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脚步声已经更近了,青岩来不及等红雀回答,便把他一把攘到了门背后,自己贴着另一侧门壁站住,那男人似乎也听见了些动静,脚步声微微一顿,道:“谁在那里?”
青岩把长剑插在了柴垛里,自己空着手噗通一声瘫跪在地,瑟瑟发抖道:“好汉饶命,小人是主家的奴婢,身上并无银钱,求求好汉开恩,就饶我一命吧!”
又道:“对了……对了,小人还知道我家小姐藏在何处!小人可以带着好汉去找人!求求好汉,就饶小人一命吧!”
那男人呼吸一滞,道:“小姐?这船上还有女人?你为何一人在此?”
青岩两手背在身后,船舱小窗里投入的微弱月光下,他的身形单薄清瘦,像是在挣扎,那男人见状,心中防备消去三分,又听他道:“小人因被诬赖偷了主人东西,这才让人绑了,丢在此处。”
那人却仍不走近,道:“你是哪家奴婢,这船上是什么人?”
青岩心念电转,几乎是立刻答道:“我家是京城户部左侍郎杨玄忠杨大人家,船上的是我家夫人和二小姐,此行是回乡省亲的。”
那水贼哪里知道这一长串的官名是甚么职位,只听得颇为唬人,倒像那么回事,不过他们在此也不知劫掠了多少富贵豪绅,是以也并不觉得害怕,只对青岩口里的“夫人和二小姐”产生了些兴趣。
沉吟片刻,水贼提着刀走近,青岩膝行上前,水贼走得近了,就着月光瞧清他容貌三分,顿时一愣,心道,这背主弃德的小兔儿爷,怎生得恁俊?
不由又走近了些,鼻尖却闻到对方身上一股淡淡不知是什么植物的香气,清幽引人遐思,水贼心神一荡,不由生了些旖旎念头,正要开口调笑,却忽然感觉到脚底下不知什么东西将他绊了一下,身体立时失了平衡,要往前跌去。
水贼一惊,立是要借力去抓身边柴垛,以此平稳下盘,谁知地上跪着的那小兔儿爷却忽然抱住了他的一条小腿,用力一拽,水贼无甚防备之间,被拽的滑倒在地,他嘴里怒骂了一声,手里握着的长刀出鞘,立时就要往下劈砍,却被人凌空一脚踢在虎口上,那把刀顿时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却原来是旁边门后见势不妙,等不住了的红雀。
水贼让人踢掉了兵刃,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中了圈套,他竟被这兔儿爷摆了一道,顿时咬牙发起狠来,抬手掐住了青岩的脖子,青岩被他掐的面色紫红,却仍不松开抱着他左腿的手,忍着脖颈的剧痛和缺氧的眩晕,压着那水贼翻了个身,声音嘶哑地几乎只剩下气音:“红雀——”
红雀脸色苍白,但还是咬着牙举起了手里的长剑,一闭眼狠狠扎进了那水贼后心。
水贼嘴里“呃”的闷哼了一声,掐着青岩脖颈的两手力道顿时一松,青岩挣开桎梏,翻身从水贼身下爬了出来,趴伏着猛烈的咳嗽了起来,红雀仍未松开剑柄,见青岩脱险,竟然咬牙一发狠,又把剑柄往下刺了三分,长剑穿胸而过,这次那水贼一声惨叫,浑身痉挛的一瘫,终于再不动弹了。
也许是水贼的惨叫声引起了上面那人的主意,那人压低声音问道:“卞老四,怎么了?!可是底下有人吗?”
那叫卞老四的水贼已经死的透得不能再透,自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德喜德春不知何时从那柴垛背后弯着腰悄声走了过来,不知是不是方才青岩和红雀解决了一个水贼,给他们带来了勇气,他们都拿起了手中兵刃,虽没有说话,却在夜色里咬着牙朝着青岩点了点头,意思不言而喻——
上头另一个水贼似乎犹豫了一会,刚迈开脚步,大约是打算下来看看,却忽然有个脚步声跑近道:“三哥不好了!大哥被人抓住了,二哥叫我们赶紧找你回去!”
那三哥大惊道:“什么?不是只有十几个人,还都被咱们围住了吗,大哥怎会被抓住了?”
“咱们上当了,方才没上船的时候开的那一炮压根就没轰死人,你就别问了,赶紧回去看看吧!二哥到处寻你不见,发了好大脾气!”
两人飞快的离开,直到再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青岩几人才松了一口气,德寿喜道:“看来是殿下和傅侍卫他们抓住了那水贼头子,咱们有救了!”
正此刻,却听得水面上又传来一声爆炸,整个江面都震荡了起来,船身摇晃,德寿刚还没高兴多久,又给吓得大惊失色,众人顺着窗子往外一望,却见夜色里那艘水贼的舰船底部不知怎么被炸出了一个窟窿,整艘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下沉——
月色下的江边上不知何时往江心驶来了一艘艘小舟,最前一艘小舟上有个男人扛着海碗口粗的火筒,正朝着水贼那艘舰船船侧不停开火。
青岩虽看不清那男人面目,不过瞧着他魁梧身形、高大如熊般体格,瞳孔却是缩了缩,有些不可置信,喃喃道:“汪……汪二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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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故友其二
那舰船上水贼大半都已上了闻楚等人这艘船,或与侍卫们打杀一处、或蹿入船舱翻箱倒柜寻找值钱物件,却不想自家老大上了对面的当,被人挟持不算,江上竟还忽然来了对方的增援,后院失火,一时阵脚大乱。
青岩几乎已确定那小舟上站着的,就是汪二哥,他知道汴河漕帮素有护持水上往来客船行商、驱杀水贼的义举,心中立时大定,只对德喜等人道:“别怕,那些不是贼人。”
果然小舟驶得近了,搭了木板,漕帮的人爬上船来,顷刻后船上喊杀声大作,青岩等人在船底只听得头上脚步声匆忙驳杂,又时不时有人落入水中,也不知等了多久,打杀声才停下来,有个人影顺着楼梯跑下,众人都握着兵刃浑身紧绷,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来的不是旁人,而是浑身是血的傅松亭。
傅松亭看见他们几人完好无损,明显松了一口气,道:“谢掌事没事吧?”
青岩摇摇头,道:“我们没事,殿下呢?怎么样了?”
傅松亭道:“咱们真是福大命大,竟然遇上漕帮巡河,好在有他们相助,眼下咱们已经安全了,殿下受了点伤,掌事快跟我上去吧。”
青岩心中一紧:“他受伤了?”
也来不及再多问,跟着傅松亭噔噔噔上了甲板,果然见到空旷的甲板上尽是烧焦的痕迹和干涸的血污,不远处反绑了数十个水贼,被人围着跪在甲板中央,都被扒了上衣、卸了兵刃,赤|裸着上身跪在地上。
闻楚正站在船舷边,左臂上的衣裳已经褴褛得破破烂烂,一道骇人的伤痕从他肩部自左臂蔓延向下,不知谁用粗布简单替他包扎了一下,却仍在向外渗血。
闻楚身边簇拥着几个侍卫,他自己面色倒是如常,没看出什么痛楚的表情,汪老二站在他身边,旁边跟着几个漕帮的帮众,正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和闻楚说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闻楚立刻转头过来。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人,最后浅灰色的眸子定定落在了青岩身上。
傅松亭笑道:“小人就说掌事那般机灵,一定逢凶化吉,平安无恙的。”
青岩眼里却只看得见闻楚那触目惊心的肩伤,和浑身上下沾满的血污,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了,疾步上前仔细查看闻楚的伤口,不由得深深蹙眉,道:“如何伤得这样重……如此草草包扎怎么行?咱们得赶紧靠岸找大夫才是。”
汪老二看见青岩,却愣在了原地,道:“这位小兄弟是……”
傅松亭道:“噢噢,壮士不知,这几位也是我家公子的家仆,都是和我们这些家丁一样,跟随公子一道回乡省亲的。”
说罢朝着青岩迅速使了一个眼色。
青岩:“……”
他知道傅松亭多半是拿不准汪二的来历,因此为保险起见,暂不以闻楚的真实身份相告,自然也没有戳穿他,只保持了沉默。
八|九年功夫不见,汪二哥的络腮胡又茂密了许多,脸上被岁月磋磨的更加沧桑了些,当年那股子憨直得近乎傻气的鲁莽倒是淡了许多,闻言道:“这么说,诸位果真是京城的茶商……”
傅松亭道:“不错,壮士可是觉得有何不妥吗?”
汪老二犹豫了片刻,道:“那倒不是,只是这位小兄弟,还有你家公子,和在下的两位故人十分相像,尤其是你家公子,可真是像得很!在下方才都要以为你家公子是在下那故人之后了……至于这位小兄弟,倒不是面貌相像……”
汪老二又看了青岩一眼,一副狐疑踌躇的模样,只是似乎并不敢太肯定,便没再继续说下去,傅松亭也没多心,只笑道:“俗话说得好,海内皆兄弟,无缘不相逢!这天底下,不是血亲,却生得相像的也不是没有,或许只是咱们有缘分也说不准。”
汪老二本就不是有耐心又心细之人,想了半天不得其解,难免烦躁,于是干脆也不想了,只豪迈笑道:“想必是了。”
“诸位商贾出身,却有好俊的功夫,真是不简单,果然是英雄不问出处!实不相瞒,这伙水贼我汴河漕帮已追捕许久,只可恨他们原是东京水师的叛军,携了炮船出逃,这半年来在江上流窜,四处作恶,神出鬼没,我等耗时颇久,也抓他们不住,实是可恶!不想如今却栽在了诸位义士手中,诸位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诸位既有这般好本事,只经商做个生意岂不大大屈才了?不如……”
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住了,汪老二本想说不如投军去吧,不过转念一想,如今这朝廷和皇帝老儿,都薄情寡义得很,替他卖命,实在不值,投军倒也没什么意思。
因此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闻楚闻言,眉头微蹙道:“东京水师?既然如此,为何水师不派兵来平乱,就放任他们如此作恶,官兵难道也不管吗?怎还要漕帮来追捕,这却是什么道理?”
汪老二道:“他们不过只有一艘船罢了,虽然可恶,却只零星作恶,苍蝇一般,官兵追捕过几次,却不知怎么都叫他们早早得了风声,提前跑路了,又哪里寻得见它们踪影?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至于那东京水师指挥使,矢口否认自己军中出了叛逃的,几次有遇难的百姓家中亲眷报官,都被一推二五六,衙门也只说是寻常水贼作恶,与水师无关。”
傅松亭听得火起,不由竖了眉毛怒道:“竟有这等事?这指挥使如此玩忽职守,难道就没人管了,御史怎的不参他一本?”
“哪里敢参?”汪老二压低了嗓门道,“你们可不知道这位指挥使大人是谁,那可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夫,东京城谁不给他几分面子,又有哪个活腻歪的胆敢参他?”
汪老二此话一出,傅松亭立时面色一僵,心道当今皇后……那不就是七殿下如今名义上的母亲吗?
赶忙偷眼打量了闻楚神色,好在见他并未恼怒,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继续多管闲事打抱不平了。
汪老二道:“不知几位回乡省亲是回哪里?”
闻楚道:“杭州。”
汪老二喜道:“那感情好!咱们同路,我正要回金陵去看我大哥,咱们不若结伴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青岩和傅松亭不由微微犹疑了片刻,没敢回答,闻楚却拱手道:“求之不得。”
傅松亭道:“只是不知这些水贼该如何处置?”
闻楚道:“既然是在关州地界上作得恶,自然是交由关州官兵处置,炮船是水师军火禁物,理应交回官府。”
汪老二闻言面色有些古怪,傅松亭道:“壮士可是觉得有和不妥吗?”
汪老二道:“……火炮火筒虽是禁物,不许民间私用的,但我漕帮行走江上,和这些水贼流寇打交道,有了火筒要便宜行事得多,不知公子可否别把我们漕帮藏有火筒这件事,报上官府去?”
闻楚沉默了片刻,道:“……今日既得贵帮相救,岂有恩将仇报之理?火筒虽是禁物,在贵帮手中却不行恶事,反而用以驱杀寇匪,护持往来行商,只这一点,也比空置在水师强过百倍,阁下放心就是了。”
汪老二听他先前所言,还以为他是个一味迷信朝廷的榆木脑袋,眼下闻言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一时眉开眼笑,连忙拱手道:“尊驾所言甚合我意,我姓汪,在家中行二,是汴河漕帮的副帮主,尊驾若不嫌弃,叫我一声汪二就是了。”
闻楚也拱手道:“我姓文,家中行七。”
汪老二喜道:“原来是文七公子。”
又一一和傅松亭等侍卫报了名讳,问到青岩这里时,青岩略一犹豫,道:“鄙姓沈,单名一个青。”
汪老二闻言挠了挠脖子,心道,原来真不姓谢啊,他还以为弄不好是谢小兄弟的亲戚呢……不过转念一想,若是表亲,不同姓也寻常,便道:“原来是沈兄弟,不知沈兄弟家中可有姓谢的亲戚?”
汪老二此话一出,旁边的傅松亭、德喜德寿、红雀等知道他真实名姓的,不由得都微微惊讶,暗道难道谢掌事家中和这位汪副帮主是故人么?
青岩沉默片刻,道:“是有一房姓谢的亲戚。”
汪老二闻言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也不继续追问了,只道:“原来如此,那咱们倒还真是有缘分。”
青岩心里却记挂着闻楚的伤势,一时没有闲心与他叙旧,只怕闻楚的伤若不好好处置包扎,发作起来会溃烂发炎,本想开口催他们赶紧出发去关州码头靠岸请大夫,只是却又想起这大年夜的恐怕医馆也并不开门,便道:“不知贵帮同行的,可有通医术的大夫?”
汪老二一愣,没答话。
闻楚却猜到青岩为什么这么问,暗想,他果然还是关心我的。
心里只觉得软成一片,本因红雀生出的那五分怒气,也倏然散了大半,垂眸看着青岩温声道:“皮外伤罢了,不打紧的。”
青岩难得没有依着闻楚的意思,皱眉道:“皮外伤也有轻重之分,若不好好处置,将来落了病根,疼起来时,殿……公子才知道后悔就晚了。”
傅松亭却忽然打了个冷噤,莫名其妙的从这两人看似正常的对话中感觉到了一丝肉麻,不过他很快愣了愣,不免大惊失色,暗道自己方才究竟在想什么东西??
肯定是今天脑子被水贼打糊涂了。
那头汪老二却忽然道:“几位还真别说,若是平常,我们漕帮里懂医术的都是留在码头上,鲜少随船的,不过今日恰好在下有一位故人同行,只是他脾气有些古怪,一回几位见了,若有什么冒犯的,还请顺着他些,就只当他是个娃娃,別同他一般见识就是了。”
青岩闻言,心中却忽然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没过多久,漕帮江上飘着的那些小舟上所有人都上了船,自其中一艘小舟上船的除了多年不见的邢夫人以外,便是另一个俊俏公子和几个花红柳绿的漂亮姑娘。
那俊俏公子上了船便用折扇掩面,满脸嫌恶道:“这破船也能坐人?倒贴给我也不要,汪二,你不会就要本公子坐着这玩意儿去金陵吧?”
正说着却忽然对上了青岩的目光,后半句话立时噎在了嗓子眼里,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好不尴尬——
正是荣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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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岩万没想到会这样和荣启重逢,一时竟不知该做何表情。
荣启看见他,短暂的怔愣之后,面色风云变幻,“啪”地一声收了手里的折扇在掌心拍了拍,笑容里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好呀,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汪二一愣,奇道:“怎么,难道荣大哥也认得这几位义士?”
荣启看着青岩,勾了勾唇角,道:“倒是谈不上认得,只是瞧着这位小兄弟十分面善罢了。”
汪二了然,笑道:“不错,我也瞧着沈兄弟十分面善,忒像……”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
当年他劫禁军救人这事,毕竟不是能扯着嗓门和外人嚷嚷的,于是迅速打住:“啊哈哈……还未和帮主、荣大哥介绍,这几位是京城南下探亲的行商。”
说着和邢夫人、荣启二人把闻楚一行人的身份和遭遇说了一遍,介绍到青岩时,荣启挑了挑眉,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拱手道:“原来是沈公子,幸会,幸会。”
荣启此话一出,汪二与邢夫人十分惊讶,俱是侧目,仿佛见了什么天大的怪事一般。
青岩一礼,道:“荣公子客气了,小人一介家仆,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当不得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尊驾叫小人沈青便是。”
荣启既认得他,又知道他是宫中内侍,必然也能猜到几分闻楚的身份,好在此人虽然脾气古怪,但却并非什么奸邪之徒,叫他知道便知道吧。
汪二又和闻楚、傅松亭等人介绍了邢夫人和荣启,只是不知怎的,提起邢夫人时,却只说她是漕帮帮主,并没提起邢夫人还是自己后母的事,青岩敏锐的感觉到这两人之间,仿佛生了些嫌隙,只是此事毕竟与他无关,便只作未觉。
这艘船经过火炮攻击和一番厮杀,的确已经破的破、焦的焦,不太好坐人了,于是众人便在就近的关州码头下了船,好在漕帮干的是水运营生,在汴河上各大码头、渡口都有人接应,重新找艘船来倒也不是难事。
闻楚青岩等人在船上等着,汪二则带着漕帮的人绑着几十个水贼去了衙门,青岩心想也不知这大年夜的,衙门里究竟有人没人,但也明白眼下只能如此。
荣启大约是自己不稀得动手,只打发了个侍女过来替闻楚包扎处理伤口,青岩在旁守着,跳动的灯火下,闻楚褪下了半边衣裳,露出肩上那处足有一掌长、皮开肉绽的骇人刀伤,这伤口被他身上宛如白玉般的肤色衬得愈发狰狞,触目惊心,青岩不敢细看,微微侧开了目光。
好在侍女上药包扎时,动作十分轻柔,闻楚从头到尾也没有哼一声痛。
等包扎完,那侍女收了药箱要离去,青岩才赶忙起身揖道:“劳烦姑娘了。”
他本想送那侍女离开,却冷不丁被躺在床上的闻楚抬起手来拉住了衣袖,顿时一怔,回首看他,闻楚脸色苍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目光却隐隐闪动着几分期冀,仿佛在无声的祈求他不要离开。
青岩心中顿时一软,在床边蹲下,低声道:“小的只是送姑娘回去,一会儿就回来。”
闻楚听他不是要离开,似乎松了口气,只是仍不大情愿松开他的手,青岩又声音极低的叫了一声“殿下”,他才讪讪放手。
等送了那位姑娘离去,再回来时,闻楚正睁着眼在床上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听见青岩回来,呼吸立刻一滞。
青岩在他床边坐下,垂目正对上闻楚也同时投过来的目光,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青岩忽然发现,闻楚虽没喊一声痛,鬓边额发却已经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
这样的狼狈让一贯好整以暇的青年展现出了几分少见的脆弱感。
这些年,青岩不止一次的比较过,闻楚和王爷生得虽极像,但细看却又大有不同,二人都是眉目轮廓深邃的长相,王爷久在沙场,多年磨砺下,难免略显粗糙,棱角分明,他身上气度用威而不发四字概括,最是贴切不过。
闻楚年少,眉眼五官都比王爷柔和的多,更漂亮,也更精致,当年初见时,青岩便觉得他像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如今长大成人,身形高大、肩膀宽阔修长,这种脆弱感终于消失,昳丽的美貌却没有减色半分,反倒愈发俊美无俦。
这一缕因忍耐疼痛汗湿的额发,难免让青岩回想起当初闻楚那副瓷娃娃般的脆弱模样,不由有些心软,坐在床边低声道:“殿下还疼吗?”
闻楚放在被褥上的手动了动,青岩明白了他的意思,犹疑了片刻,还是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果然闻楚一触及到他的皮肤,立刻攥住了他的手,青岩心尖猛地一颤,竟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目光,低声道:“殿下,还是快歇了吧。”
闻楚哑声道:“今天你做的事,难道就想这么算了吗?”
青岩沉默片刻,道:“小的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闻楚修长的五指拢住了青岩的整只手掌,温热的掌心紧紧覆在青岩微凉的手背上,他的手指顺着青岩微张的指缝向内探索,生着剑茧的指尖在两指间最柔软的缝隙处来回的摩挲,声音却微凉:“你倒会调|教人,果真是深谙此道。难不成以为我就那么好勾引,随便叫来个什么阿猫阿狗,就能把我迷的晕头转向?”
青岩不答,只是心想,他倒也不曾这般敷衍,红雀好歹,也算是专业人才吧?
至少该比自己这个一把年纪,相貌也平平的太监强得多了。
闻楚哪里知道他的心思,此刻想起今日的事,心中仍在犯堵——
那叫红雀的少年,不慎打落酒杯洒在他身上,就要替他擦拭,先时闻楚还不曾多心,直到感觉到对方紧张的脸颊通红,手也颤个不停,又往不该碰的地方摸去,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了味儿来——
这一回过味来不要紧,他几乎是立刻便回忆起了当年在应王府的某个夏夜——
从前的一滴一点,他一直视若珍宝,哪怕是那些两人都心知肚明,却从不曾挑破的小心思,也叫闻楚在无数次午夜梦回后,心火难熄。
——可青岩却能心安理得的把这些当作一种技能,甚至倾囊相授给旁人,作为撩拨他的手段。
得亏得他一贯好度量,才没在回过味儿的当口,给气得背过气去。
“小的不敢。”青岩想抽回手来,却没拧过闻楚的力气,只好放弃了起身磕头认错的打算,“小的……只是想替殿下分忧罢了。”
“分忧?”闻楚险些被他气笑了,“好一个分忧,倒是劳烦掌事煞费苦心了。”
青岩知道他此刻仍在气头上,也没打算顶嘴:“小的知错了,请殿下责罚。”
他近些年来,一贯是这么副认错态度良好,改错打算全无的样子,大约是料定了闻楚拿他没办法——
闻楚也的确拿他没办法。
闻楚没再说话,半晌才低声喃喃道:“……你好狠的心啊。”
青岩一愣,抬眸去看,却见闻楚已偏过了头去,不再看他,他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闻楚却已闭上了眼,低声道:“……我身上伤口好痛,你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船舱里只有一张床铺。
青岩犹疑了片刻,想起他身上的伤、想起遇见水贼,自己这做奴才的躲在后面安然无恙,倒是闻楚这金尊玉贵的主子,豁出命去杀在前面,不由得切实的生出了些愧疚,又有方才闻楚那句喃喃低语的抱怨,说实话,那五个字可比闻楚先前的一通兴师问罪,对青岩来说杀伤力强得多。
他终究没忍心拒绝,答应道:“好,小的陪着殿下,殿下快睡吧。”
闻楚往里挪了挪,声音闷闷的:“那你陪我躺着。”
青岩只好合衣在他身边躺下。
闻楚这才满意了似的,用没事的右手把被褥盖好,又在青岩肩上掖了掖,青岩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闻楚的下巴在自己的发顶碰了碰,然后耳边传来了一声极低的、满足的叹息。
“你也睡吧。”闻楚说。
青岩没回答。
外头江水浪涛声,哗啦啦起起伏伏,烛台上跳动的灯火一点点变暗,然后倏忽间熄灭,只余一缕细细的白烟。
除王爷以外,青岩从未和另一人这般同榻而眠,闻楚如今早比他高出一大截去,躺在这样一个体型远远比自己高大的人身边,对青岩而言,有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对方的体温、呼吸都太近了,近得他可以感受个分明,近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根本无法安然入睡,脑海里乱七八糟、天马行空。
他想……他分明早早发现了苗头,也采取了自以为行之有效的策略,打算和闻楚保持距离的,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宦奴……为了报仇,为了完成自己的愿望,他不得不靠近仇人的儿子,甚至不得不扶植他,亲近他,得到他的信任,渴望他将来可能拥有的权力,可能给自己提供的臂助,可却绝没有想过要和闻楚发展成今日这种暧昧的关系。
……又是这样。
怎会又是这样。
闻楚的呼吸声越来越沉,他似乎睡得熟了,梦里不知怎么,竟翻了个身,于是整个身子都把青岩笼在里面,青岩呼吸微窒,即便是昏暗的夜色里他也能看到闻楚那张俊美的脸纤毫毕现的在他眼前放大,青年纤长浓密的眼睫、光滑如玉般的肌肤上生着的一层细细的绒毛、似峰峦般起伏的唇峰都近在咫尺。
青岩浑身僵硬,他很想从闻楚这无意识却带着压迫感的怀抱里逃离,但又怕动弹会触及闻楚左肩上的伤口,只能忍耐。
这个夜晚对青岩而言,似乎注定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更糟糕的是,闻楚不知梦到了什么,竟然皱了皱鼻子,忽然埋下头来在他耳畔嗅了嗅,这才满意的蹭蹭不动了,然后青岩便感觉到一个温热湿|润的东西从耳后划过,耳垂被个尖锐的物什轻轻咬住了——
然后便是温|热口|腔的包围。
青岩惊得险些没弹起来,好在他还有点理智,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这才没在惊慌失措间碰到闻楚的伤口。
正此刻,外面船板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德喜在门外低声道:“青岩哥,汪副帮主回来了,叫我来问问公子和你歇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