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霭垂下眼皮,看见的是周佑宝的头顶。
周锐诚看见小儿子,瞬间就收敛了脸上的愤怒,他从桌子后面绕过来,将周佑宝从地上抱了起来,他放轻声音问:“怎么又自己往楼上走?你妈妈呢?齐阿姨呢?”
周佑宝下意识抬手搂住了周锐诚的脖子,但头向后偏,一直在看周霭,他嘴里含含糊糊的回答着周锐诚的问题:“妈妈、我妈妈在洗澡。”
周锐诚的注意力全部聚拢到周佑宝身上,他抱着周佑宝背对周霭,从书房的窗户去看外面的夜景。
“回去睡觉吧,”周锐诚声音里的怒意都消失了,他背对着周霭说话,语调像是浸满疲惫:“周霭,你现在甚至还没有你弟弟懂事。”
周佑宝一直扭着头来看周霭,书房的空间并不大,所以周霭能很清晰的察觉到小孩子的视线一直放在他脸上,但直到他离开房间,他也没有回视过周佑宝。
六中的高二高三年级管控极其严格,不仅多加了时长不短的早晚自习课,甚至还暗性要求全体学生住宿学校,方便对学生进行统一管理和延长在校学习时间。
所以在对比下,刚入校的高一年级的学生就显得相对轻松,并具有多种多样的活动。
秋季运动会过后,正是秋意最浓的时候,他们整个高中三年,唯一一次的全年级秋游也定下了时间,地点承袭上届高一,主要流程还是徒步登顶市郊的某座山景公园。
因为是整个高一年级统一性质的秋游,安全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们的徒步登山活动也是老师带队清点人数,然后按照班级整齐列队上山。
周六早上9点,将近20多辆大巴车统一停在山脚,周霭他们是1班,是整个年级队伍里的最前排,所以他们走在上山队伍的最前面。
由于脱离课堂,秦老师也稍微放松下来,他穿着轻便的运动服走在1班旁边,路上和班里许多学生随意聊天,但他的视线要照顾到班里的所有学生,所以他发现队伍里的周霭始终沉默缀在队尾。
上山的石梯不宽,队伍多是两人一排,不松不挤还能边走边说话聊天,有些好动的学生还能在前后排跑着找不同的好友,但周霭始终独自一个人走在队尾,却又和后方的2班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像是被人潮孤立出来,和身边的所有人都断了联系。
秦老师略微顿了顿,正要减缓步速往后走,突然就看见有个穿黑色运动套装的高个男生从后而来,他破开3班的队伍、直直的越过2班,最后走到了他们1班的队列末尾,走到了周霭旁边。
周霭那排从1个人变成了并行的两个人,而一路都像是在冷漠发呆的周霭也终于有了动作,他偏头看向旁边的男生,然后从自己背着的包里拿出了瓶矿泉水,递给了旁边的人。
秦老师轻轻皱眉,他总觉得那个走上来的男生有些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不过他并不会阻拦班里学生和其他班同学的来往,并且周霭太独了,如果他有认识的朋友,反而是好事。
秦老师最后看了一眼最后排的两个人,才转回头收回视线。
陈浔风在21班,他们班几乎是最后几个到山脚下的,下了车,他根本没管吴老师磨蹭的点到数人,直接脱离自己班的大部队往山上走。
上山的路只有这条,路上全是他们学校的学生老师,陈浔风没数,但他大概越过了整个年级的所有学生,才追上周霭。
他本来有些烦躁,穿行全年级几乎所有的班级,路上总有认识他的人,他往上走,那些男的就开着玩笑阻拦他,留他在他们的队列里玩会,陈浔风烦不胜烦,最后还踹了人。
等终于追上,看见最前方周霭的背影时,迎面就顺着山道吹下来一阵风,陈浔风迎着风往上走,他所有的烦躁像是瞬间就被那阵风吹散了。
“有水吗?”这是陈浔风走上来后,问得周霭的第一句话。
整个上山的过程,陈浔风的动作并不收敛躲藏,某个瞬间,前后两个班级的学生都安静下来,前方1班的人在听他们的动静,后方2班的视线隐隐约约聚在他们身上,但因为老师就在旁侧,陈浔风的名声在外,所以他们的打量也就只是轻轻的打量,安静一瞬间后又恢复原状,甚至没有人回头光明正大的盯着他们看。
而周霭听见声音转过头,看见的就是身边的陈浔风。
风将陈浔风的头发吹起来,他露出来的额角有点点晶亮的汗,陈浔风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直接掠过了尴尬的打招呼环节,两个人对上视线后,陈浔风甚至自然的对周霭补充了句:“我有点渴。”
第22章
山道两旁支出来的树叶都是半红半黄的颜色,陈浔风一身黑衣,在后方彩色的背景板中格外显眼。
他的运动外套拉链拉到了顶,领口竖起来露出下巴鲜明的轮廓,他时不时侧头去看周霭,同时脚下随意的迈步随队伍往前走,锁扣在他下巴下方轻轻晃动,陈浔风身上没带什么东西,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利落。
从山脚一口气跑到这里,陈浔风稍微有点气.喘,但几个呼吸之间,他已经调整好,此刻他还能轻松的半侧着身体边看周霭边往上走。
路上偶尔有支出来的树杈,陈浔风提前抬手,将周霭那侧挡道的一根树枝拨了拨,收回手时,他垂了垂睫毛再次问周霭:“不给水喝吗?”
周霭终于收回放在他身上的视线,将自己肩头的书包松下来。
上午上山,下午就会返程,所以周霭只拿了一瓶没开封的水,他将这瓶水递给了陈浔风。
陈浔风接过水扭开瓶盖,先将水递到周霭眼前,日光在瓶底凝结,周霭看着那点金色的碎光,轻轻摇了摇头。
陈浔风像是确实渴了,他微仰头,几步台阶间就喝了半瓶水。
这过程里,陈浔风没对周霭说一声谢谢,当然在之前的很多次里,周霭也从没对陈浔风表达过感谢。
他们之间像是从来没有“谢谢”、“对不起”和“没关系”,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爬山。”陈浔风手上松松的提着那半瓶水,走在周霭旁边说。
某处石梯有些不稳,陈浔风垂眼看周霭走过去,才继续说:“这几年,我大部分时间都跟我舅在国外过,他出国去读大学,带着我。”
周霭本来是看着前面的路,听到这里,略微顿了顿,那天晚上在他家楼下,陈浔风就说过他这几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国外。
陈浔风说的不快,语调跟着大部队慢悠悠上山的节奏:“他挺忙的,很多时候,我们连三餐都吃的昼夜颠倒,所以更没有闲心和时间去发展这种爱好。”
说到这里,陈浔风的话题突转,他突然问周霭:“你这几天是不是心情不好,怎么了?”甚至他出口的语气像是已经确认周霭情绪不好,他只是追问理由。
周霭转头,看向旁边的男生。
陈浔风像是知道周霭看过来的疑惑,他垂着头看脚下的路,避开周霭的眼神,低头时前额几缕碎发随风轻晃:“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我看见你,我就知道你心情不好。”
周霭沉默的收回目光,他轻轻的呼吸着,脚步走得很平稳。
他们一直在往上走,迎面吹来的风越来越凉,视野越发开阔,日光也愈渐刺眼,周霭垂眼避开阳光,略微思索,才在手机上点开了新的备忘录。
然后他将手机递给身边的陈浔风看,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我现在不想说。
陈浔风看了一眼,点点头,说:“好。”
大部队走得慢,登顶时差不多到了正午的时间点,山顶有酒店和餐馆,但好不容易学生有机会整体出来一趟,校方就没有严格限制具体的餐食方式,而是让各班自行安排。
周霭他们班是早就投票表决过的,山顶平整空旷,是处绝佳的野炊地点,他们早打算好上山来户外烧烤,甚至他们学生背上来的包里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烧烤架和调料肉菜。
上山后周边就有商铺,陈浔风进去了其中一家店,重新买了两瓶水,他走出来停在周霭面前,旋开其中一瓶先递给周霭,还没来得及说话,后方就突然传来中年男人的怒喝:“陈浔风!你给我滚过来!”
周霭手上拿着那瓶水还没喝,听见声音,他下意识抬头朝远处看过去。
上山的必经闸口处,又上来个新的班级,领头的中年平头男人有些气.喘,他的外套挽在手臂,正叉腰瞪着站在周霭面前的陈浔风。
显而易见,刚上来的是21班,周霭略扫过去一眼,就在那位老师身后看见江川和常出现在陈浔风身边的那些熟面孔,还有人群里同样看过来的赵悦。
江川他们脸上是恨铁不成钢混合幸灾乐祸的夸张表情,而赵悦则是又越过陈浔风在观察他。
吴老师那声吼不小,陈浔风显然也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却是所有人里反应最小的,他甚至没有回头看过去。
“陈浔风!”陈浔风没反应,所以吴老师又吼了一声。
陈浔风眉心蹙了蹙,他将手里瓶盖交给周霭,视线在他脸上快速扫过一遍,才说:“我先过去一趟。
周霭看他一眼,抬手接过瓶盖,两个人的手短暂相碰,陈浔风很快速的捏了捏周霭的边指,然后松开说:“走了。”
声音融在风里,轻轻的。
周霭收回手,攥了攥手指,他视线淡淡放在那边21班的方向,他看着陈浔风融入远处的队伍里,那边很快就传来男女生的起哄和吴老师的斥责。
山顶这处空旷的平地已经被率先上来的班级分别占据,所以21班被他们的班主任带着,在闹闹哄哄、推推打打的往远处走。
周霭要收回视线,却不防人群里那道利落的黑色背影突然回头,陈浔风转过头,就直接攥住了周霭没收回去的视线,两个人对视的瞬间,陈浔风朝周霭动了动嘴角,并不是笑,依旧是个并不夸张的、轻轻的,像是逗小孩的表情动作。
周霭转开头,没再看他。
这过程里,1班的学生始终在旁边整理安排中午那餐烧烤,秦老师早已经和年级里其他老师去了后面的饭店,这件事全被班长李萌负责总揽,由她来分工安排怎么烤这顿烧烤。
但搭上烧烤架子的时候,他们却找不到最重要的炭石,李萌翻看群里安排的名单,问1班的某个女生:“葛沁沁,你没有背碳吗?”
葛沁沁包里只有两本书和面包,她抱着书包尴尬的站在原地:“我妈…我妈说我是来学校学习的,不让我搞这些,我们家里也没有…没有炭。”
她话落,旁边学生就开始七嘴八舌的责怪。
“那你早说啊!我真的是服了。”
“那现在怎么办?吃生.肉啊?你一个人不打紧,我们班40个人呢!”
葛沁沁被围在中间,沉默的将头越垂越低。
李萌皱了皱眉,阻止旁边同学的不满:“算了,事已至此,都别说了,先想想能不能找到补救措施,这上面有没有卖炭的地方?”
李萌迅速去问那边的商铺老板,还真让她问到了,这上面时不时就有人来团建野炊,而周边有农户,所以农户自家烧柴剩下的炭就专门用来出售。
李萌准备找个男生跟她去买炭,路过店铺外供游客休息的木质桌椅时,李萌看见了坐在那里的周霭。
周霭的手边搁了瓶水,
他垂眸安静的在翻着手上的一本书,风将他的额发吹起一些,男生按着书页的手指修长干净,李萌顿在原地,想起那天在1班外面的走廊,周霭用他那只手越过她,拨开朝她袭来的那颗篮球。
那瞬间,她其实闻到风带起来的一点薄荷味。
1班的喧嚣就在几步之距,而周霭独自占领这方安静。
野炊这件事全程都是在群里商量,周霭的社交帐号也在群里,但那个账号从没出现在聊天框里过,周霭没有参与过班群里的任何课后事宜,李萌想让周霭融入1班,也想让1班去接纳周霭,所以她想让周霭尽可能的参与到1班的班级活动里来。
以前她是公事公办的班长职责,但这会,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了私心。
李萌走过去,直到她的阴影覆盖上周霭的书页,周霭才慢慢将头抬起来,看向她。
周霭的睫毛有些长,总是冷冷的垂着覆盖眼珠,黑色的眼睫和眼珠交相重叠,就显得他的眼神极黑、极冷。
李萌看着周霭的眼睛,朝他弯了弯嘴角,轻声问:“周霭,你能帮我个忙吗?”
周霭看她一眼,像是不感兴趣,就要收回视线回到书页上似的。
李萌抓紧机会说:“我要去那边村里买炭,可能有点重,需要个男生帮忙,班里其他人都各自有安排,嗯…周霭你有空吗?能去帮我个忙吗?”
“草!好烫!”宋明毅将手里刚烤出来的红薯扔到草地上。
江川在旁边笑:“傻.逼啊你,直接用手抓。”
陈浔风坐在熄灭的火堆边,用木棍拨着火石,均匀的去烤自己刚刚放进去的那个红薯。
江川笑得往他身上倒,陈浔风膝盖被撞得一偏,他皱眉啧一声:“你他妈…”
江川回过头来,看着陈浔风的动作,蹲到他旁边,过了会小声问:“浔儿哥,旁边那么多烤好的,你干啥还要自己单独烤。”
陈浔风抹了抹手上的灰,语调有些漫不经心:“乐意。”
江川抬手将自己的刘海扎起来,状似不经意问:“你给学霸烤的啊?”
陈浔风转头看向他。
江川战略性往后撤:“看我干什么?我就问问,就问问。”
结果陈浔风居然只淡淡收回视线,低“嗯”了声,他低头拨着那颗红薯,认真去看红薯的烤熟程度:“如果你在这儿闲得慌,就去给我找个袋子来。”
正说着话,那边的宋明毅又拿着手机跑过来,他把手机屏幕放到陈浔风眼前,嬉笑着用胳膊拐了拐他:“卧.槽!今天你又在高一出名了,笑得我,我们浔哥穿这么帅从全年级面前过,群里现在又多了好多打听你的。”
“楼下你天天挂处分那张‘劳.改照’传疯了,”宋明毅笑得不行,他咳嗽一声:“重量级的是,有个人匿名,在群里问你性取向能不能是…男的?草!你看你看,就这条…真他妈重量级炸.药啊!”
宋明毅转头催促陈浔风看,刚转过来抬起头,就对上一张正面无表情盯着他的脸。
陈浔风身上的各种莫名八卦只多不少,陈浔风本人不怎么在意,他们也总是当些离谱的笑话听,但今天的陈浔风似乎有些不同,宋明毅在他的眼神下顿了顿,莫名其妙的问:“怎么了啊?”
陈浔风手机在兜里震动,他单手用木棍将红薯从火石底下拨出来,一边摸出手机,皱眉问宋明毅:“是谁问的?”
“不知道啊,匿名呢,我给你钓鱼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狗东西钓出来…”
宋明毅在手机上打字,却发现旁边本来懒散坐着的陈浔风突然站了起来,然后一阵风似的掠过他,宋明毅还没来得及反应,陈浔风已经快速从他面前离开。
远处的江川手上拿着个塑料口袋,和他们班一个女生闹着走过来,陈浔风从他面前走过,江川叫了声,但陈浔风像是根本没听到,完全没有停脚和回头。
江川走过来,陈浔风原来的座位上只有个孤零零的刚出炉的红薯,他用膝盖抵了抵宋明毅的肩膀:“他又往哪儿跑?烤半天的红薯都不要了。”
宋明毅也转头看过去一眼,陈浔风的背影已经快要消失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不知道啊,好像看了看手机就走了。”
1班的户外烧烤准备充分,但到现在都还没有正式烤上,因为最重要的炭还没被班长买回来。
他们本来在慢悠悠的整理调料和蔬菜,远处却突然有道黑色身影向他们班的位置靠近,是陈浔风,看见来人,他们已经条件反射先找他们班那个哑巴。
果然,陈浔风面无表情走到他们班,第一个动作也是视线四扫去找人。
山顶是广阔的平台,周边树木都稀少,视线四顾就能看完整全貌,所以他们都没有在近处找到周霭的影子。
陈浔风站在边际处不发一言,他们都以为他没找到周霭就要离开,但却不防陈浔风突然走到他们刚搭好的烧烤架子边,直接探手,拽住了胡成的领口。
烧烤架子被碰到,旁边的男女生下意识后退发出惊.叫,陈浔风的力气极大,他单手就将胡成拽到了地上。
胡成后背着地,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被陈浔风拖在地上走了两步,才挣扎着抗拒:“你…你要干什么!”
陈浔风还是早上那套打扮,黑色的运动套装,拉链拉到顶,纯色衬得他脸部线条极其清晰流畅,上午他们看到走在周霭身边的陈浔风时,第一反应是觉得陈浔风赏心悦目的好看,但这会,陈浔风冷着脸低头将胡成拖在地上,他们却只觉得他格外的骇人。
“周霭呢?”陈浔风的声音很冷,他问倒在地上的胡成。
陈浔风的问题瞬间激起了胡成的怒,他疯狂的反抗挣扎:“死哑巴!当然是去死了!去.死!”
陈浔风直直的低头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没动分毫,只是眉心下意识一跳,他重重一甩手将胡成整个翻了个面,胡成将近180,但在陈浔风手底下的挣扎微乎其微,胡成整个人被甩动,地面都被他激起了层晃动的灰。
被翻过来后,胡成被迫用脸触碰粗糙的石面,而陈浔风的膝盖重重的顶在了他的后腰上,让他酸.痛难忍,再无挣扎的力道。
陈浔风按住了胡成的后脑勺,他咽了咽喉咙,才开口说话:“你找人去跟踪周霭。”
陈浔风是陈述的语气,出口的声音听起来甚至还是冷静的,话落,他手底下的胡成突兀的僵了僵。
陈祯前段时间一直在外地出差,前两天回来才有空解决陈浔风的诉求,也所以刚刚陈浔风才收到消息,他才知道胡成和那个职中的混混头子是表亲的关系。
陈浔风从来不相信什么无缘无故的巧合,只这一条,他就在那瞬间锁定了胡成。
放在后脑勺上的那只手用力极大,胡成的嘴被迫张开,粗糙的沙石磨着他的脸,也被他吃进嘴里,他甚至已经没有机会去否认和辩解。
“他到底怎么着你们了?你们都他妈要犯.贱!都要去招他!”陈浔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总是冷或淡,他声音里那种倦怠的冷感更明显,但此时在1班众人面前,他出口的这句话里,更明显的是他止不住的愤怒,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的愤怒。
“都他妈能不能别惹.他!草!”
陈浔风不断加大手底下的力气,胡成的口鼻逐渐被地上的沙石浸.满,他的后.腰和四肢完全无力动弹,手指痉.挛,他的挣扎都已经无力,然后他突然又被陈浔风翻过来,陡然获得呼吸的余地,他还未来得及大口呼.吸,凌冽拳风已经朝他的脸面袭来。
胡成下意识闭眼偏头,但意料之中的拳头并没有砸下来。
动手之前,陈浔风的胳膊突然被一只手自后方拉住了,他的身.体反应是甩开,但他更快的反应过来那只手的主人是谁。
陈浔风慢慢回转过头,果然,周霭正站在他的后方,背光的方向,陈浔风只能看清他轻轻皱起来的眉毛。
两个人背着日光上下对视。
周霭握住他胳膊的力道一直没松,陈浔风平缓自己的呼吸,顺着他的力道,慢慢松开手底下的胡成,又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
周霭终于松开手,他看一眼陈浔风,眼神里的东西只有陈浔风能看懂,然后他自顾转身,率先抬步离开此地。
陈浔风顿了顿,冷冷扫了一眼地上的胡成,才抬步跟上去。
周霭并没有答应李萌的请求,他更没有跟着李萌去周边的村子里买什么炭。
山顶日光太盛,日光洒在书页上刺人眼睛,所以他刚刚阖上书绕去后山抽了两根烟,再转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突然出现的陈浔风,以及被他压.在地面上狼狈不堪的胡成。
周霭其实听到过别人对陈浔风的评价,他们说陈浔风家底殷实,说他犯什么事都会有人给他摆平,所以他有无法无天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资本。
但最开始周霭在幼儿园里见到的陈浔风,还是个爹妈都不管的脏小孩,那时的陈浔风并没有赖以支撑自己的家底,但他仍旧敢招惹他看不惯的所有人——学校里高低年级的学生,甚至任何路过时多看他们一眼的人。
可能是陈浔风幼时就缺乏本应该从父母那处得来的规则教育,他的底线和限制意识从来都相当薄弱,还在幼儿园里时,他就是那个别人口中的小疯子,他的行事准则从来不会因为他的身家背景而变化,纯粹是因为,他历来就是陈浔风这么个人。
也所以刚刚周霭绕出来,看到侧对着自己的陈浔风的第一眼,就不由自主皱了眉,陈浔风没数也没约束,但凡他手上加点力道,那么整件事情就会完全变个性质。
所以周霭必须要过去,去将陈浔风从地上扯起来。
后山是整个山顶平台向西的边界处,必经之地有处细窄的羊肠小道,路口挂着“请勿靠近!危险!”的指示牌,周霭走在前面,轻车熟路的拨开那张告示牌,往更深.处走,陈浔风只在后方沉默的跟着他的背影。
绕过去后是片不大的树林,稀稀拉拉几棵树,然后就是边界处深不见底的陡峭山壁。
这里的风特别大,树叶在头顶摇晃的哗哗作响,风声显得此处更加僻静,远离了那边的喧嚣人群。
走到树林中央,周霭停了脚步转过身来,陈浔风也在同一时刻住脚,正好站在周霭两步开外,他穿黑色衣服,所以裤脚处刚刚在地上蹭的灰就特别明显。
周霭的目光从陈浔风的裤脚上一扫而过,然后才抬眼看向对面的男生,陈浔风的脸色依旧维持着刚刚的冷,但目光在看向周霭时,已经缓和下来,树林在他们周围沙沙作响,两个人在林间门沉默相视。自从两个人再重逢后,几乎每次见面,率先开启话题的都是陈浔风,但这次,陈浔风站在对面,却半晌都没有任何举动。
他在等周霭先表态。
周霭轻轻的吐出口气,很多事情既然摆在眼前,不用再问多余细节,就已经可以说明一切,第一次月考时陈浔风为什么会在厕所里揍蒋文意、今天陈浔风又为什么会在众人面前把胡成摁在地上,周霭能猜到其中原因。
而正是因为他猜到的原因,他才会在现在犹疑。
周霭低头从衣兜里摸出烟盒,但周围都是风,他点了两次火都还没把手上这支烟点燃,最后是陈浔风朝他走近两步,接过他手上的打火机和烟盒,替他拢着火点燃了这支烟。
烟丝燃烧,混杂着冷薄荷的烟雾升腾着往陈浔风眼睛里飘,但他一时并没有退开,只微垂着眼看着周霭,最后反而是周霭往后退了两步,直到他的后背轻轻抵上了一棵并不粗壮的树。
周霭微靠在树上慢慢的吸了口烟,他总是将烟闷得很深,在肺腑里轮过一遍再吐出来,像那些有经验的老烟.枪的抽法。
陈浔风站在他面前,直直的看着他,等着他将手上这根烟抽完。
一口烟淡淡吐出来,烟支夹在周霭指间门,周霭抬手前略微顿了顿,才又继续自己的动作,他朝陈浔风打了句手语,他问陈浔风:你现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打完这句,周霭有个下意识摸自己衣兜的动作,但手机放在那边的书包里,他并没有拿过来,陈浔风眼睫轻动,他察觉到了,所以他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周霭顿了顿,垂眼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手机,陈浔风已经点开了干净的备忘录界面,但周霭还是没有接过来。
幼年的某次意外,让周霭在还没有机会能清晰的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时,就永远失去了发声的机会,作为普世意义上的哑巴,周霭的第一门必修课就是学会用另一种方式与这个世界沟通,别人从小都是学着开口出声来表达自己,而周霭是要学会用肢体手语来表达自己。
别的小孩被父母带着慢慢开口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周霭用几乎相同的速度,被老师教着比划出第一个长句,但即使如此,这样的交流方式也并没有增加周霭和这个世界、和身边人的联系,周锐诚不想让周霭成为那个特殊,所以从小到大,周霭都是被放在正常人堆里成长。
周霭上正常的幼儿园和小学,他的日常生活被交付给严谨冷漠的保姆看顾,正常的小孩没有耐心等他比划、正常的大人也根本看不懂周霭的“语言”,周霭在刚学会“交流”时,就已经被这个世界被动的排开来,手语本来是他与外界交流的方式,但反过来却在提醒别人,他是个异类。
所以很多时候,周霭自己都会忘记,他其实也是可以表达自己的。
烟在指间门即将燃尽,周霭摁灭,此刻喉颈连同整个肺腑都是薄荷浸过的凉,他淡淡直视着陈浔风,继续自己刚刚的问题,他问陈浔风:在你眼里,是不是我还是那个,需要躲在你身后的哑巴?
陈浔风的眼神很深,他看着周霭站在自己面前,打出最后一句简短的话:但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你的帮助。
周霭终于放下手,这就是他表出的态度,简单三个问题,直接扯开挡在他们面前最后的那层布,他们重逢后,周霭总觉得两个人身上都是笼着层布的,那层布叫时间,陈浔风总是轻易就可以忽略那层布,但周霭不可以,因为布罩下的自己早已不是自己。
陈浔风看着他,还是沉默了会,太阳在某一瞬间门被厚重的云层遮盖,这处变得更加荫蔽,陈浔风的身形被笼罩在阴影下,他喉结微动,终于出声,他说:“可是我受不了。”
陈浔风的嗓音略有点干,他看着周霭的眼睛:“我不会瞒你,今天的某个瞬间…我想让胡成彻底从你身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