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闻言吓得几乎弹了一下,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般,一双杏眼睁得滚圆,望向闻宗鸣急急道:“小的……小的愿意的!”
然后又在触及到对方含着些许笑意的目光时,恍然惊觉,羞赧的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烛影摇晃,应王府书房的屏风上投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夜色里,渐渐交叠重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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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前路如雾
后来青岩回想起这段日子,竟成了他始终蒙着一层阴翳似的前半生中,最为眷恋的时光。
青岩并不是个蠢人,当然也不会痴心妄想的奢求些注定不可能属于他的东西。
比如这些年来,他的确在王爷的爱护与庇佑下对他生了爱慕,如今又阴差阳错的如愿以偿,可他却也心知肚明,自己并非女子,更不是出身高贵的女子,既没有可堪匹配嫁入王府的家世,也没有能替王爷绵延子嗣的身子,或许在旁人看来,他之于王爷而言,不过是个卑贱的宦奴、一个小小的玩物罢了。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贵人们可能宠爱他们这样的人,也可能随时厌倦。
青岩对这一切,有着清晰的认知,也明白这些并不会因王爷对自己的情意,产生分毫改变。
少年时,他是目睹过母亲哭求谢夫人网开一面,让他们姐弟俩留在谢府的,可最后他们却仍是如同被送瘟神一样,被人扫地出门。
尽管许多年过去了,青岩记忆里娘亲的模样已经模糊,但他却仍记得沈氏是个极美、性子也极恬淡的人,很少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和波动,哪怕是谢汴瞒着谢夫人偷偷来见她,塞给她金银首饰,拍着胸脯许下天花乱坠的承诺,她也从来不为所动,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娘只有看着他和姐姐时,偶尔会流露些许笑意,可那笑意也总是难以抵达眼底。
唯有那一次——
因两个嫡兄嘴里不干不净的对娘亲和姐姐的辱骂。
他们说姐姐和娘长得一样,天生就是勾引和伺候男人的狐狸精、下贱胚子,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不巧被青岩撞见,当即红了眼睛,同他们扭打在一起。
青岩那时人虽小,骨子里却有一股狠劲,他虽怕痛,可挨打的时候却连眼也不眨一下,打人的时候亦如是,两个嫡兄加在一起,竟不是他的对手,他自己身上被两人围殴的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却不吭一声,只憋着一口气,最后把那两人按在地上,揍得鬼哭狼嚎。
谢夫人听说自己儿子挨了打,闻讯而来,目睹到眼前景象时,几乎不敢相信——
一个庶子,竟把她两个宝贝儿子打得鼻青脸肿,她暴怒之下便要把他们母子三人赶出门去,又想起来要拉了青岩去,命小厮先抽这贱种二十大板,沈氏哭着拦在小厮身前,又膝行到谢夫人脚下苦苦恳求,说二十大板下去,青岩那样小的年纪如何受得住——
直到今日青岩还记得,那日的母亲全无往日平静安好恬淡的模样,母亲为了救他卑微恳求的样子,让幼小的青岩意识到,他惹了不得了的麻烦,他连累了母亲和姐姐。
后来他想,人与人生来,难道不同么?
人与人生来,又凭什么不同?
凭什么他们生来便是低贱的,便要为人作践?
幼时的青岩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他长大了,自徐都知死后,青岩很少再去想这样的傻问题,大约是已经清楚的认识到,人世间,人与人生来的确是不同的。
就像他与王爷。
青岩知道王爷对自己未必多么爱恋,他觉得王爷待自己,与其说是两情相悦,其实王爷倒多半更像是待一只从小看着养大的猫儿一般,看着这小猫儿一天天长大、学会叼着扔出去的小玩意回来讨些奖赏,他当然是喜欢和爱护的,后来某一日发现这小小的宠物竟有了自己的爱意和念头,便也如同施舍一口吃食和玩具似的,施舍给他欢爱和雨露。
所以青岩从不问王爷诸如是否喜欢自己,又是否往后真的不打算娶王妃之类的问题,只是沉默的在白日做他沉稳妥贴的谢都知,入了夜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知餍足的求欢。
但他的求欢却又是极有分寸的。
比如他知道王爷事忙时、看得出他疲倦时,或是从王爷身上感受到哪怕只一丁点委婉的拒意时,他从不痴缠,也从未如同一个坠入情网的少年人般,和王爷撒娇耍赖。
闻宗鸣渐渐也发觉了这一点——
他发现这少年内侍,太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青岩的理智和体贴,有时简直会让他想到宫中那些稳重的老嬷嬷,半分感觉不到这其实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
青岩想的其实也并没有错。
闻宗鸣对待青岩当然并无什么非他不可、深入骨髓的爱恋,只是恰好的时间、恰好的机缘,阴差阳错之下,青岩恰好成了那个陪在他身边的人,他看着青岩长大,将他教养的知礼有识,心中对这孩子也的确有几分怜爱——
于是像顺水推动的舟。
他毕竟是堂堂一国亲王,又曾经浴血立下过不世功绩,连当今圣上也要给三分薄面。
闻宗鸣骨子里当然有着一股身为王族的骄傲,或许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他始终视青岩为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的无助少年,他教青岩不能把自己当成奴才,活的卑躬屈膝、全无尊严,可心里却从未想过,要给这少年平等的爱。
或许连闻宗鸣自己也不知道,他平等的爱是怎样的。
可如他这样的人,情爱本就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
青岩和旁人的不同之处,引起了闻宗鸣短暂的关注,但他很快却也习惯了这孩子的懂事与贴心,并没有再多想什么。
只是唯有床|笫之间之间,闻宗鸣偶尔能感受到那少年内侍被小心藏起来的另一面。
青岩自己也知道。
他毕竟是爱慕着王爷的,这份爱慕或许清醒之下,尚能遮掩一二,可在两个人灵|肉|结合时,又该如何掩藏呢?
或许那需要极强大的内心吧,青岩暂时是做不到的。
每每一得了王爷许可,青岩刚开始还能克制,到后来却总会有些忘形,他不敢在王爷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便用牙齿咬着下唇、或把五指深深掐进掌里,有一次指甲掐的太深,直掐的手心渗血,王爷发现后也吓了一跳,心疼的问他怎么这样自|残,青岩却也并不回答,只是一声不吭的看着他,水光潋滟的眸子隐约像在渴求更多。
闻宗鸣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青岩是令人难以招架的。
少年人贪欢不知餍足,总要折腾到后半夜火烛燃的只剩短短一截,才肯罢休。
青岩年少,又一心爱慕着他,情|事之间瞧着他时,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热情——
这孩子又是闻宗鸣看了近十年、一手教养着读书明理长大的,两人之间从前总有些或如父子、或如兄弟般的意思,他以前的确也从未想过,青岩会对他有那样的心思,更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二人会变成如今这种关系——
这种隐秘的刺激,不仅青岩能感觉的到,闻宗鸣也并不例外。
饶是应王爷从前一向自诩正人君子,刚开始也险些和青岩一样,有些沉溺其中,好在他终究是比青岩大了十几岁,后来不敢这样再依着青岩,倒不是闻宗鸣不行,只是青岩毕竟年纪还小,太过纵欲毕竟伤身,总归不是好事。
入了夏后,天气燥热,闻宗鸣和青岩提起应该稍加节制时,青岩倒没有表现出不高兴和不情愿的意思,只是后来不轻不重的在他肩上咬了一口,留下一排浅浅的小小牙印,他从来稳重,不曾使过这样的小性子,闻宗鸣哭笑不得之余,心里倒忽然觉得这小内侍颇有些口是心非的可爱之处。
发觉了这一点,他也不知怎么的,忽然便有了闲心想激他,看他露出如这次似的率真可爱的一面,但青岩却并未遂了他的愿,再也没有闹过脾气撒过娇。
这少年内侍好像一只小乌龟,受过一次惊便把自己整个身体都缩回去,再不肯露出来半点,只留下一个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刀枪不入的壳子。
闻宗鸣不动声色的激了青岩几次,最后却也是无功而返,他拿他无可奈何,也只好随他去了。
青岩倒是对这样的状态感觉很舒服。
他不奢求什么,因为他如今得到的,已完全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所以当然很知足。
至于皇后那边,青岩只和祥嬷嬷谎称药已经下进了王爷饮食里去,大约是做贼心虚,也可能是怕叫旁人察觉端倪,青岩后头几次入宫,皇后都不曾宣他到坤宁宫去了。
青岩听说前朝王爷已渐渐把几处要紧差使交接完毕,几处镇守大营虎符也早已交还圣上,他算着自那日祥嬷嬷给自己药瓶,也该差不多到了日子,果然王爷开始称病不朝,皇帝很是关切,特命太医院来了几回大夫替他查看,都没有看出个究竟来,只好说入了夏天干物燥,王爷身上本就有多处旧伤,本里有损,许是中了暑毒,也说不定。
青岩忧心忡忡,毕竟中毒和中暑不是一回事,太医们若没有诊出什么,他蒙骗祥嬷嬷,其实并未在王爷饮食中投毒的事,只要皇后宣了太医一问,便是瞒不住的。
他把心中的担忧告诉了王爷,闻宗鸣倒很坦然,显然早已有了对策,只淡淡道:“当日嬷嬷不是也与你说了,这药只会让我卧床,如今我已卧床不朝,遂了他们的愿,难不成他们还要来找你麻烦?”
“这几日无论宫中以何原由宣你入宫,你只推脱不去就是了,倘若追责下来,便说是我给你安排了差事,抽不开身,总不能冲到我府上来拿人吧?”
青岩听了,既觉得安心又有些感动,道:“只是,因小的令王爷与皇后娘娘有了龃龉,小的心中不安……”
说着却又顿住了,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
又岂止是龃龉呢?
宫里买通了王爷府上的人要投毒,王爷也心知肚明见招拆招,两方距离撕破脸皮不过一步之遥,如今维持的大约也只有面上的体面罢了,已经这样了,还需要做什么面子情呢?
这天家亲情,也着实有些好笑。
青岩想起王爷毕竟是帝后的亲叔叔,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不免有些黯然,闻宗鸣却安抚的抚了抚他的鬓角,含笑道:“明日我带你见两个人,你今日好好歇息。”
青岩一怔,抬眼看他,心里却不知怎么的冒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他心跳顿时加快,不可置信道:“难道王爷是找到了……”
闻宗鸣却笑着不答。
或许连闻宗鸣自己也未曾察觉,自宫中那一夜后,他其实渐渐变了些性子,做了许多从前那个应王闻宗鸣,绝不会做的幼稚孩子气的行径——
比如卖关子,看着小内侍好奇的抓心挠肝一整天,并且恶趣味的引以为乐。
第二日青岩顶着两个黑眼圈起了个大早,又在早膳时心神不宁的将茶沏进了汤碗里,弄得闻宗鸣哭笑不得后,晌午时分,他终于在王府花厅里见到了那两个久违了的人。
一别十年,娘亲和姐姐都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了。
沈氏好像老了许多,算来她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却已经灰白了头发,皮肤粗糙而干枯,好在背脊倒不怎么佝偻,因此瞧着还算有精神。
姐姐则是有些瑟缩的模样,脸色黄而黑,只有一双和青岩如出一辙的大眼睛水汪汪楚楚可怜,仍能看得出来,模样本是极美的。
青岩一瞬间红了眼眶,他嘴角颤抖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得出来,这些年娘亲和姐姐一定过得不好,尤其是姐姐,完全没了年少时那副灵动跳脱的模样,他既觉得难过又心疼,只恨不得十倍补偿她们这些年来受的苦。
青岩的娘却早早在花厅里望眼欲穿的等着他过来,青岩还未踏上台阶,她便已经冲上前去一把捉住了青岩的手,目光迫切又带着重逢难以的欢喜。
可欢喜之中却又红了眼眶。
“澹儿……我的儿,是你吗?你是娘的澹儿吗?”
青岩再也无法忍耐,落泪涩声道:“娘……是我……”
闻宗鸣见状,心知自己在此,他们母子不好叙话,便道:“本王还有些俗务,就不打搅你们母子相聚了。”
他语罢拦着沈氏未叫她们再行礼,落落离去,母子三人目送他离开,花厅里一时再无旁人,沈氏才再不抑制的抱着青岩,一边锤着他的肩一边痛哭失声。
青岩心中酸涩,也跟着落起泪来,不知过了多久,才扶着母亲和姐姐坐下,母亲问了他这些年来的日子,青岩便只说王府很好,不想叫她们担心。
青岩问她们这些年来过得如何,沈氏与谢菡也只是说很好,但其实青岩心知肚明,她们被卖去的是什么地方,女子流落到烟花之地,又如何可能好得了?
其实他与娘亲姐姐都一样,只是不想让对方担心罢了。
母子三人说了一会话,沈氏才擦了擦泪,挤出一个笑容道:“如今咱们蒙王爷恩惠,母子团聚,这是好事,娘听闻王爷待你很好,王爷是极好的人,此番若不是王爷将我与菡儿从那些人手里救出来,我们这辈子怕也实难再见你一面,你要好好侍奉王爷,不要辜负了他的恩情。”
青岩面色一僵,却想起外头那些他与王爷的香艳传闻,一时心虚,简直有些无法直视沈氏和谢菡的眼睛。
只是又试探了几句,青岩才稍稍定下心来,应是他多心了,沈氏言语间并未露出什么尴尬神情,大约回京不久,对青岩的处境也只是听王府下人言说。
青岩却想起另外一事,正色问她们道:“娘说王爷从先前那些人手中把你们救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氏与谢菡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都有些心有余悸的意味,这才和他解释起来,原来沈氏与谢菡当年被卖到岭南一处教坊为奴,因谢菡当年年纪太小,不能接客,又有沈氏护着她和那老鸨哭求,恳请让谢菡到了十四岁再出楼,谢菡这才姑且逃过一劫。
后来有个富商看上沈氏,有意替他赎身,沈氏只说女儿也在楼中,那富商便把母女俩一块赎走,沈氏于是便给这富商做了外室,养在陵川。
只是后来也不知是因沈氏心力交瘁,颜色衰败,还是那富商做坏了生意,忽然有一天,这富商便失去了音讯,也再没来陵川找过沈氏母女两人,母女两个便靠着做些针线女红度日,她们一直有心上京寻找青岩,只是无奈山高水远,也只能有心无力。
直到某一日夜里,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伙强人,绑了她们两个就走,她们被蒙着眼带到了一处僻静小院,一关就是两年,暗无天日的日子险些折磨疯了母女俩,后来王爷派去的人救了她们,才有了如今的相聚。
青岩心知那伙绑了母亲和姐姐的人,多半就是皇后的人手,如此算来,早在两年前他竟就已被皇后盯上,有意以他作为筹码算计王爷了。
陛下和皇后娘娘倒真是步步为营,高瞻远瞩,可笑从前王爷还说和皇上提起过为谢家翻案的事,难怪皇上不允了,他正忙着用王爷对谢家的怜悯算计他,又怎会替一个早已家破人亡、无足轻重的谢家翻案呢?
那股按捺许久的不安再次涌上了青岩的心头——今上如此心胸,如今即便王爷已交还权柄,可他真会放过王爷吗?
王爷说,等一切尘埃落定,陛下替几处镇守大营派遣的接任将领到任,他便请辞,以身体不适为由,离京去宜川修养,听说那里山清水秀,风景如画,他会带着自己一起去,到时候便和朝堂上这些事,再也不沾分毫……
但愿……真能如此吧。
第9章 山雨如骤
闻宗鸣将沈氏和谢菡安顿在了京郊一个庄子上,母女俩临走时,青岩匆匆跑回住处,将这些年存下的月例银子拿出大半,分了要给她们带上。
沈氏本不肯收的,无奈青岩如今有张利嘴,一忽说姐姐谢菡到了年岁,以后许了合适人家,嫁人时总要有金银傍身;一忽又说自己在王府吃穿用度不愁,实在不需要这许多的银钱,直说的沈氏哑口无言,最后只好答应。
青岩了结了一桩记挂多年的心事,一时心情大好。
晚上闻宗鸣在书房给宜川那边府宅的管事写信,开始为动身离京做准备,青岩在旁研墨,本想开口感谢今日之事,谁知恰好对上闻宗鸣的目光,两人四目相接,闻宗鸣面上没露什么神色,手里的笔倒是不动声色的被搁下了。
青岩实在没想明白,他分明是在伺候文墨,为何最后却不知不觉伺候到了那弃文墨于不顾的人身上去。
后来夜里落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包围了整个应王府,青岩难得睡了个天昏地暗,他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放下了所有的防御,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感觉到有个人轻轻地拍他的脸,低声唤他醒来,青岩身上却乏累的厉害,便只是翻了个身,并不搭理他。
对方似乎无奈的笑了一声,脚步声逐渐远去。
后来青岩醒转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回想起昨晚的事,这才惊觉自己昨日竟然就这么大喇喇的在王爷房中歇下了,而不是如往常一样回了自己住处,且此刻王爷已经不见踪影,这个时辰了,也没有人来叫他。
青岩匆匆起身,出门时看见门口候着的两个小丫鬟,不由得脸皮抽了抽,好险没绷住,半晌才强自镇定,若无其事问道:“王爷呢?”
小丫鬟福身道:“太后娘娘有事宣王爷入宫,王爷早晨便走了,特意吩咐奴婢们不必扰了都知,都知可要洗漱吗?”
青岩:“……”
他感觉到自己这些年在王府树立的威严形象,多半已经一夜之间崩塌,此刻搞不好满王府都已知道他昨夜宿在王爷屋里,且今日还睡了个日上三竿,只恨不得转身回去拿起砚台把昨夜昏昏睡去的自己砸醒。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太后娘娘怎会忽然宣王爷入宫?”
“奴婢们也不知。”两个小丫鬟一齐摇了摇头,“只听说似乎是娘娘知晓王爷这几日中了暑,身子不舒服,关切王爷呢。”
果然晚些时候,闻宗鸣回府来了,还带回了一箱梅子,说是宫里太后娘娘得知应王不耐暑热,有些上火,这才赏下给他生津止渴、清热去火的。
见了太后一面,闻宗鸣瞧着心情似乎很好,青岩领着人伺候他回正房更衣时问了两句,他果然笑道:“皇嫂已能下床了,瞧着气色好了许多,实在是件好事,我也能带着你放心去宜川,以后京中便更没什么放不下心的了。”
青岩心知他对太后十分敬慕,也很替他高兴,只是想起早晨自己赖床耽误了没能跟着他一起入宫,有些不好意思,闻宗鸣看出了他的心思,屏退左右低声道:“我说过,会好好待你的,不过睡个懒觉罢了,你不好意思什么?以后若是哪天倦了想歇,遣个人来知会一声,你自睡你的便是了,难道这王府里还有人敢替本王怪罪于你么?”
青岩心中一暖,正要答话,闻宗鸣却道:“不过再过几日,有件事倒真要你操办一下,皇嫂有意替我与昌平伯家的小姐做媒,要我离京前上门去拜访老伯爷一趟,也不好空着手前去,你只按往日会客的常礼来备置便是了。”
青岩听了,心里却好似当头被浇下一盆冷水,一下子什么柔情蜜意、什么对将来到了宜川的期待都没了,只剩下一片透彻心扉的凉意,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失了礼数,并未露出什么异状,只是喉结微微一动,垂眸道:“是,小的知道了,必然打点妥贴,王爷只管放心便是。”
……是啊,这些日子过得太舒服,他怎么险些忘了呢。
王爷……毕竟是王爷。
这日后,大约满朝上下都知道应王和皇上告了病,要去宜川修养,即将离京,登门拜访辞行送别者络绎不绝,闻宗鸣一时应酬不断。
青岩也不再去打扰他。
他该重新摆正自己的位置了,有些东西,王爷若能给他,他很欢喜,可王爷若不能给他,青岩也不会怨他。
他早就想好了的,不是么?
日子如约到了闻宗鸣上门拜访昌平伯爷的那天,青岩跟着一道去了昌平伯府,那位老伯爷许是也听过些流言,下人上了茶后,目光便落在了青岩身上。
老伯爷问:“老朽听闻王爷身边,有位连皇后娘娘也赞许稳重干练的内官,想必便是这一位了吧?”
昌平伯目光落在躬身站在闻宗鸣身后的青岩身上,脸上虽还挂着礼貌的笑容,眼底却隐隐有些冷意。
青岩知情识趣,立刻温声道:“王爷与伯爷有要事相商,小的便不打搅了,若有什么吩咐,小的再来伺候。”
语罢便退出茶厅去。
闻宗鸣见他如此,微微蹙眉,似乎要阻拦,那昌平伯却拦住了他,笑着提起自己也在宜川有座宅子,又说起宜川的风土人情,样子颇为热络,看来对这位有香艳传闻在身的准女婿,也是心中有意的。
……也是,毕竟内侍总归是生不了孩子的,又是奴才之身,在后宅之中搞不好还没有一个有了身孕的妾室麻烦,只要他女儿做了王妃,难道还怕打发不了这区区一个小内侍吗?
昌平伯自然是不会把青岩这样的小玩意,正儿八经当个碍障的,毕竟以他的家世,女儿若能搭上应王府这桩婚事,其实是大大高攀了,有些小节,实在不必太拘。
青岩候在厅外,感觉到伯府下人们落在他身上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心里却有些木然。
他既早已下过决心报答王爷,那便不会出尔反尔,王爷要他侍奉也好,要娶回王妃也好,今日看他在眼前顺眼了、明日有了王妃要遣走他也好,他都不会有怨言。
……可若说心中难不难过,青岩骗不了自己。
有些东西从未拥有过,或许不会奢想,可一旦拥有过,哪怕只有短短朝夕之间,便一生也无法再忘怀。
只是他的难过倒也没有持续太久,原因无他,这日回了应王府后不久,夜里王爷忽然发起了高热来——
闻宗鸣身体一向很强健,青岩在应王府当差近十年,从未见他这般烧的昏迷不醒,可若说是落了风寒,这盛夏时节的风寒又是从何处落的?
闻宗鸣高烧不退整整一夜,青岩使唤着婢仆们进进出出不知给他换了多少块帕子降温,又不知遣人往太医院跑了多少趟,却得知昨日太后不适,整个太医院所有在值的太医都进了宫去给太后娘娘会诊,一时竟连一个也不剩,他只好命人去京中汇春堂请了大夫来——
老大夫睡了半夜被叫醒,火急火燎赶到王府时蓬头垢面,显然连洗漱也不曾,切了脉蹙眉许久,从背着的箱子里取出针袋,又叫青岩将闻宗鸣翻过去,整整施了半个时辰针,开了药叫下人去煎过给闻宗鸣服下,第二日傍晚,闻宗鸣才退了高烧醒转。
青岩问那老大夫,王爷得的是什么病,对方却摆了摆手,道:“老朽学艺不精,不曾见过这种疑难偏症,实在不敢妄言,这位小内官,还是去请来宫中御医相看,最为妥当。”
说完便拦也拦不住的匆匆走了。
青岩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可却又不敢确定究竟是不是自己猜测的那个意思。
皇帝倒是很快知道了应王急病,遣来了太医,这老太医比前日的大夫年纪还大,一张嘴里没剩下几颗牙,说话漏风,青岩很怀疑他的专业能力,但他毕竟不通医术,也别无他法。
老太医把完了脉,摇头晃脑思索了一会,道:“王爷这是……急发的痨病。”
青岩不可思议的瞪圆了眼,蹭的一声站了起来疾声道:“怎么可能,王爷一向身子强健,怎会忽然就染了痨病?太医别是诊错了吧?您还是再看看……”
老太医却挥手表示自己没看错,徐徐道:“这……这急发的痨病在宫里……也不是第一回了,先太子便是因这个没了的,再说王爷小时本就有过病灶,如今复发了……也……也不奇怪。”
青岩急道:“王爷小时何曾有过病灶了?”
老太医颤巍巍道:“内官……可别不信,宫中各位贵人们的病档,太医院都有造册,老朽……在太医院供职五十余年了,还能记错不成?”
青岩还要争辩,却感觉到身后有只手拉住了自己,他转头却发现拉住他的不是旁人,正是床上苍白着脸、面无血色的王爷。
闻宗鸣声音有些沙哑,低声道:“江太医,小时候是替本王瞧过病的,不可无礼。”
青岩却已经隐隐红了眼眶——
他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怎么昨天太后娘娘还在要替王爷说亲,王爷也交还了所有差事,眼看着就要到宜川去过悠哉日子了,今天忽然就发了痨病呢?
这怎么可能?
寻常的痨病鬼或许还能拖个几年光景,可这样急发的痨病……便如先太子,青岩也听说过,一年不到的时间,人说没就没了,岂是闹着玩的?
青岩越想越难过,伏在床边拉着闻宗鸣的手道:“肯定是诊的错了,哪有那么容易就得了痨病的,江太医年纪大了或有失误也是情理之中,小的再去请……”
江太医在旁边听了,却摇摇头道:“小内官,若是旁的病症,老朽或许真有失误也未可知,可这急痨……当年先太子殿下卧病时,老朽与太医院群策群力,日夜想法子,最后也没能留住……险些搭进去了身家性命,唉,这病灶老朽便是化成一捧骨灰也忘不掉的,是不会看错的。”
第10章 惊梦如昨
江太医临走前留了方子,又特意嘱咐青岩一定要按照方子上的时间一次不落的给王爷煎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