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章跨进了浴缸。
水位明显地上涨了些,宋拂之感到脑袋被一只手按住,在他头发上揉了揉。
“还不睁开?”
宋拂之睁开眼睛,只见时章泡在他对面,泡沫漫过他的锁骨。
时章有点想笑:“怎么这么……害羞啊,宋老师。”
宋拂之抿抿唇:“我这是尊重你。”
“不怕。”时章淡笑地说,“没什么可怕的。”
宋拂之静了静,突然开始思考时章这句话的内在含义。
上次帐篷里两人分不出什么高低上下。
再往前追溯一段时间,他们正式讨论这个问题,好像还是在新婚后不久。
那时他们的态度都很模糊,宋拂之没把自己的喜好说透,时教授看起来也没有很清晰的倾向性。
带上这个思路之后,宋拂之再听时章这句话就能听出点意思来了。
宋拂之脑袋里思考着乱七八糟的内容,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其实很严肃。
时章看了他一会儿,以为宋拂之在想今天不开心的事情,温声问:“我帮你洗头?”
宋拂之回过神,“嗯”了一声。
“你转过去。”时章说。
宋拂之在水里转了个圈儿,变成了背对着时章。
时章从旁边取了些洗发露,在手心里揉开,打到泡沫绵密,才抹上了宋拂之的发顶。
宋拂之的后颈很好看,背肌线条饱满而不夸张,微低着头的时候突出一点点颈椎骨,让人想要在上面留下印记。
双手在头皮上游走,宋拂之闭着眼享受,笑道:“时教授,你是不是师从过哪位托尼?手法很专业嘛。”
时章看着他的后背线条,手上又稍稍用力两分,笑着问:“客人觉得力度怎么样?”
“很好。”宋拂之点点头,“感觉都摁在穴位上,很减压。”
时章顺着提起话题:“最近压力大?”
宋拂之呼了一口气,肩膀上的力气卸下几分。
“也不能说是压力,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
时章靠近了一些,揉着宋拂之头顶:“想聊聊吗?”
宋拂之沉默了一会儿,转了个方向,双手搭到浴缸边缘,看着时章笑了笑:“想听吗?蛮无聊的。”
时章取了花洒下来,试了试水温,替宋拂之冲掉头发上的泡沫:“听的。”
大概是因为两人在浴缸中赤裸相对,卸去了人类所有的装扮,很纯粹,很坦然,宋拂之此刻觉得很安全。
身边是自己的丈夫,他总有一颗善于理解他人的心,好像可以包容一切。
宋拂之把下巴搁到手臂上,看着前方说:“我带的这一届学生比以往带的任何一届都要活泼,他们很有创造力,也很有班级凝聚力,是那种会玩也会学的孩子,其实不怎么需要人监督,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能对自己负责。”
时章“嗯”了一声,示意他在听。
“但我对学生一直都挺严的,班规要严格遵守,不遵守我就会生气。说得难听点,我有点儿刻板了。”
时章拨了拨他的头发,笑着:“班规当然要遵守,难不成是用来打破的?”
“话是这样说。”宋拂之笑了笑,“但是我们学校很多别的老师都和学生关系不错,他们上课该严格还是会严格,但下课之后也能和学生说说笑笑——这我做不到。”
时章一脸理所当然的:“老师当然要严肃,又不是和学生讲相声的。”
宋拂之问:“时教授平时是怎样的?”
“大学老师和高中老师又很不一样了。”
时章也和宋拂之一样,趴到了浴缸边缘,他们俩并着排聊天,像课间休息趴在栏杆上讲话的高中生。
“大学课堂人太多,教授也只管教知识,学不学全靠他们自己。但是高中生都还没成年呢,很多行为还是需要老师去引导去纠正。如果没有老师的严格指教的话……很多孩子可能这辈子就废了。”
时章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低,似乎含着很满的情绪。
这个差异宋拂之是认同的,他点点头。
时章继续道:“所以我个人总是觉得,高中老师比大学教授难当。大学老师只管教书,但高中老师还要育人。”
时章说着,侧头靠近宋拂之,在他侧脸落下一吻。
“我看到运动会上,你们班的孩子都很喜欢你。孩子们的眼神和语气是骗不了人的——宋老师,你做得很棒了,真的很好。”
吻完,时章没有立刻离远,反而倾了倾身,张开双臂抱住了宋拂之,声音低低的,每个字都很诚恳。
“宋老师别对自己太严格了,这样很累……我很心疼。”
宋拂之愣了愣,心跳突然变得快。
从前,考上好学校的学生和家长们,对宋拂之说得最多的就是“谢谢”,别的任课老师对宋老师的评价多半是“教学水平很高”,帮学校取得好成绩之后,领导也会夸奖他,说宋拂之会教书。
但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纯粹炽热的语气,单纯地向宋拂之表达肯定。
也没有人跟他说,你很辛苦,我很心疼。
时章说,宋老师,你真的很棒。
宋拂之没来由地有点眼热:“是吗。”
“别对自己要求太高。”时章捏了捏他的肩膀,“放松一些。”
宋拂之顺势靠到时章的臂弯里,湿漉漉的头发蹭着他的手臂。
这样聊天很舒服,对方和你职业相仿,很快就能懂你的感受,他也完全明白你辛苦工作的意义。
所以宋拂之全然地放松了,看着时章说:“其实我有时候很羡慕班上那些学生。他们很会玩,生活多姿多彩,也很勇敢。”
他有点自嘲地说:“老大叔很羡慕。”
时章从胸腔闷出两声笑:“本老大叔已经玩不动了……我也只能羡慕他们那些年轻人。”
“这就是小孩儿嘛,什么都要尝试,年轻人是这样的,浑身使不完的劲。”
宋拂之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笑了:“如果我说,我小时候也没尝试过呢,我小时候就跟个老大叔一样了,上学下课写作业,生活很无聊。”
时章“唔”了一声,很快回答道:“你喜欢什么?那就从现在开始尝试吧。”
宋拂之没想到时章回答得这么自然。
“这么容易吗?”宋拂之笑着问,有点试探性的,“如果我喜欢的东西很幼稚呢,和班里的小孩喜欢的差不多。”
时章哈哈笑了会儿,说:“小孩喜欢的东西不一定就是幼稚的东西,可能是很年轻化的,很有趣的。”
“这说明宋老师的心态很年轻。”时章顶了顶宋拂之的额头。
宋拂之也跟着笑了,语气轻轻:“可是我都三十多岁了……”
“一点都不老。”时章捏了捏宋拂之的耳垂,满意地看到他浑身一颤。
“哎,等等。”
时章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撑着浴缸起来了些,露出大片山峦般的紧实背肌。
他伸长手臂,从浴缸前面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堆东西。
宋拂之看着他挂满水珠的男性躯体,像神话里的海神。
刚才平静下去的心跳又快了起来。
然而等他看清楚时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宋拂之扑哧一下直接笑了。
时章从柜子里拿了一个网眼兜,里面居然装着一堆洗澡玩具!
什么小黄鸭,小海星,小海豹,小金鱼……
宋拂之目瞪口呆地看着时章一个个地把它们从兜兜里拿出来,再一个个地放进浴缸里。
塑料小动物们漂在浅蓝的泡泡里,很快就漂满了一个浴缸。
绝了,真他妈的绝了。
“教授啊,教授。你买的?”
看着把他们两个大男人环绕住的鸭鸭豹豹鱼鱼们,宋拂之有点麻了。
时章笑着“啊”了一声:“是我买的,惊讶吧?”
“哈哈哈哈哈。”
宋拂之发出了这段时间以来最豪放的一个大笑。
“你要笑死我了……时章。”
时章说:“我从小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大大的浴缸,然后买一大堆属于自己的玩具,一边泡澡一边和它们玩,这样一个人泡澡也不会无聊。”
现在气氛太好,时章便没说。
小时候家里没人理他,也没人给他买玩具,时章最羡慕的就是公共游泳池里那个拿着塑料小黄鸭玩儿的孩子,他的父母围在他身边,陪他玩得那么开心。
所以时章有钱之后就自己买了,虽说真不一定每次洗澡都要拿出来玩儿,但家里总会放一袋塑料小动物。
“难怪你之前泡澡泡了那么久。”宋拂之笑得脑壳痛。
时章也跟着他笑:“幼稚吗?”
宋拂之扶额点点头:“真的很幼稚啊你。”
两个三十多的大男人在浴缸里玩塑料小鸭,谁看了不说声幼稚啊?
“所以啊——每个人都有幼稚的一面,喜欢的东西为什么要被年龄拘束呢。”时章说。
“我就问一个问题,你想做的这件事,是你喜欢的、一直想做的事情吗?”
宋拂之看着时章,逐渐懂了他的意思,缓缓地点了点头,笑意淡了些。
“其实我从小就想了,但我直到今天都没有敢尝试过。”
“那就去做,做了才不会后悔。”时章语气温和,却也很坚定,能给人很多力量。
“只要是你喜欢的,那就是有意义的,没人可以对你指手画脚。”
宋拂之压着心绪,轻轻拨弄一只游过眼前的小海豹,问:“你都不问问是什么事情?”
“没必要。”时章摇了摇头。
“但如果你觉得我可以帮到你,一定要找我。”
宋拂之随便想了想,请教植物学教授关于cosplay的事情,这场面肯定很滑稽。
“谢谢。”宋拂之由衷地说。
时章好像一潭深厚的水域,不问来由,不问因果,只是宽厚地托起宋拂之这片小舟。
一个澡洗了很久,幸好豪华浴缸有恒温功能,水一直很舒服。
浑身泡沫呆久了也不舒服,宋拂之说:“冲掉吧。”
“嗯。”时章答应了,身子却没动。
他看着宋拂之,问:“一起?”
他们俩在浴缸里泡了这么久,最近的距离不过一个亲吻和一个拥抱。
但如果现在还说要分开冲澡,那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宋拂之记得时教授教过的东西,按了面板上的一个开关,浴缸自动往下排水。
头顶的花洒也打开了,雨幕般的水花洒下来,淋着两人的身子。
浴缸里的水位哗啦啦地往下褪,小动物们在湍急的水域里打转,头顶的水迅速带走身上的泡沫。
水流带走了胸中的郁结,却也带走了方才所有的含蓄与遮掩,让两人无所遁形。
耳边水声轰鸣,宋拂之在水花中闭着眼,水滴从他的睫毛落下去。
时章的声音近在咫尺,蒙着一层水雾:“还不敢睁眼?”
宋拂之睁开眼,入目便是时章的胸膛,水顺着弧度往下滑,滑入宋拂之不敢细看的深处。
“现在觉得心情好些了吗?”时章问。
宋拂之看着他的眼睛,说:“好了。”
时章用指腹,轻轻蹭过宋拂之眼底:“可是你看着还是很累。”
“需要充充电。”
宋拂之笑着没说话,任由时章靠近他,扶住了他的腰,然后微微俯身,吻住了他的唇。
如果说帐篷那夜还留有些许朦胧,今晚便是太不一样了。
宋拂之的手从时章肩上滑了下去。
时章却突然捉住了他的手腕,用温和但不容拒绝的力度推着宋拂之,让他坐到了浴缸连着的台面上。
他温声提醒道:“今天在家。”
浴室里一定是温度太高,缺氧。
在缓缓蒸腾的雾气中,宋拂之半阖着眸子,回想时章方才和他谈论的一切。
时章那么自然地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又用那么自然的方式让他说出了困境。甚至给足了尊重,没有追问宋拂之具体是想做什么,只是用塑料小鸭鼓励他,给他勇气。
说实话,在宋拂之这么久的生命里,其实并没有人给予过他这样细腻的开导与包容。
宋拂之小时候够乖,一个“乖”足以在父母面前掩盖很多问题。
父母忙,他少年时期也曾遇到过不少心情不好的事,但他都在自己的排解中度过了。
他不习惯求助于别人,也不喜欢敞开心扉,但在时章面前,他做到了。
时章好像补足了他童年缺失的一小块东西,那就是来自亲人的最妥帖细腻的理解和关怀。
宋拂之笑了笑,觉得很神奇。
时章中途停了一下,从下往上伸长手臂,宽慰道:“在家里,没事。”
宋拂之闭着眼仰头。
他想,是的,时章总是用这样包容的姿态接住他,即使看上去姿态低微,但时章甘之如饴。
“你呢。”宋拂之微微拧着眉。
时章温声说:“……我不忍心,太累了。明天还要去学校。”
宋拂之看见时章的迟疑,眨眨眼,轻轻拉住时章的手腕,把它搭上了自己后腰。
时章立刻懂了,五指应激地往宋拂之身上一扣,又瞬间松开。
他声音哑了一层:“你确定吗?”
宋拂之点了点头。
时章认真地看着宋拂之的眼睛,没从中发现什么勉强,算是放下心来。
浴缸底部铺着一层薄薄的水,彩色的小动物们慢悠悠地游弋。
“……操。”
宋拂之看着浴缸,笑着骂了一声。
时章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微微上扬的一个疑问音。
宋拂之闭了闭眼,有点不知道怎么说:“你的小海豹和小黄鸭……对不起。”
时章呆了几秒,埋在宋拂之肩上笑了,胸腔震动,笑声低磁。
“等下再和它们一起洗个澡。”
“太不尊重小动物了。”宋拂之有点崩溃。
这次洗澡非常快,一半时间都在洗塑胶小鸭。
宋拂之把那些液体拭去,洗干净一只还要说一声对不起。
实在是太可爱了,时章忍不住笑:“要道歉也是我们一起道,我们都是凶手。”
宋拂之把手里圆圆的小海豹塞进时章手里:“那你快道。”
今天躺进被窝里时,宋拂之有种久违的放松感。
唯独双腿皮肤的存在感越来越强,睡裤笼着,不舒服。
时章又收拾了会儿浴室才来,他看到宋拂之在床上翻来覆去,直接绕到了宋拂之这一侧的床边。
“不舒服?”时章问。
宋拂之微微抬头,盯着他,半晌没说话,又躺下了。
“抱歉。”时章撑着床面,一手轻柔地掀开宋拂之身上的被子:“我看看。”
宋拂之立刻收拢双膝:“没关系,我皮糙。”
时章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宋拂之微微起身一看,自己也愣了。
红了一片。
时章:“那天腰撞在桌上都没青,现在怎么回事?”
宋拂之拽着时章的胳膊让他上床:“别说了。”
时章笑着坐上床,宋拂之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拿着一只橡皮小黄鸭。
在宋拂之讶异的目光中,时章把小鸭子放到了宋拂之床头。
“送我的吗。”宋拂之问。
时章认真道:“陪你的。”
宋拂之想问这有什么好陪的,但是时章把他揽进怀里,温柔地一下下梳着他的头发。
就这么一会儿,宋拂之就觉得困了。
是那种压力全都释放了、终于可以安心好好休息的幸福的困倦感。
“我想睡了。”
宋拂之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快闭上了。
时章笑着嗯了一声。
在缓慢坠入梦乡的时刻,宋拂之听到时章低沉的声音,他在他耳边说——
“希望拂之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无拘无束,逍遥自得。”
当晚,宋拂之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高中的某天傍晚。
他回到了少年时,穿着尚未换下的高中校服,坐在整洁的书桌前,抽屉半开,里面放着一本摊开的漫画书。
宋拂之埋着头,津津有味地看得起劲。
外头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宋拂之飞快地把抽屉往里一合,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拾起笔装作认真写作业。
然而屋里还是一片安静,爸爸妈妈并没有回家,只是邻居阿姨回来了。
原来是虚惊一场。
宋拂之漫不经心地算了几道题,面上平静,心里却早已馋得不行。
十分钟后,他又打开了抽屉,开始看漫画。
这是他用自己攒下来的零花钱,买回家的第一本漫画书。
自从他那次无意间在妈妈办公室偷看了一本漫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在这天回家的路上,溜进小书店,强装镇定地买了一本。
虽然爸爸在医院值班,妈妈在学校补课,家里除了自己谁也没有,但宋拂之还是习惯性地偷偷看。
王老师收缴过许多闲书,宋拂之从小就觉得这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所以即使家里只有自己,他还是看得小心翼翼。
这时候,宋拂之一家还住在小镇里。
没有大城市那么繁华,住的也是没有电梯的传统小楼,一栋楼里的邻居们几乎都相互认识。
宋拂之埋头看得正香,只听得楼下传来一声男人的暴喝:“你他妈敢穿这身出门你就别回来了!”
接着是一位女孩铮铮的脆声:“行啊,不回就不回!”
是住在一楼的阿佩,和宋拂之同一所高中,比他大一届。
宋拂之透过旁边的窗台往下望,阿佩上半身穿着一件背心,露出两条白皙的胳膊,底下一条牛仔长裤,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穿着。
旁边围着几位她的姐妹,想来是打算一起出去玩的,都穿着短袖短裙,很适合夏天。
阿佩的父亲正打着赤膊,手里举着一根炸毛的苕帚,恶狠狠地追在自己女儿身后:“穿成这样还有脸出去玩!几个疯丫头!”
女孩双手叉腰,指着她爹的身子:“你可以什么都不穿,我就露个肩膀怎么了?犯法了?”
“大老爷们儿怕个屁。你们几个小闺女打扮成这样,自己都不觉得羞耻!”
男人举着扫帚就想追上去打,几个姑娘转头就跑。路过的邻居抓着男人把他拦下了,劝着,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打人,那是你亲生闺女。
宋拂之轻轻叹了口气,阿佩和她爸妈关系不好,全楼的人都知道。
这姑娘性格强势,父母也都是脾气火爆,双方观念冲突,经常听到一楼传来的吵架声。
有的邻居对阿佩说:“哎佩佩啊你也是,女孩子要爱惜自己啊,穿成这样,露这露那的,真不太好。跟你爸道个歉,换身衣服再出去。”
阿佩拉着朋友:“我就不,我就要这么穿,一点问题没有。”
可能是因为在外人面前被下了面子,男人一下子就怒了,连骂了好几个难听的字眼和蔑称。
宋拂之一听就皱起了眉。
这几个词对女生的侮辱意味很重,而一个父亲用这几个词辱骂自己的女儿,简直是丧尽天良。
阿佩的朋友们似乎也都怒了,反过来就想骂人。
宋拂之也气得在心里暗暗握拳。
围观的路人们先是让男人别说气话,反过头来又苦口婆心地劝阿佩,说你爸都要被气糊涂了,你小姑娘家家的,回去拿件外套穿着都行啊?
宋拂之默默地希望阿佩不要妥协,因为在他看来,阿佩什么也没做错。
只见阿佩对她爸一笑:“您先把自己收拾清楚吧。”
然后昂起头,牵着朋友们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拂之在心底喊了一声“好样的”,虽然旁观起来觉得解气,但他知道,在这么多大人的否定和管教面前,坚持自己,表达自己,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宋拂之托着腮,心想如果他是阿佩,肯定是不会顶撞父母的。
他大概就会和现在一样,每天老老实实地穿着校服。
正想得出神,不远处传来一串清晰的开锁声。
宋拂之一个激灵,看到手里摊开的漫画书,冷汗乍出,手忙脚乱地把抽屉关了回去。
好在妈妈根本没进屋子,也没发现,只是远远地说了句“我回来了”。
宋拂之轻出一口气,望着楼下还没散开的路人们,还有早已潇洒离开的女孩们的背影,觉得她们很耀眼,拥有自己一辈子也无法拥有的勇气。
阳光渐强,宋拂之睁开眼,看到一只塑胶小黄鸭。
他眨了眨眼睛,才想起这是昨晚时章放在他床头的小家伙。
还有时章最后在自己耳畔说的那句话——
希望拂之无拘无束,逍遥自得。
自从上次晚自习之后,班里学生们都变得很乖,至少在宋拂之面前规矩得不得了。
上课没人开小差,自习课安安静静,宋拂之算是过上了一段相对省心的日子。
午休时间,教室里有的孩子在趴着补觉,有的还在安静学习。
宋拂之在教室外晃了两圈,看他们都乖着,就打算回办公室也休息一下。
回到办公室,宋拂之这才发现手机上多了一大串消息。
能给他一次性腹泻式倾倒这么多条消息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洛琉璃。
-姐回来了!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小宋子有没有想我啊?
-我靠我跟你说,我一路上遇到好多朋友啊,回家之后我还收到了他们寄的明信片
-雅鲁藏布江真的太太太漂亮了,你一辈子一定要去一次!
-呜呜,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Fine.
洛琉璃真是妙人也。
前些日子宋拂之怎么都联系不上她,以为她还在要死要活地赶项目。后来有点担心她,隔几天就发条消息问问安危。
结果过了几天宋拂之收到洛琉璃发来的消息,她说她请了一个长假,自己背着包,带着单反,一个人去了趟西藏。
一直联系不上她是因为有的地方没信号,她也懒得开手机。
洛琉璃去这么一趟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工作生活有点累了,所以搞完项目,直接来了个远离尘嚣。
宋拂之回复她:在学校呢。
洛琉璃问:午休?
宋拂之:是啊,有空。
洛琉璃等的就是这俩字儿,哐哐哐直接给宋拂之传了十来张照片,每一张还配一大段炫耀的词。
你看这是我在哪哪哪抓拍到的什么什么,太妙了太美了,照片拍不出当时见到的百分之一……
这人很唠叨,但宋拂之总是很享受和她聊天。
洛琉璃大概过的就是宋拂之很向往的那种生活,随心所欲,举重若轻。
看洛琉璃叨叨完了见闻,宋拂之好像也去藏区旅游了一大圈儿。
宋拂之还在欣赏她拍的美图呢,洛琉璃话题一转,问道:“我这段时间都没打听你的八卦呢,你跟你新婚老公怎么样啦?现在都成老夫老夫了吧。”
随后而来的还有一个偷听的表情包。
宋拂之笑了笑,回她一个:还挺新的。
洛琉璃:哟,这话什么意思啊,新鲜劲儿还没过呢。
洛琉璃:是不是说你俩打得正火热,爱得难舍难分呀?
她就这德行,三句话之内必聊到颜色话题。
宋拂之:没那么夸张。
洛琉璃瞬间乐了:没“那么”夸张,意思是说还挺夸张的咯?
宋拂之:目前一切正常。
洛琉璃:别拿这些没趣的回答搪塞我。快说老实话,教授人怎么样?
宋拂之垂下眼,一个一个地打字:真挺好的。很温柔的人,很能理解我,还会鼓励我。
洛琉璃:啧,啧啧。
其实宋拂之一般不会这么直白地夸人,洛琉璃之前还担心他们闪婚会生活不合的来着,现在看来应该过得挺好。
洛琉璃:知道了,教授是个好人。
洛琉璃:现在,来讲点那个方面的!
宋拂之:……哪个方面的。
洛琉璃:我说拜托,都结婚了这么久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聊的啊宋老师!
洛琉璃:不会吧不会吧,你们俩现在不会连小手都还没牵过吧?
再装傻确实会太不够意思,宋拂之嘴角挂上一点笑意,居然真有种稍微分享一点的冲动。
宋拂之把他和洛琉璃的聊天记录往上滑,一直找回了他刚开始和时章相亲的那一天。
那天他和时章在高档江南餐厅吃饭,洛琉璃发消息问他进展。
她当时问:“这位男嘉宾,几块腹肌,几条人鱼线,几公分?”
宋拂之那时回了她一句“离谱”。
但现在宋拂之又把这句问题扒拉出来了,隔着好几个月的时间,回复了这一条。
——6,2,不能说。
洛琉璃隔了好几秒没讲话,显然在翻找这是哪天的记录。
过了一会儿,洛琉璃发过来了一大串哈哈哈哈。
洛琉璃:这么劲爆啊?天惹。
洛琉璃:好羡慕啊!闪婚闪到天菜了!
洛琉璃:等一下,为什么不能说?是太好了还是太差了,这很重要。
宋拂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在安静的办公室里一个人悄悄红了点耳朵。
这不能说,当然不能说。
洛琉璃:装死是吧?
洛琉璃:那我换个问题,和“黑暗大龙”比呢,教授什么档次?
一看这词,宋拂之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这女人居然还有脸提!
黑暗大龙,是之前某一年,宋拂之过生日的时候,好姐妹洛琉璃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这是洛琉璃自己给它取的名字,因为它造型壮硕,看上去十分骇人。
当时洛琉璃本来在给自己选购玩具,看到这个觉得太夸张,也很好笑,就买了一个送给宋拂之。
他们那时已经是可以互相交流玩具使用体验的好姐妹,所以这礼物送得顺理成章。
尽管收到礼物的时候,宋拂之的脸色黑如锅底。
后来宋拂之还真试过一次,只能说体验很一般,这种长得吓人的往往并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