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光耀百代的判断力?什么叫遗泽子孙两千年的决策?这就是。
当然,鉴于记载的简略,要从短短数句分析出武帝判断的依据,是不大可能了。但纵览史册,抚古追今,所唯一能形容皇帝的,恐怕也只有留侯张良的那句“殆天授之”了——真正是苍天所授,人力很难理解。
说白了,武帝当朝数十年,用人施政上的错误算是应有尽有,甚至翻过巫蛊之祸这样的大车,在政务的具体料理上未必能有那么突出;真正能令他高举于历史的顶点,乃至始皇帝与唐太宗亦有所不及的,恰恰是那种敏锐精准不可思议的战略判断——武皇帝在执行上或许翻过车,但至二十二岁掌权伊始,他就从没有在宏大的战略决策中犯过一丁点的失误,有过任何不该有的迟疑。
什么叫“宏大”?这所谓的“宏大”,影响的甚至不止都大汉一朝。以武皇帝的作风,他决策所遗留的恩泽动辄是千年起步,各种意义上的万世效法。譬如盐铁官营,譬如冶金技术,譬如丝绸之路,譬如西南的商道。如果展开历史稍稍阅览,那么除了各代沿袭不辍的秦制秦律以外,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制度与体系的变革,大多都发生在武帝的那数十年。
甚至——甚至到了现在,我们回望这一个世纪以来的商业贸易思路,也能发现某种惊人的即视感。
所以说,后人还真是没有创造力呢,对吧,武皇帝?】
皇帝相当矜持,而又谨慎的咳嗽了两声。
“……其实后人也还不错。”他很谦虚的说道:“朕看那个姓李的唐太宗,就很有创意么。朕听闻他施政的种种举措,也颇受启发,很有共鸣。”
正襟危坐的汲黯面无表情,只是平静的看着至尊的天子。
皇帝稍稍有了些不自在:
“汲公想说什么?”
中大夫深深叹了口气。
“我知道陛下想听什么。”他道:“但论阿谀奉承,臣确实不如公孙弘等。”
皇帝:…………
好吧,他刚刚暗戳戳引用一句唐太宗,的确是要以此比兴,旁敲侧击的炫示自己的灿烂功业,俗称凡尔赛;如若此时有明事理的大臣恰到好处捧上一句,那效果便愈发浑然天成,弄不好还能记入史书称作一代嘉话。但现在——现在让中大夫一句实话,彻底毁了个干净。
当然,要是真有史官在册,大概也能写个千古留名的典故出来,不过典故的蕴意就似乎不太符合皇帝的预期了……
天子的脸垮了下来。
汲公浑若不觉,淡淡的继续:“……不过,陛下远见卓识,圣明烛照,天下无可比拟。传闻说黄帝见一叶而知天下将秋,想来也只是如此了吧。”
皇帝不觉愕然:“汲公不是说不会阿谀谄媚的么?”
“这是臣的实话。”中大夫心平气和道:“此外,既而天幕有言,臣自然会赞同陛下开拓西南的举止。只是巴蜀多山地,还是要徐徐图之的好。”
【当然,要以武帝时的成果来苛责宋及以后,未免有点不近人情。毕竟制度有发展有成熟,接近成熟的制度已经相当于屎山代码,能跑就别乱动。
但成熟的制度恐怕不能做苟且的借口。毕竟,后一千年的历朝历代并非是改不动或不能改,而是在摇篮中当了太久的婴儿,沉溺于温柔乡太久太久,以至于已经忘了当初出发的勇气。
当然,凿空西南实在是迥非人力可及、堪称神来之笔的决策,后来人难以复刻,也不足为奇;但在科技面前的目光短浅,就实在是万难理喻。
与通常的想象不同,伟大的、革命性的技术,并非刚一诞生就辉煌灿烂,所向无敌;但事实恰好相反,在正常发展中,新技术的胚芽往往是丑陋而弱小的,远远敌不过已经庞大、成熟的旧技术,更遑论寄生于旧技术之上的利益集团——所谓百万曹工衣食所系,你要换技术,你问过依赖于旧技术牟利的高官显贵了么?
而今的冶金历史,往往重点讲述汉武帝时高到不可思议的铁产量,描绘技术更新后宏伟的高炉、层出不穷的锻铁技艺、远超世界同期的铁器质量,仿佛武帝的技术革新只是轻飘飘挥一挥手,几张旨意后便天下云集响应。但实际上呢?实际上他遭遇的挫折恐怕不计其数。仅以发掘的结果看,除了那些精巧而科学的选址以外,更多的则是炼铁的事故现场——高炉爆炸、木炭焚烧、铁水倒涌,你能想到的生产事故武帝朝全都老老实实挨过一遍,不少爆炸现场甚至毗邻长安上林苑的遗址。
毗邻长安上林苑,那等于是在京畿重地、皇帝的脑门前放炮仗了。皇帝怎么想还不好说,仅仅惊恐畏惧的公卿百官,都能用口水将冶铁场淹没。
但有趣的是,在武帝死后对盐铁官营口诛笔伐的贤良文学们,而今竟然看着关中的高炉一个又一个的炸,连长安帝都也接连被铁水火焰震动,却连一点阴阳怪气的讽刺都没有。
总不能是他们改性了吧?
——仅此一点,皇帝那种坚刚不可夺其志的执行力、意志力,那种百折不挠的偏执,便可见一斑了。
考虑到这种决心,那宋、明及以后,那就实在无可言语。当然,以后一千年的绝大多数皇帝与武帝比,那都委实太侮辱武帝了——这些人甚至都没有走到技术升级失败、事故频发,要面对政治压力的地步;仅仅一丁点的挫折,便足以让他们裹足不前,乃至倒退。
大宋开国前火药已经出现,但朝廷废弛军务,无视武备,在长达百余年的时间门里,火药竟尔沦为制造鞭炮与烟花的材料,迅哥儿辛辣的讽刺,正源于此。明朝时倒要好那么一丁点,仰赖于成祖皇帝的英锐果决,早期还在建造宝船探索西洋,没有落下大航海的风潮;但两三代皇帝以后子孙不肖,随便一个“国家多事,百姓劳苦”的理由,便抛废了数十年所有探索海洋的努力。以至于嘉靖朝时倭寇东犯,朝廷所能掌握的水师,竟然还不如渔船!
喔对了,彻底终止宝船下西洋的举措,正是在堡宗手上。
现在知道什么叫祸害遗千年了吧?
当然,宋明以来的君臣总是有很多很多的理由,无论“国家多事”也好、“百姓劳苦”也罢,都是很正当、很冠冕的借口。但世界永远是残酷的,设若我们展开这两千年的画卷,将历代的国力勾勒为曲线,那么历史的趋势便呼之欲出:
——自汉唐以来辉煌万丈的上扬之后,便是跌宕起伏,却又不可遏制的一路下滑,这后一千年当然也有奇人异士、明君贤臣,但个人的努力不过是曲线中小小的波动,终究是落花流水春去也,最是人间门留不住。
毕竟,能够左右整个历史进程的,并非什么奇谋诡计,亦非经典伦理,而是某些朴素到近乎简陋的东西。譬如能日出铁一吨的钢炉,譬如代田法,譬如蜀地与西南的商道。
当这些东西的余荫终于耗尽,文明也便终于窥伺到了衰落的气息。
当然,热力学告诉我们,世界总是趋向于混乱、无序与衰落,只有堪称伟大的人物,才能逆潮流而上,给予时代重大的改变;同样的,规律也终究无法扭转,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也都仅仅只能在熵的洪流抵抗片刻而已。
建元初年的时候,武皇帝曾在宏伟广袤的上林苑纵横驰骋,以为大汉就像骊山高耸的古木,雄伟壮盛,将永远不会枯萎。但现在人们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个尽头。
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每一个伟大人物的宿命都是不断去改造的旧世界,这个故事是注定失败的,但请尽自己能力往前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黑夜是漫长的,枯冷与死寂是世界的宿命;但在文明的火焰熄灭之前,总可以尽力护送着它继续前进,直到传递给下一位足以擎起火炬的人物。
所以,奔跑吧,奔跑吧,武帝陛下,在黑夜还未到来之前。】
光幕悄然消逝于虚空之中。皇帝平静理一理衣衫,徐徐地斟了一杯酒。
天子的衣袖逶迤垂下,偌长袖面竟无丝毫的抖动,足可见心情镇定之极。若非脸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倒真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
但汲公可就没有这样的从容了。他兀自呆呆望着半空,心中天人交战,犹自在思索天幕所说的种种——无论是所谓影响两千年的“雄才大略”、抑或隐匿于国运之后,那些看似琐屑的“技术”,都给老成持重的中大夫带来了莫大的刺激,一时竟尔反应不得。
皇帝斟酒完毕,推过来一个小小的玉盏。汲公骤然惊醒,手忙脚乱下拜谢恩,但起身后却并未喝酒,而是踌躇着说出疑问:
“陛下……陛下听到这天幕的种种,不知……”
百般疑问堵塞于汲公的喉咙,一时讷讷不能出口。
皇帝却只微微一笑。
“朕?”他平静道:“朕还要继续奔跑。”
言语中如此直白的引用天幕殷殷的期盼,天子的用意已然不言自明。
汲黯瞠目片刻,终于深深拜伏了下去:
“臣唯有效死力而已。”
皇帝正襟危坐,安然受了老臣的这一礼,也就此定下君臣之间门心照不宣的契约。
汲黯恭恭敬敬行了再拜的大礼,起身后将御赐的美酒一饮而尽。他郑重放下酒杯,终于听到天子平静的声音:
“昨日朕斥巨资开启天幕,除换来了这段讲解之外,还特意从天幕处换来了一件小小的宝物……”
他抖一抖衣袖,从中抽出了一卷白色的绢帛:
《数理哲学原理》
第52章 数学
皇帝小心将绢帛平铺在几案上。想起这小小绢帛所消耗的巨大偏差值,纵以他的豪奢,一时间也不觉大为肉疼。
汲公谨守臣子的礼节,不敢随意张望皇帝的珍物,只能俯首求问:“陛下,这是……”
“汲公曾经说过,工匠们的手艺再如何精巧高明,也终究是‘技’而非‘道’,即使朕强行授予官职,终究不能让在朝的公卿与在野的贤良高士们心服。”皇帝缓缓抚摸着绢帛:“这是金玉良言,朕不能不有所顾忌……正因如此,朕才向这天幕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并在此书的序言中得到了解答。”
中大夫心中一跳,立刻便觉出了惊愕:汲公对经义典籍并不内行,但也知道开宗立派的难处。要阐述清楚这“技”与“道”的关系,必得极为深厚的学识才情,还要长久实践探索,才能有尺寸的进展。而大汉辩论问难的风气盛行一时,立论不牢的学说往往会被群起而攻之,即使有皇权庇护,也难以抵御。
那么,皇帝手中的帛书,又会是什么成色呢?
若又是新垣平那般装神弄鬼的勾当,恐怕朝廷的颜面要扫地无余了。
有鉴于此,汲公只能小心询问:“……陛下,不知工匠技艺中,可有‘道’么?这‘道’又从何而来?”
这是最基本,最简单的问题,如果皇帝求取的那本帛书连这个问题都无法回复,也就不必张扬到外朝去献丑了。
天子只是微微一笑。
“自然有‘道’。岂止工匠的技艺中有‘道’?普天之下,大至山河江川,小至蝼蚁草屑,尽皆蕴含大道。”皇帝曼声解答,语气轻松:“天地造化万物,天地中的大道自然化入万物之中。便如一弯明月,朗照天空,虽然高不可攀,但人间万江万河之中,都会有同一轮月影,这轮月影,便是由天地所映照出的‘道’。”
——天幕的服务殷勤备至,在接受了皇帝巨额的历史成就值后,贴心的将冗杂而繁琐的科学哲学理论转化为了连古人都能听懂的朴实语句,贴近实际,毫无晦涩。
但正因为毫无晦涩,中大夫才渐渐听得两眼溜圆,一时竟尔反应不得。
原因无他,中大夫推敲再三,发现这玩意儿——这玩意儿竟然他妈的相当有道理!
汉兴至今七十余年,吃饱了的士人没有事干,渐渐也开始关心起虚无缥缈的哲学观念,试图以古圣先贤的经传建立一个可以解释这个世界,指导朝廷运转的理论体系。而迄今为止,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最远的是董仲舒董国相。董仲舒大胆开麦,在儒学以外缝合了大汉朝廷官方的五帝信仰,《易经》、《黄帝内经》之类的八方显学,混交出了所谓“天人感应”的奇妙体系。
因为缝得实在太多太杂,天人感应在哪套理论体系下都有一定的生命力,勉强能运转下去;但也因缝得太多太杂,所以各门各派都讨厌这个四不像的杂交种。方术们自然痛恨董国相不讲武德的剽窃,儒家内部却也未必看得惯他——在天人感应的体系中,上天变成了有喜怒有爱憎的人格化神明,“百神之大君”,而且会因为喜怒哀乐向人间施予奖赏与惩罚,需要君主小心的侍奉、祭祀,才能免去灾异。
这样人格化、有喜怒、索要祭祀与侍奉的“天”,与寻常宗教所信奉的鬼神,又有什么区别?
敢情您董国相改了半天,儒家成跳大神的了是吧?
而今的儒生还是相当讲规矩的,哪怕顾及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古训,也绝不能容忍董仲舒这该死的异端,因此群起而攻之,丝毫不给国相保留颜面。但无奈诸生水平太次,大汉能用的理论实在太过匮乏,矮子当中拔高个,董仲舒的体系,委实已经是最完善,最可靠、缝得最好的那一个了。
可如今——如今董国相费尽心血打磨出来的体系,竟尔在这帛书面前走不过三个回合!
不错,仅仅只听了皇帝寥寥数句,汲黯便恍然醒悟,知道董仲舒已经被爆杀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相较于董仲舒那上天以喜怒而随意施加祸福的设定,书中以明月所做的比喻是何等优雅而又高妙,逻辑又是何等的严谨!
喜怒不定的天神需要以祭祀来取悦,而朗如明月的“天理”却高高在上,不受凡尘的任何约束与羁绊,只是视众人如一,平等的给予“大道”的光辉——两者相较而言,谁更近似于人们对天道的理解?
鄙夷“天人感应”的儒生曾质问董仲舒,说周公言“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可你的天道明明有喜怒有偏好,怎么能谓之“无亲”、“无私”?董仲舒不能答。但在皇帝所做的明月之喻中,这问题便自然而言迎刃而解了——天道当然是无私而无亲的,它的道如月华一样无所不照,只是鄙陋、粗浅的人自遮双目,不能领会奥妙而已。
真所谓内行见门道。汲公博文广知,反复思索之下真正是醍醐灌顶,越想越觉精妙难言,一双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竟不觉从坐垫上直起身,颇为不敬的盯住了那张薄薄的绢帛。
皇帝笑容不变:“汲公以为如何?”
“绝妙!”汲公脱口而出,语气中竟难得的有了激动的起伏:“果然是天幕的启示,果然是上苍的垂怜!妙绝,妙绝——臣谨为陛下贺。”
说罢,他立刻下拜,心服口服的俯首,既是叩拜皇帝,又是叩拜那本无可比拟的天书。
直播公司自然没有为皇帝著书立说的雅兴,这本书的前言摘抄至它们购买的科学哲学论文,而构思思路则来自禅宗“明月江水”的公案——天可怜见,“明月江水”案被称为古今公案第一,历代名家如朱熹、王阳明、陆九渊等,都从此公案中受到莫大的启发;其思辨论理之精美严谨,比喻起兴之贴合优雅,真可谓举世无双,以此千余年后哲学思想的高峰,来欺负汉初连思想体系都不成熟的汉儒,那实在太没有武德了。
但汲公可不知道这些弯弯绕。他俯身下拜之后,立刻开口,迫不及待的发问:
“既而天下万物都有‘道’,不知该如何探寻万物中蕴含的‘道’?”
——虽然明月之喻已经将天理建设得尽善尽美,但理论体系不仅仅要解释这个世界,还要回答“怎么做”的问题。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粗糙归粗糙,至少知道让天子修德祭祀来取悦上天;如若这明月论只能解释而不能指导现实,那么意义也不大了。
皇帝从容不迫:“自然是格物致知,可得大道。”
汲公默念数句,知道这“格物致知”是儒家的观点,似乎可以以此拉拢儒生。但这还不够。
“敢问陛下,又该如何‘格物’呢?”
皇帝道:“天地的大道映照于万事万物之间,因此百姓日用,一饮一食,都是‘道’。道不远人,要想求道,只需在日用中观察、实践、反复思索,便能领悟出自己的‘道’,做自己的圣人。譬如天幕中所说的冶金炼铁,正是因冶金的工匠在尝试中悟出了道、贴合了道,才会增强国势,令大汉的国运蒸蒸而上,所谓‘合于道者,无往不胜’。”
如若后世稍有常识的哲学系学生在此,恐怕听上几句就会惊得眼球突出,狂呼乱叫,往帛书上大吐口水——不错,天幕为了压缩成本,选用的论文千奇百怪,杂糅了王阳明之心学、泰州学派之“百姓日用即道”、“圣人与凡人一”,顾炎武黄宗羲乃至唯物论实践论的一鳞半爪。这样跨越古今中西的杂交,真是缝合怪他太奶给缝合怪开门,缝合得太阴间了!
但缝合亦有高下。相较于董国相缝了一辈子的破烂玩意儿,帛书缝出的这轻描淡写几句,登时震得汲公魂不守舍,矫舌难下——他对经义学术不甚了了,但仅仅听上几句,也立刻便分出了这判若云泥的好坏。
说白了,儒家而今还处于极为原始的阶段,大儒们对什么得道成圣没有概念,唯一宣扬的只有读书。读圣人经传,读经史子集,所谓“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但经术传承极为狭隘,仅仅在数十位大儒中流传;这套靠读经书得道明理的法门,无疑是将寻常百姓、乃至大多数军功世侯都排挤在外,仅留儒生独享成道的阶梯,也因此广为人诟病——孔子云有教无类,莫非没有条件读经书的子弟,便永远也明不了理么?
可而今这“百姓日用皆道”、以实践、观察而求道的方法论,无疑便一扫了往日的阴霾。既而“百姓日用皆道”,那么百工百业文武公卿,岂非各有其道?既而以实践观察求道,那么人人都能有求道的门路,又何须求教于所谓的“经术”?
这无疑是巨大的、翻天覆地的变革。而汲公可以猜想——不,他敢笃定,这一套理论必定会在朝野中广受欢迎;且不论体系的严密无缺、理论的高屋建瓴,仅就观点而看,也太吻合而今朝中军功勋贵、宗室子弟的心思了!
——凭什么就你们穷措大能从圣人经传中领悟大道?战场杀敌难道就不是求道的法门?在传统经学处求不得证道的途径,当然只能转而皈依这“百姓日用即道”的论调!
只能说降维打击就是降维打击,在缝合了这么多玩意儿之后,千余年的哲学进程迅速展示出了碾压式的战力。纵使汉儒心有不满,也绝无力量抵御这样匪夷所思的高维度攻击了。
毕竟,创立这些哲学的顶级巨佬们,早就已经把汉儒那套从头到脚批了个稀烂,所有的战胜之法,都写在了理论之中……
中大夫愕然不语,瞠目结舌的愣了半晌,终于从哲学价值观的巨大冲击中缓缓醒来。他默了一默,低声道:
“陛下说过,这是‘序’中的解答,不知正文……”
如果这还只是序言,那后续的正文该有多么精妙高深?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面上的笑容似乎僵了僵。
天子咳嗽一声,徐徐道:“天书渊深难言,正文自然不是轻易就能解读的。还需要——还需要求索。”
中大夫茫然了:“求索?”
更出乎意料的是,天子竟尔尴尬的移开了目光。
在向天幕求取到这本宝书之后,皇帝自然是一睹为快,酣畅淋漓的阅读了序言中所论述的种种妙论,一时也为这逻辑的缜密精深吸引得拍案叫绝,喜悦不禁,只觉平生没见过如此的妙笔。
带着这样的喜悦,他迫不及待翻开了正文,劈头就看见了天幕所做的标识,说是已经将正文的数学语言改编替换,争取明了直白,能够降低客户理解的难度。
皇帝立时便不以为然:自己阅读《尚书》、《易经》尚无障碍,哪里还需要什么直白明了的语言?未免太过于鄙陋了。
于是他翻开了第二页,看到偌大的黑字:
【在学习数理知识之前,我们需要掌握基础的数学逻辑。首先,让我们了解一些简单的分类规则:如果将三个金弹丸装入两个布袋之中,必定有一个布袋装入了两个及以上的金弹丸,此谓之“布袋原理”】
至尊一眼扫过,先是不可置信,随后险些嗤笑出声:
——就这?
这便是天书么?原本还以为“数学”是如周易一般的术数之学,但这——这莫不是给据儿读的启蒙童书罢?
他疑虑而又轻视,随意的翻开了第三页:
【现在,请以布袋原理证明一个简单的问题:若一百零五名身高不同的御林军将士随意组合,站成一排,则其中十一名士兵向前跨进一步,便可形成一个身高由高到低或由低到高顺次排列的队列】
皇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终于消失不见。
大概是出于某种可怕的好胜心,皇帝在宫中与这个小小的问题死磕了两三个时辰,而今脸上的黑眼圈大半拜它所赐。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或许皇权力能移山倒海,逼急了更是什么做得出来,但数学就实在属于皇权笼罩之外——它不行就是不行。
皇帝甚至为此在深夜召集了宫中的所有的护卫,但无论如何排列组合,这道题目中的结论都精准无误,毫无差错。显然,这小小的“布袋原理”中的确有某种深奥的大道,只是皇帝尚且不能领悟而已。
但天子是不能承认自己无知的。因此至尊保持了缄默,只是将绢帛折好,装入盒中严密封锁,再将金盒推给了汲黯。
“汲卿,好好参详。”
不称汲公而称汲卿,是天子对大臣郑重的嘱托。中大夫肃然正坐,俯首领命:
“是。”
眼见汲公的身影消失于宣室殿外,皇帝沉思再三,终于出声呼唤,招来了一直等候在殿外的最的春陀。
“你把这个给霍去病,就说朕要考他一件小事,看他有没有领兵打仗的本事。”他塞给了春陀两个布袋,里面是沉甸甸的弹丸,而后仔细叮嘱:“你告诉他——如果将三个金弹丸装入两个布袋之中,必定有一个布袋装入了两个及以上的金弹丸,这叫‘布袋原理’——记住了没有?好,现在,朕要他用布袋原理证明一个小问题……”
汲公驱马回到家中,甚至没有脱下觐见的朝服,便迫不及待的命家人仆役预备竹简笔墨及灯油,而后屏退外人展开帛书,从头仔细阅读起来。
汉朝时造纸术与印刷术尚且没有踪影,流传在市面的书籍寥寥可数,即使汲黯这样位同九卿的二千石高官,也很少能寻觅到可看的新书——更遑论这样立论精美、渊深奥妙,足以震动一切儒生文学的帛书?
他小心翻开帛书,从头至尾一字字仔细看过,一边细读一边在竹简上做批注,聚精会神领悟精髓。所谓术业有专攻,中大夫的学识见闻远在皇帝之上,因而体会感悟也要更深。这仅仅千余字的前言之中,汲公反复阅读感触极深,真有醍醐灌顶脱胎换骨之感,以至于手不停挥,竟尔在竹简上做了数万字的注释与感慨。
中大夫在屋中埋头苦读了五六个时辰,唯有餔食时出来匆匆吃了几口脱粒的黍饭,其余时候一律闭门不出,沉浸于两千年来哲学高深又激烈的碰撞中。如此焚膏继晷,燃烧了整整三根蜡烛之后,他才将前言粗粗读通,意犹未尽的翻开了正文。
如若前言便有如此微言大义的精妙,真不知正文是何等光景——
然后他一眼看到了“布袋原理”。
汲公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读书读得脑子都傻了。这原理明明——明明如此简单,怎么帛书出的题目,自己压根就摸不着头脑呢?
不过汲公毕竟不是年轻气盛的皇帝。他反复读了几遍,确定自己大概真是人老昏聩之后,便翻开了后几页。
总的来说,帛书的编排还是很有条理的,为了避免古人因为字母与标识等对数学望而生畏,天幕特意调整了顺序,将训练逻辑思维的组合数学与几何放在了最前面。汲公翻动数页,正好看到了线条勾勒清晰的直角三角形。
中大夫露出了微笑:布袋不布袋的他不知道,这些简单的线条还能不了解么?汲家本就是工匠出身,对这规矩方圆了如指掌,哪怕看上几眼,凭直觉也能解答问题。
——于是他仔细看了几眼,再也笑不出来了。
中大夫是厚道人,好歹没有屑到像皇帝那样甩锅给晚辈的地步。所谓三人行必有吾师,他苦思一夜不得其解,第二日便命人请来了自己任小吏时交游的好友刘爽,虚心向贤哲求教。
这位刘爽本是楚元王的幼子,生平骄横自大,籍籍无名,却有一件颇为惊人的举止——数十年前孝文皇帝的丞相张苍编撰《九章算术》,刘爽便曾奉命协助。而今墨家隐匿不出,张苍已归泉下,天下还能稍微理解这帛书之“数学”的,恐怕也唯有刘爽了。
果然,刘爽大剌剌而来,入门后径直踞坐,态度依旧轻慢。汲公贵为二千石,还要先向他问礼,才递来一张麻布——帛书毕竟是御赐之物,等闲不方便示人。汲公只能让妻子临摹了其中的几幅图像。
刘爽随手接过,漫不经心的冷笑——自张苍死后,满朝公卿就再也没有能入他法眼的人物,虽然大臣们口诵经论,但恐怕连最基础的加减乘除都不甚了了,实在令人鄙夷之极;而今中大夫求告,多半又是什么愚蠢的算术……
他扫了一眼,看到了麻布上勾勒精细的正方形,以及四边紧贴的三角。
——问图形的?这倒有些意思,不妨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