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毕,闻楚便召集了城中剩余仍能作战的将官,与徐知诚、傅恭,青岩等人商议接下来守城的排兵守备等具体事宜,青岩虽已顶了监军太监的缺,但毕竟并不通兵法和军务,便只是安静的在一旁不曾打扰他们,等各项事务俱都一一敲定了,众人才各自散去,分头行事。
果如闻楚所料,六部夜遭突袭,损失惨重,却并未因此放慢攻城节奏,反而加紧了攻势,好在眼下城中补给了粮草,又有了援军,兵士们经历了多日艰苦的作战,也都有了守城的经验,因此气氛虽然紧张,却不慌乱,人人都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傅恭与闻楚各自指挥将士们于东、西两处城头上守城御敌,青岩见闻楚将城墙上的士兵们三五人分成一组,有举着长矛的,负责将搭云梯攀援的胡人士兵刺死挑落,有传递热油火把的,将其掷下,立刻引燃了许多云梯上还在爬梯攻城的罕沙士兵,又有弓兵弩手随着将官令下放箭。
只是尽管如此,却也有不少城墙上的士兵被从底下飞上来的箭羽射中,凄厉的哀嚎一声,便被人拖了下去,又有新的兵士补上来。
青岩知道这里很危险,他留在城墙上,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有可能添乱,便下了城墙帮着负责后备的将官们准备后勤,安置伤兵。
如此一守就是十日,胡人攻城速度竟不曾放缓,几乎昼夜不歇,兵士们最多只得片刻的休憩,下一波的攻城就又已经开始。
好在眼下城中多了援军,轮流登城作战,这才勉强支撑住,直到第十日傍晚,终于有斥候来报,说是朝廷大军已到了河阳,想必明日清晨便能至林州,人人听了此消息都是喜形于色,青岩心里也松了口气,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战争,见到这般攻城守城的阵仗,就是如此的苦战,他这辈子前头二十多年见过的死人加起来都没有这十天多,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在眼前死去的滋味实在是太压抑了,沉重的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好在只要等到朝廷反攻的大军到了林州,他当日在潜华帝面前立下的军令状就算是完成了,不必再担心会因此丢了脑袋。
这日夜里,不知达格汗王是不是也得了消息,忽然撤了兵,满城无论是百姓还是守城的兵士们纷纷欢呼起来,闻楚却与傅恭、徐知诚等守官在林州府衙门里指着沙盘谈论待朝廷大军到了后,该如何兵分几路夺回青州、茂陵。
天色渐渐昏暗,青岩在旁听着,见傅恭、徐知诚等人虽然神态疲倦,蓬头垢发形容狼狈,但眼里都是难掩的兴奋与激动,闻楚也没好到哪里去,眼下顶着两片老大的乌青,几人却都没有什么歇息的意思,青岩心中暗叹了一声,有些担心他们熬坏了身子,正好此刻有兵士进来送水送饭,便打算招呼众人先用饭。
正此时,余光却忽然瞥到一个端着碗的兵士一直低着头,发巾里包着的头发露出来一截,却并非汉人多有的乌黑或是褐色的头发,而是带着些红色的深褐色,心里立刻觉出不对来,看着那兵士开口道:“你……”
话刚出口,不过一个呼吸间的功夫,那人大约是发觉被人察觉身份有异,已经抬起手来,衣袖下露出一截圆圆的筒状洞口,里头却闪着寒光,青岩在漕帮时见过邢夫人佩带这东西,立刻认出来那是袖箭,这东西大多都是淬了毒使用,心下不由大急,厉声喊道:“小心!”
只是心中却也知道闻楚定然来不及闪躲,他情急之下身体的本能已经快于意识做出了判断,飞身扑上前去一把推开了闻楚,自己再要躲避却已不及,只感觉到有什么锐物刺破了皮肉,一阵剧痛从左臂肩头传来,顿时闷哼出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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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流沙蝴蝶
厅中诸人俱是大惊,闻楚最先反应过来,转身便是一记飞踢正当胸踹在那胡人胸口,生生将人踢飞了出去,傅恭与旁边几个兵士也回过神来,立刻上前去把那人拿住,掰起他脸一看,都是大惊。
却竟是那被俘虏了的二王子契铎,不知此人是怎么从看守手底下逃脱的,竟然还混到了送饭的兵士里对七王爷行刺。
闻楚却一眼也没再多看那契铎,飞身上前一把揽住了就要栽倒的青岩,见他脸色已是煞白,嘴唇乌青,心里立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见青岩伤口处渗出的血液颜色微微发黑,不是正常的殷红色,顿时脸色大变,再不复这十几日守城时的沉稳和喜怒不形于色。
傅恭与徐知诚见状,命兵士好生押住那二王子契铎,上前来看了看青岩伤势,徐知诚立刻道:“不好,箭上有毒,快找大夫来。”
转身便命了人速去请大夫。
青岩却已经有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话了,只感觉到伤口处钻心的痛,痛的他简直想要昏死过去,然而却又不能如愿,因为只要意识稍稍有些迷离,那剧烈的疼痛便又会重新将其唤醒,他感觉到这疼痛里还掺着一种诡异的酥麻,心知自己这多半是中了毒,听闻胡人极善用毒……
他混沌之中竟然有的没的胡思乱想了起来,一时想也不知他这条贱命,今日是不是就这样交代在这里了,一时又想方才他的第一反应怎么会是要扑出去救闻楚,难道他的心里其实是这般看重闻楚么?
……不,不是的,他对闻楚……不应当是这样的,一定是多年为奴的本能作祟,才会让他第一反应就是冲出去救主子,而非他对闻楚有什么别的心思。
他混乱的想着,鼻尖却忽然敏感的从揽着他这个人的怀抱里,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这气味极浅极淡,夹杂在浓重铁锈味儿似的血腥气里,可却仍然被他察觉了——
是那个香囊里,白梅花瓣的气味。
是……是闻楚吗?
他的意识又有些清明了起来,蚊子哼哼一般喊了一声“殿下”,却竟然被人听见得到了回应,有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在,我在。”
这次他竟然成功的重新睁开了眼,视线重新聚焦,便看见了闻楚的脸,闻楚面上几乎没有半点血色,一片煞白得吓人,原本颜色浅淡漂亮的嘴唇因为多日的艰难作战和严重睡眠不足干裂起皮,此刻却正在难以察觉的微微颤抖着。
青岩只觉得闻楚这副模样很狼狈,而且陌生,几乎就不像那个自小就精乖似鬼、城府深沉的七皇子了,忍不住想开口安慰他,然而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闻楚见状,哑声道:“我知道你疼得厉害,不必说话,徐守备已经去请大夫了,你再忍忍……再忍忍好不好?”
青岩又闭了眼,只是嗓子眼里溢出一声低低的“嗯”,不知是又昏了过去,还是维持着清醒。
他闭了眼,那双往日里总是显得有些心思过重且凉薄的丹凤眼阖着,纤长的睫羽却动也不动,安静的像是死去后的蝴蝶翅膀,这个平日里就过于沉默的内侍身体里本就不多的生命力,似乎正在一点点流逝而去,闻楚看在眼里,却只觉得心痛如绞。
自江南回京后,青岩一直远着他,执拗的和他保持距离,他每每欲亲近而前进一步,这人便一定会后退两步,以求躲他更远,他便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只以为这一世是自己一厢情愿,青岩却对身为“闻楚”的他并无半点情意。
他不是不曾示好争取,可却始终如石沉大海一般得不到回应,仅有的一次肌肤相亲,却让对方离自己更远,他毕竟不仅仅是闻楚,也曾是尸山血海里拼杀出去的闻宗鸣,刻在骨子里的矜傲,不允许他像个单相思的毛头小子那样死缠烂打。
而意识到了当年与青岩的隔阂,也让他不想再一次通过主子的身份压服青岩而得到对方,他想要的是青岩全心全意没有保留的爱意,而不是一个没有拒绝余地的奴才迫不得已的虚与委蛇。
他早年本来有些受这副年轻身体的影响,可在青岩那句麻木认命的“小的是个奴才,没有拒绝的权力”后,却如同被兜头浇下了一桶冷水,逐渐看到了以前从未看过的,真正的谢青岩的冰山一角。
后来他渐渐开始收了少年人的轻浮气性,知道上天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绝不是让他白白浪费,他该找回当年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也该把握住当年不曾把握住的人。
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那人已不再是当年的小谢澹,而是在这深宫之中游走圆滑、工于心计的精明内侍谢青岩,也不再会如曾经那个能因为点水之恩,就傻傻的全身心报答对方的孩子了,只同谢青岩谈感情是没有用的,闻楚渐渐明白了这一点,他当然并不是觉得青岩要的东西自己给不起,可青岩的绝情离去,却也让他心中隐隐憋了些气。
他不是不会和唯利是图的人谈条件,可若是连这个人……也要用与那等污糟下作的人打交道的法子,那他最后得到的,还是曾经那个心心念念的谢青岩吗?
他为此阴沉郁结了许久,封王出宫,本是件让他身边人人欢喜的好事,可德春德喜等人整日跟在他身边却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他察觉到内侍婢女们看自己畏惧瑟缩的眼神以后,觉得自己这样子简直像个怨妇,却又想起听说那人回了皇帝身边后,颇得重用,想他如今应当正是春风得意,成了人人奉承的谢公公,心中却是更加憋闷了。
要说闻楚有多恨如今这位当初他亲手扶上帝位的皇帝陛下,其实不然,他很清楚自己上辈子那下场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己选的罢了,因此他心中对潜华帝和齐皇后夫妇两人都没有什么切实的怨怼,只不过有些为了当初看走了眼的后悔罢了,但一想到青岩竟能如此言笑晏晏的在曾经杀了他的人身边伺候,他才生出几分真切的咬牙切齿来。
他打定了主意要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让那人心甘情愿的回到自己身边,本赌气不想再和他联系,却不知怎的还是在去养心殿请命时,鬼使神差的与他说了那些话,离京前夕,又鬼使神差的在王府梅园里拾了一兜的白梅花瓣。
德喜很是惊奇,大约从未见过他有过如此的雅兴,试探着凑趣的满是笑脸的问他:“王爷可是怜惜这些落花吗?”
这内侍是那人离去前替他挑的,当时还口口声声和他担保说是个稳重的,现在看来却也没真稳重到哪去,整张脸上简直都好像写着“王爷竟然如此怜香惜玉”的惊异。
他有些不自在,道:“去找个香囊来。”
德春听了这话,脸上神情更仿佛见了鬼一般,却还是乖乖领命去找了,闻楚等他回来的时间里,心里却已把要给那人留的信细细拟了一遍,又在心中反复润色修改,却觉得怎么改也不好,似乎无论怎么写都过于刻意,还是什么都不写最好,可若真如此,心中却又觉得不是滋味。
德喜终于捧了个托盘回来,里头装了三个香囊,结果却是一个绣着鸳鸯戏水,一个绣着龙凤和鸣,最后一个又是双莲并蒂,闻楚看的无语凝噎片刻,险些疑心这内侍是不是看出了自己命他取香囊是要做什么了。
果然是那人调|教好选出来,和他一样长着十八个心眼子。
他面无表情道:“这些都不好,去选个素色的来。”
那内侍缩了缩脖子,应了是,这才换了后头那个素色的。
写信时又不知揉坏了多少个纸团子,写的长了,觉得太过刻意,他心里别扭不说,又怕那人看了多心,写的短了,又觉得显得敷衍,最后连书写的信笺也被他挑剔起来,折腾了一晚上,才决定只用张小纸条,却也没完,又不知拟了多少遍草稿,才终于把纸条装进了香囊里,叫德春送进宫里去,想了想又担心被人看见会给他添麻烦,又把转身已快出去的德春叫了回来,叮嘱他避着人,不要被旁人知道是自己给他的,这才罢了。
后来出京,在马上赶路时,心里却愈发的不是滋味起来,他发觉自己最后干的这些事,不但连那死缠烂打的毛头小子也不如,简直就是闺中怀春少女才会干的事了,那人如今对他分明没什么情意,他却如此越陷越深,一时只觉得心中更加憋闷,思绪杂乱如麻,只得逼着自己不再想了。
好在到了北地后,因要与罕沙六部胡人交战,他心里装了正事,才能少想那人一些,然而很快刘骠贪功冒进,他多番阻拦不得,青州、茂陵城破,他只得领兵苦守林州。
后来得知皇帝点了那人顶了吉长冬之缺,补了监军太监这位置时,闻楚本来是生气的,气他为了这向上爬的机会竟然能如此不要命的冒险,他知不知道战场是什么地方?监军太监肩上又担着什么?况且听说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在皇帝面前立下了军令状,他到底明不明白军令状又意味着什么,倘若调兵路上出了什么差池,自己还能保得住他吗?
得失利益,那人如今不是最擅算计这些的吗,怎么却忽然糊涂起来了?
想及此处,心中却又不由生了个猜测的念头——
难不成青岩硬要揽这差使,是为了自己吗?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便觉得自己太过自作多情了,毕竟如今的谢青岩可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那样聪明,绝不会干这种傻事,既然揽了这差事,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只是尽管如此,他心里原赌着的那口气,却也已不知不觉悄悄散了,只剩下对青岩能否顺利完成差事,而不被皇帝问责的担忧了。
后来终于见到了他,知道他顺利从河阳郡王手里调拨到了援兵,听了他那法子,心里既有些觉得好笑,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却用满城流民,倒逼一方藩王发兵的主意,也亏他想得出来,却又隐隐的有些为他自豪,毕竟这曾是他教养出来的人——
这颗玲珑心窍,只要别用错了地方,别说内侍,怕是寻常文臣武将里也难得寻到比得上他的。
他多年不曾再上战场,连续苦守多日,本已经觉得十分疲惫,然而却在见到了青岩后,忽然觉得浑身的疲惫居然神奇的尽数消去了,心中只想着一定要守住林州城,毕竟青岩如今既做了林州城的督军太监,军法无情,若是林州有失,只怕他即便死罪可逃,活罪却也免不了。
然而林州城终于守住了,他们也终于见到了黎明前的曙光,他却这样似乎失了所有生气似的靠在他怀里。
……青岩是为了推开自己,才会被那达格的二王子射中的。
他如今……他如今不是很会盘算利弊得失吗,不是也离开了自己身边,不愿随他出宫吗,为何还要这样豁出命去,也要护着自己?难道他并不是面上看上去的那样……那样冷心冷肺,他们这些年的相处,对他来说也并非都只是走马观花而已?
难道……他的心里也不是没有自己的?
闻楚越想,却越觉得是自己冤枉了他,是啊,是啊……他怎么能忘了,当初在王府,少年时的青岩就是那样的倔性,他是不肯低头的,闻宗鸣有闻宗鸣的矜傲,谢青岩又何尝没有自己的矜傲?
这个嘴硬的像蚌壳,把自己武装的像个铜墙铁壁的乌龟的家伙,瞧着聪明,其实却是个又胆小、又傻的透顶的笨蛋,可胸膛里,却跳动着一颗那样温热的心。
闻楚抱着怀里那人一副单薄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的身体,却觉得眼眶有些模糊,鼻头发酸,险些要落下泪来,他不敢用力,生怕弄痛了他,又不敢松手,生怕他一松手,这人就会轻飘飘的像只被惊醒的蝶那般飞走,再也不回头了。
傅伯爷在旁瞧着,饶是他一贯迟钝的紧,却也察觉出七王爷实在有些失态,心里不由有些纳罕,暗道怎么这位谢公公瞧着不妙了,王爷看着倒似乎要比万岁不妙了还要难过似的?
正此刻,外头却传来徐守备的声音,疾道:“大夫来了!”
青岩后来还是失去了意识。
他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谢家不知怎的并未被问罪,他与姐姐被父亲接了回去,虽然仍受了谢夫人些刁难,但还是顺利长大成人了,母亲仔细的替他相看了一门好亲事,他却难得的忤逆了母亲的意思,并未成婚,而是悄悄背上了包袱离家出游了。
梦中他踏遍了故土河山,遍访了名山大川,见了许多人,经了许多事,孑然半生,始终不曾成家,心中总隐约觉得,似乎有个人在某处等他。
他为着这隐约的念头找了大半辈子,然而临到老时,仍旧一无所获,只好放下了执念,回了京城,倒也并不觉得遗憾,虽然孤身一人,这辈子却也已看过了太多风景,余心已安,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毫无缺憾的人生呢?
然而梦终究是梦,他最后还是醒了,盯着深色的床帐顶部茫然了半晌,青岩才回过神来——
原来只是梦罢了。
世上哪有什么踏遍了河山万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谢澹?
有的不过是深宫之中苟延残喘、蝇营狗苟的谢青岩罢了。
他苦笑了一声,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却忽然感觉到肩上一阵锐痛,先前的记忆这才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他竟然为了要护着闻楚,替他挡了那胡人的袖箭。
青岩抓着被褥,愣愣的怔了会神。
是奴才当得太久了吗?
所以护着闻楚这个主子,几乎成了他下意识的第一反应?还是如今……如今他心里其实对闻楚,早已并不只是简单的当成需要利用的仇人之子了呢?
身上的伤口仿佛在无声的提醒着他,这段关系的变质,他好像没办法在理直气壮用从前只是闻楚一厢情愿这样的借口来为自己开脱了,王爷离世至今已整整十年有余,他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记忆中王爷的模样渐渐变得模糊,他虽然这十年来无一日不在警醒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着,虽然无一日不想着要为王爷报仇雪恨,然而那个人却好像还是如镜花水月般渐渐从他的世界里淡去了,他心里也渐渐被旁的人占据了位置……
对闻楚的那份心思终于让他避无可避,青岩几乎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和自厌的情绪淹没,心绪烦乱间不由得想到若是有朝一日,阴曹地府里自己再和王爷相见,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可一想及此处,却也明白王爷是那般沉静端和、宽容大度的人,从前他与王爷之间,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痴缠沉迷,王爷会和他有了那样的关系,说起来其中只怕大半是出于怜悯,王爷于他而言是全世界,而他于王爷而言……恐怕也不过只是一个特别点的小内侍罢了,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奴才喜欢谁、不喜欢谁动怒?
然而想通这点,不但没觉得释然,反倒更加心里发闷起来。
他头一次开始有些后悔起这些年来和那年轻的七王爷相处的时日里,投入了太多的情感,对方可以拥有很多很多,而他谢青岩却不过只求心内一顷安宁,可如今只这一点点的安宁,也已经摇摇欲坠了。
有人从屋外头打开了门,见他坐起身在床上发愣,又惊又喜道:“谢公公,你醒了?”
青岩反应有些迟钝的转目去看,却见说话的是个少年,手里端着个药碗,看着年纪,也不过十四五岁,眉眼生的憨厚,身上却穿着件鸦青色的圆领箭袖袍子,是出宫内侍的打扮,青岩嗯了一声,问道:“你是从宫中出来的吗?”
那少年道:“小的先头本是跟着从前的监军太监吉公公伺候的,只是后来他死了,林州城又被那些草原胡人围了,小的就一直留在城里了,那日公公受了伤,七王爷特把小的找来,吩咐小的仔细伺候着公公。”
又道:“可惜王爷昨日才领兵出城去了,否则知道公公醒了,王爷一定高兴。”
青岩感觉头有些疼,扶了扶额角道:“王爷领兵出城去了?”
那少年答道:“是,朝廷派了靖安侯率领五万大军支援,前日大军已抵达林州,皇上命王爷与靖安侯领兵夺回青州、茂陵两城,昨日他们便已经兵分两路出城去了。”
青岩微微一怔,道:“靖安侯?”
靖安侯齐锡元,正是齐皇后的娘家兄长。
齐、温、萧三家,当年是太|祖皇帝开国时的三大功臣,曾经都是得封了国公的,只是后来齐家犯了错,触怒了高皇帝,这才被降了爵,高皇帝罚其子孙三代不得在朝为官,齐家便只余下了一个靖安侯爵位的空壳子,元气大伤,几乎一蹶不振,成了勋贵之中的笑柄。
好在后来齐家子孙争气,到先帝治下时,罚诏终于过了,齐皇后的父亲齐拱在军中展露头角,打了几场漂亮胜仗,渐渐得了先帝重用,齐家这才又重新找补回了些颜面,只是底子却也远远比不得曾经并驾齐驱过的温家、萧家,也比不得王太后的娘家陵川王氏这样的大族了。
后来先帝遇刺,齐拱为了护驾身死,英仁帝十分愧疚,又感其忠心,对齐家大为抚恤优容,得知齐拱只有一双儿女后,将齐锡元拔擢重用不说,又将齐锡元的妹妹赐婚给了五皇子闻轩。
只是那时先太子还在,闻轩这个五皇子虽也是王太后所出,在皇子中却并不出挑,比不上武勇过人的大哥庆王,比不上人人称道、自幼受储君教育长大、尊贵得体的太子二哥,亦不如三哥德王擅于钻营讨好君父,所以并不怎么受英仁帝宠爱,果然没过多久闻轩便因失言触怒了英仁帝,被贬至林州,再后来先太子病死,庆王、德王逼宫,世事变幻无常,谁也不曾想到,最后登基为帝的竟然是最不起眼的五皇子闻轩,那位嫁给了五皇子的齐家小姐则做了皇后,连带着整个齐家鸡犬升天。
闻楚养在齐皇后膝下,按说靖安侯也算是闻楚的舅舅,靖安侯待他即便不如那几个真正的外甥亲些,想必也多少会顾念着齐皇后的情面,潜华帝点他为帅,而既不选承国公温家的人,也没选睿国公萧家的人,想必亦有这方面的考量。
再则太子因为去年安王巡盐之事受潜华帝冷落了许久,前些日子又闹出帝后不睦的消息来,齐皇后还被关了禁闭,恐怕太子和齐家都十分不安,潜华帝点了皇后的兄长做大军主帅,多少也有几分安抚齐家与太子的意思,当然,同时也是在不露声色提点齐皇后顾全大局。
打一棒子给一颗糖,倒果然是皇家一贯敲打奴才的做派,只是从前齐皇后是和潜华帝一道敲打别人的那个,如今自己却成了被敲打的,这样的落差不可谓不大,不知她发觉自己的处境后,会作何感想了。
青岩收了念头,抬头对那少年笑道::“有劳你照顾我这些天,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这才报上名来,道:“小的姓钱,单名一个水字,公公叫小的小钱子就是了。”
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小的从前是做粗使的,所以没福分得贵主子赐名,比不得公公这样的体面人。”
青岩觉出几分好笑来,心道不过都是伺候人的罢了,细分起来都是奴婢,还能分出什么高低贵贱、体面不体面的来,然而却也知道对于等级森严分明的皇家来说的确如此,天子身边的哪怕一条哈巴狗也要比旁处的活人金贵些,只是这话在心里想想也罢了,嘴上却是不能说的,便只微笑道:“我进养心殿的晚,用的也是本名,未得皇上赐名的,不比另几位漱字辈的公公体面,你不必这般拘谨,我虚长你几岁,若不嫌弃,只管叫我青岩哥便好。”
小钱子听他这么说,见他如此不摆架子,有些受宠若惊于这位新任监军太监的平易近人,然而这些日子却也早已听闻这位深受皇上器重,连七王爷待他也与旁人十分不同,哪敢应承。
青岩见他如此谨小慎微,倒是想起年少时的自己来,暗叹了一口气,也不强求,只任由小钱子小心翼翼的伺候他用了些简单粥食,才又重新睡下,陷入沉眠。
青岩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得来何其不易,在皇帝面前自请这桩差事,虽然犯险,在漱青和师父商大伴眼里更是不可理喻,然而却是他如今唯一有可能破例进入司礼监的路,似那日一般脑子一热为了闻楚挡刀这种事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好在老天垂怜,才保住一条命在,否则若真这么去了阎罗殿,真不知这十年的忍辱偷生所为何来。
他早已经没了任性的资本了。
青岩就这么在小钱子的照料下,养起伤来,安置他的这处院子在林州府衙边上,徐守备听说他醒了后,也来看了他几回,送了些吃用补品,提起靖安侯和七王爷倒是颇有信心,只说达格麾下经历了连续多日的苦攻林州城而不下恐怕也已经损耗甚众,大军取回青州茂陵,应当只是时间问题,让他安心。
除此之外,前线每每传回战报,也第一时间命人送来给他传看。
青岩知道这既是他这监军太监的位置权力所在,也是职责所在,哪怕他只是个不通兵法的宦官,但只要有了京城里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授予的权力符号,徐守备这样的地方官员待他便不敢有分毫的怠慢,这大约也正是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往上爬的原因了。
一个月后,青岩的伤势好了许多,那位老大夫果然是妙手回春,箭上余毒基本清除了个干净,伤口也渐渐愈合,前线也在这时传回好消息,青州、茂陵大捷,两城均已夺回,然而徐守备来给他报信时神情却不见喜色,甚至隐隐有些慌乱。
原来青州城破前夜,达格带着亲部连夜逃走,七王爷领了一千精骑去追,却没入了罕沙草原腹地,此后一连七日,杳无音讯,靖安侯派了手底下人马去寻,却都不约而同的在辽阔的草原上迷了路,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