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眯了眯眼睛。
“……李广利,刘屈氂?”他喃喃道。
征和二年的皇帝或许是年迈重病,难以把控局势的皇帝;但元朔元年的皇帝却春秋正盛,刚硬之气犹自横亘胸中。他固然在连番的重击中勉强保持了理智,但所谓龙有逆鳞而不可撄,哪怕出乎本能,也决计不会容忍这样挑衅尊严的贼臣。
但李广利、刘屈氂又到底是何等人物?
李广利实在无可考证,但刘屈氂……刘屈氂,姓刘而能担当丞相,乃至于觊觎储位的人物,多半是个不出名的宗室。以这取名的风格看,倒似乎像是中山王刘胜的子嗣——
行吧,想到他宝贝哥哥刘胜那三位数的子嗣,皇帝立刻截断了思绪。
……这已经不是常人所能记忆的了,还是让宗正查典籍吧。
只是很可惜啊,李广利与刘屈氂遇见的是武皇帝。
从各种意义上说,武皇帝的煌煌功业固然成就于他的前半生,但他无与伦比的政治才华与天赋,却恰恰是在巫蛊之乱后的数年淋漓尽致的彰显出来,由此而彻底奠定刘彻的历史地位——仅仅看他前数十年平匈奴、开西域、变法制的种种举止,后世或者还可以归因为文景的积蓄,归因为卫霍,归因为皇帝那无可言喻的天运;唯有巫蛊之乱、太子崩盘后的种种操作,才真正是令人心服口服,不得不俯首送上一句“雄才大略”,或曰“千古一帝”!
历代皇帝成就功业,固然与自身的才华息息相关,但却也要仰赖于历史的进程、前人的积累。正所谓风口上猪都能飞,抛开玄宗皇帝这位著名案例不谈,纵使历史耻辱柱上的常客,如徽宗、堡宗等,前期都是可圈可点的——徽宗号称“善纳谏”、“勤政不怠”、“颇重军务”,堡宗更在亲政后迅速平定麓川之乱,是明朝西南赫赫有名的军功。这种种的表现,看得出一点昏庸的影子么?
以历史而论,当顶尖的明君固然很难,但当前人已经为你预备下了制度与人才时,做个普通的皇帝其实不算为难。毕竟我与三钱的智慧加起来能撼动物理学界,阿斗有赵云武侯辅佐,那也是长坂坡嘎嘎乱杀、北伐中原震慑曹魏的猛人嘛。
但这仰赖前人的幸运毕竟不可以长久,而潮水终究有退下去的那一天。当注定的变故骤然发生时,才是最考验皇帝心性与品格的时候。
不错,心性。
中原王朝总是强大而稳固的,狂风巨浪也未必能动摇根基。但对顺风顺水,养尊处优的皇帝而言,巨大的、耻辱性的挫折,却往往会摧毁他们长久的世界观,击穿他们的心防,以至于神智被现实崩毁,因而在癫狂中彻底突破底线,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举止。
这种巨大落差所导致的崩溃摆烂史不绝书。唐玄宗开元年间堪称明君,但安史之乱后大失常态,强硬逼迫哥舒翰出潼关决战,终究葬送朝廷的所有精兵,致使祸乱波及蔓延,再也不可收拾;堡宗在亲征瓦剌之前还颇有些正常人的模样,但留学过来后就一路堕落,最终竟尔超越徽钦高赵氏三父子,抵达了历朝昏君仰之弥高的无上境界;纵使英锐如宋神宗,在倾尽心血的五路伐夏惨败之后,也当廷痛哭,重病不起,致使新法一败涂地。
有这种种的案例,你就该知道巫蛊之后,武皇帝的选择有多么艰难了。】
皇帝深深呼吸,又再次深深吐出。
这是太子太傅教授他平息心绪的法门。太傅卫绾曾经谆谆教诲,说皇帝贵为至尊,纵使天崩地裂,都要有不动心不乱心的气度。皇帝将此忠言牢记于心,纵使登基至今凡十三年,风霜雪雨备经磨砺,亦从未有过失措昏乱的时候。
但现在……现在,纵使反复吐纳,竭力镇静,亦难以平复起伏躁动的心绪。
这心绪并非来自听闻巫蛊后的愤怒,而来自于某种难以自觉的惶恐……皇帝同样是养尊处优二十九年的天子,再如何猜测揣摩,也难以想象巫蛊后那混乱得近乎天崩地裂的局面;但正因为难以想象,才在不知不觉中生出了惶恐:
自己……数十年后的自己,又会怎么应付这样的局面?
【至征和三年,太子诛灭,卫氏外戚一扫无余之后,刘彻面对了真正的绝境——他的生命已是风烛残年,他规划的政治路线摇摇欲坠,他拟定的权力秩序也早已覆灭;而满朝蝇营狗苟,都是居心叵测的酷吏乱臣,谋夺储位的阴险小人。稍有不慎,就是当年始皇帝崩逝时的局面。
在面对这样崩塌溃烂的境地时,其实皇帝所能做的事已经很少了。以历史而论,如果排除堡宗玄宗等的摆烂躺平流,皇帝所能做的,无非是镇之以静,徐徐图之。下策者不管不顾,遗患于后人,中策者尝试布局,牵制奸佞,纵然是思虑周详、十全十美的上策,也只不过是捡拔可用的人才,为子孙留下回环的空间而已。
至于生前再做些什么……想来已经没有那个心力了吧。
但武皇帝呢?武皇帝不同,刘彻在征和三年所做的,等同于是将历史的考核试卷撕了个稀烂,自己给自己打了满分。
自征和三年起,皇帝平反巫蛊之祸,再次掀起大狱,诛杀一切牵涉在巫蛊案中的大臣宦官及宫人,夷灭刘屈氂、李广利的宗族;征和四年,皇帝拔擢赵过等擅长农作的大臣,复归“息民重农”的路线;三月,颁布《轮台诏》,直言“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而已。
换言之,在寄予厚望的爱子暴卒后仅仅一年,皇帝就迅速恢复了理智,以强而有力的动作给出了回复——不存在什么敷衍苟且的“镇之以静”,也绝不存在半途而废的变革;如果太子已然无法完成改易路线的使命,那么就由年迈的皇帝,垂死的皇帝,痛失爱子的皇帝,亲自来完成。
这是毫无疑义的、生冷而强硬的宣告,意味着变法绝不可中止,而改革必将持续。皇帝已经为变革付出了长子的鲜血,但他仍然要在披荆斩棘中继续前进,直至生命的终点——即使为此牺牲政治的稳定,即使为此牺牲身后的令名,亦在所不惜。
什么叫一往无前?这就叫一往无前。
巫蛊之乱是摧毁了皇帝数十年布置的奇祸,足以动摇朝野的绝境;但正因为这政治上绝无出路之绝对的绝境,反而凸显出了皇帝绝不妥协之绝对决心——所谓叶公好龙,在没有触及个人利益的时候,每个变法者都可以是坚决而激进的;唯有这山河板荡,荆棘虎狼遍于左右的境遇中,才能试探出这场变法的真正底色,或者说,变法者的真正底色。
从某种意义上说,巫蛊之后才是武皇帝一生最闪耀动人,光华灿烂的顶峰。正是在临终这几年的艰难、困苦、挣扎之中,刘彻才完整展现出了一个顶级政治家远迈超伦,无可比拟的素质——所谓超乎于情绪之外,近乎于冷酷的冷静;所谓精钢不可夺其志的雄心;所谓一往无前,所向披靡,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决绝。
在最要紧、最关键的抉择档口,这种斩钉截铁、死不旋踵的心志,才是区隔庸俗所谓之“明君”与真正千古一帝的差异——只有持握着这近乎于偏执的心气,那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方能越过凡俗与庸昧的界限,仰首承接历史的天命。
但凡在此时泄了那么半口气,他们的历史评价都至少会下滑一个档次。
但所幸的是,皇帝经受住了这个考验。
汉征和四年,顺风顺水的天子终于失去了父辈的荫蔽,失去了数十年来精心培育的爱子,也失去了他用不尽杀不完数之不清的人才。风烛残年的老皇帝茕茕一身,孤独的站在整个大汉紧要的关口上,以他最后的心志与决意,回答历史最后的疑问。
变法无不以流血始,那么,高高在上的变法者,你愿意为变革付出多少?】
皇帝面无表情的走出了太庙,脸色比太庙的墙面更白。
在太庙外跪伏的群臣早已等候得不耐,听见脚步声纷纷抬头,而后被皇帝的脸色震得一呆:
不是私下与列祖列宗独相精神往来么,聊一聊老刘家的私房话么?怎么还聊急眼了呢?!
丞相薛泽及御史大夫公孙弘等地位最高,有幸能站立于太庙长之前。而先前大门紧锁,他们却也隐约听见了太庙内某些不妙响动,此时干脆屏息重足,俯首垂目,丝毫不敢有一丁点的动作。
但皇帝却在两位重臣前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扫过丞相与御史大夫花白的头发,终于淡淡开口,语气不辨喜怒:
“两位春秋几何?”
公孙弘与薛泽一头雾水,不知皇帝为何关心起了岁数,但还是俯身恭敬作答:
“臣丞相泽,六十有五。”
“臣御史大夫弘,七十有一。”
皇帝点了点头,神色中竟尔有了隐约的怅惘。
“六十多,七十多,好岁数啊。”他喃喃道:“既不太老,又不算年轻……”
既没有老到不能为朝廷效力,又没有年轻到能够等到太子长大,权力秩序变更的时候。真真是恰恰好的年龄。
在这样恰恰好的年龄里,他们君臣之间还可以精诚合作,而不至于面对那不可避免的惨淡结局。
薛泽与公孙弘的回复,似乎勉强抚慰了皇帝心中起伏不定的某些疑虑,他垂下眼睛,沉吟了良久,才终于开口:
“传召中大夫汲黯,朕明天要在宣室见他。”
在皇帝下了这莫名其妙的谕令后,丞相丝毫不敢怠慢,甚至等不得例行的赏赐,次日一早立刻命人急召汲黯。可怜中大夫正等着朝食,菜未上齐便被官吏连拉带请催入宫中,饿着肚子跪在宣室殿外。
所幸皇帝还算仁厚,召唤大臣前已经令宫人问清了状况,因此特意在殿外阁楼中备下了饭食,还命汲大夫不必入内行礼,自在吃饭这顿御赐的饭食。
汲黯吃饱喝足后洗漱清理,拍打着衣袖正要站起,却见殿中侍奉的宫人小步趋近,俯首奉上了一份雪白的绢帛。汲黯不明所以,双手接过,展开后立刻扫到了皇帝飘逸的字迹:
【罢省山陵诏】
诏书极为简略,只是稍稍追述了孝文皇帝当年薄葬的圣德,表达皇帝敬天法祖的至意;皇帝以此为鉴,自觉春秋尚盛,不必汲汲于营造陵墓,因此下令罢省山陵的工程,削减一半的费用,并宽免关中百姓的劳役。
这当然是一份宽容仁厚,恤民悯下的诏书,超出了中大夫最高的预期。但正因为太过理想完美,才令饱足的汲大夫惊愕不已,反复品读诏书中的每个词句,犹自不敢相信——这诏书的措辞与皇帝素日的品性简直大相径庭,若非字迹确凿,恐怕谁都会以为是一封伪诏!
在中大夫的茫然迷惑之中,满殿的宫人宦官依次退下,皇帝长衫缓带,徐步从殿中踱了出来。至尊神色恬然,再没有了昨日在太庙前僵直硬板的脸色,只是眼窝下两团硕大乌青,隐约还能看见眼白中的血丝。
熊猫眼的皇帝挥手制止了汲黯起身的动作,语气淡然:“这一封诏书,汲公以为如何?”
汲黯俯首,真心诚意的奉承:“陛下仁厚。”
皇帝道:“那么汲公满意了么?”
饶是汲黯犹自在震惊之中,闻言也不觉皱眉:
“诏令是国家的诏令,不是一人一己的诏令,臣下固然有进谏的职责,但又何谈满意与否呢?陛下的话,臣不敢应承。”
这句话说得近乎于冒犯了,但皇帝只是微微一笑:
“汲公说得不无道理,但所谓君君而臣臣,纵然汲公这样的无双国士,总也要践行了自己的志向,才能尽心竭力,一往无前嘛。朕要请汲公效力,总要以国士待之。”
汲黯的嘴唇微微抽了一抽:明明是礼贤下士展现君臣相知风范的套话,但从皇帝口中说出,却总有某种以物易物,拿诏书交换忠诚的奇特市侩感……
不过,在无语之余,汲黯却莫名安心了不少:以这措辞看来,皇帝并没有因为刺激而一夜转性心慈手软,依旧是高皇帝以来老刘家一脉相承的刻薄作风。
他叹了口气:“陛下要让老臣做什么?”
皇帝抖动长衫,似乎有意无意遮住了一个哈欠,而后盘膝坐地,语气平和之至:
“朕欲变更汉法。”
汲黯的眉毛微微一震,到底平静了下来。
“臣于汉法并不熟悉。”他缓缓道:“陛下应该传召御史大夫与内史掾。”
汲黯入仕走的是黄老杂家的路子,对繁琐严苛的律条不甚了了;若真要论深文周纳、娴熟汉法,当今朝廷之中,恐怕只有文法吏出身的御史大夫公孙弘及内史掾张汤能够胜任。
当然,汲公素性不太喜欢这些躁急刻深的酷吏,所以语气并不太从容。但皇帝只是笑了一笑:
“公孙弘年纪太大了,恐怕难以胜任变更法制的繁苛;至于张汤嘛……朕所变更的律法,正是为张汤等所设,他要是搅合进来,未免不太合适。”
汲黯不觉皱了皱眉:
【为张汤等而设?】——皇帝这话不大对头啊……
“陛下的意思是……”
“朕令人取来了太史令记录的前朝史册,读了燕王卢绾、绛侯周勃与条侯周亚夫的小传,抚今追昔,不胜感慨。”皇帝徐徐道:“鉴于条侯当年的境遇,朕还是决意为心腹的大臣稍稍谋划,总得有始有终的才好。”
汲黯:……
眼见皇帝面不改色的说出了燕王绛侯条侯的姓名,纵使阅历深如汲公,一时也不由为君王家的厚颜无耻深深震惊——这三人都是老刘家薄情寡性鸟尽弓藏的著名受害者,而今陛下这样轻描淡写的提及,难道真就不会觉得有一丁点的羞愧么?
何况,将张汤与这数位名流青史的大冤种并列,又是什么用意呢?纵使陛下早就想好了张汤兔死狗烹的结局,也没有必要当着自己的面处刑吧?
一念及此,无语至极的汲黯猛地一个激灵,立是反应了过来。
到底是朝堂上磨砺多年的重臣,仅仅稍一顿挫,汲公便渐渐自皇帝这槽点满满的发言中品出了滋味——至尊反复强调“条侯的境遇”,而条侯周亚夫又是因何而死?不就是在太子继位时心怀怨望,被孝景皇帝囚杀于狱中么?
而今皇帝为太子任命保傅,没有挑选张汤、公孙弘之流炙手可热的文法酷吏,反而特意选中了自己与石庆等素以宽厚闻名的大臣,用意已然不言而明。但皇帝用酷吏而太子尚宽仁,必将会引发东宫与内朝莫大的冲突,稍有不慎,搞不好就会生出变故——
汲公挑了挑眉毛。尽管他并未看过天幕,但揣想西周以来千年的史事,抚今追昔,隐约也猜出了个大概——当然,他的想象力尚未突破到巫蛊之祸这个层级,只能模糊感到皇帝似乎已经在为将来的冲突做十全的预备。而以先前的口气看,天子应该是打算着放弃文法酷吏,而一意要保全他好大儿的宽仁慈爱了。
这样的薄情寡性,鸟尽弓藏,虽然说来叫人齿冷,但其实也算高皇帝以来老刘家的祖传手艺,委实不足为奇;反之,皇帝能特意修改汉法,为他榨干价值的重臣们好歹留一条性命,已经算是皇室中罕见的宽宏仁厚了。
汲公是与人为善的长者,固然与酷吏们颇有龃龉,但委实没有灭族破家的爱好,因此立刻下拜,真心诚意的颂扬:
“这是陛下的圣德。不知陛下打算如何修订汉律?”
提及变更律条的大事,皇帝也直起了身,正襟而危坐,神色颇为沉肃。
“朕昨日稍稍浏览了高祖时萧相国及叔孙通等所做的《九章律》、《傍章》,虽然细密严整,但毕竟是参照秦法所制,纵使高后、文、景皆有变更,也难免失之残刻。朕的意思,是斟酌损益,削除汉律中过于严苛的条款,与天下更始,示民以爱人之德。”
他停了一停,又道:
“譬如,朕广征博引,参照旧例,便觉得汉律中所谓‘大不敬’的罪名,未免太过严酷……”
说到此处,皇帝的口气不觉多了些尴尬——数日前卫青征匈奴的巨大战功入账,皇帝狂喜之下肆意挥霍,抽出的十连中竟尔附带了苏武的小传;苏子卿风骨凛凛如铁,班大家的《汉书》又堪称绝顶的文章,虽是平铺直叙,娓娓道来,亦看得皇帝拍案叫绝、大呼过瘾,几乎要立刻命人呈上琼浆,以美酒而佐文。
但再翻几页后,班固寥寥几笔,却如一瓢冷水浇下,冻得皇帝瞠目结舌:苏武长兄苏嘉为奉车都尉,因为不小心碰坏了皇帝的马车,坐大不敬,伏剑而自杀了。
苏武忠心赤胆到这样可昭日月的地步,兄长居然只因这点小错枉死;饶是皇帝脸皮厚赛长城,亦不觉颇为惭愧。
汲黯当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但听到皇帝竟尔在大不敬的罪名上松口,立刻伏下身去:
“严酷与否,尽在陛下圣裁。但天下必当同感恩德!”
皇帝叹了口气:
“以朕的意思,如伤触御体这样的罪过,固然该杀;但若只是言行不谨,并无他意,倒也不必如此酷烈。罚金、免官、流放即可。”
这样的宽大为怀,连伏地的汲黯都不由微微一愣,而后便是大喜——大不敬之罪是汉廷常用的口袋罪,历来就被酷吏用作摧折政敌、羞辱无辜;以实际而论,谋逆犯上等固然算大不敬,但若穷追考比,连“腹诽心谤”、“言语不逊”都可以纳入罪名,直接一杀了事。这样糊里糊涂的罪刑高悬于上,真是百官百吏,乃至长安黎民的噩梦——皇帝每出巡一次,仅因侵犯驰道而坐大不敬的百姓便不计其数,真正是天下冤之。
而今这样的罪刑有所松动,实在是文帝以来最大的德政!
纵以汲黯的沉稳,一时亦情难自禁,开口便要颂圣。但皇帝语不停歇,闲闲的又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此外,以当今的制度,诛杀三百石以下的官吏、百姓,一律都不必奏报,地方自己便可做主;诛杀千石以下的官吏,御史大夫一人便可做主。所谓人命至重,怎么这样草草了事?朕的意思,杀人还是要慎重,总该上奏朝廷,召三公九卿共议,再报陈朕御准才是。若有疑虑,也要反复陈奏,一一核实。此谓之‘覆奏’。”
汲黯呆了一呆,不由大为惊愕。他倒不仅仅是被皇帝这罕见的宽容仁厚所震慑,更留意到了天子闲谈中缜密的逻辑——仅仅寥寥数语之间,这所谓“覆奏”的制度便已框架完善,俨然大为可行了!
到底是哪位名臣为皇帝精密筹谋的善政?
中大夫呆愣不已,忽而又醒悟过来:“陛下这是……”
“朕只是沿袭了天幕故智而已。”皇帝微笑道:“据说这是后世唐代的太宗皇帝所光大的政策,朕看着不错,稍稍借鉴借鉴。”
汉法万世沿袭,而今汉世宗抄一抄唐太宗的作业,算是理直气壮收一点利息。中大夫自然毫无疑议,还恰到好处的献上一句奉承:“所谓祖有功而宗有德,后世的皇帝能号称‘太宗’,想必是与陛下一样圣明的君主。”
汉代最重庙号,自高皇帝斩白蛇以来,迄今也只有太祖、太宗两位得享庙号,各个都是拿得出的顶级君主;也正因如此,皇帝听到自己身后混了个世宗孝武皇帝的待遇,心下真正颇为喜悦,洋洋自得,大有自诩之感。
但而今这马屁一出,皇帝心中正自欣然,心思稍稍一转,却不由又泛起了嘀咕——以天幕泄漏的口风而言,后世的唐太宗、高宗等当然对得起这庙号,但所谓的徽宗、钦宗,又是在哪里混到的庙号待遇呢?
……后世的大臣不会这么不要脸,逮着个皇帝就上庙号吧?
一念及此,皇帝脸色微变,大有自己最为心爱的心宝贝被玷污的耻辱。
汲黯俯首领命,一一记下皇帝承诺的种种变法,思忖着该如何转达皇帝的旨意、召集熟稔汉律议论细节,仔细斟酌完毕之后,下拜行礼:
“陛下仁心圣德,臣敢不尽力?”中大夫缓缓道:“但陛下召臣入宫,仅为此事么?”
皇帝要宽免刑律慎用死刑是天大的德政,朝野上下的大臣欢喜犹自不及,何谈阻拦?皇帝将他这老臣秘密召入宫中,难道就为了正正经经聊公开正当的国事?
中大夫可不信。
天子只是微微一笑。高皇帝的子孙当然谈不上什么“仁心圣德”,之所以深思熟虑,变更法制,也绝非怜悯侍奉已久的酷吏,而是为千秋万代留一条后路。
汉律太过严苛残刻,争斗中失败的大臣往往身死族灭,求一苟且而不可得,只能走上狗急跳墙的绝路。所谓围城必缺,如果给重臣们保留一线生机,那么好死不如赖活,酷吏们勾连秘结的可能性就小了不少。
——说到底,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被巫蛊之祸的疯狂给震慑住了,不能不做点让步。
但这点让步恐怕还不足以度过皇权交接时路线转移的风险……皇帝眼眸闪动,平静开口:
“朕想让汲公为朝廷举荐一些人才。”
汲公立刻提起了精神:弯弯绕绕到现在,戏肉终于来了!
“陛下想要怎样的贤才?”
“好说。”皇帝道:“朕已决意挑选百工百业中巧思善构、于国有利的人物,充作少府官吏,若真有一技之长,不妨拔擢为千石以上的高官。”
汲黯眨了眨眼。纵以他的智慧,一时间居然都迟钝了片刻,才勉强理解了皇帝的用意,然而依旧不敢置信:
“陛下是说,要拔擢……工匠?”
看着皇帝缓缓点头,汲黯僵住了。
偌大宣室殿中寂无声响。君臣二人彼此相对片刻之后,瞠目结舌的中大夫才垂下头来,却只能喃喃自语。
“陛下,陛下这话——真是超出臣的预料之外……”
“仅仅只是超出预料么?”皇帝笑道:“那汲公还真是开明——朕还以为汲公会叩头死谏,以性命阻止朕拔擢这些粗鄙小人呢!”
“陛下说笑了。”汲黯苦笑不已,老脸皱成了丝瓜:“臣——臣又不是不晓世事的书生,只是——只是这委实匪夷所思……”
的确匪夷所思。汲黯以黄老出身,历任封疆,娴熟政事,自来便讲究实务,鄙夷虚谈;一月前他在太原开大横扫诸生,所宣扬的字字句句,也都是紧扣着“实际”二字——典籍读得再熟,不能用于实际,终究不过腐儒而已!
但再怎么重视实际,也没有重视到任命工匠做官吏的地步!
大汉自高皇帝定基以来,讲究的便是以经术取士;无论《春秋》、《孝经》也罢、《易》也罢,《礼》也罢,立志入朝出仕的士人,总得治一本经传,详细研究透彻,才有被征辟的资格;盖以圣人微言大义,尽在经传之中,后来人唯有仰之弥高,钻之弥深,方能领悟治国安邦的大略。
正因如此,朝廷历来纳贤,都默认排除了工匠、商贾等的资格——做工经商都是“鄙事”,圣人所不屑;既尔圣人所不屑,那么浸淫再久,也终究与大道无缘,不过是熟能生巧的匹夫而已!
当然,皇帝若以皇权强压,勉强招纳两个工匠做佞臣也不算难事。但要因袭而为制度,就必得有德高望重的大臣带头响应,才能打破朝野的疑虑,弹压诸生的不满!
——显然,汲公便被选为了这个德高望重,为皇帝顶锅趟雷的大怨种。
以汲公的脾气,倒未必在意什么怨种不怨种。但他茫然片刻,却只能低低开口:
“陛下,这……合适么?”
“汲公有什么疑问么?”
“百工百业的匠人中,当然,当然有聪明绝顶的人物,乃至善识文书,不在寻常的大臣之下。”汲黯吃力道:“只是——只是,匠人们再聪颖敏锐,终究擅长的也只是器物上的‘技’而已,虽说‘技近乎道’,但终究不是治国的大道……”
靠着种地炼铁的那点技艺能治国么?治国终究得经术典籍中的圣人大义吧?!
汲黯在惶惑中抬起头来。再怎样豁达忠厚、思路开阔,他毕竟是大汉数十年经术伦理陶冶出的士人,无论如何也难以逃脱已有思路的窠臼。但正因为如此,他听到皇帝这不可理喻的奇异言论时,才不由自主生出了迷惑与惊异——至尊当然不是那离经叛道,不知死活的妄人,他既然开口议论,必定是深思熟虑,有了明确的成算。但为什么——为什么——
汲黯猛的打了个寒战。
“陛下!”他脱口而出:“莫非是天幕——”
皇帝微笑起身,长袖飘拂之间,卷起了一块闪耀的光幕。
【在《人类简史》中,作者曾经以技术的观点来描述人类的文明。如果我们借鉴这个观点,那么同样可以发现华夏历史上极为有趣的暗线——由秦汉、唐宋而至明清,其中固然有跌宕起伏的往来冲突,形形色色的高峰与低谷。但总体而言,农耕民族对游牧渔猎部落的优势是在逐渐减弱的。
两汉时“一汉当五胡”,汉人纵横于漠北西域之间,所向几无敌手,所谓“日月所照,皆为汉土”,不是夸张而是实写,真正是强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乃至“汉以强亡”时,分裂而出的三国都能将蛮夷当经验包来刷。
至隋唐时,已然是“北狄之强,前所未有”,固然太宗皇帝天纵英明,但无奈后世子孙不昌,终究是“国都六陷,天子九迁”的收梢,虎头而蛇尾,平均水平已经大不如两汉。
至于两宋乃至朱明,那就真是常怀黍离之忧了;所谓有亡国,有亡天下;华夏遭遇的两次“亡天下”,恰恰都在这后一个千年里。
由神兵天降至大占优势,由大占优势至彼此僵持,乃至险被灭亡;这样清晰的,无可掩饰的趋势,是两千年历史中极为鲜明的底色。我们当然可以从很多角度剖析这个趋势——内政、外交、气候,但究其实质,恐怕还是《人类简史》说得透彻:
——技术终究是会扩散的,由已有技术所制造的不对等优势,也终究是会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