么比往日翻了两三倍有余?
如果说这种种的异象还只是隐伏的征兆,那么到天授二年的七月,朝廷便终究等来了那筹谋已久的惊雷——至七月五日,忙碌了足足一旬的政事堂终于发出了一份极为关键的制诰。该制诰以白麻为纸,北门学士草拟,诸宰相画敕,皇帝御笔用玺;君臣上下态度如此一致,俨然已是朝廷最为郑重庄严的诏书,迥非寻常旨意可比。
但相比这罕见的重大诏令而言,更为令神都内外的豪强权贵惊悚的,却是诏书中的内容——在这篇北门学士草拟的四六骈文之中,除了开头陈词滥调的赞颂皇帝圣德与天命之外,剩余将近四分之三的篇幅,竟尔都在怒斥豪强庸官贪赃祸民、勾连乱政的种种举止,并提出了极为森严的警告:
“小人未退,贪吏未惩,流亡未安,怀冤未理,予何得安?若不悛改,则元恶大憝,即就诛夷,若致极刑,非予所望,尔等勉之!”
“若致极刑,非予所望”!直到此时,权贵们才终于意识到,当年皇帝以天后的身份辅佐高宗天皇大帝理政,正是借贪墨虐民的大案重惩关陇豪强,由此而一举立威,整肃纲纪,才有这数十年来的权柄风光!
换言之,这位皇帝起家的本事,就是以酷吏扫荡群邪,摧折高高在上的世家!
好吧,而今反复品读诏书咄咄逼人的措辞,京城上下的官吏再次回忆起了高宗年间,被御史与北门学士左右夹击的耻辱,以及战栗于律条之间的恐怖。
这样的回忆何等刻骨铭心,诏书下达后不过五六日,城中便是一片静寂悚然。豪门贵官们惶恐忧虑,数日以来连宴饮郊游都没了兴致,忙着在家中议论对策,清点多年以来的烂账。
不过,在这一片风声鹤唳之中,却依旧有高门特立独行,恬恬然不以时局为异——譬如数年以来骤然荣贵的武家。
虽然家中居长的魏王武承嗣依旧滞留在宫中“养病”,但武家众人似乎并不以为意,依旧每日聚会游玩,招来歌妓日夜取乐;如武懿宗、武三思等皇帝的近亲,更是飞扬跳脱,横行无忌,乃令家人强邀大臣贵戚上门赴宴;若有推脱不出者,竟于大臣府邸前嚎叫撒泼,闹得不可开交。武懿宗更于宴中大肆宣扬,称“皇帝本是我家做”,“陛下方仰仗我等,何方狱吏敢妄自弹劾?耶耶必灭他三族!”
武皇耳目遍布京城,武家饮宴的消息不过半日便送到了上阳宫中。彼时皇帝沐浴更衣,正盘膝默念《金刚经》,待情报送到之后,她展开纸条只是扫了一眼,随手便投入一旁的檀香金炉中,面无表情拎起念珠,继续诵念。
上官才人随侍在侧,却听皇帝声气一变,竟念起了《佛说罗云忍辱经》:
“忍之为福,身安亲宁,宗家和兴,未尝不欢……”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天授元年八月,时任洛州司马的狄仁杰接到了文昌台下发的制诰,仔细拜读之后,他额手称庆,随后命家人赶紧打点行装。
“一切行李都要提前预备好,万不可临事匆忙!”他吩咐长子:“想来,不日就该有我升迁的旨意了。”
果然,不过两三日的功夫,朝廷使者便驰入洛州官衙,宣读了除授狄仁杰凤阁侍郎、从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敕旨。以凤阁的本职而入政事堂平章国事,这是真正入阁拜相的待遇。小小一洛州司马竟尔一跃升任台阁,青云直上也不过如此。圣眷优隆至此,传旨的使者不敢怠慢,受礼之后赶紧搀起狄仁杰,连连道贺。
但骤尔拜相的狄仁杰却毫无喜色,反而拱手求问天使:“这样的拔擢委实出乎意料,不知是出自哪位大相公的抬爱呢?”
使者笑容满面:“恩出于上,臣下焉能妄议?这是陛下口述、学士草拟的旨意,实实在在的圣恩呐!”
狄仁杰叉手谢恩,神色却愈发凝重。待送走使者以后,他立刻招来心腹幕僚,郑重吩咐:
“为我写一份谢恩的奏折,奏折中要多多叙述周礼亲亲之谊,请皇帝爱重骨肉子孙,重用亲女太平公主……”
拜相谢恩本是常理,但在奏折中塞入这一堆莫名其妙的劝谏与举荐,却委实是匪夷所思。以至于心腹愕然不已,一时反应不能。
“快写!”狄仁杰催促道:“在我进京之前,这份奏折就必得要递到陛下手里。若有迟误,我狄家恐怕要被诛灭三族了!”
天授二年八月,避居上阳宫已久的皇帝忽尔在正殿九洲亭召见了亲女太平公主。此时已然入夏,天气渐为暑热,若以皇帝往日的习惯,应当携众皇室宗亲移居骊山沐浴避暑,消磨长日。然而今年一反常态,不唯宫中毫无出游的迹象,就连寻常赏赐予宗亲的避暑佳物亦一概阙如。武家的柱石魏王武承嗣更是被扣在宫中数月之久,而今都是“抱病不起”!
如此种种怪异的征兆纷至沓来,纵使愚蠢如武氏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惶恐之下不得不稍作收敛。而此次太平公主入宫谒见,临行时也被丈夫武攸暨百般请托,求她入宫打探武承嗣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