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by云照君
云照君  发于:2023年0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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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得了空,给他们二人寻个正经营生吧。
想及此处,便要迈步跨出门槛,身体下半截某个部位,却传来一股难以令人启齿的疼痛,青岩的脸色瞬时青了——
……毛头小子,果然不知轻重。
他想起昨晚,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牲口。
比起王爷的温柔体贴,处处小心,这厮不知差了多少,果然王爷那样神仙似的人物,与旁人就是不同,即便在床|笫间也无可挑剔,以前他无从比较,如今有了参照对象,愈发更觉得显出了王爷的好来。
正想着,忽听里间闻楚在叫他名字。
他回去一边拉开床幔,一边道:“殿下怎么醒了?还早着呢,再睡一会吧。”
话没说完,已被闻楚一把拉住,拽了下去。
“我才要问你……怎么起这样早,衣裳都换好了,你也不叫我,这是要去哪里?”
青岩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拉倒,按在被褥间,有些无奈:“小的一贯是这个时辰起,殿下忘了么?”
“可……你身上不痛吗?”
……废话。
青岩心里骂了一句。
但骂归骂,脸上还是保持春风和煦的笑容,温声道:“伺候殿下,是小的分内之事,不打紧的。”
闻楚忽然不说话了。
青岩心里咯噔一声,暗道大意了,男子在这方面自尊心一贯很强,别是让闻楚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吧?
若让他以为,自己在暗示他不行,以闻楚这种嘴上不说,暗地里却最爱较劲的幼稚性子,以后岂不有他罪受的?
Hela于是赶忙补救。
“其实,疼还是疼的……只是小的卑贱之身,哪里就有那么娇弱?只忍一忍,过个两日,也就好了。”
闻楚道:“很疼么?”
“荣大夫也在府上,不若我再去和他要些药膏来,昨日是有些忘形了。”
青岩吓了一跳,赶忙道:“不必了,哪里好为了这种事去劳烦人家大夫,再说人家正经大夫,哪有这种药膏?小的只是一时有些不得劲罢了,歇个两日就好了。”
“当真?”
“自然……小的不敢欺瞒殿下。”
“那你昨日就只是疼吗?”
“啊……?”青岩有点费解。
“……”
“我是问,你觉得……我昨日……和旁人比,如何?”
青岩:“……”
这回他懂了。
他经历过的旁人,也只有一个,闻楚也心知肚明。
青岩忽然站起身来,绝口不提方才闻楚的提问,笑道:“昨日德喜说,早膳时汪府妈妈买的城西铺子的一家包子好吃,那家门开的早,小的需得早点去,否则晚了就没有了。”
语罢转身就要走。
闻楚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手腕,又把他拉了回来。“不许走,他要吃的包子,自己买去,叫你买做什么?”
青岩道:“难得出门在外,小的年纪大,他也叫小的声哥哥,小的理当多照顾着他些。”
“我年纪也比你小,还是你的主子,你怎么不想着多照顾我些?”
他这话全凭本能,一出口,自己回过味儿,也觉得有些害臊,不由得干咳了一声。
好在天还没亮,卧房里也没点灯,青岩看不见他脸红,这么一想,闻楚倒是又心安理得的老神在在了起来:“你是伺候我的,又不是伺候他的,他要吃,自己买或让别人买去,怎敢支使到你头上?”
青岩被这人幼稚到头疼,没了办法,只好在床边坐下,谁知这一坐下不要紧,碰了伤处,立时疼的眉宇微蹙,低哼一声。
这回闻楚听见了,愣了片刻,立时反映过来是怎么回事,声音软了八度不止,忙道:“还在疼吗?要紧不要紧?你脱了衣裳我看看?”
青岩哪敢依他,连忙道:“没事,不打紧。”
又道:“殿下与其有闲功夫操心小的疼不疼,赖在床上,说这些有的没的,既醒了,倒不如起身来吧,昨日听汪家大哥说,林府的人来过,殿下也该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闻楚想起林家,冷哼一声,道:“无非来认错求情罢了,有何好问?等去了杭州,自会见面。”
青岩终于顺利把闻楚的注意力,从方才揪着自己,问他和王爷孰高孰低这件事上绕开了,心里松了口气,笑了笑道:“殿下说的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二王爷宁亲王府。
闻远正在茶厅里和外祖父温老国公说话,屋外头进来一个小厮,跪下递上两封书信道:“王爷,杭州、金陵八百里加急。”
闻远一愣,接过了拆开信封看起来,眉宇逐渐紧蹙,温老国公见状,问道:“怎么了?”
闻远把那两封书信递过去,道:“外公也看看吧。”
他拍了拍长椅把手,怒道:“这个不成器的林有道!早给他递了书信,告诉他七弟已经领旨南下,叫他收拢好他那一家子上下惹是生非的祸精,埋好首尾,别叫七弟抓住什么大把柄,他竟还能弄出这等……咳咳……弄出这等事端!”
竟是说着说着,气得扶着椅子咳嗽了起来。
温老国公吓了一跳,忙道:“殿下,当心身子啊!前些日子王妃费心,四处求医问药,好容易才把殿下的身子调养好了些,可万莫为此事又气得伤了本里。”
闻远缓了两口气,接过小厮递上来的枇杷露喝了一口,才道:“本王倒是不想生气,可如今汤家也被牵连进去,一起把七弟得罪死了,他们倒想起写信给本王搬救兵、叫本王保他们了,本王怎么保?”
温老国公沉吟片刻道:“殿下只让他们留心些,一定要做好帐目——这也原是他们早该准备好的,七殿下年轻资历浅,想是看不出什么的,那就没大碍,林家虽然这些年来荒唐了些,总归还是有先帝爷的恩情在的,只要正事上别被查出什么来,其他的倒不打紧,万岁碍着先帝,也不好太过苛责。”
“至于七殿下,若为了那林家家仆冒犯他一事,真写了折子告上京来,咱们自有人替林家求情,什么强抢民妇,毕竟没有凭据,不是说收了聘礼不发嫁的是那家吗?既然如此,这里头大有可以说道的,殿下放心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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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那江宁知府王子旋,在园子里见过了青岩后,当日回府便把此事和府中谋士幕僚们说了,众人听闻不过七皇子身边一个内侍,竟敢如此狮子大开口,一张口便要二十万两,还只给一日时间,纷纷怒斥起太监果然最是狗仗人势、贪婪无度。
王知府听他们骂得厉害,虽然心中觉得解气,却也知道只在背后骂人于事无补,只好道:“诸位可有什么章程么?”
有个谋士道:“此人无非倚仗七殿下宠信罢了,那头殿下恐怕也不知他竟敢在背后如此敛财吧?他既这般嚣张,为难大人,大人倒不如一纸状书,告到七殿下面前去!让七殿下也知道这奸宦的真面目!”
又有一人叹着气道:“糊涂呀!原是大人将把柄落在了七殿下手上,这才想着去求人家说情的,如今情没说上,倒要先去告状,岂不是香没烧成却打了菩萨?这内侍既在七殿下身边甚得脸面,倘若殿下非但不怪罪于他,反而恼了大人,咱们可如何是好?”
那说要告状的谋士被他问到,一时也有些迟疑,只喏喏片刻,道:“这……殿下怎会恼了大人?”
王知府捋须,问那文士道:“依先生高见,本官该当如何是好?”
文士拱了拱手,“小人以为,此人既能得七皇子看中,想必定不是个简单角色,内侍虽然大多贪财,但既能在宫里伺候多年,深得倚仗的,哪个不是人精?他怎会轻易背主索财,授人以柄,即便一时得逞,难道便不怕将来大人以此相挟,难道便不怕有朝一日,大人将此事告到七殿下、乃至圣上跟前去吗?”
“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这内侍既敢如此作为,小人以为……难说是不是得了七殿下授意,甚至……”
他不再说下去,只是看着王知府,伸出食指朝上指了指。
王子旋见状,心下一突,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京中交好的同年和他信中提及,万岁要修殿宇,结果国库掏不出银钱来,工部户部上下都挨了一顿不轻不重的呵责——
一时似有所悟。
对那文士所说之话,也信了三分。
江杭两府织造局各有亏空,这事他是清楚的,只是圣上念及先帝对林家老太爷的情谊,并不曾深究,一直只是叫他家妥善经营,早日补上亏空,并不曾动过什么干戈,如今忽然派了钦差南下,来的还是个皇子,便已经是个要变天的讯号——
可恨他先前一时麻痹,竟不曾想到这层,还是等七皇子到了金陵,底下的人惹出祸事来,才后知后觉。
林汤两家,树大根深,不比他不过是个寒门入仕的,定有消息门路,早知此事,却半点不当回事,对即将到来的危机也浑然不觉,还满不当回事纵着门下胡作非为,当真愚不可及。
看如今这架势,七皇子来势汹汹,此行恐怕不能善了,自己若不早和林家、汤家割席,万一遭其带累……
文士还在继续道:“大人前些日子也提起,皇上如今缺银子,既如此,定要抓几个鸡来开刀,以儆那猴儿,这时候谁若是冒了头,谁便要惹官司,大人为今之计,只有息事宁人。”
“他织造局自垮自的,与大人无干,七殿下是钦差,钦差……钦差,办的总是皇上的差,既然敢敲打咱们,只怕这也是皇上的意思,这是要变天了啊,大人若能独善其身,便很好了。”
王子旋颔首,道:“先生所言甚是,只是话虽如此,本官又该如何独善其身?二十万两银子,明日便要送去,一时实在无从筹措。”
文士朝天拱手道:“小人话说难听些,这事原不是大人一人的过失,既然从前好处大家吃,如今到了消灾的时候,岂有让大人一人破财之理?”
“从前收了银子、吃了油水、拿了好处的,一个也别想漏了,大人一一写信令人去传,让他们明日午时之前,都凑钱来。”
“听话的,咱们和那位内侍打了招呼,记了名字,一道免了是非;若是隔岸观火的,且叫他自生自灭去!与大人有何关系?”
王知府顿时眼前一亮,站起身来在厅中来回踱了两步,沉声道:“好!若有这一层,想必他们不敢坐视不理,速去叫人来,备快马,本官这就动笔。”
翌日傍晚,汪府茶厅。
自那日汪家兄弟、邢夫人知道了闻楚青岩等人真实身份和此趟南下的差事后,都吓了一跳。
不过因有在船上相处的一段时日,傅松亭等侍卫皆同漕帮上下十分投缘,邢夫人被林家逼嫁一事,又有闻楚等人出手相助,因此非但不曾生分,反倒更多了几分患难之交的意味。
尤其汪二哥知道闻楚身份时,大为惊讶,瞧着闻楚,很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不过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青岩同邢夫人和汪大哥打了招呼,说七殿下差事在身,不便久留,明日闻楚便要动身往杭州去,就此告别,等杭州的事办妥了,再回金陵来。
汪家母子自是应了。
当晚天昏时分,德喜在月泉巷口候着,果然见了那江宁知府王子旋的车马。
德喜回来时,捧了个匣子,奉到青岩手上,众人一道看过,见果然是有零有整恰好足数的二十万两现银,皆是大为吃惊,傅松亭道:“不过一日,让他交来二十万两,他竟真交来了,这钱来的真是好生容易。”
又看着青岩道:“掌事这一番算计,怕是叫那江宁知府连老婆本也没了,松亭佩服,佩服。”
青岩道:“这些现钱,有零有整,汇票钱庄也各不相同,恐怕不是王知府一人积蓄。”
果然德喜又从袖中摸出了一个信封,道:“掌事,那王知府说了,这些是一同孝敬掌事的大小官员名录,特奉了给掌事过目,说是请掌事日后都照应一二。”
青岩闻言,心中一跳,转头去看闻楚。
果然,他方才连那装着钱的匣子也没兴趣多看一眼,此刻却蹙起眉来,道:“拿来我瞧瞧。”
德喜一愣,哪敢耽误,立时垂首恭敬奉了上去。
闻楚拆开信笺一瞧,只见小小一张薄笺上,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人名——
竟然囊括了大半个江宁府的官员。
青岩不知那信笺上写了什么,只见闻楚垂目间神色冷峻,眉若刀裁,虽只是端坐读信,却显得俊美威仪,怒而不发,气度自成。
青岩心中不知怎得忽然一突,觉得闻楚这模样十分熟悉,不由叫他想起了从前的王爷……
思及此,眼前又鬼使神差的忽然拂过昨日夜里的一个个片段——
这个时候想起这些,回过神来,他一时也不知该羞愧还是该反省,只好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动也不动弹一下。
闻楚看完信笺,递了过来给青岩,青岩这才接了过来,过目后,心里倒是并不觉得意外,他一向对这些看似光风朗月,满口礼义的文人并不抱有任何期待。
毕竟有当年谢父在前,他太知道一个人的学识并不能代表品行,即便金榜题名、琼林宴罢,也可能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和那些贪赃枉法的走卒小吏,并无本质区别,都不过是国之蛀禄罢了。
只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闻楚思忖片刻,道:“仍依你先前所言。”
青岩道:“是。”
又对德喜说:“你回去和他说,东西我收到了,先前的承诺也都记着,叫他只管放心便是了。”
德喜应是传话,暂且不提。
这日那江宁织造汤云乘晚些时候,却不知怎么又派人来请,说是不敢怠慢钦差,恐七殿下住在汪府起居简陋不便,想接他过府去住,闻楚自然是连搭理也没搭理,只叫德寿把人打发回去了。
翌日一清早,众人和汪家辞别过后,便启程往杭州去了。
两日后,抵达杭州城郊。
这次林家倒是早得了消息,车马还没进城门,便有人来迎接,进城后引着他们往林府去了,到了地方,青岩先下马车,要扶闻楚出来,却吓了一跳——
只见林府朱门大院,白墙碧瓦,整条街的行人都已经被遣散,林府门前自上至下扑着红毯子,两只石狮子一雌一雄,左边的雌狮护着幼狮仰卧嬉戏,右边的雄狮脚踩绣球活泼灵动,栩栩如生,底座俱是雕刻着精美繁复的卷叶纹,通身雪白,足有一人还高,好不威风。
林家为首的站着一瘦一胖两个约莫四十来岁男子,瘦的那个穿着圆领绯袍乌纱帽,想必就是杭州织造林有道,胖的那个便装打扮,应当正是他那弟弟林有路,后头一家子老少依照男女之别,左右分立,女席之中为首的穿着诰命袍服的,应当便是林有道的夫人,江宁织造汤云乘的亲妹妹林汤氏了。
青岩见了这样大的阵仗,眼皮子微微一跳,把闻楚从马车车厢里扶了出来,那林有道见闻楚下了马车站定,立时掸了掸衣袍,带着全家老小跪下叩首道:“臣林有道,恭迎钦差大人,跪领圣恩。”
语罢林氏一族人乌泱泱跪了一地,红雀和蔓郎虽然也随行闻楚月余了,也是头次见这等场面,不免大开眼界,有些紧张局促。
闻楚却只是面色淡淡,等那头跪完许久,才慢悠悠道:“免礼。”
林有道起了身来,上前两步,却又不敢太近,“水路杳杳,下官一时不得探听殿下行程,竟不知殿下已经到了许久了,实在有失远迎,怠慢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闻楚没有说话,青岩看了他一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微微一笑,道:“大人客气了,殿下只是到了金陵,尚且不曾到杭州,大人何谈怠慢之说,又何罪之有?”
“况且即便大人一时疏忽了,不是还有贵府二老爷吗?林二老爷不远百里,请了家奴相迎,如此厚谊,殿下倒还未来得及相谢呢。”
自闻楚下了车马,那身形肥胖的林家二老爷便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闻听此言,再绷不住了,才刚站起身,又似个球般噗通一声又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连连磕头告饶道:“还请七殿下恕罪,小人不知殿下那日也在汪家府中,那刁奴无知轻狂,这才冲撞了殿下,小人实是无心之失啊!”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晚点写完更,可能得一两点了,宝们早点睡明天看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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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反将一军(一更)
林有道连忙也跟着一道跪下,兄弟俩一同向闻楚请罪,闻楚面色淡漠,瞧不出什么情绪,只道:“小事罢了,那日动起手来,原是因为父皇此行派下的侍卫们见有人动了兵刃,怕冲撞于我,这才起了些冲突,既然都解释清楚了,林大人不必挂怀。”
“二位请起吧。”
林有道兄弟见他语气平静,神情淡淡,倒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可也不知他这副模样,究竟是真心还是佯装,一时面面相觑,有些不知进退。
半晌,林有道才道:“既如此,殿下一路奔波,鄙府备了接风宴,特为殿下洗尘,还请七殿下挪步。”
“这却不必了。”闻楚道,“此行路遇水贼,耽搁不少时日,我尚有父皇交代的差事在身,岂敢懈怠,还是请大人引路,咱们先去织造局瞧过,其他的过后再说不迟。”
林有道笑意一僵,不想他竟连顿饭也不肯吃,这便是不赏脸了,可对方毕竟是皇子,又有钦差身份在身,他当众被拒,虽然尴尬,却也不好违逆,只得从命。
一行人上了车马,又改道而行,浩浩汤汤朝着织造局去了。
林有道想必是早知他们今天会到杭州,早已准备好了表面功夫,不怕被瞧出什么,果然一进了织造局,林有道便领着闻楚转了一圈,足足花了近一个时辰,事无巨细的和闻楚介绍起织造局如何运作,如何从下辖数万亩桑田桑农手中购桑,织务又是如何分派到局中匠役手中等等等等。
他分明知道闻楚此行是奉命来查织造局账目亏空,却只字不提账目之事,只东拉西扯的说起这些,闻楚也不恼怒,反而十分认真的听完了,等到最后,才问起账目亏空的事。
林有道面有苦色,似是早等着他问起这个了,这才解释起来。
原来织造局从桑农手中买丝,桑农又从临近州府产粮之地买粮,如此才好供得上粮食不缺,但自几年前起,水旱蝗灾不断,去年凌江上游更是又发了地动,以至于堤坝决案,上游千亩良田被冲毁,农民一年收成毁之一旦。
粮价自然水涨船高,织造局还用同样的价格和桑农收丝,桑农所得银两,却不足以购买粮米吃饱饭,自然不满,一时许多桑农闹着要将桑田改回稻田,自给自足,织造局无法,只好提高了收丝价格,这才勉强维持住,只是成本激增,收入却没有变多,亏空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这番话听起来倒是入情入理,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毕竟若是无视桑农吃饭的需求,仍以旧价收丝,万一逼得这些桑农无路可走,把桑田改回稻田还算轻的,倘若激起民变,谁也担待不起。
林有道解释完,见闻楚没提出什么异议,便把织造局近三年来的账簿搬到了堂中,供他过目,这一搬竟然足足有三十多箱之多的账册,一时厅中众人都吓了一跳。
傅松亭咽了口口水,不由心想,这差事皇上若是交给他来办,别说半年,就是十年他恐怕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林有道拿准闻楚年轻,虽然也听说他在户部观政一年,但其实心里并不相信他年纪轻轻,能学到什么真本事。
毕竟林家世代管着织造局,虽有官身,但细究起来,其实算是皇商,他经营的本事虽比不上祖父和父亲,也自恃不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娇生惯养的皇子能比的。
他存心为难,便不分主次进出、不理大小顺序,搬来了三年来织造局的所有账目,其中上至和桑农购丝花费、所辖几百家绸缎铺的进项,下到每月每日匠人们吃用粮米花费,可谓密密麻麻,天书一般,翻开一页便让人头皮发麻,哪里还有心思看得下去?
见众人俱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心里不由暗笑,心道想要挑他的错处,皇上只派来个这么十几岁的少年郎,就是皇子又如何?
他林家这三世传承的杭州织造,也不是白做的。
闻楚见状,只是抬眸淡淡扫了林有道一眼,林有道被他看得笑容一僵,“……账目繁琐,殿下今日也累了,不若咱们还是先回府去,待下官为殿下接风,今日先好好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再来看不迟。”
闻楚道:“不必了。既然账目繁琐,需要耗时细看,那就烦请大人在织造局中为我与随行准备几间客房,等查完账目,再吃宴席不迟。”
林有道这次是真愣住了,睁大双眼,道:“殿下,这么多的账册,即便今日不回去,殿下也看不完呀,再说织造局中匠役杂居,殿下怎可屈尊,和他们同住一处,倘若皇上知道了,怪罪下官怠慢了殿下,下官如何担待……”
闻楚道:“你放心吧,既然是我叫大人准备的,父皇自然不会怪罪于大人。”
他执意如此,林有道也不好劝阻,只得答应了。
闻楚也不耽误时间,立刻命傅松亭等人把堂中几张长桌拼在一起,开了第一箱账目文书,摊在桌上,竟然真的亲自一页页翻看起来——
林有道见他不似玩笑,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犹疑了片刻,还是叫人在织造局中准备了客房,又命人速速烧了炭盆端来。
他神色有些担忧,旁边跟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低声道:“大人不必担心,他要住就让他住吧,别说三天两天,就是住上个三年两年,看瞎了眼,谅他也看不出什么来的。”
林有道吓了一跳,忙道:“小声些。”
那小厮又道:“大人放心吧,那些人都在堂中跟着一起看账呢,听不见什么。”
又摇摇头嗤笑道:“瞧那几个人高马大的,连翻页都不利索,还想看出咱们账册的端倪来?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这位殿下未免也太托大了些。”
林有道心中也是这么想的,面上却不回答,只沉声道:“话虽如此,还是小心为上,毕竟是皇子龙孙,若真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得罪了七殿下,只怕后头事情麻烦。”
原来这小厮是林夫人娘家远房表弟,因为脑子灵光,总有些歪主意,素日里很得林有道夫妻二人重用,此刻闻听林有道之言,面上虽不反驳,心里却不由得对那七皇子很有些轻蔑,暗想什么殿不殿下的,皇上的儿子可多了,“殿下”里也分个高低贵贱,三六九等。
这位爷又不曾封王,母家又是个早已灭了的异族,也没听闻皇上对他有多爱重,不过被打发来走个常例过场罢了,竟还真把自己当根儿葱了,从头到脚的不给他家老爷面子。
不就是“殿下”吗,今上八个儿子,谁背后还靠不着一个半个“殿下”了,随便拎出来,哪个身世不比他高贵?
那小厮这么想,跟着林有道回到堂中,心中不免存了看笑话的心思。
他们二人出去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回到堂中时,却见七皇子身边跟着的那个凤眼薄唇的青衣内侍,正俯身在他耳边不知说些什么,七皇子听了略略沉吟片刻,立刻点了头,道:“松亭,按照掌事说的办。”
然后内侍不知和那人高马大的侍卫说了些什么,一众侍卫们又兴师动众的把拼到一起的桌子重新分开,并列排成几组。
内侍取了笔墨纸砚,在纸上落笔按照天干顺序,甲乙丙丁的分写了十张,遣人在几组桌前一一贴上,然后不知和身边跟着的几人说了什么,那几人又问了几句,立刻忙活了起来——
然后林有道便见众人飞快的从箱中取出账册,草草翻看几眼,又立刻按照某种规则放到各自组别中去,不一会的功夫,已然分好了一整箱。
林有道眼皮子微跳,走上前去打量了几眼,发现原来这些分组各有乾坤,比如前几组,全是记录采购花费的账册,其中又按照所购物品的种类,如织丝原料、织机、匠人工钱、粮米菜蔬等等一一分开,这样分类之时,的确不用仔细看账册的名目和各条进出的款项数额,少费许多功夫。
林有道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抬目却见那内侍也正看着自己,面含微笑,“怎么,大人驻足许久,可是有何高教吗?”
林有道干笑一声,道:“岂敢,只是觉得,这位内官心思的甚为奇巧。”
青岩闻言似觉惊讶一般微微扬眉,道:“奇巧……不知林大人此言何起?既要管账,分门别类,各自归置,原是最寻常不过之事,织造局的账目倒是杂草一团,七的八的,全部扔做一堆。”
“小人倒也想问问,大人这些年来,难不成都是这般管着偌大一个杭州织造局、上千张织机、几万亩桑田、数百余家绸缎的账目吗?”
林有道:“……”
这话他能怎么回答?
……偌大的织造局,流水样的进出,当然不可能是这么管理的,只不过打量着对方年少,他原先笃定了这浩如烟海的账目文书,定然吓得对方心生退意,吃不得这点灯熬油、从头到尾翻看的苦头,才故意弄得一团糟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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