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听了不免有些讶然,邢夫人堂堂漕帮一帮之主,掏个诊金居然还要攒几年,这位大夫究竟要收多少钱?
汪老二看出他的惊讶,伸手比了个数,青岩道:“两千两?”
汪老二摇了摇头,青岩又问:“两万两?”
汪老二还是摇头。
青岩瞪圆了眼,倒吸一口凉气。
汪老二点点头道:“不错,二十万两。”
青岩:“……”
……这究竟是大夫,还是土匪?
不对,土匪……怕也没有这样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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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小船靠岸,三人抵达湄州。
传闻中比王母娘娘还难请的大夫,住处不在城中,准确的说,不在地上。
画舫描朱绘彩,船里香风徐徐,小炭炉烧得暖意昂然,美婢往来穿梭。
真是好一处温柔乡。
虽然豪奢不及皇宫,但船上布置摆设精致,别出心裁,风雅意趣倒是更胜一筹,青岩等人被接上船,在舱中落座,立时有婢女奉上茶水点心,邢夫人问:“不知荣公子在何处?”
婢女道:“公子一会便来,还请夫人稍安勿躁。”
青岩一眼认出,这婢女身上穿的也是一匹价抵百金的云影缎,反观邢夫人,倒是一身粗布麻衣,难为那婢女还能毕恭毕敬的唤她一声夫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舱里才前呼后拥进来一位眉目清秀的公子,公子身边莺莺燕燕围了一圈,姑娘们服侍着他坐下,又是步茶又是擦椅子,场面一时好不热闹。
汪老二面色有些不大自在,忍不住道:“荣公子,上次你说的银子,俺们已经备好了,不知你何时肯动身去给俺大哥治病?”
荣公子懒懒道:“既然备好了,咱们一手交钱,一手医病,我总不可能赖了你们漕帮的,你怕什么。”
又道:“小翠,去点点银票。”
青岩早就注意到,邢夫人身后跟着的漕帮帮众抱着个匣子,此刻把匣子捧出来递给那叫小翠的婢女,道:“点吧。”
小翠动作飞快,抄起匣子里的银票数了起来,那娴熟的模样估计就连汇诚钱庄的账房先生来看了,也要自叹弗如。
最后小翠言简意赅的总结了一句:“公子,不够。”
汪老二咣的一声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数位跟着上船的漕帮帮众也面有怒色。
汪老二怒道:“分明二十万两足数了,怎会不够?难道你们又要涨价不成?”
荣公子摇了摇头,优哉游哉道:“我早就与夫人有言在先,我只等你们两年,两年内是二十万两,如今腊月过了,你们才上门来,已经逾期了,这单买卖我不做也不是我不守信诺,何况只是收些逾期的利息,这不是合情合理吗?”
汪老二身后一名帮众忍不住怒道:“哪里就逾期了?这才不过正月,我们帮主与二爷,是因故人有托,这才稍稍迟了两日罢了,又不是故意拖延……你这小子,不要欺人太甚了……”
那帮众说着,邢夫人却砰的一声把手里的茶盏放到了桌上,舱内顿时安静下来,她道:“荣公子,要加多少利息钱,才肯去救我家大郎?”
荣公子大约没想到她认得这样利索,愣了一下,思索片刻,才道:“两万两吧。”
两万两……吧?
听这语气,倒像是拍了脑门随口一说的数额。
汪老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二十万两,两年来他们是又拼又凑才勉强赶着两年的期限凑足,眼下又要两万两,叫他和他后娘从哪里弄,难不成这姓荣的以为银子是天上下的雨,随手拿个盆一接,便有二两么?
汪老二险些要破口大骂了,青岩倒是看出邢夫人似乎还有话要说,不动声色的拉住了他。
邢夫人道:“无论缘由是什么,我们的确晚了,漕帮不会不认,公子要逾期的利息钱,可以,但人命关天,我家大郎的病怕是等不得了,能否请公子先去瞧病,利息钱我们凑够了,自会奉还。”
荣公子却摇头惋惜道:“我和夫人早就说过,你邢夫人是一诺千金,我荣启也并非说话不算数,两年内只要你们带着诊金来找我,令郎的病我若治不好,便提头去见你们,可日子过了就是过了,现今诊金二十二万两,一手交诊金,我一手动身看病,少一文钱也不行。”
汪老二闻言大怒,邢夫人脸色也很不好看,眼看着剑拔弩张,那荣公子身边一众莺莺燕燕却也丝毫不见惧色,个个都还欢声笑语的讨好着他,想必也都是有功夫在身上的,这才不惧漕帮中人。
荣公子笑眯眯道:“怎么着,邢帮主可要想好了,难不成是想在我这小破船上动手不成?你汴河漕帮了不起,可若想到我荣启面前撒野,怕也不能呢。”
邢夫人心知他说的的确不错,虽然心头火起,可形势比人强,也不得不压了回去,她闭了闭目,正要告辞,却听得一个少年道:“两万两银票,荣公子要的利息钱,都在这里,一文不少,请小翠姑娘点一点。”
汪老二惊道:“谢兄弟,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王……王公子留给你的钱,你快快收回去!”
他本想说这可是王爷留给你的钱,好险临到嘴边,在邢夫人朝自己猛使的眼色里改了口。
邢夫人也道:“谢小兄弟,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各码归各码,这是漕帮的事,我们不能要你的钱。”
小翠一时也被这宛如朋友请客吃饭,争相付账大打出手的场面弄得有点怔住了,一时不知手里的银票究竟该不该数。
荣公子眯着眼瞧了青岩一会,忽然笑道:“你说的?到了我荣启手上的银子,可没有退回去的,想好了?”
青岩只道:“请姑娘数一数吧。”
小翠这才开始点起来。
两万两比起二十万两顶多算个添头,小翠很快就数完了,道:“公子,是两万两没少。”
荣启似乎心情大好一般,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笑道:“既然如此,一手交钱,一手看病,令郎在哪里?邢帮主,咱们这便动身吧。”
漕帮众人刚才都已做好了打架的准备,不想形势瞬息万变,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商量之下,干脆就坐着那荣公子这艘画舫继续南下,往汪大郎修养的金陵城去了。
青岩倒也并不是没事随便发慈悲,他之所以解囊相助,一则因为无论王爷和漕帮旧日有什么交情,救走他这样一个净身过的内侍,一旦被抓到就是死罪,或许邢夫人和汪老二有底气不被官府察觉,可他们毕竟是舍命救下了自己的,于情于理他都该感激;
二则,青岩在船上时,听汪二郎提起过江湖上关于这位神医荣公子的一则风流轶事。
传闻荣启极爱美人,只是这位荣公子爱美人和旁人有些不同。
若是随手买个美妾或者姿色上等的瘦马送他,他不仅不肯受用,还会翻脸不认人,把送人的拉入永世不医的黑名单,触了他这块逆鳞的,从此便再也别想见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古怪大夫一面。
但是为了美人,嗜财如命的荣公子又肯不索诊金,免费医治——
据说,许多年前永平有一户富户李家,养了个女儿,国色天香,仙姿玉貌,整个永平无人不知,她家女儿生的好容貌。
然而小姐美貌名声在外,反惹灾祸,十四岁那年被慕名的山匪掳了去,后来虽然侥幸逃生回了城里家中,但名节已毁,无人再肯娶她,小姐自觉活不下去,和父母索要白绫想一死了之,然而父母不舍,哪里忍心对自己女儿下的了这般毒手?
小姐整日被人戳脊梁骨,见爹娘也为她愁容满面,白了头发,心中不忍,也全无求生之志,某日夜里偷偷出了府,骑马离了永平城便要跳崖自尽,结果恰好被荣启撞见,荣启怜她遭遇,未取分文,竟不知用什么法子给小姐改换了身量和容貌,半点再也认不出过去的模样,只盼她回了家中,无人知她从前是谁,她便能换个身份继续活下去。
青岩听到此处时,还觉得这位荣启公子实在是个好人,这般怜香惜玉、菩萨心肠,谁知今日见了,竟是这么一位跋扈的纨绔。
尽管如此,青岩还是对这个名医救美人的故事的真实性,抱有几分期望,而荣启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大约要看看他究竟救不救的活那病入膏肓的汪大郎,才可知真假了。
至于那个故事的结局——
青岩后来好奇之下,问过汪老二,那位小姐回家以后,怎么样了。
汪老二答曰——
小姐不曾回家,女扮男装从了军,后来做到了把总,带着部下冲上山去,把当初那伙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山匪尽数剿灭,挫骨扬灰,至于曾经掳走了她的山大王,则被割了脑袋,五马分尸。
李小姐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青岩听到这句,有点恍惚,险些没把这句话和上一句的五马分尸联系到一起。
汪老二故事讲完,还不忘和青岩得瑟:“怎么样,谢兄弟,这故事不错吧?当年俺娘还活着的时候,俺总要她每日睡觉前讲给俺听呢!”
青岩闻言一怔,若有所思。
汪二哥的娘活着的时候给他讲的故事……
青岩对故事里荣公子的年龄产生了那么一点点的疑问。
不过他的确觉得,这个故事确实不错。
故事的确讲的很对,李小姐想要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只有……
只有把那些人挫骨扬灰,五马分尸。
为恶者尚且逍遥人间,李小姐如何能够展颜?难道她隐姓埋名嫁给一个农家汉,从此了此残生,便会幸福快乐了吗?
不,不会。
——他们,都要付出代价。
他面无表情的想。
青岩以前没有长途乘过船,更没有乘过画舫。
荣启比起大夫这个身份,倒更像个生意人,银子一到手,立时对漕帮众人变了脸色,好吃好喝伺候,更收拾了船舱出来,以供众人歇息。
之前险些要动手打杀时,并没有怜香惜玉的心,眼下一个个年轻美貌的姑娘们忙前忙后的伺候、嘘寒问暖,漕帮众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唯有汪老二不解风情,还在心安理得的支使着美婢们忙进忙出,也无怪一把年纪了,还在打着光棍。
画舫上房间紧张,两人一间已是优待,青岩和漕帮其他人不太熟悉,分了和汪老二一间船舱,入了夜,那头睡得呼噜声震天响,青岩尝试着闭目入睡数次无果,只好披了衣裳出了船舱。
刚一上夹板,就看到了正吹着江风凭栏饮酒,听美婢唱小曲儿的荣启。
那头显然也瞧见了青岩,很快派过来一个婢女。
婢女说,她家公子命她前来询问,客人是否有意共饮。
王爷在世时,青岩几乎从不饮酒,唯一一次破戒还是皇后设局,如今王爷死了,短短半个月不到的功夫,竟然就有这么多人邀他喝酒。
……是啊,王爷离世,竟已半个月了。
青岩答应了。
他在荣启对面坐下,婢女斟满酒杯,青岩接了过来,掩着袖动作优雅的一饮而尽。
荣启叫他来喝酒,青岩就真的只喝酒,一句话也不多说。
荣启眯了眯眼,道:“公子好气度,恐怕并不是漕帮中人吧?”
青岩也觉得自己看上去,和邢夫人等人大约有点格格不入,可具体是哪里不同,他自己也不知道,便真心提问:“何以见得?”
荣启哼了一声,道:“漕帮那个烂泥塘子,这些年出了一个邢莺莺,已经是汪海钧那老东西祖坟冒了青烟,若再出一个你这样的,我只怕他家庙小,容不下大佛。”
青岩道:“荣公子过誉了。”
他的确觉得自己当不得荣启这样的抬举,扪心自问,他与旁人相比,唯一的特长便是比较擅长伺候人,他并不觉得会做奴才,是件值得夸耀的光彩事。
除了这点以外,他大概就只有长得好看这一个优点了。
“谦虚什么。”荣启说,“我是不会看错人的。”
青岩感觉得到,荣启是在激将探他底细,他不回答,只是把婢女斟满的酒杯再次举起,一饮而尽。
喝到后来,荣启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青岩已经听不见了。
他看着画舫外面悠悠的江水和星空,忍不住心想,若是此刻,坐在对面和自己共饮的是王爷就好了。
荣启最后问:“喂,你还清醒着吗,听得见本公子说话吗?”
青岩端着酒杯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水润的杏眼看他,睫毛长而卷翘,满脸的无辜。
荣启嘴里咕哝了一声,刚想叫婢女把他扶回去,青岩却忽然道:“荣公子。”
荣启一愣:“做什么?你没醉?”
青岩对他的问题恍若未闻,只问道:“李小姐的故事是真的吗?”
荣启蹙眉:“什么李小姐?”
青岩便问:“你真的能替旁人改换容貌身形吗?要收多少银子?”
荣启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哪回事,说实话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荣启自己也险些快忘了,而且传闻传闻,越传难免越邪乎,荣启当年救那位小姐,内中情形其实和传闻大不相同,不过他此时没有心情解释,便只道:“能是能,不过很贵。”
青岩眼神一亮:“也要二十万两吗?”
荣启看了看他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看是谁吧。”
“……若是我呢?”
“你?”荣启皱起眉来,“你这样一张脸,还有什么不知足?我便是医仙下凡,也不能替你换张更俊俏的脸了。”
青岩虽然已经醉了,但意识却清明了起来,他呼吸急促,低声道:“不用……不用那样,不用更好看,我只需要换一张脸,美的丑的,都无所谓,丑些反倒更好,只要和如今这张脸不同……”
只要不会被认出,是曾今的应王府都知太监谢澹,这就够了。
“那倒不是不行……”荣启说,“可肯定是没有如今这样的好容貌了。”
青岩直接问:“荣公子要收多少银子?”
也要二十万两吗?
如果真要那么多的话,可不可以打个欠条……
青岩想问,可是想起荣启白日冷面无情拒绝邢夫人时的样子,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荣启沉默了一会:“五万两吧。”
青岩喝醉了酒,完全不记得遮掩神情,满脸都惊喜的写着“这么便宜”几个大字。
荣启这才发现自己区别对待的有点太明显了,他不能承认自己是一个这样肤浅的人,只好干咳一声道:“汪家大郎要我救命,你只要换张脸,自然是要便宜些的。”
青岩点头。
但其实酒意开始上涌了,他没太听清荣启的解释,只是跟着婢女心满意足的回了船舱。
第二日青岩醒来,想起昨晚和荣启的一番对答,宿醉头痛之余,不由有些后悔。
他本该慢慢试探的,昨日酒醉之下竟然直接发问,也不知会不会叫荣启对他的身份动机起了疑心。
王爷说的不错……
饮酒果然误事。
好在那日后,荣启并未对他露出什么异色,小半个月后一行人到了金陵,下船时荣启在前左拥右抱美婢环绕,漕帮众人麻衣粗布灰头土脸跟在后面,像极了随行侍仆。
青岩早早往脸上抹了灰,头发也故意攒了五六日没洗,乌糟糟的像一团草,邢夫人则未雨绸缪的把汪老二所有络腮胡刮了个干净,刚开始漕帮众人还有些不解,结果刚进城没多久,就在城里布告栏看到了通缉令。
画像里一大一小,大的是个络腮胡的壮汉,小的是个眉目秀美的少年内侍,赏金五百两通缉,只要活的。
荣启也看见了那两幅画像,挑了挑眉回头望了漕帮众人一眼,尤其是试图淹没在人群中的青岩,满目意味深长。
邢夫人在青岩身边低声道:“放心,荣公子不是会多事的人。”
五百两,和漕帮出的二十二万两,当然只有傻子才会选前者。
荣启果然没有随便夸口。
他在汪府住了一个多月,临近开春时,汪家大郎能下地了。
汪老二看着哥哥可以一口气在书案前写完整首哀春伤秋的七言绝句了,高兴的午饭都多吃了两碗。
青岩在旁看着,也觉得实在神奇,分明都是把脉开方子施针,汪老二说请遍了举国上下大江南北的名医,汪老大仍然卧床不起病入膏肓,然而换了荣启,做得都是一样的事,汪老大偏偏就真的渐渐好了起来。
青岩不得不承认,他心里不舒服了一阵。
若是王爷重病时……他也能请来荣公子……
可转念一想,若非王爷辞世,他怕这辈子也见不到这另一番天地,也就不可能和邢夫人、荣启相遇。
冥冥中自有天意,青岩觉得自己不该再钻牛角尖了。
三月的时候,汪大郎大好了,汪府上下一片欢腾,荣启也提出他是时候该动身离开了,邢夫人险些没叫府上给他张红挂彩欢送,便是从前有什么龃龉,如今也早都没了,看来这二十万两,她大概是觉得花的不亏了。
邢夫人毕竟不是汪家兄弟的亲娘,漕帮这些年蒸蒸日上,能凑出二十万两雪花银,也多是仰仗她的手段,然而为了救汪老大,还是说花就花了,人命在有些人心里轻于鸿毛,在有些人心里却万金难抵。
遇上邢夫人,汪家人的确很幸运,青岩想。
后来汪老二满面红光的来见青岩,很不好意思的说要送他上陇西去和母亲姐姐团聚,青岩却摇了摇头,拒绝了。
汪老二显然没想到他会拒绝。
他本以为这近三个月的功夫,青岩肯留在汪府,等着荣启给汪老大治病,为的就是等自己脱开身来,护送着他去和他母亲姐姐团聚,便可从此脱离以前的身份——
陇西天高皇帝远,朝廷通缉人也总不可能通缉个几十年,再有漕帮的兄弟们帮忙通风报信,只要青岩谨慎些,他有王爷留给他的那些银钱,虽说为了自家大哥去了两万两……可五万两,怎么也足够谢家母子三人平安富足的过上几辈子的好日子了。
青岩道:“前些日子,二哥和我说,母亲和姐姐在陇西过得很好?”
汪老二想起这件事来,笑道:“不错,你只管放心就是了,俺已经和那头的兄弟们吩咐过了,平日多加照拂着她们娘两个,喔,还有件事忘了和谢兄弟你说,你姐姐要成亲了。”
青岩一怔,道:“是么?”
汪二郎喜道:“说起来这着实是件大喜事,谢兄弟猜猜你姐夫是谁?令堂亲自挑中的,俺们漕帮在陇西那边的堂主!说是护送令堂和姐姐去陇西时,一眼相中的,以后咱们可就是自家人了。”
最近汪家频频喜事临门,汪二郎整日欢喜,脸都险些要笑得僵了。
若说青岩今日以前,本还对母亲姐姐有三分不放心,眼下倒是放心的多了,他虽和汪二郎认识不久,但王爷在世时交友谨慎,从不会和品行不端之人结交,这些日子他也看得出来,邢夫人和汪家兄弟都是良善之人——
漕运生意,难免应酬转圜,可漕帮上下却都极重信诺道义,从不因利毁诺,青岩来的不久,却都看在眼里。
他相信汪二哥既答应了好好替他照顾母亲和姐姐,便一定会做到,而且如今姐姐结了漕帮的亲事,以后也算有了依靠。
至于他自己……
一个朝廷的通缉犯,不在她们身边,不和他扯上关系,对母亲和姐姐而言,或许反而更加安全。
而荣启,则在三日前给他留下了一个地址。
他说,他就要离开金陵城了。
“你果然来了。”
青岩并没有回答,只是取下包袱掏出一个小匣子,匣子里整整齐齐叠着五万两银票。
“诊金如数奉上,还请荣公子偿了在下心愿。”
荣启挥挥手叫房中婢女们退出去了,房门合上,他缓缓走到青岩面前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即便你是宫中逃奴,如今有漕帮护你,避着些风头,也没那么容易被官府抓去,你非要我替你换张脸,究竟想做什么?”
这少年那日在船上为了汪大郎一掷千金,可见身价不菲,他本以为这少年约莫是个宫里偷了主子银钱首饰出逃的小内侍,可若真如此,这种人多数视财如命,又怎会为了旁人花钱不眨眼?且又怎么会搭上漕帮的关系?
如今又掏了大价钱找他改换容颜,哪宫娘娘的首饰能值七八万两银子?
且此人敢花这样多,说明身上还有的剩,家底只怕远不止这么些,这逃出宫中的少年内侍,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荣启自诩识人无数,却竟然也百思不得其解。
青岩只是淡淡道:“荣公子,我很小的时候,便有人教我,凡事别太刨根究底,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
荣启哼道:“你在吓唬我?”
青岩道:“劝诫罢了。”
荣启道:“你要我帮你,总该让我知道你的名字,邢夫人说你是汪家的远房亲戚,叫谢小弟,你觉得我真会信?”
“我的确不是大夫,我荣某人只是个生意人罢了,生意人讲的就是个诚信,内官事事相瞒,请恕荣某实在无法相信你的诚意。”
青岩沉默了片刻。
他已经许久没听过“内官”这个称呼了。
有时几乎要以为,从前那十六年的人生,别离、惶然、情爱和悲痛,不过都只是一场梦罢了。
皇宫外的世界天高海阔,湄州城婉约秀丽,金陵灯火繁华,邢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汪二哥豪爽直率,哪里都很好,可到底不是属于他的世界和天空。
他是一个残缺了身体的内宦,伤害了他的,给过他刻骨铭心情爱的,还有把这一切夺走的,都在京城,都在那个四四方方、华丽至极的名为皇宫的囚笼里。
他该回到那里去了。
青岩沉默了一会,道:“谢青岩。”
谢澹已经跟着王爷死了,青岩是王爷当年赐他的名字,改换一张面孔,从今往后,他便是谢青岩。
“青岩……”荣启喃喃念了两遍,“这名字不错,青碧如洗,孤松岩岩,只是好虽好,并不衬你这般容貌。”
荣启说的不错,青岩这个名字,让人联想到饱经风霜的石,浓荫参天的木,有种沉默而可靠的气息,可青岩却生的昳丽如画,艳色夺人不似男子,和这名字不能说是不一样,简直是半点没有联系。
青岩说:“我已将名讳如实相告,公子答应吗?”
荣启抚了抚额,投降一般道:“好了好了,我做就是了。”
醒来的时候,脸上传来细细密密的疼痛麻痒滋味,如虫啃蚁噬,十足难捱。
青岩闷哼了一声,睁开眼来,便看见床边坐着的荣启正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见他醒了,荣启什么也没说,只递过来一面镜子,道:“你看看吧,你从前生的太好,我怎么改也只能变丑,将就着点吧。”
青岩接过那面小铜镜一看,镜中的少年皮肤苍白,原本水润明艳的杏眼变成了带着些许冷意的细长凤眼,饱满红润的唇变得薄而轻,小巧挺翘的鼻子微微拉长,除却那双凤眼还称得上好看外,这张脸清秀归清秀,更多的却是平平无奇的寡淡,淡的有些让人兴致阑珊,意趣全无,大约看一眼,过会便会忘了是什么模样。
荣启不知是察觉到了青岩的心意,又或许真是无意为之,现在这张脸,正是青岩最满意,也最想要的模样。
他由衷道:“很好,多谢荣公子。”
荣启冷笑一声,道:“别高兴的太早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换一张脸,哪能没有代价,三年之内,大约每隔七到十日,你的脸便会如此刻一般,麻痒痛楚难耐,无药可医,除非撕下这张脸皮,但撕下这张脸皮也已经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只能变成个血肉模糊的怪物罢了,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
青岩感受了一下,道:“也还好。”
他是真的觉得还好,并不觉得这点痛苦有什么不能忍受,为了回去,即便时时刻刻都有这样的痛苦,他也并不是不能接受,何况只是每隔七到十日才有一次罢了。
荣启观他神色,见他果真是觉得这痛苦不算什么,并非作为,不由微微一哽,颇有点拳头打在棉花堆里,有劲没处使的憋屈感。
他从怀里掏出个瓷瓶,不大情愿的哼了一声,道:“这里面是些止痛药,共两百丸,也够你使一阵子了,算作赠品,我便不多收你钱了。”
青岩点头:“多谢荣公子。”
又道:“不知身量,可否改变?”
荣启一愣,随即明白他的用意,黑了脸道:“你自把自己吃胖些不就是了,还想要改什么,别太贪心了。”
青岩自然是动过这个念头的,无奈他自净身后,似乎便无法受用太过滋补的饮食,既长不高也长不胖,荣启说的简单,却并不是青岩想做就能做到的。
青岩道:“既如此,我便不叨扰荣公子了……”
荣启听他仿佛下一句就要告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哪儿也别想去,起码在我这呆了三日,果真无虞了,你再爱去哪里去哪里,否则倘有个三长两短,姓汪的反要找我哭闹。”
汪二哥当然不会来找荣启哭闹,谢澹既然已经成为了谢青岩,以前的故人便再也不会知道他的下落。
青岩没有和荣启顶撞,只是沉默着答应了。
一连三天,荣启想方设法软硬兼施的想从他嘴里套话,青岩却始终如一个闭了嘴的蚌壳般不为所动,荣启气的七窍生烟,也只能妥协——
大约是报应,从前都是旁人对他好奇的抓心挠肝,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来了个什么都和旁人反着来的,既不好奇他是怎么有这样诡谲的医术和神奇的手段,也不好奇以后怎么和他联系,谢青岩似乎对他的一切全无好奇之心,只是如一只认准了路的老黄牛般,从他手里叼走了期盼已久的果实,便吭哧吭哧的离开,再也不回头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