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多看了一眼,然后——然后眼珠再也转不动了。
刘爽捧着麻布,直勾勾瞪了足有两刻钟的功夫。直到汲黯要出声呼唤,他才猛一拍几案,翻身站了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六十余岁的刘爽在屋中反复踱步,语气近乎于急躁。
汲公微微一愣:“这是老夫偶思所得——”
“——偶思?”刘爽径直打断了他:“你没那个脑子,公孙弘张汤主父偃加起来也没这个脑子。到底是谁给你的?”
被粗暴顶撞,中大夫倒也不以为侮,只能吐出半句实情:“陛下也在思虑这个问题……”
“皇帝?”刘爽断然道:“皇帝更没有这个脑子!”
汲公的脸不由抽了抽——刘爽贵为皇室宗亲,能在京城中混得籍籍无名,果然也是靠实力作出来的;好歹现在大不敬之罪要改革了,否则廷尉迟早得请此人到狱中住几年。
他无语片刻,只能移开话题:
“陛下身侧自然有贤人……这到底是什么?”
刘爽冷笑一声,极为轻慢的摇了摇头。
“贤人?你知道这是什么么?——这是勾股图!墨子当年找出了勾三股四弦五的法则,后来穷尽一生,也没有找出证明的法门;直到张苍编撰九章,勾股一章还是只能付之阙如,草草列几个数字而已!皇帝身边到底有什么贤人,竟能比墨翟,比张苍,比墨家历代的钜子更加的聪明?”
“——说吧,这东西哪里来的?!”
中大夫默然沉吟了良久,终于从长袖中摸出了一份帛书,递给了刘爽。
“还请刘公勿要外泄……”
“外泄?”刘爽呵了一声:“老夫就是外泄出去,以满朝公卿的智力才力,又有几人能看懂呢?老友,你就是再谨慎保密,也不过浪费精力么。”
纵以中大夫的亢直,都被这横扫百官的暴论噎得实在无语。他默了一默,只能道:“这帛书颇为艰深……”
刘爽眨了眨眼,没有立刻开口驳斥。说实话,他相当怀疑汲黯的眼力,恐怕未必能判断出什么“难易”;但刘爽毕竟是搞过几年数学的人,知道这玩意儿的难度迥然超出常理之外,实在不是人力可以揣度的。搞不好汲黯真能给他整出个什么大活……
于是他默不作声展开了帛书,三两眼扫过帛书前微言大义的哲学理论,径直跳到了正文部分,阅读那简单明了的“布袋原理”。
果然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刘爽仅仅思考了半刻钟,便毫无困难的得出了结论:
自己绝对解不出这道题。
于是他果断往后翻了几页,又看到了一道表述得极为清晰又极为简单的题目:
【请证明,可以用五种不同的颜色为任一幅地图染色,相邻区域都要染为不同的颜色】
刘爽再想了一想,然后……然后翻到了下一页。
刘爽将帛书哗啦啦翻得风生水起,神色从容而又淡定,隐约还有睥睨天下人物的不屑。如此过目如飞,迅疾浏览一遍后,他终于将帛书合上,随意丢在了几案上。
“有答案吗?”刘爽问道。
显然,天幕还没有缺德到不给数学书附答案的地步。汲黯虽然被整得有些无语,依然从长袖中抽出了帛书附带的答案,随手递给了刘爽。
刘爽迫不及待,接到绢帛后立刻展开,如饥似渴的从头浏览,一开始看到的便是:
“不难证明”
“易得”
“显然”
刘爽:…………
——这是几个意思?
他当初与张丞相编《九章算术》,尚且知道详细描述解题的思路,举一反三,归纳总结;这帛书怎么能用“显然”来推搪?!
楚元王幼子咬牙切齿,两眼突出,难以遏制的生出了羞怒之情——他在数学上颇有天分,也因此崖崖自高,视满朝公卿蔑如也;但在这一张薄薄的绢帛之上,刘爽却愕然体会到了某种智力被碾压的陌生痛楚。
不过,这帛书虽然满篇“易得”,但遣词造句还是尽量平和中正,显然还是尽力想让读者看懂。换言之,刘爽的懵逼与疑惑,仅仅是因为他太菜而已。
……楚元王幼子愈发的不爽了。
他随手抛下绢帛,冷冷开口:
“这还是得要墨家的人来参详参详。”
中大夫微微皱眉。墨家精擅百工术数,自然是解决此事最好的人选。但汉兴以来,墨家渐渐隐匿于游侠之中,而今还能在哪里找到墨门的高士?
“这恐怕不是片刻间就能招致的……”
“不必担心。”刘爽淡淡道:“有这么一本帛书在,墨家诸生中总有读术数读入魔了的人,肯定要忍不住钻出来。”
皇帝千辛万苦,支付如此高昂的价格而求取到天幕的帛书,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让刘爽与墨家领略数学的魅力。元朔元年的十二月,与中大夫密谈后不过数日,皇帝便在上林苑内召见了远征归来修养已有多日的大将军卫青,及近来显贵非常的御史大夫公孙弘。
这两位都是随侍的重臣,皇帝寒暄数句之后,便命宫人送来了两筒竹简:
“前几日有人上书言事,词句中似乎颇有可采。朕命侍中抄录了两份,想与诸卿议论议论。”
大将军与御史大夫一齐谢恩,小心打开了竹简:
【驳董生疏】
自董仲舒开宗立派以来,普天下驳斥非议他的文章不在少数,朝廷日日都能收到奏报。但今日皇帝令自己读诵此文,不知有何用意?
两人不敢妄自揣测,仔细读了下去。
奏疏的开头颇为老套,无非是引经据典批判董仲舒将天道人格化的观点,引用周公召公所谓“天道无亲”、“天不可信”的论调,攻击天人感应说的根基。除辞章华美以外,并无异样
但行文至中途,奏疏的笔锋却骤然一转,开始议论起了真正的“天理”、“天道”。什么是天道?无所不覆无所不载,皎皎如月映照万物,才是天理本来的面目!
正所谓内行见门道,卫青还只是隐约有所领悟,跪坐在身侧的公孙弘却已经是双手微颤,乃至于额头都隐隐渗出汗珠了——公孙大夫素来有处事不惊的镇定,而今竟失态成这般模样,可见内心的激流有多么猛烈。
御史大夫强作镇静,以衣袖遮掩双手,继续读了下去。
阐述天理的明月论,建构起完整而恢弘的世界观后,奏疏立刻引入《礼记》中格物致知的方法论,而后便一个一个的扔出惊天巨雷:
“百姓日用即道”,“人皆可以为尧舜”,“以实用实学而求道”、“格万物之理”……
这些理论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两千年来最顶尖的智慧所锻造打磨而成,如此不计代价不顾一切的尽数抛洒而出,真是砸得公孙大夫头晕目眩张口结舌,大有思维信息过载的痛楚。他匍匐在地连连喘气,瞪着竹简上细密繁琐的小字,只觉得脑子都是木的。
——公孙大夫谄媚归谄媚,眼光却还是超一流的。正因为是超一流的眼光,才一眼看出这奏疏抒发的是何等石破天惊的观点、高妙绝伦的体系。如明月论,如“日用即道”、“实用实学”之类的论调如珍似宝,寻常人仅仅提出一个,便已是黄钟大吕、当头棒喝,足以警醒当世留名史册,升华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名人高士。但现在——现在这些观点却像不要钱一样挥洒喷涌,真让人有一种被稀世珍奇掩埋壅塞的茫然错觉。
提出一个好理论是名士,提出两个好理论是贤哲,源源不断撒出这么多绝妙的观点,此人是想做圣人么?!
公孙弘就是公孙弘,在仓皇茫然之中,依然准确把握住了奏疏的重心——显然,此文的作者意在言外,看似是在批董仲舒批天人感应,但杀鸡用此牛刀,摆明了是要借此建立新一套理论体系。
批董仲舒倒无所谓,天下士人早就把董生批了个透彻;但要建立新的理论体系,却非得看皇帝脸色不可了。
御史大夫深谙此理,于是抬起衣袖稍稍擦拭汗水,抬头瞻望盘坐的皇帝:
“陛下,不知……此疏是何人所上?”
皇帝微微一笑。
“是中大夫汲黯上呈的奏疏。”他道:“只是,汲公说自己体弱昏迈,笔力不足,恐怕污损了这篇文章,因此只是口述了大意,让东方朔为他代的笔。”
闻听此言,侍立在皇帝身侧的太中大夫东方朔面无表情,唯有垂目不语。
这篇文章的确是他代笔,但却是中常侍春陀奉旨传给了他一张薄薄的帛书,以口谕命他照着帛书大意敷衍成文。虽然春陀口称这帛书来自汲公,但他横看竖看也在绢帛上看不出汲公的字迹,只能不闻不问,装聋作哑而已。
公孙弘不知内情,当然大为惊异:
“臣,臣还以为汲公敦厚长者,不屑于这些辩难经义的功夫——”
“敏于行者讷于言,真正笃学有德的人,也未必就要多说什么。”皇帝淡淡道:“所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意在斯矣。”
说罢,他有意无意的瞥了东方朔一眼,震得太中大夫愈发不敢抬头。
显然,以老刘家刻薄寡恩的本性而言,皇帝数日前对汲公如此温厚殷勤、赏赐有加,绝非无的放矢。
这十几日以来,皇帝反复斟酌,意识到要增强国势、消弭未来巫蛊之类的祸乱,便必得重用工匠百业之人;但要平息朝野对工匠出仕的议论,便必得开创一套全新的理论体系,由上而下变革思想。而今新的理论体系已经记载于帛书之中,但要如何宣扬这体系,却实在大费周章。
以现今的风气而言,大汉讲究的是“先德后才”,要想著书立说宣扬理论,道德必得无可挑剔。可天子环顾左右,身边亲近大臣却多是文法酷吏,道德修养只能说颇为拟人;让这群货色宣扬新学,怕不是得把好好的学问染成一泡烂污。想来想去,也唯有汲公正色立朝,天下闻名,操守上绝没有一丁点的污损,可以担当这个重任。
既然如此,那么皇帝已经决定了,就由汲公来做这个开宗立派、改革思想的圣贤!
——当然,汲公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当上了圣贤。但没有关系,皇帝稍后就会命令东方朔向汲公转达这个天大的喜讯,顺便交流交流感想。
新的理论体系传播之后必然会有质疑,还得两位从帛书中抄——创作出更多的创见来。
公孙弘当然猜不到皇帝这损到家的操作。但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察觉到天子的语意,立刻整衣下拜:
“汲公竟然能写出这样振聋发聩的传世文章,真正是天授之才,臣不如也。臣谨为陛下得士贺!”
御史大夫震声发言,站队站得毫不迟疑,果断表示了对汲黯的赞许——虽然汲公与公孙弘颇有些龃龉,但眼看皇帝圣意垂示,御史大夫决计不会逆天而行;再说,公孙弘与董仲舒之间见解各异,那才真是异端比异教更可恨,嫌隙积怨比泰山还高,自然对批董的奏疏喜闻乐见。
——无论是谁喷董仲舒,我公孙弘都一定要帮帮场子!
皇帝果然微笑颔首,命宫人扶起了御史大夫。
公孙弘又俯首道:“臣愚钝浅薄,一时不能领悟汲公奏疏的深意,还请陛下将此奏疏赏赐予臣,容臣回家慢慢的思索。”
既然要批董仲舒、建立新学派,那还是要召集京中的士子,先吹一吹风再说么。
天子自是欣然应允,还命宫人带来了一百匹绢,一百匹布,作为御史大夫今日积极捧场的奖赏。
眼见御史大夫起身告辞,回家品鉴汲公的大作。皇帝终于转过身来:
“仲卿,你以为这奏疏如何?”
方才御史大夫与皇帝一唱一和之时,大将军都只是跪坐在侧安静默读奏疏,从不插上一句。而今皇帝垂询,卫青才放下竹简,恭敬俯首:
“陛下,臣远没有公孙大夫的才气……”
“不要紧嘛,言者无罪,多说一说。”
“唯。”卫青叉手道:“臣愚鲁粗拙,说不出什么好坏,只是觉得——觉得这奏疏平实又贴切,似乎很贴合军中将领的心思,仿佛知音一般……”
“是么?”皇帝起了兴趣:“什么意思?”
卫青迟疑了半晌,终于下拜道:
“陛——陛下,军中闲暇时也读书,但除兵书以外,读的多是《春秋》、《易经》的经传。”
皇帝只是喔了一声,随即了然:《春秋》、《易经》都是极为古奥的典籍,而为之做注的经传更是难得匪夷所思——公羊派等注释《春秋》,“王正月”三个字都要解释上万字,已经绝非常人可以理喻的了。军中将领若日日读诵这些经传,那迷惑自然可想而知。
“那的确不容易。”他笑道。
眼见皇帝和颜悦色,卫将军壮着胆子再次呈奏:
“陛下 ,读书自然艰难。但除艰难以来,军中诸将多半还有迷惑。他们反复诵读经传,也实在——实在不知道这些微言大义,于自己有何裨益……”
所谓“王正月”、“大一统”,就是解释一千字一万字,又对战场用兵有什么助益?大儒们都说自己所注的经传中有圣人的义理,可不但没有几个人读得懂经传,经传中的义理似乎太虚无缥缈,于军旅毫不相干。
是军人太过愚笨,不能领会大儒的深义么?是征伐之事太过粗鄙,所以不能走上圣人所指示的大道么?
将领功侯自然一千个一万个不满,但无奈辩经实在辩不过大儒,只能咬牙忍耐而已。
但现在这篇文章横空出世,无异于是将领的天降嘴替,毫不留情爆杀了大儒的经传——所谓“日用即道”,那么沙场征伐中自然也能悟出圣贤的道,仅仅这一点变革,便足以吸引军中同仁源源而来,自发为其助长声势!
皇帝何等颖悟,自然瞬间理解了卫将军的言外之意,嘴角不由多了微笑:既有公孙弘的鼓吹,又有武将公侯做支持,这场变革思想的举措便好办得多了。
他轻轻一招手,身旁的宫人立刻捧来了一个锦盒。
“既然这样,仲卿就将这奏疏带下去,给军中的同袍看一看吧。”皇帝道:“对了,去病就在这上林苑中操演,不妨见他一见。”
不过片刻的功夫,近侍便召来了在左近驯马场与郎官演练的霍去病。霍郎君一身短打快跑而来,俯首向皇帝与舅舅行礼时额头还满是汗珠。只是行礼抬头之后,面上却俨然一股闷闷不乐的郁气,并没有往日在上林苑操演时的神采飞扬。
皇帝微微一笑:“怎么了?”
霍郎君迟疑片刻,终于低声道:“陛下……陛下给臣布置的题目,臣委实没有头绪。旁人似乎也不懂……”
不错,在接到皇帝口谕以后,霍去病一板一眼,立刻召集了苏武等亲近的少年郎官,一起思索这道难题。当然,数学从来不是能以多取胜的科目,几个少年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终究也是一无所得。后来霍去病为此发急,真从羽林孤儿中拉了一百零五个身高各有不同的侍卫来,反复列队验证题目。但尝试不久,霍郎君便意识到了一个小小的事实——虽然只有一百零五个士兵,但排列组合的可能却似乎无穷无尽,即使从他霍家十八代祖宗排起,也莫想排出个结果。
仅仅依靠直觉就能意识到阶乘运算的快速增长,果然是天生的名将苗子。但要以直觉来解决组合数学,那就太为难小霍郎君了。霍去病颇为羞赧的说完这几日努力的结果,抬头期盼的望着皇帝陛下,眼神发亮。
——陛下想必有解决的思路吧?
不知怎么的,天子的笑容似乎愈发灿烂了。
“朕倒是知道,可惜日理万机,也没功夫细讲了。”皇帝曼声道:“不过何必舍近求远?大将军正是派兵列阵的高手,你们不向他请教,还去找外人做什么?”
全程在后垂手细听的大将军卫青莫名被拉入局中。茫然抬起头来。
然后,他看到了自家外甥闪闪明亮的眼睛——
“舅父舅父,你看,这里是两只布袋,三个金丸。其中肯定有一个布袋要装两个以上的金丸,这叫布袋原理……”
虽然决意招揽墨家擅长术数的门徒,但无奈墨门僻居乡野,即使以楚元王幼子刘爽的人脉,也要花费半个多月的功夫才能送去消息。因此,在等候墨家的空当,刘爽索性住进了中大夫府中,与汲黯一起整理这精微难言的帛书。汲公钻研序言,思索“明月论”、“日用即道”的大义;刘爽则推敲正文,尝试解答那些艰深的数学难题。一文一理,倒也算搭配默契。
如此闭门研习六七日后,太中大夫东方朔忽然到访,声称奉皇帝的谕旨而来。但东方朔却没有让中大夫摆香案行礼接旨,而是站在大堂正中,口述了当日皇帝与公孙弘的奏对,并向汲黯展示了那道《驳董生议》。
汲公措不及防,反复观看这据说是出自自己手笔的奏疏,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瞠目半晌,终于咬牙开口:
“陛下与东方大夫替臣写的好文章!但署名之前,是不是也该告知老臣一声?”
老刘家的皇帝拉人背黑锅,已经是赤裸裸到这种地步了吗?!
东方朔面无表情:“五日以前,陛下已经将奏疏赐予御史大夫公孙弘及大将军卫青,命二人回府细细品读了。”
开玩笑,皇帝怎么会给臣下辩驳脱身的机会?而今五六日过去,署着汲公大名的竹简早就从公孙弘府邸四散流布,再也不可清理了。所谓生米煮成熟饭,这开宗立派变革朝野的圣贤,汲公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眼见中大夫嘴角抽搐表情扭曲,同样被逼着当枪手的东方朔终于有了淡淡的安慰。他停了一停,低声道:
“汲公,自御史大夫将竹简带回府中以来,数日间京畿的士人争相传抄诵读,长安竹简的价格都翻了一倍……”
虽然是摁头署名,但这篇文章委实是太好太过出色,一经公孙弘宣扬后立刻有了石破天惊的效果,两千多年前的汉儒哪里见过这种等级的哲学思辨,哪怕只是稍稍听闻,也被震得矫舌不下五体投地,真正是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敲得人三观俱碎。
数日以来,诸生们前赴后继的奔往公孙弘的府邸,借阅或者传抄这份惊世骇俗的奏疏;乃至于群聚议论,彼此争辩问难,解读文义,大有战国时稷下学宫的遗风。东方朔甚至听闻,已经有博士辩论时称汲子而不言其姓名,俨然是贤哲的待遇了。
虽然提前数百年创造出了长安竹贵的典故,但成圣成哲的中大夫并无喜悦之色,反而冷冷望着前来通传的东方朔。当然,迁怒于使者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他思虑片刻,只能漠然开口:
“既然是陛下的圣意,老臣自然不敢稍有推却,只是有一个冒昧的陈请,想求陛下俯允。”
东方朔立刻道:“汲公请说。”
皇帝阴损归阴损,该给功臣的待遇却从不含糊。早在令东方朔上门传话之前,天子便已经给他交了底:只要中大夫愿意认下这篇文章,当这个开宗立派的圣贤,那么金玉珍玩官职俸禄,但凡国库所有,朝廷绝不吝惜;皇帝甚至已经为中大夫预备好了侯爵的封邑,不久便可颁下制。
却听汲公徐徐道:
“陛下既然要推行新学,则上行而下效,勋贵重臣们总不能置身事外。臣在家中研究这帛书,见其中‘数学’一道包罗万象,深奥莫可比拟;因此想请陛下的旨意,召集在京勋贵外戚的子弟,一齐研习这数学的道理。毕竟,这数学之道,于军国百业,实在不无裨益……”
眼见东方朔告辞出门,汲黯眺望着使者远去的身影,终于徐徐叹出一口气。
只是叹气未毕,就听到身后悠悠的声音:
“你自己跳火坑也便罢了,还拉着老夫一起跳么?”
汲公回头一看,却是刘爽从屏风后转出,手中还捏着一只毛笔。
刘爽淡淡道:“有意思,我还以为拉人跳火坑是我们刘家的专长呢。想不到汲大夫也不遑多让。”
汲黯……汲黯竟无言以对。
不错,各种意义上来说,汲黯的确是卖了他这位老友。如若皇帝真采纳了教授勋贵子弟数学的建议,那么放眼长安城中,数学一枝独秀而又能镇住那些无法无天勋贵公子的师长,也唯有楚元王一人了——毕竟辈分摆在那里,连皇帝都未必好跟这位宗室中的老前辈计较。
中大夫只能又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为了国家的公事。陛下既而要变更旧制,勋贵们的子弟总不能自甘落后。再有,陛下锐意革新,能在百工百业上有所造诣的,必将前途无量。”
他这老友虽然才气斐然,无奈一张嘴实在太臭,横扫京城闻名上下,人人都是避之不及,因此到现在都只是闲散宗室而已。如果能靠着在数学上的造诣在皇帝面前留下姓名,也算是荫蔽子孙的好事。
刘爽微微皱眉,虽然了悟汲公的好意,却仍然不觉疑惑:
“天子已经决意改制了?”
虽然早知道他这位好族孙锐意进取,但竟然大胆到敢于改动大汉数十年来以经义策对取士的传统,还是颇为超出老前辈的预料。
中大夫稍稍颔首:“不错。陛下正有意于漠北西域,设若提拔的工匠能在征伐开拓中展示出长处,剩余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皇帝到底不是听个洗脑包就盲从的诈骗受害者,即使天幕将所谓的工匠技术吹得神乎其神,他也要在实战中验证一番。当然,如若真有预料中的效用,那接下来就必将是一往无前、大刀阔斧的变革。
值此天翻地覆、乾坤鼎革之际,愈能顺应时代,便愈能乘风直上,呼云唤雨;正是刘爽等人千载难逢的良机。
刘爽感怀老友殷殷的情谊,却开口嗟叹了一声:
“虽然如此,但标新立异者不容于世,守旧者未必敢非议皇帝,但你这开宗立派的圣贤,怕是要被群起攻之了。”
汲公微微摇头,却只能笑一笑而已:
“放心,以陛下的手腕,可不是那些士人们能随意招惹的。”
中大夫预料得毫无差错。皇帝虽然缺德了一点,但还没屑到不管不顾,出卖臣下的地步。借公孙弘之手传播出奏疏之后,皇帝立刻召集了心腹的文士,通读了帛书后秣马厉兵,预备着替汲大夫发声著述,与朝野非议新学的士人决一死战。原因也极为现成:汲公敦厚君子,不善言辞,自然要他们这些拥趸代贤哲立言,捍卫新学的名誉。
孔子的《论语》不也是弟子们所搜集整理的么?我们这些文士收集汲公的论述,敷衍成文,正是效仿先圣的举止!
果不其然,在奏疏传颂数日之后,京城中立刻有了反对的声浪——新学提倡“日用即道”、提倡“实学”,无疑是刨了诸位皓首穷经博学大儒的老巢,自然是要拼死反击;但文士们磨刀霍霍,尚未与反对派短兵相接,长安城中的贤良文学博士大儒先就吵成了一团,除书信互喷彼此嘴炮之外,乃至于有线下对峙,靠拳头短剑物理辩经。
原因倒也不甚稀奇——除数十位位博学鸿儒之外,寻常求学读经的士人,谁特么想背那些一个标题就能注释几万字的经传?
若仅仅是复杂冗长也便罢了。这经传注释往往还是博学大儒的家传秘学,必得拜入师门亲聆教诲,才能领悟所谓圣人的“微言大义”;拜师艰难尚在其次,但一入师门后终身被师徒之义辖制,便等于永远成了大儒们在朝堂上布的暗子,再难得自由。
换言之,传统的经术取士基本就是个批量制造垄断学阀的机制。眼下军功世侯势力鼎盛,以经术左右朝局的大儒们还不敢妄为,但学阀盘根错节,也足够寻常士人大吃苦头。而今好容易有了足以反击经术的武器,怎么能不拼死捍卫?
于是乎上下各怀心思,奏疏流传后不到一月之内,长安内外立时便乱成了一锅粥,仅仅太学一地,每日便有五经博士闲暇之余激情对线,手口并用,声震四邻,乃至于惊动过好几次京兆尹。至元朔元年的十二月,皇帝看热闹不嫌事大,索性命东方朔率文士加入战团,参照时下的思潮,应势制导,稍作修订,推出了数篇追随汲公奏疏的重磅文章。
正所谓行家出手,方知有无。预备已久的文士们根本不屑与大儒做口舌之争,一上来便正本清源:汲公的奏疏并非标新立异的妄想,而实在是绍述圣人的大作,每一字每一句都蕴含着圣人的微言大义。
奏疏之中,所谓“百姓日用即道”者,源自《周易》系辞:“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所谓“人人皆为圣贤者”源自《孟子》“人皆可为尧舜”。哪一句不是圣人的原话?那一句不是圣贤的妙论?
简而言之,汲公绝非妄论,而是代圣人立言,代老祖宗立言;反对汲公便是反对圣人。你们这些大儒再如何博学,还能有老祖宗聪明?!
要知道,历朝历代儒学之中,汉儒是公认的“义理粗疏”,虽然注释的经传成篇累牍,但与原著大抵毫不相干,充其量只能算疯批同人大手子的OOC大作;唐儒宋儒明儒等好歹还只敢在圣人著述中夹带私货,汉儒就基本是毫无原文、满篇私货,只偶尔在洗脑包中夹几个孔子周公溜一溜缝。以诸位大儒的作风,恐怕起孔子于地下,都未必能辨认出汉儒为自己著述的那洋洋洒洒数十万字的《春秋》注解!
正因如此,东方朔等考据严格、逻辑清晰的文章一出,便立刻有了降维打击的功效。诸位大儒固然发洗脑包发得手软,但好歹还不敢将周公与孟子踢出儒家,面对这样赤裸裸的原文攻击,只能顾左右言他而已,气势未免大馁。
以常理而论,辩经若辩不过,随之就该上朝堂的手段。但大儒们左思右想,到底没有敢贸然动手。一者是汲黯这二千石的高官委实不太好惹;二者是京中流言四起,都说卫青将这奏疏带回军营,竟尔吸引了众多将领的注目,而今奏疏广为流布,如公孙贺、苏建等军侯厮杀汉,居然都是人手一册,念读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