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问他:“按时服了这药,王爷的病可会好转么?”
他这话揣着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语音隐隐颤抖。
江太医没答话,只是低低叹了口气,满目无奈,摇了摇头。
青岩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脚底一软,险些没能站住。
最后江太医道:“王爷自然是吉人天相的,可生死自有定数,人力……唉……小内官,还请珍重。”
青岩送走了老太医,折反时,在爬满了牵牛花的回廊下,呆呆站了许久。
这一年的夏天很长。
青岩觉得自己的世界仿佛失去了色彩和声音,他每日看着王府里的太医进进出出,宫中送来的补品一波接一波,逐渐小山一样堆满了应王府的库房,帝后甚至亲自来府上探望——
这本是为人臣者能得到几乎最高的恩荣,可王爷却已经无福消受。
青岩领着王府众婢仆叩谢圣恩,心中却如结冰的湖面般一片寒凉。
闻宗鸣的病,终究没能好起来。
世间大约再没什么,比亲眼瞧着自己爱慕的人日复一日的衰弱下去,更残忍的事了。
倘若真的有,那大约便是看着他死去吧。
许多年后,青岩还记得——
那日是冬至。
他在床前守了一夜,后半夜没忍住睡去,醒来时发现王爷竟然睁着眼,正在看自己。
闻宗鸣眼下虽隐隐发黑,可一双灰瞳却仍旧澄净温润,青岩触目相及时,对上那双眼睛,顿时飞快的转过了头去,他觉得鼻头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闻宗鸣问他:“可累了吗?”
这个问题来的有些不合时宜。
病入膏肓,似乎更应问的是自己这次又昏迷沉睡了多久,而不是关心一个伺候的内侍累不累。
青岩答:“不累。”
闻宗鸣目光在青岩微红的眼眶上停了停,忽然道:“澹儿。”
青岩一怔,抬头看着他。
“那日,你娘来府上,本王听见她这样唤你……”闻宗鸣脸上隐约有淡淡怅然,他似乎在回忆什么,出神了许久,才继续道“……你娘这样唤你……很好……这些年来……你挂念着她……她应当也很挂念你……”
“我母妃去得早,很小的时候,父皇也不在了,皇兄继位后,是皇嫂照顾着我长大的,皇嫂很好,但她也只叫我十一弟,从没有人如你娘亲唤你的名字那般,唤过我的名字……”
青岩从前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些。
闻宗鸣并不是个喜欢动不动追忆往事的人,可现在却忽然一反常态的提及儿时的事,这让青岩心底觉得不安。
青岩道:“太后娘娘自然是亲近关怀王爷的,王爷别想太多了,娘娘毕竟是一国之母,自然要端庄自持些,且这世上挂念着王爷的人很多呢,心中想着王爷的人也很多,王爷万万莫说丧气话。”
闻宗鸣看着他,笑了笑,忽道:“是吗,那你呢?你也挂念着我吗?”
青岩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声音,脸上挤出笑来:“小的……小的自然也是日夜挂念着王爷的,只盼着王爷的病能早日好起来。”
闻宗鸣听了,却若有所思的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在否定什么,最后他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在你面前,从未以本王自居,如今我要死了,你倒仍然一口一个小的,你我毕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你待我便只有这般生分吗?”
青岩红着眼眶沉默了许久,半晌,才低声道:“王爷厚爱,小的愧受,只是小的实在不敢冒犯了王爷。”
闻宗鸣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叹了一口气,抬手在青岩柔顺的发顶轻轻抚了抚,道:“好孩子,往后你要……好好活着。”
闻宗鸣说完这句话,便极为疲惫似的,缓缓闭上了眼睛,青岩唤了两声,都没有再得到回应。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如遭雷击般在原地杵了许久,才颤抖着上前伸手探了探王爷的鼻息,指尖果然已经再无半点气息。
青岩怔然片刻,回过神来,泪水已如决堤一般涌出眼眶,他忽然就后悔了,扑到床边抓着王爷的手痛哭失声。
然而床上的人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青岩从未如此悔恨——
他悔恨王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分明给了他机会,可他却做了懦夫,退缩不前,于是他们这一生的缘分,便只能如此画上句号。
到最后,王爷仍是王爷,他也仍是那个卑微的小内侍,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改变,王爷给了自己站到他身边的权力,可他却拒绝了。
青岩从未这样透彻的审视过自己——
他从前以为自己对王爷情深似海,可此刻却才发现,其实他的爱意从来是有保留的,他无时无刻不牢记着,自己是个奴才,所以从不敢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自以为清醒,自以为是个聪明人,某方面来说,王爷的确把他教的很好,至少青岩这些年来做着奴才,却从未丧失过自我,他始终想着自保,所以即便做个奴才,也不愿毫无保留的卑微匍匐在主子的脚下乞求爱怜,他觉得一个奴才已经失去了自由的身,倘若连自由的心也失去了,不是太可怜可悲了吗?
所以他知道自己注定得不到王爷毫无保留的爱,便也干脆再不打算把自己毫无保留的爱给王爷,原来他竟是这样聪明,说什么恪守本分,其实不过是心知肚明,只要做到这一点,自己便永远不会因王爷患得患失、自己便在这段感情里,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罢了。
可王爷弥留之际,却朝他伸出了手,青岩来不及想太多,已经习惯性的退缩,等他猛然惊觉时,陪伴着他的,只剩下王爷缓缓冰凉下去的身体。
青岩这才意识道,那曾经给过他无限温暖的宽阔怀抱,曾经给那个惶然无助小内侍遮风避雨的港湾,大约再也不会有了。
玉树凋敝,明月西沉。
【卷一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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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死里逃生
皇后得了消息时,正是三更,祥嬷嬷眼底隐带着几分喜色进了门来,屏退了寝殿中所有宫人,这才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那位去了。”
皇后盖了张薄毯倚在榻上,她本被暖和的地龙熏得昏昏欲睡,闻言乍然惊醒,猛地坐起身来道:“你说什么?果真么?什么时候的事?”
祥嬷嬷道:“千真万确,那头刚刚冒夜传进来的消息,还好奴婢前些日子听太医院说……就是这几日了,特意留了心,否则宫门下了钥,今日还未必能这样快知道。”
皇后道:“快去告诉陛下。”
祥嬷嬷点点头,正要转身,皇后却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一把拉住他,道:“等等,先慢着!你去把有荣叫来。”
青岩不记得自己在王爷床前,已经痴痴坐了多久。
直到外头婢仆们哭求和尖叫的声音传来,才把他从失了魂一般的空洞茫然与不知所措中,拉回了人间。
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卧房门边,打开了门,便看见院中不知何时已经站了黑压压的侍卫,领头的是个蓝衣蟒袍的内侍,这位内侍不是旁人,正是皇后身边的玉公公。
玉公公面无表情,道:“拿下。”
于是两个高大魁梧的侍卫冲上前来,一左一右夹住青岩臂膀,又有人在后面朝他的膝弯狠狠踢了一脚,青岩闷哼一声,感觉到一股剧痛从腿上传来,额头当即冒出豆大的冷汗,被迫噗通一声跪下了。
玉公公寒声道:“谢澹,你可知罪?”
青岩闻言一动不动,也不吭声,只是低着头,夜色里他垂下的眼睑在脸上投下一片小小阴影,看不分明神情。
他道:“还请公公指教,小的驽钝,实不知自己何错之有。”
玉公公发问,本就不是要他认罪,只是给这府中其他下人听个缘由罢了,不想他竟然还敢顶嘴,顿时怒斥道:“大胆刁奴!你身为应王府都知太监,伺候主子不力,以致王爷急病身故,如今竟还全无认罪悔过之心,咱家与你是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原是宫中的人,若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回宫自与皇后娘娘说去吧!咱家倒要看看,皇后娘娘听不听你的诡辩之词!”
语罢又抬眼冷冷扫向庭中另一侧被绑了的一众婢仆们,那头早已被吓得噤若寒蝉,眼下见连昔日深得王爷宠信的谢都知也落得如此境地,都是瑟瑟发抖,又哪有人敢多置一词?
青岩冷笑一声,道:“王爷前脚刚刚辞世,后脚公公就这样急着要来灭我的口,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心虚的是皇……”
玉公公怒道:“大胆!”
他身边跟着的一个侍卫上前,狠狠甩了青岩一耳光,直打得青岩懵然片刻,半张脸火辣辣的疼,耳里嗡嗡作响。
青岩嘴角渗出一点血迹来,他眼里看着玉公公,皮笑肉不笑的舔了舔嘴角的血,不再说话了。
玉有荣却被他看的心里有些犯怵。
这位年少的王府都知太监,玉公公从前是打过交道的,可在他的印象里,这少年内侍从来都是一副柔顺谦卑的样子,偶尔露出一点少年人开朗天真的颜色,也是对着应王,怎么看都像是个因自小泡在应王府这糖罐子里,不知人间险恶、世事疾苦的娇惯着长大的。
这般没有奴才心、偏是奴才命的,玉有荣不是第一次见了,在他的印象里,这种人通常是落不到什么好下场的。
可此刻这少年的眼神,却如同毒蛇吐着的信子一般,叫玉公公觉得很不舒服,这少年内侍,竟似乎完全不是以前自己以为的那样。
玉公公心中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安,而他的直觉一向是很灵敏的。
“带上人,回宫!”玉有荣压低声道,“记得娘娘的吩咐,轻着些手脚,莫要惊动旁人。”
他的直觉的确没有错。
青岩在与玉公公口头挑衅那几句的时候,脑海里就开始飞快的思考了起来——
他这半年来早就猜到了王爷的急病绝非意外,这场急病与宫中、与帝后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虽然没有把当初皇后的命令践行,可却也已经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如今王爷殒命,帝后焉能留他?
青岩留了心,在那两个侍卫将他五花大绑时,把被反剪着的两手紧绷,肌肉用力的抻开,好在夜色里光线不好,衣裳也宽松,两个侍卫并没有发觉异常,又将油布塞进了青岩嘴里,这才把他扔进马车。
车厢颠簸起来,青岩知道外面经过的,定然是皇城西门外的天门街,而这条长长的天街,正是他唯一的脱逃机会——
一旦进了宫门,大内防卫森严,即便自己会些功夫,也绝不可能从禁军包围之中逃出生天,届时,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王爷说过要他好好活着,他决不能就这么死了。
冬日的夜里萧瑟而安静,雪已下了大半夜,此刻早已停了,连一点落雪声也没有,只有嘚儿嘚儿的马蹄声、还有车辙骨碌碌滚动的声音在长街上回响。
青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从方才起就一直充血膨胀的手臂肌肉一点点放松下去,几个呼吸间功夫,果然感觉到捆着小臂的绳子,也随着手臂肌肉的松弛缓缓的滑下去了一些。
渐渐地,被绑在身后的两只手臂能够稍稍移动了,成年男子拇指粗细的绳子滑落到他手腕处位置,两只手之间大约有两三指的空隙,青岩一声不吭的先是用膝盖撑着跪坐起身来,然后又换成蹲姿,将两手紧贴着车厢底部,脚后跟踩着手腕间的绳子发起力来——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应王府到皇宫距离并不远,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挣扎开来。
青岩咬了咬牙,肩膀猛地用力,手腕处的皮肤立刻传来火辣辣的一阵剧痛,然而这次他绷紧了手腕,左手顺利的从一圈又一圈的绳索捆缚中拉了出来。
青岩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快如擂鼓,他忍着痛把右手的绳子也解开,掏出嘴里直被塞到喉部的油布,顺着窗帘迎风飘开的缝隙往外一看——
居然马上就要到宫门了。
正此刻,外头传来玉公公一声慌乱的:“你是何人?!”
然后青岩便听得金铁交击,兵刃的激鸣声——
短短片刻功夫,外面已经打得乱作一团,青岩感觉到身|下马车也不走了,他的心跳更快了几分,甚至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他壮着胆子又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夜色里空荡的长街上,七八个侍卫正和一个身材高大魁梧、一身黑衣的壮汉打得火热,玉公公则跌坐在一边的青石路上,满脸惊慌失措的看着那忽然三经半夜从天而降的壮汉。
青岩心里出现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他动作飞快的把刚扔下的那截绳索捡了起来,在车厢底部固定的小木几上打了个死结,头端又扎了个环,正咬了咬牙准备撩开帘子跳出去,车厢门帘却先一步被人拉开了——
那方才和侍卫们打成一团的络腮胡大汗探进来半个脑袋,恰和正想往外探的青岩大眼瞪小眼。
两人默然无言了一瞬,胡子大汉便抖了抖胡子,捞小鸡崽子似得一把将青岩捞了出来,夹在胳膊下,道:“走!”
青岩情急之下,赶忙攥住方才打的绳套那没拴住桌子腿的一端——
胡子大汉从马车里捞了青岩就要跑,后面侍卫们头晕眼花的从地上踉踉跄跄爬起来,玉公公见此情形已经气的七窍生烟,指着二人短短瞬息功夫便远了一截的背影怒喊:“给咱家追啊!倘若丢了人!娘娘唯你们是问!”
好在先前侍卫们绑青岩的那颗绳子绕着他的手臂转了许多圈,实在够长,眼下胡子大汉跑出老远,青岩手里没松绳套,竟还未脱,经过街边一处空铺子时,青岩眼疾手快的把绳套往那门柱上一扔,恰好套中。
绳索拉扯间,惊了那边马车系着的马儿,那马一声嘶鸣,无人驾驭间朝反向奔去,绳索瞬间绷得笔直,猝不及防间把三五个冲在前头追人的侍卫给绊了个狗吃屎——
胡子大汉听见动静,脚底下一边健步如飞的跑着路,一边扭头看了一眼,便看到后面一群侍卫倒栽葱似的在长街上摔了个四仰八叉,街边铺子里搭台的木板被马儿拽着绳索扯散了一地,胡子大汉口里溢出一声幸灾乐祸的嗤笑,这回转头扛着青岩,便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儿跑了。
这胡子大汉身形很壮,个头起码比寻常男子还高了一两个头,可脚底下功夫却并不含糊。
青岩是跟着闻宗鸣马马虎虎学过那么一两日轻功的,虽然那时他以为自己一个内侍,学这些江湖上的旁门左道,实在没什么用处,并不大上心,自然也不曾学出什么名堂来,可今日见了这胡子大汉的脚上功夫,却是大开眼界。
此刻方才真正领会到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了。
自天门街到京郊汴河河畔,胡子大汉扛着青岩,也不过跑了半柱香不到的功夫。
到了河边,他本以为胡子要把自己放下来,却不想这胡子竟连眼也不眨,便脚下不停,飞奔着往河里停着的一艘掩蓬小船去了,青岩不会水,听着周遭水声潺潺、浪涛涌动,险些吓得魂飞魄散,可胡子扛着他,两人加起来恐怕两百多斤也有了,却如蜻蜓点水一般从河上奔过,轻盈如飞,最后落在了那河中央的小船上。
青岩感觉天旋地转,刚一被他放下来,便撑着船檐吐了个天昏地暗,险些把去年吃过的饭都给呕了出来。
坐在船头撑桨的是个包了头发的麻衣妇人,二十来岁年纪,两道细长眉,一双吊梢眼,生得不大喜庆,见状瞪圆了眼怒视着胡子骂道:“汪老二,你要死了!看看把人家小郎君给吓成什么样子了咯!”
第12章 汪家兄弟
青岩扶着船吐了半天,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胃里实在空空荡荡,吐无可吐,终于白着脸道:“多谢两位救命之恩,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吊梢眼妇人仍在撑桨,汪老二进船篷端了个小陶碗出来,递给青岩道:“俺姓汪,瞧着小兄弟你小俺两岁,叫俺二哥就行,这位是俺后娘,如今汴河漕帮的帮主,你叫她邢娘子便是了。
青岩一愣,想起从前王爷也和他说起过,京城往南,直到江杭一带,水路畅通,鱼米丰肥,民间贸易十分活跃,来往粮船货船无数,于是漕帮营运而生。
这些江湖帮派,大多并不与朝廷亲近,甚至有的还偷偷对着干,但漕帮依托漕运为生,南北来往,免不得要上下打点,官吏们看不上这些下九流的走江湖,漕帮的日子自然也是夹缝求存,好过不到哪里去。
直到几年前,汴南的漕帮换了一位帮主,别有手段,这些年来黑白通吃,渐渐把漕帮发展壮大,生意直扩到本朝国境以北,连朝廷也不得不倚重三分。
此刻见了,帮主却竟然是个不过三十岁的妇人——
且这位长着茂盛胡子的汪老二,看起来哪怕做邢氏的大哥也使得了,谁又能想到这两人其实是母子关系呢?
青岩捧着陶碗道:“见过汪二哥,见过邢……邢夫人。”
邢氏虽早知他身份,但此刻见了青岩这副鬓发凌乱,衣袍沾灰的模样,却只觉得他眉目如画,楚楚可怜,简直要以为是哪家走丢的小少爷了。
她语气不自觉的软了几分,道:“我们与你家王爷,旧时有几分交情,三个月前,他写信托我救你一命,如今漕帮已经履行了承诺,你母亲姐姐也已送到了陇西安顿,现在都很安全,只是我与二郎有些俗务,要去湄州城一趟,过后才能送你去与你母亲姐姐相聚,你若等得,便与我们一起往湄州去,若等不得,前头不远便是我们漕帮的码头,自会有漕帮的兄弟护送你离开。”
又对汪老二道:“去把东西拿来。”
汪老二取来一个木匣子,邢夫人接过匣子眼也不眨的送到了青岩手上,道:“这是你家王爷叫我转交给你的,先前他交给我时,里头是十七家不在京城的田庄铺子的地凭契书,他嘱托我变卖了换成现银,现在里头是汇诚钱庄的通票,共银七万四千三十二两,点买铺子田庄的票据也在里面,小兄弟可以清点一下,看看有无错漏。”
青岩接过那个匣子,打开一看,果然里面整整齐齐摞着一叠厚厚的银票,每张面值都有千两,旁有一个信封,里头大约就是邢夫人所说的变卖田庄产业的票据。
青岩震惊之余,心头酸涩难言,只感觉到好像有一把钝刀,在他心房上打着旋的挖孔,最后这些孔洞连流血也不能,只给他剩下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除了那厚的打眼的银票,匣子里最不起眼的角落,还放着一枚小小的墨玉玉佩。
玉佩个头不大,成色也一般,表面微微粗糙,似是有些年头了。
青岩手指微颤的取出那枚玉佩,放在指尖摩挲了一下,冰凉的温度让他想到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前,在他手里逐渐冰凉下去的王爷的手,好险没当着邢夫人和汪老二的面落下泪来。
好在青岩并不是一个喜欢哭的的人。
他沉默着把那块玉佩收回匣中,邢夫人和汪老二见状对视了一眼,道:“小兄弟……你没事吧?”
青岩摇摇头,问:“王爷……还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邢夫人道:“没有了。”
青岩微微有些愣怔。
……这的确是王爷的做派。
闻宗鸣从不是多话的人,他既说过青岩陪着他,他会好好对青岩,便不会食言,哪怕卧病在床,也不忘要在临终前替他筹谋打算,给他留下安身立命之本。
他说了要青岩好好活着,便真的为他铺好前路,让他化险为夷。
王爷一句话也没有多留,他留给自己的只有一匣子厚厚的银票,就连娘亲和姐姐,他也没有忘了——
是啊,连她们,他都想到了要替青岩庇佑,可他自己呢?
他早知帝后要害他,他早知天子已经容不下他,可为何他却还是不做反抗,为何他还是要吃下那一碟碟的宫里送来的梅子,他分明心知肚明——
青岩从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帝后看中布在王爷身边的棋子,可直到汪二哥扛着他逃出重围,或许是被夹在咯吱窝底下吹着飒飒的江风的时候、或许是他扶着船边吐得天昏地暗的时候,青岩才骤然惊觉,他的确是枚任人摆布的棋子,可却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帝后算的太准,算的太狠,他们怎能不知这样仓促的策反,远不足以让青岩倒戈,他们怎能不知这样卑劣的伎俩会被应王察觉?
唯有太后。
唯有王爷敬重孺慕,视若母亲的长嫂,才能打消他的戒心,让他卸下防备。
……好狠毒的伎俩。
好狠毒的一箱梅子。
那箱梅子,真的是太后赏给王爷的吗?
事到如今,青岩已经很难猜出最开始王爷吃下那些梅子的时候有无察觉,可以他的聪明,后来病发,他是一定猜到了的,却还是对一切隐忍不发,静静的等着身体日复一日的衰弱下去——
青岩从没这样恨过王爷教给自己的那些仁义道德,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什么君为臣纲,他才不管君是谁,也不管君要不要王爷死,他只知道,他不想要王爷死!
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或许以王爷的性子,当初会把那块生母留给他的墨玉佩交给邢夫人,一并放入这匣子里,便已是他对青岩最大的温柔了。
青岩举起小陶碗,发现碗里竟然是酒非茶,顿时一愣,汪老二摸了摸脑袋尴尬到:“这个,俺平素和俺后娘都是吃酒不吃茶的,船上这会子也没茶,要不小兄弟你将就一下?”
汪老二其实心里很没底。
小兄弟是宫里的公公,他当然是早就知道的,小公公……啊不,小兄弟看起来细皮嫩肉,皮肤白得雪一样,似乎碰一下就会红起来,怎么也不像是能喝酒的样子。
邢夫人白了自己缺心眼的便宜儿子一眼,正要替青岩解围,谁知却见那少年忽然一扫眉间阴翳,仰头将碗里的浑酒一饮而尽,而后举起碗示意,碗里果然被喝了个干净,并未剩下一滴。
他唇颊边沾了酒液,也不顾及,只笑道:“这碗,算作敬二位今日救命之恩。”
如此豪迈情态,倒让汪老二眼前一亮,露出几分赞许神色,拍腿道:“好!小兄弟果然是个痛快人!”
这次汪老二回了船蓬里去,没再磨磨唧唧斟酒,直接拎了个酒坛子出来,自己慢慢倒了一碗,咕噜噜喝了下去,放下碗过瘾的咂了声嘴,道:“俺后娘说了,相逢一场就是缘!既有缘就要一起多多的吃酒,人不吃酒枉少年,那个什么白不就说了么,莫使大碗空对月!不知小兄弟你怎么称呼?”
邢夫人嫌弃道:“放屁,人家说的是莫使金樽空对月。”
汪老二明知青岩是宫中内官,却仍以兄弟相称,并未露出半分鄙夷神色,青岩和他交谈几句,也看出他并非作伪,这样不问出身来处的江湖人,他从前从未接触过,比起一言一行都有章法礼度的贵人们,他们粗鲁而庸俗,可青岩今日见了汪老二和邢夫人母子,却并不觉得反感。
青岩虽然不是话多的人,但汪老二问什么,他便耐心回答,虽算不上讨好,可也并不敷衍。
不知不觉就着一坛子酒说了许多话,两人一问一答,邢夫人偶尔也插一句,她似也是好酒的,划着桨也不忘了叫汪老二给她喂一口。
邢夫人手底下似乎别有功夫,桨划得不急,可小船偏偏行的飞快,不露声色间已然掠过不知多少货船、游舫,夜色里两岸徐徐后退,景致陌生。
青岩这才意识到,他们已出了京城地界了。
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离开京城。
酒意醺然,江风抚面。
轻舟已过万重山。
汪老二既然是老二,那当然还有一位汪老大,只是汪老大不似弟弟生的这样高头大马,也不似弟弟这般生龙活虎。
汪老大打娘胎里出来,便有心悸的毛病,年岁越大病的反倒越厉害,近几年愈发下不了床来,汪老大整日卧床,偶尔拿本书读读酸诗,每每还要落下几颗泪来,汪老二是个实诚弟弟,看见大哥这样,心里好不难受。
要说漕帮上代的汪帮主,也是个倒霉的家伙,生了两个儿子,一个病歪歪的下不来床,一个空有一身蛮力武勇,却没什么心眼,汪帮主临终前把漕帮交给二儿子,谁知不到两个月,汪老二便被生了异心的帮众算计,险些把命丢在辽东。
幸好汪帮主还没伸腿瞪眼,顿时吓得死也不敢死了,偏偏汪家三代单传,传到汪帮主这里好歹不是一个独苗了,谁知两个儿子加起来,却还不如一个有出息的独苗呢。
发妻早亡,没有亲戚可靠,也没有信得过的人。
汪帮主万般无奈之下,另辟蹊径,替两个儿子娶了个生了十八个心眼子的后娘,也不知怎么的,邢夫人和汪帮主拢共没做过几日夫妻,却偏偏对汪帮主死心塌地,汪帮主死后,帮着没头脑的汪老二平了内乱不说,这些年来更把漕帮发展的蒸蒸日上,势力范围笼罩的漕运码头,更是扩了两倍之多,汪老二见状乐得清闲,干脆退位让贤,不做这个漕帮帮主了。
这趟邢夫人和汪老二救下青岩,却要急着先往湄州去,为的则是见一位大夫,救救那病入膏肓的汪家大郎。
青岩从汪老二嘴里听了这些往事后,心里对邢夫人更多了三分敬佩,只是有些好奇:“什么大夫,要这样大的排场,派个人去请不行么,还要二哥和夫人亲自去?”
汪老二摇摇头,叹道:“你可不知道哩,这位大夫,厉害的很,活死人肉白骨,无所不能,请他出山一次,比请王母娘娘下凡还难,而且价码贵的吓死人,俺和后娘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的下落,又东拼西凑攒了许多年钱,这才敢上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