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by云照君
云照君  发于:2023年0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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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雪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林州府贡上来了些新茶,叫做崖溪白翠的,圣上从前在林州潜邸时,就极爱这茶,可惜这茶太金贵,前几年贡上来的都没什么好货,难得今年送进京来的,瞧着成色都不错,所以我便先紧着养心殿送过来了,你叫人收着就好。”
青岩闻言,招呼几个本还在修剪花枝的小内侍收了茶去库房,道:“原来如此,既然只是送东西,招呼旁人来也就好了,你何必亲自跑一趟。”
漱雪笑道:“养心殿的差事,我怎敢怠慢?就算只是送送东西这种小事,也必得亲来的。”又顿了顿,“……只是有件事,还得问问万岁的意思,按照以往定例,万岁这里有的,皇后娘娘宫中也是一样的份额,只是今年……不知新贡上的东西要不要也一样分了往年的份额送过去?”
青岩闻言,立时明白了他的来意。
帝后不睦,齐皇后被禁足了已有好些天了,潜华帝也没半点松口的意思,太子那日大约是想替皇后求情,还没开口,便碰了一鼻子灰,自然也不敢再提了。
那崖溪白翠潜华帝极喜欢,只是这茶难得,不好栽植,又只长在覆雪之季的山崖上,采摘极为不易,据说林州府每隔数年才能贡上一次,听闻已经好几年没有了,如今皇后落了难,内廷司便能立时送来成色上好的新茶,很难说不是漱雪这个内廷总管“用心良苦”。
不过漱雪如今是内廷代总管,在皇后手底下做事,又是太子相中提拔起来的,他替皇后心急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眼下他八成就是借贡茶来替皇后和太子探潜华帝口风的。
青岩并未拒绝:“今日不凑巧,万岁正午歇,你先回去,等万岁醒了,我寻个空替你问问,若万岁应了,我再遣人去内廷司告诉你。”
漱雪本没指望着他能替自己开口,只是想让他转告商大伴而已,谁想他竟这么说,不由微微一怔,讶然道:“你肯帮我?”
青岩面色平静:“我为何不肯帮你?”
漱雪一哽,不由有些胸闷,想起方才自己有意挑衅,对方却一副恍若未觉的模样,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
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半天才憋出一句“多谢”,青岩也不以为意,目送着他离去了。
午后潜华帝醒了,批折子的时候青岩仍如常随侍,研墨代笔,其间提起漱雪今日来过的事,潜华帝听了,神情只是淡淡,半晌才道:“朕只说要皇后在坤宁宫呆着,又没有不许内廷司给她送东西,既是从前一贯的定例,她是皇后,自然也不能少了她宫里的,送去便是。”
青岩早知会如此,倒也并不太失落。
只叠掌揖道:“是。”
他很明白。
潜华帝就是再生气,姜昭仪也不过是个昭仪而已,已经没了的孩子也不能复生,一个不明不白夭折的小儿子,和已长成人的宜王、安王、太子、宣王;一个没有孩子的昭仪和他的元配皇后,孰轻孰重,他心里当然清楚,不会犯这种糊涂。
就是再生气,气过了也就罢了。
皇后终归是皇后,不可能一直禁足。
这件事就算再让潜华帝不痛快,大约也只能像一根扎进心里的刺,除了让他不痛快以外,也不能再如何了。
姜昭仪的孩子是怎么没的不重要,不论这件事是不是真是皇后干的,只要齐皇后还是皇后,这便不会是她的死罪;而倘若她真是受人陷害,背后那陷害她的人如果是想借此让皇后伤筋动骨,恐怕也打错了算盘,注定要失望。
因为齐皇后如今的软肋,早已不是潜华帝了。
转眼间,已近三月,闻楚随军离京也有月余了。
青岩自当年净身做了内侍后,一贯眠浅少梦,后头应王府大变,王爷身故后,他偶然会梦到王爷,但不知怎的,这些梦大都是安稳祥和的,一如王爷这个人,不会有半点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然而近日来,青岩却开始频频梦到闻楚。
与王爷不同,与闻楚相关的梦,都让青岩不太舒服,梦中的闻楚或者在战场上冲杀的一身是血,如修罗鬼刹般,远远望着便叫人胆寒;或者骨瘦嶙峋,一身白衣面容苍白,仿佛奄奄一息。
青岩每每夜半被梦惊醒,总会半晌不能平静下来。
他也知道,他心里大约是很为了闻楚的安危担心的。
纵使他也心知肚明闻楚是一国皇子,即便随军出征,想必旁人都会全力保护,应当不会那么容易有什么三长两短,但战场毕竟是战场,刀兵无眼,“应当”也只是“应当”,不是一定。
好在他在潜华帝身边,伺候文墨奏拟,西北军报送到潜华帝手里也要过他的眼,因此青岩对草原战事进展也算得上了若指掌,每次替潜华帝念折子时知道闻楚还平安,才稍稍心安一些。
除去西北的战事不谈,宫里近些时日倒是一派喜气洋洋,原来是从去年起就在筹备修建的飞鸾殿终于落成了,这座殿宇当初本是由闻楚提议修建以供潜华帝观赏歌舞的,谁知后头却拔出萝卜带出泥,殿宇没修成,倒是牵出国库亏空,江南丝税盐税漏缺这些叫不少人丢乌纱帽的大事来,搞得一众大小官员听了飞鸾殿这名字没半点欣赏歌舞的旖旎意趣,倒只觉得心惊肉跳。
好在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也算得上是好事多磨了。
想来是心知这区区一座飞鸾殿,已经给潜华帝惹出了不少不痛快,工部那头不敢再在这件事上继续挑战皇帝的耐性,很用了些功夫,不过短短一年,就把飞鸾殿修成了。
飞鸾殿与其说是殿,倒不如说是台,殿基以汉白玉筑成,四周高而中间低,从上望下,视野极佳,一览无余,中央的舞台即便供数百舞人在其中翩旋起舞,也绰绰有余,而殿内顶封上则绘制了整幅的《飞鸾朝凤图》,正与殿名相应,抬头望去第一眼,足可以叫人目眩神迷。
果然潜华帝见了落成后的飞鸾殿后,圣心大悦,当即便重赏了领旨承建飞鸾殿的大小官员和匠人,又吩咐要在飞鸾殿宴请朝中公卿重臣。
办宴的差事按说本该交由皇后那边的内廷司,只是潜华帝也不知怎的,竟把这事交给了商大伴去办,却是绕过了内廷司,筹备时间只有四五日,要宴请的却足足有百来号人,还个个都是身份贵重,权势威赫的贵臣王公。
商大伴早已上了年纪,又要操心司礼监那边的事,还得提领着养心殿,哪里顾得过来,只得把这事交给了漱青禀办。
漱青与漱雪不同,他性子懒散,也不爱出风头给自己揽活邀功,虽说如今在养心殿中,他已是老资格叫得上号的领事太监,从前虽也没少见商大伴操办宴饮,但哪里自己独自负责过这么重要的差事?当即慌了神,就和商有鉴推脱不干,商有鉴无法,只得又把青岩调拨给了他帮手,吩咐若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去问他就是。
漱青初时虽然对青岩这个帮手是否能派上用场很是怀疑,毕竟说起来青岩进养心殿,可比他们几个漱字辈的还要晚几年,等真见他上了手以后井井有条的样子,才逐渐打消了疑心,又按照大伴给出的要求一一检查青岩的布置,发觉他竟然无一错漏,甚至还有比大半给出的法子更细致更别出心裁之处,不由啧啧称奇道:“你可真是个怪物,怎么天生就好像什么都会似的?难怪大伴器重你,要我像你这么能干,怕是两辈子也不成。”
宴行当日,正好是立春,飞鸾殿中四处布设花景盆植,又有舞乐飘飘,正中的舞台上四周自上至下围着半透的丝幔,十多个舞人在里头翩然旋舞,人坐在舞台四周席位上,身姿曼妙的宫女们托着酒饮瓜果袅袅穿梭其间,仿若置身幻境。
平王一贯油滑乖觉,席间不知借着飞鸾殿奉承了潜华帝多少回,虽然奉承的谈不上多高明,但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又难得潜华帝好兴致,竟然也真让他奉承的满脸笑意,其他人见状,纷纷趁此机会凑趣,一时席间和乐融融。
正值此际,却有个内侍匆匆忙忙自外头跑进来,在御前跪下道:“回禀万岁,西北军报八百里加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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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监军太监
宫宴因为一封不合时宜的军报戛然而止,潜华帝匆匆回了养心殿,青岩嗅出一丝不妙来,果然很快潜华帝便叫人传旨,急召几位阁臣与太子至养心殿议事。
今日宫宴太子也在,方才潜华帝回来时,招呼了他跟着,因此倒不需特意去东宫请,只是几位阁臣中不乏上了年纪的,并不爱凑宫宴的热闹,所以还要出宫去传旨请人,等待几位老阁臣入宫的时候,太子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的问道:“父皇把儿臣留下来,又宣了几位老大人,可是……可是西北军情有什么不妥吗?”
潜华帝捧着手炉,闭目不言,半晌才道:“……刘骠贪功冒进,不听劝谏,领兵追敌,三万大军于溪平峡谷尽数被叛军伏击歼灭,吉长冬被那秋戎部汗王达格活捉,绞死于我三军阵前,你既是太子,这些事也该学着应对了。”
闻述闻言不由骇然,惊怒交加道:“什么?吉长冬可是父皇钦点的监军,那达格竟敢如此张狂……岂不是公然挑衅,目无父皇君威?”
潜华帝瞥了他一眼,道:“达格与罕沙六部若还畏惧我朝天威,也不会起兵叛乱了,眼下达格已转守为攻,连破青州、茂陵两城,屠戮城中百姓,好在有你七弟领了林州屯军的残部守住了林州城,你说说,眼下该怎么办?”
青岩听到这里,总算是知道闻楚暂时还平安无虞,心中悬着的大石这才终于放下。
潜华帝父子正说着,几位阁臣终于也到了,进了殿来一一给潜华帝和太子请了安。
潜华帝命人将那军情折子传下去给几个阁臣都看过了,那几位不由都有些变色,一个五六十岁年纪、蓄着短须的阁臣叹道:“刘指挥使领兵已有二十余年,怎会干出这等蠢事来?竟生生断送了三万大军。”
正是那先前与户部尚书柯贤掐架的工部尚书张常宁张大人。
潜华帝长叹一声,道:“刘骠性情的确直率了些,也怪朕原想着既是平乱,不一味老成持重,有些锐意进取是好事,这才点了他做讨逆主帅,不想他竟如此鲁莽急躁,不听部将劝诫,只一味贪功冒进,铸下大祸。”
闻述宽慰道:“父皇不必自责,此事本非父皇过错,盖因刘骠无能罢了,好在七弟没有和他一同追击达格。”
张常宁连忙附和道:“太子殿下说得不错,若不是七王爷没有跟着一同追敌,保下了几千人马,恐怕眼下林州城亦危矣。”
周老大人没忍住插口道:“刘骠已死,眼下再要追究他的过错也不能了,要紧的是七王爷独守林州,恐怕支撑不了太久,朝廷需得尽快调拨援兵与补给粮草才好。”
户部尚书柯贤道:“这是自然,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如今青州、茂陵城破,林州孤立无援,若要援军和粮草,最近的……恐怕需从河阳郡王处调了。”
众人听到河阳郡王这个名字,都微微一愣——
这位河阳郡王,不是旁人,正是先帝的第三子、潜华帝与平王的三哥德王的儿子,德王死后,由父亲德王的爵位降等世袭封为河阳郡王的,至今也不过就蕃了不到十余年的光景。
要说潜华帝这位三哥,当年和先大皇子庆王蛇鼠一窝,可是没少掺和储位之争的,后来庆王谋逆事曝,死罪难逃,潜华帝杀了庆王,倒是放了这位三哥一马,只可惜不知德王是不是太过惶恐,生怕潜华帝终有一日会把账也算到他头上,自己把自己吓出毛病来,没两年就病死了。
河阳郡王是德王之子,算起来如今也不过至多二十出头的年岁,听闻这位郡王一贯纨绔,在蕃地成日逗猫走狗、招摇过街,又蓄了十几房侧室,眼下林州军情紧急,不容耽搁,却要找这么一个人调兵,实在让人不放心。
柯尚书话里的担忧,自然不言而喻。
一个青岩没见过的蓄着花白胡须的清瘦老臣拱手禀道:“军情十万火急,达格与六部兵马集结,少说也有四五万大军,七王爷不过以几千人马守之,恐怕已是摇摇欲坠了,实在不能耽搁,恕老臣冒昧直言,河阳郡王年少轻狂,不知轻重,恐怕不是可以托以重任之人,万岁若要自他处调兵,需得叫个亲近可靠之人亲去传旨才行,否则若是河阳郡王贻误了军情,怕要害了林州数十万百姓与七王爷性命。”
潜华帝站起身来,踱了几步,问道:“诸位可有人选?”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却无人应答,太子见状提了几个人的名字,潜华帝却不知为甚么都不太满意,最后还是周老大人道:“太子殿下说的这几位将军,虽然都是强将能臣,只是眼下去与河阳郡王调兵的差事,要的却是说客,不是武将,殿下说的几位将军都是武人性情,郡王年轻好玩,只怕到时候未必能立时说动他。”
柯贤面露迟疑道:“老大人所说虽然不无道理,但七王爷毕竟年轻,并无领兵经验,能守住林州城十余日已是万幸,若要寄希望于七王爷领兵取回青州、茂陵,恐怕不能,再不驰以援将,怎么能行?”
周老大人道:“增补援将自然可以,却不能是主将,七王爷已在林州城领兵苦苦支撑守城多日了,此刻贸然换将,只怕不利军心。”
“太子殿下方才提的几位将军皆是年高德重,心有傲气,只怕等到了林州,他们是断不肯服王爷调遣的,届时若是相争起来,外有罕沙六部大军兵临城下,内有两将相争,咱们还能有几分胜算?”
柯贤与太子俱都哑然,无言以对,潜华帝叹道:“朕与老大人所虑相同,只是不知还有什么人选,既能解林州燃眉之急,又可说动河阳郡王的?”
太子闻言,忍不住道:“也不必如此麻烦,以儿臣所见,只要父皇圣旨令下,河阳郡王自当调兵相援,还需要什么说动不说动?难道他竟还敢抗旨不成?”
他此言一出,几个老臣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说太子天真——
当年德王与今上兄弟之间的龃龉,河阳郡王这个儿子想必是知道的,德王的死说到底与今上脱不开关系,他心里记不记恨皇上谁也不知,他即便不敢明着抗旨,可只要稍微磨蹭延误几日,林州城丢了,也许还能再夺回来,可守着林州城的七王爷还能不能保得命在,就只有天知道了。
正此刻,方才说话那位白须老大人忽道:“修平伯傅恭,当年万岁登基时,曾立下汗马功劳,傅伯爷多年领兵,极擅用兵之道,且他虽是武人,却通情知理,谦和中正,想来定会顾全大局,而非与七王爷争一时之气的,臣以为傅伯爷可当此任。”
潜华帝沉吟片刻,道:“好,既是汪老举荐,朕便用人不疑,就由傅恭率领三百轻骑快马前往河阳调集粮草兵马,速援林州。”
顿了顿又道:“只是……朕那侄儿纨绔,若只傅恭一人,恐他不知利害,玩忽轻慢,还得有个朕身边的人同行才好。”
这话众人倒是立时听懂了,吉长冬死了,皇上这是想派个自己身边的人补上随行督军太监的缺儿,张常宁犹疑片刻道:“听闻何提督自年前自大理回京后便病了,眼下正在京中宅子里养病,怕是不能随行了,不知司礼监中还有哪位公公能担此重任的?”
商有鉴见众人目光落到他身上,不由苦笑一声,道:“这……诸位大人难不成是指望咱家这把老骨头不成?”
潜华帝道:“大伴年迈,此事太过危险辛苦,且朕的身边离不了大伴,不必大伴去。几位秉笔可有通马术的?”
司礼监有头衔品级的太监、除掌印太监商有鉴,提督太监何有贤外,便是四名秉笔,眼下一个吉长冬已经被那达格汗王绞死了,余下三人心中多多少少都对这危险的差事有些抵触,是以刚才都不约而同的闷不做声,候在底下只当自己不存在,眼下潜华帝问起,只好硬着头皮异口同声道:“奴婢们无能,不擅骑术。”
潜华帝闻言蹙了蹙眉,心知眼下林州事急,不会骑马恐怕难以跟上傅恭和三百轻骑,正在踌躇之际,却忽然见身后一个青衣内侍弓着腰走了出来,跪下恭声道:“奴婢会骑马,若无人选,奴婢斗胆,愿为万岁分忧。”
正是谢青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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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烫手山芋
青岩回到养心殿伺候已有一段时日,却与其他贴身伺候潜华帝起居的内侍不同,他的差事多是陪着潜华帝在书房处理朝政、文墨奏拟,潜华帝大约是用的顺手,后来也总带着他去文安阁,因此在场的几位阁臣倒是都认得这位谢公公,只是尽管如此,此时此刻他忽然站出来毛遂自荐,也叫众人颇觉意外。
但意外之余,转念一想,倒也不觉得奇怪。
水往低处流,人却是要往高处走的,内侍虽是奴才,却也不外如是,督军太监这个差事可不是什么内侍都能做得了的,以往多是司礼监有品级的太监或是帝后身边极得信重的大监才能当此重任,肩上担着的干系也非同小可,一个不好可能就要被杀头问罪。
但只要是真办好了差事的,那地位往后便与宫中寻常伺候人的内侍们不可同日而语了。
比如那位刚从云南回来的何提督,当年虽是在王太后身边发迹,但其实并不是因为在主子们身边伺候得力而受重用,乃是因为先帝病重时被王太后委以重任督军平乱,后头又一直在各地军中和将官们打交道,游走圆滑,办事又得力,而经历两朝仍然颇受今上看重。
以青岩的身份资历,虽说也勉强算得上是潜华帝身边得用的,但平日里若说要和督军太监这差事沾上什么干系,未免有些痴心妄想,但此刻军情紧急,三个秉笔太监都不肯冒这危险担这干系的时候,他忽然出来毛遂自荐,竟一时也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柯贤、张常宁等几位大臣不免在心中对这内侍另眼相看,毕竟他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能有这份胆魄野心,在如此时候出来自荐,肯担这样的干系,也实在算得上是个人物,若是林州这调兵的差事他真能办好,这宫里,以后可能真的又要出个了不得的宦官了。
商有鉴也被青岩这举动惊着了,低声斥责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阵前军中,可不比在宫里,随时有可能丢了性命,还不快快退下去,万岁和诸位大人面前,岂容你如此轻狂……”
潜华帝却打断道:“大伴。”
商有鉴见此,只好住嘴不说了,看着青岩的眼神里却全是担忧。
潜华帝微眯着眼睛打量了匍匐跪着的青岩一会,不知想了些什么,才沉声道:“你可想好了?这差事关乎林州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可不是开玩笑的,若有半点差池,朕决不会饶了你。”
青岩抬起头来,神情却很平静,不见半丝惶恐犹疑,恭声道:“小的卑贱,受了主子恩遇才能常伴万岁左右,眼下万岁正是用人之际,小的只愿为万岁效犬马之劳,万岁如愿相信小的,小的定当全力以赴,若真有负社稷皇恩,不必万岁问罪,小的自会以死谢罪。”
他这番话说出来,不说潜华帝,养心殿中众臣竟也一时无话可说,潜华帝沉默片刻,道:“好,你既敢和朕立下这军令状,朕便给你这个机会,就由你随修平伯同行一道前往河阳。”
周老大人最先回过神来,也不知他是不是认出青岩就是当初那位替七王爷送回了自家孙女的内官,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青岩,眼神十分意味深长,道:“既然皇上主意已定,军情不容耽搁,事不宜迟,还请万岁即刻拟旨,备虎符与兵书调令,赶紧出宫去给傅伯爷传旨,让他们准备动身吧。”
青岩回了下处收拾东西,只是他也没什么物件,收了几件贴身衣物便准备出发了,漱青陪着他回来,在旁哀声叹气满腹愁容地看着他,青岩被他看的无奈,只好道:“我不过是出宫一趟罢了,你何必如此看我?”
漱青叹道:“你这人可真怪,当初人人羡慕你做了大伴的徒弟,以为你往后就要前途无量飞黄腾达了,结果你转眼就被打发去伺候七殿下,倒也不难受,真的就老老实实的去那宫坐了那么多年的冷板凳,好容易运气好得了万岁青眼,记得你肯把你叫回来,我原想着你也该开了窍定了性,知道该好好伺候万岁了,结果今日这事,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司礼监那几个老狐狸,你当都是傻子不成?他们都成精了,若真有什么好处,你以为他们会个个儿都躲着么?还轮得着你?”
“你倒好,活像是看见了香饽饽似的,巴巴的自请去接这烫手山芋,我只怕你到时候没揽着功,反倒丢了小命,你以为内侍里,人人过的都是咱们养心殿这些人的舒心日子么?你当能在万岁身边当差,很容易么,竟然半点不知道惜命的,那功劳就算再大,难道还能比小命重要?”
青岩笑了一声,道:“你这口口声声说为了我着想,怎么却不想点好的?倒是一口一个丢了小命的,难不成是盼着我交代在林州了不成?”
漱青一愣,连忙拍了拍嘴,道:“哎哟,是我嘴上没把门儿的,不该说这晦气话,呸呸呸。”却又想起什么,忽然眼珠子转了转道,“……诶,你该不会是为了七王爷,才自请去办这差事的吧?”
青岩眼睑微微一颤,笑了笑道:“怎么可能,瞎说什么呢,七王爷天潢贵胄,又神勇无匹的,哪里用得着我一个奴才替他操心,我不过是觉得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罢了,以前要紧的差事轮不着咱们这些年轻的,如今万岁缺人用,司礼监几位老公公又的确不擅马术,我只是觉得这桩差事合该我去,这机会也的确难得罢了。”
漱青嘟哝道:“也不知究竟是要紧还是要命。”
又道:“好吧,左不过眼下万岁旨意也下了,你就是后悔也迟了,你可千万得小心着,我听说那些草原胡人凶狠的很,吉公公常年在外的,也不是第一回做监军太监,不也丢了命么?当初咱们几个一道在万岁身边伺候的,漱石没了……漱雪如今不在养心殿了,又成了那副左性……只你一个还能与我做做伴,你可一定得平平安安好好回来。”
青岩听他语意真切,是的确关心他的安危,不是装相,这深宫之中即便是如他们这样低贱奴才,也是互相争斗猜忌的多,似漱青这样真心的关切少,不由心下也觉得微暖,道:“你放心吧,我只是奉旨去河阳传旨罢了,万岁又不是叫我一个内侍上阵杀敌,哪里就有那么凶险了,我一定好好回来。”
漱青点了点头,又从自己的箱笼里摸出来一叠银票给他道:“听说那河阳郡王是个不好打交道的,脾气又古怪,我这些年存下了些银子,比你在春晖殿那儿肯定油水多,总归这些钱我平日也没处使,不如给你带着,到时候你人生地不熟的,有了银子好打点些。”
青岩哭笑不得,道:“我是奉旨去的,河阳郡王若真敢和皇上对着干,难不成多了你这几两银子他便能听话了不成?再说人家堂堂一个王爷,哪里看得上咱们这些做奴才的手里攒下来的三瓜两枣的,快收起来吧。”
漱青也知他说的不错,却不肯收回去,青岩拗不过他,只好把那一叠银票带上了,心里却也记住了漱青这份情。
出了宫果然见外头一队人马候着,三百轻骑听闻是那位修平伯傅恭亲自从禁军中挑的精锐,果然军容整肃非常,几百号人骑着马却列队整齐安静,落针可闻,为首一匹黑马上跨着个深褐色箭衣,脚蹬皂靴的五十来岁男子,蓄着须,虽然脸上已有不少皱纹,一双虎目却炯炯有光,身形魁梧,想必正是傅伯爷。
傅恭上下打量了青岩一圈,眼神微微有些意外,大约是没想到皇上亲自点的监军太监竟然如此年轻面嫩,但倒也没多说什么,两人稍作寒暄见礼后,傅恭便道:“军情紧急,不知公公可能骑快马?若是不成,我叫部将备了马车,公公先乘车马跟在后头,我等先行前往河阳传旨调兵,也未尝不可。”
他虽听传旨的内官说万岁点的这位监军太监也会骑马,但是却对一个深宫中的宦官能否跟得上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这种事没什么信心,傅恭是将官出身,虽然不似文臣那样对宦官群体有着本能的戒备和厌恶,但也对军情大事,朝廷每每还要派遣宦官监视这种事心里不大以为然,尽管他也知道这种事已是旧例,皇帝对自己身边亲信的近侍信任当然要大于有着许多不稳定因素的武将,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也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好感,只是应付罢了。
青岩却摇了摇头,道:“多谢伯爷体恤,只是却不必如此,伯爷与诸位将官如何赶路,我也如何赶路,只给我一样的马匹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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