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观之,自皇帝登基之后,武承嗣等人虽然昏招迭出,但还是有几处妙手的。天授二年,武承嗣等指使洛阳人王庆之谒见皇帝,请更易太子,对曰:“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今谁有天下,而以李氏为嗣乎?”一语立刻触动了皇帝的心肠,甚至打破常例,授予王庆之敕命,给予他随时可以面圣的特权。
但从后续的操作来看,这一处妙手与其说是武承嗣灵光一闪,倒不如说是瞎猫碰上了耗子。在王庆之得手之后,他们没有在李武易姓这个关键问题上继续发力,挑拨皇帝绝不可忍耐的逆鳞,而是继续走在已有道路一骑绝尘,继续痴迷于栽赃陷害勾结酷吏。而在武氏这疏忽的关键空当里,亲近李唐的大臣终于抓住机会,一句点破了皇帝最尴尬的处境:
自古未闻侄为天子而为姑立庙者也!
——不会吧不会吧,陛下不会真的相信自己那宝贝侄子会知恩图报,将她这个姑姑奉入太庙吧?
周礼云宗庙社稷,宗庙社稷,社稷与宗庙本就是一体。皇帝千辛万苦呕心沥血所建立的大周,不仅仅是千里万里的疆域,更不仅仅是朝廷那几座衙门几部堂官,甚至不仅仅是皇位上无限尊荣,而是死后连绵不绝、万世永继的香火、祭祀、供奉。以宗法制度而言,武周社稷的根本,就在她则天皇帝的宗庙之上。
那么,如果则天皇帝宗庙的地位都可能动摇,这武周社稷又谈什么“永续”?
至此,亘古一见的女皇终于意识到,她称帝的举止激发了华夏宗法制度下最大最恶性的bug:传位李氏,意味着十余年苦功付诸东流,所谓的武周不过镜花水月;传位武氏,则意味着自己只能做武周王朝高高在上的孤魂野鬼,与这个自己亲手建立的王朝再没有半点关联。
喔不对,以武承嗣等人的刻薄、阴损、忘恩负义,再考虑到武家人集体的愚蠢,他们真要有翻身做主的那一天,搞不好第一个举动就是给武皇当日贬斥的亲戚们平反,将武元爽武元庆等推尊为帝,让女皇母女到地下去给欺辱自己的哥哥嫂嫂们洗脚。
——所以说,要么牺牲大周社稷宗庙,要么在牺牲大周社稷宗庙的同时当一个天字第一号的扶兄魔大怨种;请选择吧,女皇陛下。】
【……天字第一号的伏兄魔大怨种】
天幕悠悠然说出了这句戏谑中似乎又略带笑意的话,余音袅袅绕梁,在偌大的宫殿中起伏回荡。
与天音的戏谑与轻松相映成趣的,则是乌压压一宫殿鸦雀无声的人群——在天幕轻易爆出这一句猛料之后,在场数百的宫人女官合衣颤抖,竟然找不出一双能站得稳当的腿脚。
不过,纵然满殿都是惶恐惊悚,但跪在当中的魏王武承嗣却尤为鸡立鹤群。在天幕这惊世骇俗的猛料之前,他手脚瘫软动弹不得,只能以极为不雅的姿势张牙舞爪踞坐于地,两条腿蠕动着缩在地板上颤抖,裤管上还有先前热酒泼洒后的痕迹。
不仅如此,魏王早年流放琼州所落下的风湿病根似乎在惊恐中再次发作,牙齿竟然不受控制的格格交击,在安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接连遭遇天幕重击。而今又眼看侄子这丢人现眼的举止,端坐御榻的女皇终于不能忍受——满殿的女官多是她精心培育的心腹,再怎么样也不好轻易下手,但对这个居心叵测的怨种侄子,就不必有这样的耐心了。她冷声开口:
“让魏王静一静,不要给朝廷丢人。”
上官婉儿打了个哆嗦,刚要起身答应,却见女皇目光灼灼,笔直盯住了跪坐在众人之后的韦团儿。韦团儿脸色煞白,但终究还是僵硬着站起身来,接过一旁侍奉宫女手中的金盆,一步步挪到大殿中央,将一盆冷水当头浇到了武承嗣身上。
——既然小婢子胆敢贸然出头附和武承嗣,那就让她亲手当这个恶人,从此与武氏水火不容。
眼见魏王落汤鸡一样缩成一团,皇帝心中淤积已久的恶气终于稍稍发泄。但她仰望天幕,却不由暗自咬牙——世上最有杀伤力的永远是真话,天音能两三句间将她破防,正是因为说中了心中的隐痛。
宗法制,宗法制,自周公制礼作乐以来,数千年连绵不可断绝的宗法制!她能登临帝位,扫平一切心怀不满的李唐宗室,是仰仗宗法制中大宗制约小宗的特权;她而今左右为难,踌躇于亲子亲侄之间,也正是因宗法制中致命的漏洞!
当然,皇帝身体尚且健壮,自觉十年之间还能把控局势,不必过于忧心继嗣之事。但太子为国之根本,牵涉的从来不止皇权的交接,还有更多、更难、更为不可言说的暧昧关系——
武皇深深吐了一口气。
【此外,在整场夺嫡之争中,最为怪异的却是大臣的态度。当李旦迫于压力躺平装死,只能看着武承嗣四处起舞时,被女皇亲手拔擢的台阁重臣们却基本选择了极为一致的态度——他们甚至不愿意给武家新贵一丁点面子,坚决站在了李唐的一面。
自女皇登基的天授元年以来,仅因改易皇嗣一事,被武承嗣诬陷下狱乃至诛杀的尚书、宰相、辅政便有十余人,自欧阳通、岑长倩、格辅元、魏元忠,乃至李安静、李昭德等,真可谓朱紫粲然,前赴而后继。
因为反对武承嗣的立场如此统一,史书大多将他们归类为“唐朝老臣”,因为心怀李唐而为武承嗣所害。但哪怕稍稍一看,也未免过于滑稽。如李安静等自始自终抗拒武周的臣子也便罢了;岑长倩魏元忠昔年平定徐敬业李贞的叛乱时可是大为出力,堪称女皇登基有功之臣,你要说他们“心怀李唐”,真不怕高祖与太宗气得在棺材里打滚么?
不过,看到这一份成分复杂牵连广泛的名单,此起彼伏绵延十数年与武承嗣抗衡的力量。我们应该能看出政治斗争的端倪——对武氏继位的排斥绝非仅仅局限于一派,而基本是朝野普遍的共识。
那么,在李武易姓的翻天覆地中都尚且能游刃有余、作壁上观的重臣,又是怎么数年之间长出了这么一根铮铮铁骨,非要和武承嗣周旋到底,去捍卫他们亲手送葬的李唐呢?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还是宗法礼教而已。
华夏古代的政治伦理,是自家庭伦理而衍生出来的。按西周以降的礼制,天子以国为家,所谓国家国家者,皇帝便是这天下大家庭的家长,拥有宗法下无限的权威,理所当然的可以掌握一切附庸的小家,正所谓君君而臣臣,父父而子子。君主不仅仅是主宰这么简单,他更是“君父”,统帅着一切“臣子”——大臣便像儿子侍奉父母一样,天然的对皇帝有忠诚与服从的义务。
这是一套极为精密的体系,子女孝顺父母,父母孝顺长官(所谓父母官,由此而来),而长官乃至一切臣民,最终孝顺的对象就是天子。所谓“以孝治天下”,皇权由此在法理与道德上双重确立起来,牢不可破。
不过,约束是双重的,皇帝以孝而约束臣子,同时也被大臣用孝反向约束。皇帝贵为天下的父母,但犹自要向自己的父母祖宗尽孝,做天下孝子贤孙的榜样——当然,皇帝的列祖列宗多半已魂归九泉,生前尽孝是不可能了,以周礼制度而言,天子所能尽到的孝道,便是绍述祖辈的举措,光大祖辈的志向,所谓“敬天法祖”,所谓“三年无改于父之政”,盖如是也。
自然,先帝英灵已远,敬天法祖于他影响不大;但对一切活人——尤其是把握权力的活人来说,敬天法祖可就太关键了。继嗣之君要秉承孝道,意味着他总不能大肆否认自己的亲爹亲妈,因而必须承认先帝所遗留的政治格局,尊重先帝所拣拔任命的人才,延续先帝乃至列祖列宗打造的朝局框架。
这同样也意味着,即使在皇权交接之后,朝中绝大部分大臣的利益仍然是可以保证的,他们从先帝手中获得的荣宠、地位,还可以大致不受影响的延续下去。在“孝道”的压力下,两朝老臣先帝重臣绝对是个极为有用的buff,只要不是作死搅和到皇权最敏感的底线里,多半都能全身而退,风风光光荫蔽子孙。
大臣以孝为忠,维系皇帝的统治;皇帝则以孝道为担保,保证大臣们的投资可以世代延续,在权力的交接更迭中富贵长久。这是彼此心照不宣、各尽责任的默契,也是封建制度赖以维系的根基。宗法制能深入人心几千年,不是没有缘由的。
但现在,当面临女皇传位武氏的可能时,朝臣们敏锐意识到了关键——千古以来历代谨遵的孝道,所能约束的可只有子女与父母,绝没有什么邪门歪道的旁支亲戚。李旦李显太平公主孝顺女皇是天经地义不容质疑,敢有异心就不配为人;但侄子呢?自古没有听说侄子给姑母立庙,自古可也从没听说过侄子要孝顺姑母!
不得不说,朝臣们的嗅觉真是极为准确。宗法制下,皇帝要想给自己换一个爹换一个妈,那牵扯的绝对不是什么个人情感,而是由上至下百官百吏所有的政治格局。武周大臣见识毕竟短少,但仅以嘉靖“大礼仪”事件来看,天子不过是要尊崇生父,便必得将整个朝堂上下都洗一遍!
但是,不要忘了,嘉靖虽然拒绝认孝宗与张太后当爹妈,但他决计不敢不认太祖成祖直至宪宗这些直系的老祖宗,大明朝固然风波动荡,可被否认的也只有孝宗武宗两朝的格局而已,大部分勋贵重臣的利益仍然没有影响。
可武承嗣呢?他非但与女皇没有直系血缘,与唐高祖太宗至高宗等更是毫不相干。他如果上位,意味着世家大族们从李唐建国直至女皇称帝以来所有的政治投资全部打水漂,统统成了被赖掉的账目!
……说实话,诈骗都没有这么狠的。】
寂静的殿中忽的响起了哒哒清脆的声音,却是端坐于御榻上的女皇倒转拂尘,以白玉麈柄敲打御榻金座,竟尔是击节赞叹的模样。
“不错,不错!”她道:“说得好,说得透彻,果然是天降的玄音,高屋建瓴,迥非凡人可及——魏王,你说是不是?”
武承嗣跪坐在地,恍惚不知所措,听到圣上垂问,只能茫然点头而已。
“好。”皇帝露出了微笑:“既然天幕垂示得这么清楚了,那么魏王,你前前后后听得这么仔细,又有什么打算?”
魏王啊巴啊巴反复张嘴,最终只能瑟缩在地毯之上,惶惑的望着姑母——不知道怎么的,在天幕揭示出这些惊人的真相之后,骗人的姑妈脸色竟然渐渐变得和煦温厚,再也看不出先前面无表情的怒意。
……但越是如此,越令武承嗣反应不能。
见侄子开不了口,姑妈的表情更加和蔼。她和颜悦色,语气已经近乎循循善诱:“你看,天幕中说得清清楚楚,欧阳通、岑长倩、格辅元等等大臣,都对我武周心怀异志,偏向李氏,你说该怎么处置?”
魏王迷惑的眨眼,似乎已经在惊恐中丧失了理解语言的能力。但听到“异志”、“处置”等等熟悉的措辞,数年以来勾结酷吏打压大臣的习惯再次被激活,本能的开口嗫嚅了一句:
“……该严查。”
“不错,该严查。”皇帝神色依旧温和:“那设若朕派你魏王出面,能不能料理了如欧阳通格辅元一般居心叵测的人物?”
魏王在不知所措中点了点头。
“好,有志气!”皇帝点一点头,却微笑着望向跪坐在侧的上官才人:“魏王忠勇可嘉,是不是?”
上官才人还能说什么?唯有沉默而已。
女皇似乎轻轻呵了一声,而后甩开拂尘,抬头凝视天幕。
【说难听点,立武氏为后嗣无异于是一次巨大的赖账,等于公开宣称关陇江南河北诸世家自唐兴以来的一切功绩与账目全部清零,大家重新来过。
相较而言,女皇称帝这种区区小事,简直都不值一提——女皇虽然改易了国号,但同样在宗庙中祭祀高祖太宗高宗三位皇帝,该有的配天祀地礼节一丝也不敢短少,等于公开承认武周不过是李唐的后续,李唐的列祖列宗依旧是武周的列祖列宗,各世家自武德贞观以来的一切投资仍然有效,皇帝秉承孝道,会关怀他们的家族与子孙。
换言之,唐周易代名为易代,但实则绝未触碰制度的禁忌,大臣们完全可以自我说服,认为唐朝这个大家族不过是换了个女主人当家,在惯常的清洗异己中稍微过火了一点而已。但过火归过火,只要宗法制还稳固坚定,建立于宗法制上的利益网络便将屹立不倒。继而利益不受动摇,那么又何必在乎皇位上姓李姓武?
但是,当女皇试图窥伺宗法制中某些碰都不能碰的话题时,一切便都不同了。
大概是为了描绘诸武当国时的残暴,传统史书总是喜欢描述武氏宗亲勾结酷吏男宠残酷迫害忠良的细节。但如果将角度颠倒过来审视,那么所谓接连惨死的忠臣良臣,反复兴起的大狱,未尝不是臣下向皇权一次又一次发起冲锋的过程——当皇帝表露出挑战宗法制的倾向之后,天下一切的世家、重臣、勋贵都迅速感受到了根本利益被动摇的威胁,因而展示出不屈不挠的战斗力。
——皇帝任用酷吏,他们就打倒酷吏;皇帝任用男宠,他们就摧折男宠。十几年来大臣们前赴后继死不旋踵,纵使皇权亦不可弹压。
而这种君臣之间往来的冲突,终于在万岁通天年间达到了矛盾的最顶峰——万岁通天元年,契丹人李尽忠孙万荣与营州起兵,祸乱数州之地,兵锋甚锐。但契丹本是漠北弱小的部落,人口兵力都不算众多,因此皇帝不以为意,选派了自己的堂侄武攸宜、武懿宗等率军出征,大概是想给武氏刷一刷军功。
但结果嘛,却是周军兴师动众,劳师百万,竟然在前线接连败绩,不仅损兵折将,大失颜面,更一度被契丹逼迫至河北的赵州、冀州,距洛阳不过数百公里而已。
以强击弱却能打出这种战绩,除了武氏子弟的下饭操作之外,武周内部的矛盾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以唐人笔记记载,在营州之乱中,契丹兵锋所及的豪强基本是作壁上观,对朝廷讨逆的号召应者寥寥,甚至于有人借机生事,挑唆孙万荣等公开叫嚣:“还我庐陵王(李显)”!
如若河北豪强暗地里的操作还算隐蔽,那么关陇之内,干脆是连装都不装了。营州之乱时,则天皇帝令人于洛阳以外募兵,“无有行者”,等到召回李显,再次募兵,立即是“闻太子行,北邙山头皆兵满,无容人处”!
——能在募兵中展现出如此强的组织力,能够调动这样的人力,绝非百姓自发可以达成,而是有关陇世家豪强集体的操作。
换言之,在营州之战以后,皇帝与臣下的矛盾已经激发到了顶点,朝中大臣、地方豪强,乃至域外的蛮夷,在此刻表现出了惊人的团结。他们以内外勾结,近似于逼宫的方式,毫无疑义的向皇帝下达了最后的通牒:如若再继续挑战宗法制,挑战所有人最根本的利益,那么大臣内叛,诸将外反,豪强引四蛮入京,亡可翘足待也!
皇帝是宗法制下的皇帝,当尊崇宗法制时她所向无敌。可一旦试图逾越底线,她所有的盟友与臣下都会变成她的敌手,必将是真正意义上的死无葬身之地——权力绝不能反抗缔造它的源头,便如人不能抓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提到半空。
当然,以前后的反应来看,皇帝应该完全没有料到事情的进展。当时她已经将亲近李唐的狄仁杰立为宰相,授予了莫大的权力,因此顺手要加强武氏再制衡一波。甚至在加强武氏之时,皇帝的手段中也有说不出的小心思——譬如,她亲近信任的并非武家中居长的武承嗣,而是水平更为低劣的武三思,大概也是要挑动堂兄弟间彼此嫉妒,削弱专权的可能。
只是,个人的手段终究难以抵挡历史的潮流。反复横跳的制衡权术或许可以短暂的影响局势,但在面对根本的利益冲突时,君臣之间绝没有商量的可能。历史会围绕着均值反复波动,但必将驶入既定的轨道——礼制还没有到败坏的时候,那么谁都不可以挑战。
不过,历史归历史,武周能被河北关中洛阳内外的世家官吏们上下一心的抛弃得如此迅速,武家子弟的功劳也是不可小觑的。彼时武懿宗奉命征伐突厥,一路被敌手打得屁滚尿流尤且不说,为了发泄兵败的怒气,居然将从突厥逃脱的平民剖心取胆,手段残虐至不可思议;等战事稍一平定,此人还立刻向则天皇帝上书,请求将河北士人百姓尽皆灭族。
可以说,武懿宗以短短数月的精彩操作,便轻易让河北豪强世家们认识到了窦建德刘黑闼花费数年都不能说服他们的事实——关中朝廷的脑子已经完全不正常了,一旦让武周延续,他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不如先把武周给埋了吧!
怎么说吧,武家之才共有一石,武皇独得十六斗,其余诸武倒欠六斗。如武懿宗、武攸宜、武承嗣等卧龙凤雏,得一便可亡国;女皇拖着这一群猪队友,居然硬是周旋了十五年才被内外勾结搞下台去,委实算是手腕高超,难以想象了。】
偌大的宫殿中又是笃笃两声轻响。女皇倒握拂尘再次敲击御榻,向魏王投去了审视的目光。
说来奇怪,虽然已经听到了将来被“搞下台去”这样可怕的描述,但皇帝并未表示出被篡逆夺权的怒意。她的眼神漠然而又高远,冷淡而又从容,不像是凡人被七情六欲所沾染的双眼,反倒更像是洛阳龙门的那座庄严华贵的卢舍那大佛。
正因天幕爆料而神思恍惚的上官婉儿稍稍打了个寒噤——她认得这个眼神;当初圣神皇帝决意罢黜而今的庐陵王时,也曾在朝堂流露出这理智到不似凡人的神采!
皇帝开口了。
“朕刚刚称许了魏王的忠勇,眼下就正是要用到魏王忠勇的时候。”她淡淡道:“去吧——去把狄仁杰,去把河北的豪强,去把关陇的世家,乃至契丹、突厥等等蛮夷,一齐为朕收拾了。朕立刻便立你为储,如何?”
武承嗣再愚蠢荒诞,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从喉咙中发出了一声怪异的悲鸣,终于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皇帝再未顾及这拖后腿的侄子。她从御榻上起身,望向了半空中五色华光的天幕。
“朕有几句话要上禀。”皇帝缓缓道。
听到一个禀字,上官婉儿额头汗水沁出,毫不犹豫的以脸贴地,四肢紧紧蜷缩于地面,再不敢有一丁点的举动——皇帝自称是在“上禀”而非“谕令”,那么便不再是以至尊的身份号令天下,而是作为天子,以臣下的身份上告皇皇昊天上帝了!
这样的言辞,这样的对话,绝不是——绝不是一个女官应该留心的!
皇帝并没有在意身侧女官的举止。或者说,此刻她与天地独相精神往来,在上告于天的神圣静谧之中,已经没有这些凡人的位置了。
女皇沉默了片刻,似乎稍稍思索,终于郑重开口。
“上天斥责朕的种种过失,说得一丝错误也没有——岂止没有错误,还颇有委婉含蓄的余地,实在已经是顾及朕的颜面了。”
“其实,朕的过错岂止是这一点?自秉政以来,朕除了大肆拣拔自己那些不争气的亲戚、以酷吏威慑上下之外,还大兴土木、广造神佛,耗尽府库。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事实俱在,朕也不能辩驳。不仅如此,昔日徐敬业骆宾王于檄文中所指之滥赏、苛税、徭役繁重等种种过错,也都是公道直论,朕亦不能驳斥。若将来煌煌史书公笔,以此定下千秋罪名,朕没有虚词掩饰的余地。”
女皇停了一停,没有在意身侧抖颤蜷缩几近昏迷的宫人,只是平静的再次出声,虽是引咎罪己,从容语气中却自有皇帝的威严:
“——虽然如此,朕还是想多嘴解释一二。”
“天授元年,朕以微末之身侥幸登临皇帝的宝座,从此朝野汹汹,没有一刻能够平息。女子称帝实在触犯大忌,密谋叛乱的绝不仅是李唐的宗王贵戚,更有天下无数的臣工百僚。朕高居皇位之上,看似万人之上、威权至重,实则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上苍垂示未来,斥责朕破坏宗法所引发的种种弊端,这当然是实实在在的金玉良言;但如若顺从宗法,以李氏为嗣,那么名份既定,天下归心,用不了一二年的功夫,朕欲求一太上皇而不可得矣。”
“天音为朕昭示武氏一族的愚蠢颛顼,这更是真知灼见,垂爱殷殷;但神都上下都是心怀李唐的旧臣,朕若不拣拔这些愚蠢无知的亲戚,不任命那些唯利是图的酷吏,谁又还会尊崇新朝,为朕所用?天下士子口口声声都是‘牝鸡司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所谓的君子都对大周敬而远之,那我这个女子做的皇帝,当然也只能拉拢那些小人!
——不错,满朝上下多得是狄怀英娄宗仁这样的忠臣贤臣良臣,但就是这些才高学广的忠臣贤臣良臣,心中念念不忘,到底记挂的是李唐还是武周,真当朕是一无所知么?上苍所说的过错,的确句句是实。但若没有那些愚蠢的亲戚,没有随意任用的小人酷吏,没有那些挥霍出去的赏赐,恐怕朕是决不能站在这里了。”
这几句话不徐不疾,平平而来,并无丝毫的正言厉色,也没有什么华丽玄妙的辞藻修饰。但这几句话都是赤裸裸的大实话,而大实话的确有着无可比拟的力量。以至于满殿之中寂然无声,女官们摇摇欲坠,在高压之下近乎昏迷。
在这死一般寂静的片刻之后。彩光闪耀的天幕波澜起伏,终于浮出了一行大字:
【陛下何意?】
皇帝迈下御座下的台阶,向天幕稍稍拱手
“朕想向上天借一件东西。”她淡淡道。
第57章 武周 第一个视频(三)
皇帝语气平静而又从容,却在寂静的宫殿中显得格外响亮,回音袅袅不绝。
但天幕只是缄默,似乎迟疑了许久,才缓缓浮出两个字:
【何物?】
皇帝微微一笑,不徐不疾:
“天命。”
光幕上文字闪动,但再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变化。
女皇并不以为意,她徐步而下,缓缓在偌大的宫殿中踱步,似乎旁若无人,沉浸于某种悠远而辽阔的回忆之中。
“自登基以来,朕也是宿夜忧惧,手不释卷,只盼着以史为鉴,可以国祚绵延。一年之间,除先王圣贤的经传之外,朕最常翻阅的典籍,却是太宗皇帝的批阅的奏折。”
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又平和,只是语气中渐渐多了某种怅惘,似乎真是在对着高远飘渺的天意坦诚心声,倾吐她种种不可言说的迷茫:
“太宗皇帝的教诲当然字字珠玑。只是朕越是细读,就越不由困惑——太宗皇帝也曾在玄武杀兄逼父、摧残至亲,为什么他就能安安稳稳的任用魏征,任用王珪,任用一切隐太子旧日的臣僚,却从不会遭遇任何的背叛、异见呢?太宗皇帝可以随意任命贤才拣拔亲信,因此有贞观煌煌之治——而朕呢?朕如若一心求治,放手提拔狄仁杰魏元忠等等良臣,恐怕过不了几年,就只能去太极宫养老了吧?”
说到此处,皇帝居然微微一笑。
“当然,太宗皇帝是栉风沐雨的开创之君,朕无论如何是不能与其比肩了。但朕思来想去,却总还有些不甘——高宗皇帝时,朕受命辅政,政无大小,皆与闻之,此时大唐外平西域、高丽,内和百姓,天下义安,是何等光辉耀目!这样青史留名的功业,固然有高宗皇帝信任之功,也未尝没有朕的几分苦劳吧?只是,朕在做皇后时,尚且还能用心经营,媲美先贤;而今登基掌权,却再也不可企及了……”
“是因为朕昏聩、衰老了么?不,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朕没有可以说服天下人的‘天命’。”
皇帝一字字开口述说,分明是平静讲述,语气沉稳,却隐约若有千钧之重:
“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天下的士子绝不会亲附归依,能勉强信用任命的,唯有贪婪无耻的酷吏、愚蠢无知的亲戚;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国中流言汹汹,群贼觊觎,不得不以祥瑞震慑人心;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文臣武将时时异动,各个都有不可说的邪谋,朕也唯有滥施赏罚,邀买人心,勉力维持架子不倒而已。因此而生出的种种弊政,实在不可言说。”
“……大唐开国以来数代君主,朕自问不敢与太宗相比,但总不会比自己的脓包儿子更差吧?可为什么他统御天下就能那么的轻松、自在,朕治理天下却偏偏那么艰难?是因为朕谋夺了儿子的皇位么?是因为朕毕竟不姓李么?还是因为朕……终究是个女人呢?”
说到此处,皇帝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直至隐约不可辨认,仿佛只是喃喃自言自语。
而伏地的上官婉儿则脸埋入了地毯,恨不能瞬间陷进地板之下。
……显然,这绝不是一个皇帝可以当众讲的话。所谓君不密则失身,在臣下面前倾吐自己的彷徨、惶恐,乃至——乃至沦丧天命的焦虑,这将会激起何等的猜疑与惊惧,动荡与不安?
所以,皇帝是真被天幕中的细节破防,乃至于情不自禁,竟尔在高高在上的苍穹之前泄漏了不可言说的心声么?
不,当然不是!上官婉儿紧绷的精神依旧在连连示警,嘶叫着警告她眼下是何等微妙而又危险的局势——她侍奉皇帝多年,已经能从最细小的蛛丝马迹中窥视出至尊的心意。而今圣神皇帝语气殷殷,言辞缱绻,似乎真是在向上苍真情流露,但,但遣词造句之间,却俨然又有某些不可言喻的东西。
陛下默了一默,似乎稍稍整理了思绪,才终于徐徐开口:
“所以,有时候朕也难免会妄想,如若朕能够歆享正统,至少能拥有与自己儿子差相仿佛的天命,那么天下自定,海内荡平,朕又何必再玩弄这些狡诈刻薄不可见人的权谋诈术?权谋不过是维护地位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而已。归根到底,朕何尝不想做一个明君,为天下黔首谋取一些福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