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by云照君
云照君  发于:2023年0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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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闻楚同学可能在梦里吃茴香豆,大家不要谴责他,他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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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奇技淫巧
青岩闻言,不知怎的竟暗自松了口气,他微微使力,想要从闻楚怀里钻出去,谁想刚一动弹,闻楚却似乎立刻察觉,手臂收拢,这下干脆把他死死抱住了。
他抱的紧,青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挣脱,又怕挣扎会碰到他的伤口。
看样子他今晚是跑不了了。
船舱里久久没有回答,那头德喜犹豫了一会,大概以为他俩都已经歇下,也没有再问,只转身离去了。
翌日天明,青岩醒来时,发现闻楚正在看自己,他吓了一跳,便要起身,闻楚立刻闷哼了一声,眉头微蹙,青岩还以为自己碰到了他的肩伤,也不敢动弹了,只道:“……殿下没事吧。”
闻楚只是蹙眉沉默不言,似乎在忍耐的样子,他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莹莹的光,青岩不知怎的看得竟有些愣住了。
闻楚道:“不妨事。”
这才终于撤开了那只束缚了青岩一整宿的胳膊。
青岩心跳隐隐有变快的迹象,他一时竟不太敢再去看闻楚的脸,只飞快起身穿戴整齐,又服侍闻楚洗漱,逼着自己不去想昨晚发生的事。
出了船舱,早膳倒是已经备好了,这艘汪老二找来的客船,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迎合荣启的要求,比先前闻楚一行人乘坐的那艘船宽敞豪阔、也雅致的多,清早江上晨风徐徐,小厅里美貌侍女端着托盘传菜,往来穿梭——
过了关州地界,两岸建筑、风景,都渐渐有了些南地独有的温柔婉约的意味,有景、有人、又有丰盛早膳,众人一时都有了些身置温柔乡的错觉,闻楚甫一坐定,邢夫人笑道:“昨夜盛儿回得迟了,把那伙水贼送到衙门的事,便不曾和二位知会,不知文七公子和沈小兄弟,夜里歇得可还好吗?”
语罢把昨夜汪二将水贼交往衙门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
青岩半晌才明白过来,邢夫人口里那个“盛儿”叫的是汪二哥,汪二大名汪盛,这么多年过去,他险些都要忘了。
他昨日便察觉到这母子二人之间氛围不太对劲,果然今日更印证了他这想法没错,当年他与邢夫人、汪二哥初遇,那时邢夫人在汪二面前是何等嬉笑怒骂、不拘俗礼,说这两人是继母子,倒不如说他两个是知交挚友更合适。
如今邢夫人却忽然端起了架子,嘴里管汪二叫起什么“盛儿”了,她从前可是一口一个“贼厮”“短命的鬼”,何曾对汪二这般客气?
忽然间,倒像真拿足了继母的款儿了。
闻楚道:“甚好,贵帮一切安排都很妥当,既然贼人已经伏诛,炮船也都交由官府处置,自然再好不过,我等也可以放心了。”
邢夫人微微一笑,看着闻楚道:“若不是碰上了七公子一行,先将那水贼头领擒住,恐怕此行我漕帮要降服这些贼人,也需费上许多功夫,断没这般轻巧,漕帮是受了两岸行商的银钱托付、□□,公子却是义举,可惜公子受了伤,不便饮酒,否则小妇人定要敬公子一杯,以达谢意。”
闻楚道:“邢帮主言重了,昨日若非漕帮相助,我等恐怕也要遭遇不测,何谈谢字?”
他两人客套,旁边荣启却勾唇一笑,看了看闻楚,又看了看侍立在后的青岩,忽然道:“我倒听傅兄弟说,文七公子昨夜是为了护着沈小兄弟和几个家仆,这才亲自上阵和水贼拼杀,世人都说商贾重利轻义,文七公子却是侠义心肠啊!这般待奴婢的主子,只怕打着灯笼也难找,也无怪沈小兄弟对公子那般忠心耿耿,心甘情愿上刀山下油锅,也要誓死相随了。”
荣启说罢,目光在青岩耳垂上顿了顿,便优哉游哉挪开,再不多言,只余下若有所思的邢夫人,和一头雾水的汪二。
闻楚却只是抬眸扫了荣启一眼,并没说话。
青岩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果然用罢早膳,晚些时候,闻楚竟然带着他去了荣启歇息的船舱。
荣启正半卧在榻上,底下跪着两个粉面桃腮的少女,正软绵绵的给他揉肩捏腿,他捧着本书慢悠悠的翻页,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听见有人来了,也不起身叫对方进内间来,只让人家在屏风外等着,自己嘴里哼道:“我还当你多大本事,耐得住性子呢,也不过如此嘛。”
“现在知道害怕了?”
“放心吧,我荣某人虽不讲什么狗屁倒灶的江湖道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却还是办得到的,既然收了你的银子,便不会当这个嚼舌妇,你从前找我的事,我也不会告诉你那小姘头的。”
闻楚此来,本只是想和这位荣大夫讨些药膏的。
他清早瞧见青岩脖颈上被水贼掐出的淤痕,虽然嘴上没问什么,心里却一直记着,谁知还没开口,却先听了这么一番话——
青岩脑海一片空白,只有完蛋两个字在来回盘旋。
那头荣启却停也不停,仍连珠炮似的念叨道:“哼,当年跑的那样快,也不和我事先道个别,活似我要吃了你似的,非得换张脸——我还当你要办什么惊天的大事,原来只为了回去会这小姘头罢了,既是为了攀龙附凤,你从前那模样,不比如今凑趣儿得多了?”
“我知道了,你定是以前在皇宫里犯了什么忌讳或是见不得人,要回去,又不能叫人发觉,这才非得……”
荣启一边说着,一边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抬眸看见来人,双目却是缓缓睁大,愣在原地,嘴里还没说完的后半句也卡进了嗓子眼,再也说不下去了——
闻楚目光从青岩身上挪开,看向荣启,道:“冒昧来访,搅扰荣公子了。”
荣启:“……”
闻楚道:“本想和荣公子讨些药,不过方才听公子所言,倒是解了在下心中一桩多年的疑虑。”
荣启一怔:“……你都知道?”
闻楚顿了顿,道:“略知一二。”
青岩心知到了这地步,他就是想瞒也瞒不下去了,好在让闻楚知道他当年找荣启换脸这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闻楚早知道他容貌比之当年在应王府时大变,只是不知帮他的人是谁,具体经过如何罢了。
只要闻楚不怀疑他回宫的动机,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道:“荣公子,先前多有不便,是以并未以真实身份相告,这位是当今陛下的七皇子,奉万岁之命南下办差的。”
荣启早已猜到闻楚身份,倒也并不意外,只看着青岩道:“……那你呢,你又是谁?”
“小人是七殿下宫中掌事内官,为便宜行事,这才随殿下与漕帮的义士们化名结识,情非得已,还请荣公子勿要见怪。”
饶是荣启自负聪明,一时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你们不是……”他看了看闻楚、又看了看青岩,心道瞧这位七皇子如今的年岁,当年谢青岩来找他换脸时,大概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那这两人如今这般暧昧形容,难道那时候,这小内侍便对幼主情根深种了?
他越想越觉得摸不着头脑,只暗道皇宫果然是个乱七八糟的晦气地方,古来深宫多怨女,没想到连个太监也落不着清净,又暗道这些个痴男怨男缠来缠去,与他何干,便没好声气的问:“你来要什么药?”
闻楚道:“活血化瘀的药。”
“紫藤,去取一盒清消膏来。”
闻楚道:“多谢。”
荣启冷飕飕道:“我可不做赔本生意,三百两银子,一文也不能少。”
闻楚道:“自然,随后我便叫人给荣公子送来。”
顿了顿,又道:“我这内侍,自从当年找公子医过病后,便有遗症顽疾在身,每隔七八日总是疼痛难忍,要吃药才可缓解,昨日与荣公子和漕帮诸位相遇,也是缘分,我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知荣公子可知他这病灶该当如何消除?”
青岩一愣,不由有些吃惊,从前闻楚每每问起这“病”,他总是推脱不答,闻楚竟然猜到那“系铃人”便是荣启了……
不过以他的聪明,既然今日听了荣启那番话,猜到倒也不稀奇。
荣启却是大为惊讶,看向青岩道:“你的脸这些年还会疼痛?”又疾声问,“难道你当初没按照我交代的按时吃药么?”
青岩被他这声色俱厉的样子吓了一跳,心道他何时交代自己要按时吃药了,不是说那瓶药丸不过是止痛的药罢了么?
他这么想,便这么问了,荣启听了一时哽住,半天才道:“……那你是何时才开始服药的?”
“……约莫四五年前吧。”青岩道。
“……”
“你就这么硬生生忍了三年?”
荣启的眼神像是在看妖怪。
青岩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荣启忽然走近前来,冷道:“坐下。”
青岩一时被他唬住,果真乖乖在鼓凳上坐下,荣启便撩了袖子,上手用修长的五指在他脸上来回仔细摸索了一遍,闻楚在旁看的微微蹙眉,道:“荣公子,青岩的脸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荣启越摸,脸色越黑,他想骂这不要命的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可却又忽然想起,当年是自己只顾着吓唬对方,忘了把那瓶药丸的重要性和他言明……
荣启虽然看似脾性古怪,其实秉性最率直不过,有理他能骂出三条街,自己理亏却是半个字也骂不出来的,半天才道:“……你这张脸,怕是没大贴合的好。”
青岩还没出声,闻楚便皱眉问:“还请公子明言,什么叫没大贴合的好?”
“替人改换面貌,是我祖上不传之秘,细谈起来,其实算不上医术,不过是种奇技淫巧罢了,只是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身上每寸皮肉都有来处,不能轻易和外物融合,我当年给你换这张脸,若要和你本来皮肉贴合,就得靠那瓶丹药,可你头三年竟一丸也没吃过……”
“那怎么办?”
荣启沉默了片刻,道:“……等你吃完那瓶丸药,可来金陵找我,还之以本来面貌,自然也就苦痛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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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启大约是自觉理亏,这回竟没再提要银子的事。
青岩其实对换不换回以前的脸并不是很在意,当年荣启给他的药,再吃个三五年也是够的。
三五年,足够了。
只是闻楚大约不像他看的这样开,回去的路上,不知怎的忽然对青岩信誓旦旦道:“……你放心。”
“……真到了大夫所说那天,我定让你以后能以真面目示人,不必再做遮掩。”
这话里的野心显而易见,青岩微微一怔,忽然弯了弯眉眼,温声笑道:“那小的以后,便要多多仰仗殿下荫庇了。”
一任江水悠悠,船行其中,如随水碧叶。
船上无趣,好在有人同行,荣启是个享乐的行家,他带着的那些个侍女更是年轻美貌、个个精于歌舞琴棋,有时侍女们备了茶点,便会叫闻楚一行与邢夫人、汪二前来共赏,倒也消磨去不少时间。
此外便是蔓郎与红雀两个,不知怎么对习武感起兴趣,忽然缠着要傅松亭与侍卫们教他们,傅松亭刚开始还只道这两个少年是一时新鲜,瞧着他们唇红齿白的俊俏样子倒也可爱,没忍心拒绝,便在甲板上比划着真教了起来。
红雀和蔓郎一连学了几日,大约是以为自己很有些进益,心痒难耐下难免想和人切磋,只是在傅松亭和众侍卫们手下,他两个连马步扎得都远不及人家百分之一稳当,更别提过招了,自然便想到了青岩。
红雀怕伤了青岩,刚开始本还不敢动真格的,行动间很留了些余地,谁知他刚一出手,才贴近青岩身侧,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被青岩抓住了左手轻飘飘的一带,青岩不知何时已经转到他身后,拉着他的手腕向后一折。
红雀疼的额上出了一层细汗,正要用另一手招架,青岩却已经松开了他,笑道:“还是就到这里吧。”
当年王爷教他,并不以武艺进益为重,而以实用性和突发情况能用来防身为紧要,他这些年无人时也会自己练习,是以并未怎么生疏,他会的招数都是这般看似轻巧却暗藏杀机的,刚才那一招若不停住,只怕红雀左臂就要被卸掉了,青岩无意伤他,自然不肯继续。
当然,这种招数也不是所向披靡的,得出其不意,也得对方的体型他能掰扯的动,毕竟青岩没有踏实武艺底子在身上,似昨晚那个拿着兵刃的壮硕水贼,这种招数便不好用。
但对付对付和他体型相差不大,又刚只学了没两天武、半瓶水的红雀,还是不难的。
侍卫们从前都只当这位谢掌事手无缚鸡之力,忽然看见他和众人这些天来新收的“亲传弟子”过招,竟然不落下风,露了这么漂亮的一手,都颇觉讶异,继而连连叫好不绝。
红雀年少,又隐隐对青岩有些隐秘心思,本来他自觉这半个月学的不错,因此难免有了些卖弄的念头,谁知却在对方面前丢了丑,一时羞愤之下,愈发发奋,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在甲板上练习,众人见了,也只觉他少年心性,十分可爱,是以并无人嘲笑他,有热心的还会指点一二。
眼看没两日就要到金陵了,届时闻楚一行便要和漕帮众人分手,各奔东西。
自闻楚受伤后,青岩便在他船舱里添了一张床铺,和他同起同歇,这日夜里,将近子时时,青岩正合衣浅眠,却忽然听到外面隐隐传来争执声。
一个男声似乎十分气急,低声道:“我没那个本事!做不了帮主!”
青岩自幼入王府,受徐都知教导,睡意从不熟过三分,以免主子有事传唤清醒不及,因此一贯在半梦半醒间,也保留着几分神智,闻声几乎立时醒来。
好在闻楚受伤后有些嗜睡,因此并没被这动静惊醒,青岩听他呼吸声仍然均匀平缓,这才松了口气。
外头的争执声还在继续,这次是个女子冷冷的声音:“你既是你爹爹的儿子,即便没这个本事,硬着头皮也得有。”
又道:“大家都歇了,你这么闹,难不成是想引得全船的人都来看笑话吗?你不怕丢人,我还替你爹的在天之灵害臊。”
青岩听出这女人正是邢夫人,听她话里那意思,那男子想必正是汪二哥,毕竟这船上汪老帮主的儿子只他一个。
一时大为吃惊。
两人争执声稍小,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没片刻功夫,汪二哥声音又大了些,青岩隐约听得几句“不答应”“死在这里罢了”之类的话,后面的便听不分明了。
然后是一阵极轻的衣料窸窣,两人似乎在推攘,邢夫人道了句:“放手!”
脚步声便急促的远去。
青岩早看出他母子二人之间,有了些龃龉,只是并不知道内情究竟如何,当初这两人对他有救命之恩,又是王爷的故交,他想起方才汪二哥那要死在这里的话,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
他起身动作极轻的穿了鞋袜,又披上衣裳出去,小心掩上门,这才顺着方才两人声音远去的方向行去,果然还没踏上甲板,站在楼梯上,便听见了邢夫人的声音。
这次便清晰多了。
“你莫在一味痴缠!林家的聘礼,我已收了,这门婚事已是板上钉钉,等三日后,到了金陵,林家便来抬我过门,咱们没什么好商量,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原就是你们汪家的漕帮,你们汪家人理应自管,让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了这么多年帮主,本就不合规矩,如今这帮主之位交还给你,也算物归原主。”
“我瞧着你这些年把辽东各堂各舵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贺堂主、陈堂主从前那样的脾气,如今也个个都肯服你,你怎就没这本事,怎就做不了这个帮主了?”
汪二道:“他们虽服我,又何尝不服你?这么多年来,都是你我共掌漕帮,如今你为了做一个糟老头子的妾室,便要扔下这许多的帮众,扔下我离开吗?你好歹也是我爹明媒正娶的继室,如今竟要去给人做小,你……你……”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似乎意识到后头的话有些过分了,于是改口道:“你……你不要太肆意妄为了……常言道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若是不答应,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把你从汪家抬走,难不成那姓林的老东西,还胆敢强抢民妇吗?”
邢夫人冷笑一声,道:“怎么,如今嫌弃我给你们汪家丢人了?我替你们汪家累死累活、卖命十几年,经营着漕帮从你爹去世时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到如今横渡凌江、纵跨汴河,我给你哥哥治病、给你们兄弟二人张罗娶妻,这些难道还不够仁至义尽吗,就因为我如今累了、倦了、耐不住这苦日子,想要改嫁去过舒心日子了,你就嫌弃我不是个节妇烈女,嫌弃我污糟了你汪家的门楣了吗?”
“大不了我自改嫁后,更名换姓,旁人以后若问起,你们便只说我死了罢了!”
汪二低声吼道:“你骗人,我不信,我不信你是心甘情愿嫁给那老东西做小的!”
又道:“你分明……分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大哥成家了不假,可这些年了,我又何曾娶妻?我又何曾碰过那些花红柳绿一个小手指头,我做得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你分明都看在眼里,你分明心知肚明,你……”
“住口!”邢夫人声音里有些慌乱,疾声斥责着打断了他的话,“我是你的继母!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眼里还有没有半分规矩了,你……”
汪二沉声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咱们江湖草莽,哪里来的那般多的规矩?从前最不爱讲规矩的不就是后娘你吗,如今倒是跟我一口一个规矩来搪塞我了,难道还把我当成十几岁的毛头小子糊弄么?”
邢夫人涩声道:“……纵是咱们江湖草莽,也不能不讲人伦纲常,你这些年来执意不娶,又半点女色不沾,你知不知道……你我已经惹得旁人私下闲言碎语不断了?你既还知我是你的后娘,是你爹的继室,这些话便不该出口……”
汪二哥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我怎不知?”
“我……我本也不敢出口的,我从前……总想着即便当初你和爹成婚,没有一日夫妻之实,可毕竟还是爹爹正经的继室,我自然是……自然是不敢痴心妄想的,原只想着,即便这一世……只能和你母子相称,你做漕帮的帮主,我做副帮主,以后侄子长大了,便把帮主之位传给他,我能替你养老送终,能给你扶灵摔盆,也算心甘情愿了。”
“我求的本就不多,咱们身份有别,我知道我这心思,是逆天下之大不韪,所以我从前一直不敢奢求什么,我原只想着……我面上敬你,只在心里悄悄爱你,这样便没人知道,没人能说你的不是……”
“可如今你却忽然说要改嫁,好,倘他真是个好男儿,能照看你后半辈子平安喜乐,能和你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我也认了,可那姓林的老不死……我早打听过了!他是个没廉耻、没人伦的臭王八,是个脏□□、烂心肺的老色鬼,是个害死了清白黄花闺女也只一捆草席抬出去的杀贼!”
“男子的心思你哪能比我明白?那林家门高户大、权势熏天,他娶你又不过只是给个妾室的名分,等新鲜完了头两天,谁知往后会如何糟践你?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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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已听及此处,青岩哪还能有不明白的?
他一时惊于汪二哥对邢夫人这惊世骇俗的不伦之情,一时心中又想起汪二哥平素那副不解风情的模样——
原来他并不是榆木脑袋,只不过是早已心有所属罢了。
……也是,邢夫人容貌虽谈不上多美,可她执掌漕帮多年,一个女子,年纪轻轻嫁人便做了寡妇,要担起漕帮这么大的摊子,还有两个年岁大了未必服她管教的继子。
她能走到今天,该是何等的女中豪杰,该是何等不让须眉的巾帼?青岩只是想一想也觉得佩服,何况汪二哥日日见着这等飒爽人物在眼前,怎能不心动?
也不知是不是汪二哥方才那些话踩中了青岩心中曾今的痛处,他不但没生出分毫嫌恶唾弃之情,反倒有些理解汪二哥,甚至隐隐觉得惺惺相惜起来。
甲板上邢、汪二人还在争执,青岩转身脚步极轻的下了楼梯,回到了闻楚歇息的船舱,他坐在八仙桌前出了一会神,忽然感觉到身上多了件外袍。
抬头一看,原来闻楚不知何时醒了,正看着他,目光里隐有担忧:“怎么醒了?睡得不踏实吗,你出去了?如何也不多穿两件衣裳,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办?”
青岩赶忙站起身来拉着他坐下,犹豫了一会,还是把方才他听见邢、汪二人的争执,一字不落的原样和闻楚复述了一遍。
闻楚听完了,也很惊讶,思忖片刻道:“……这事恐怕有些蹊跷。”
闻楚的注意力果然也不在邢、汪二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上。
恐怕他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青岩心中一动,明知故问道:“哦?殿下以为有何不对?”
闻楚道:“以邢夫人性情,断不会心甘情愿改嫁与人做小。”
青岩道:“若非心甘情愿,那便是有人相逼了。”
以邢夫人的性子,用荣华富贵引诱,她多半不屑一顾,可若是用她最珍视在乎的人或物威胁,只看她当年肯为汪家老大一掷万金治病,便可见此计正中她的软肋。
邢夫人的软肋,自然除了漕帮和汪老帮主临终托付给她的这一对兄弟,再无旁的。
整个江南,能有这般权势——
既能左右得了偌大漕帮兴衰,又能轻易让汪家兄弟重新跌进泥里,身败名裂、一无所有的,又是姓林的,除了杭州织造林家,还能有谁?
他们此行本就是奉命来查那杭州织造林有道的,不想人还未到杭州,竟然先撞上了这种事,真是无巧不成书。
青岩有心帮汪二哥一把,又不好在闻楚面前表现的和邢夫人与汪二太熟,于是思索片刻,道:“殿下此行本就是奉皇上之命,南下清查织造局亏空的,只是林家那头,恐怕早已得了风声,有所准备了。”
“等咱们到了杭州,林家在杭州是多年的官绅豪族,关系网罗错综,恐怕他们定然已将上下都打点了个滴水不漏,届时殿下看到的账目是真是假,尚且两说,便真看出什么端倪,他们恐怕也不会轻易承认。”
“皇上虽只要殿下查明亏空,敲打林汤两家,但查出亏空容易,若要填补这亏空却难,但要真能补上这亏空,那岂不是更好?既然咱们遇上此事,不如顺水推舟,虽不知要强娶邢夫人的,是林家的哪位老爷?但想必不是林有道,便是他兄弟林有路了。”
“强抢民妇是大罪,若没人告发,被他家捂住,也就罢了,可若遭弹劾,却是要丢官帽的,殿下若在抵达杭州之前,先借此抓住他们一个把柄,后头行事,定然也便宜顺当的多。”
闻楚捧着茶杯,垂眸用盏盖拨了拨杯中浮沫,沉吟片刻,道:“好,就依你所言行事。”
翌日天明,青岩亲自去给邢夫人带了话,说公子有事想单独见邢帮主一面,请她前来商议。
邢夫人十分意外,倒是没有拒绝,她大约是昨夜里没睡好,眼下隐有两片乌青,坐下便道:“不知公子唤我何事?”
闻楚看了青岩一眼,青岩也不犹豫,直接把昨日听到的她与汪二哥争执的事和盘托出。
邢夫人闻言脸色大变,嘴唇颤了颤,想要解释,竟然半晌说不出话来,正觉得无地自容,却忽然听青岩道:“此事是贵帮内务,昨日小人不巧听见,已属冒犯,原不该置喙帮主家事,只是邢帮主与汪副帮主对我家公子有救命之恩,公子不忍看二位为难。”
又道:“夫人若是遭林家以漕帮、或汪副帮主兄弟二人性命相胁,这才不得不答应改嫁,其实此事大有转圜馀地,夫人也远不必改嫁的。”
邢夫人一愣,没想到汪二死活也猜不到的真相,这文家主仆二人,不过听了一耳朵去,竟能洞若观火,猜到个八|九分。
她犹疑了片刻,道:“公子何出此言?你们恐怕不知,那要娶我做小的,原是杭州织造林有道的亲弟弟,他家掌管织造局多年,最是豪富不过,又与江宁汤家是连宗的姻亲,整个江杭大小官员,没有不买他家账的,若是真惹恼了他,那姓林的一声令下,恐怕以后漕帮就真的再做不成丝织布匹生意,况且我已收了他的聘礼,若是眼下反悔,他断不肯依的。”
邢夫人言语间,神色不□□露出几分苦涩来,她眼眶微红,垂眸低声道:“二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那去世的夫君,虽然当年早亡,却是他救了我全家老小,汪家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能看着漕帮几代的基业毁在我一人手上。”
“左右那姓林的要我嫁,我嫁便是了,大不了过了门后,一脖子抹死,落个干净,他也不能再拿昌儿和盛儿怎样。”
闻楚闻言,剑眉微蹙,沉声道:“帮主精明一世,不逊须眉,怎么如今反倒糊涂起来了?那林家既这般不讲道理,以势压人,难道娶了夫人,却发现只不过得到一具尸身,不会恼羞成怒、不会再迁怒到漕帮上下、汪氏兄弟身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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