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造疯者—— by不官
不官  发于:2023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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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秋凉忍不住往窗外多看了两眼。
“是被风吹动的树枝,阿兰先生。”诺埃尔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声音平缓而温和。“快要下大雨了,这几天的空气格外潮湿。”
江秋凉点头,空气的确很潮湿,他移开视线,端起桌上的牛奶,轻抿了一口。
鼻尖有若有似无的葡萄酒味,他的目光状似随意扫过餐桌。
他的牛奶是休端过来的,休和诺埃尔的玻璃杯里盛着白水,桌上没有葡萄酒。
“我好像闻到了葡萄酒的气味。”江秋凉的唇抵在玻璃杯上,假装随口一提。
他注意到,诺埃尔拿着餐巾的手很轻地抖了一下。
下一刻,诺埃尔又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阿兰先生,您忘了吗?克洛德将军很喜欢葡萄酒,地下室摆满了他的私藏。”
“嗯。”
江秋凉应了一声,又灌下一大口牛奶。
“您想要来一点葡萄酒吗,阿兰先生?”诺埃尔问,“休博士认为牛奶有助于您的睡眠,您一向喜欢葡萄酒,或许这能是您心情愉悦……”
“够了,诺埃尔。”休咽下豆子,用叉子把胡萝卜划到一边,“阿兰先生现在的状态,葡萄酒会要了他的命。”
诺埃尔张了张嘴,没有反驳,他靠在椅背上,烛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似乎是气不过,诺埃尔最终还是低低反驳了一句“休博士,挑食是个坏习惯。”
江秋凉看向休的盘子,发现他用叉子划走最后一块胡萝卜,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表情。
“谢谢你的好意,诺埃尔先生。记得下次不要在我的盘子里放胡萝卜,我讨厌胡萝卜。”
江秋凉怎么也没想到,谈话进行到最后成了诺埃尔和休博士两人以胡萝卜应不应该出现在餐桌上为题结束。诺埃尔认为战时物资紧缺,维生素必不可少,有什么吃什么,休则说补充维生素的方式有很多,他宁愿啃一个月能砸死人的法棍也不愿再见到胡萝卜。
离开餐桌上楼的时候,江秋凉恍惚间看见有一群胡萝卜围在他身边跳舞。
进入卧室,图案夸张的地毯和墙纸充斥他的视野,橙色的颜料看起来都像是胡萝卜。
江秋凉扶额,心情复杂。
阿兰似乎很喜欢看书,卧室里竖着书架,胡桃木桌和床头柜上也堆了很多书。
看了一圈,书的种类很杂,没有固定那种类型,从经典到小传,从虚构到现实,从喜剧到悲剧,无迹可寻。
随手抽出几本,都有翻阅过后痕迹,偶尔几段还有铅笔的划线和标注,简短但精辟,可以看出阅读者认真阅读并且进行了思考。
外面的风声很大,树影婆娑,江秋凉关上窗户,躺到床上。
床头柜对着一摞书,江秋凉拿起第一本,是美国作家塞林格的作品。阿兰把其中一页折了起来,那页有一句划线的话。
——我虽生活在这个世界,却不属于这个世界。
边上有铅笔的标注,字迹很潦草。
——理想和现实,孰高孰低,我何时才能知道答案?
书摊开在毛毯上,江秋凉有些晃神。
他试图想想阿兰是在怎样的场景,以怎样的心态写下这句话,可是他想象不出来。
对于阿兰,他知道的实在有限。
同理,对于这栋建筑,这个国家,他的了解都很有限。
江秋凉将目光投向油画中的狄奥尼索斯,企图从他身上找到答案,而他只是注视着别的地方,神态从容。
卧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短促的两下,等待着回应。
“进。”
门被推开,休博士走了进来,他捧着一本书,手上提着煤油灯,换了一身舒适的睡衣,笑意盈盈。
“你好啊,小阿兰,很高兴再次遇见你。”
“怎么了吗?”江秋凉问。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江秋凉看休的眼神像是在确定他是不是个怪人。
“哦,亲爱的,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会伤心的。”休垂下眼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快要下大雨了,阿兰。”
“只不过是下雨而已。”江秋凉直截了当说。
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他不应该这样说。
不过很快,休又开口:“亲爱的,如果你非要我说出一个理由,是我害怕。”
休站在门口,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像是风一吹就会倒。
“我只是想要给你讲个故事,”他低下头,手指不安地抠着书封,“你愿意收留我吗?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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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秋凉不知道自己就心软让休进来了。
他只知道在自己点头以后,休动作很快地关上门,步伐轻快,脸上的沮丧荡然无存,笑得像是个奸计得逞的……反派人物。
还是让人三观跟着五官跑的反派。
窗外的风呼呼作响,昭示着令人不安的暴风雨即将到来,室内静谧祥和,尽管江秋凉很不喜欢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葡萄酒味,但是不得不承认,它的确起到了一定的安神作用。
煤油灯的光亮有限,恰好氤氲开此时的慵懒。
休的头发是深色的,卧室里昏黄和黑暗的过渡并不清晰,他的长发在光下是浅淡的金色,在背光处是浓郁的深黑,看起来柔软的发丝垂在耳侧,衬出完美的下颌线轮廓。
“亲爱的,你喜欢什么故事?”
他打开书,低头细细去看目录。
光下有亮色一闪而过,江秋凉注意到他左手食指上有一枚银色的戒指。
“故事?”
休用食指夹住书页,向江秋凉示意书的封面。
——《安徒生童话》
江秋凉哑然:“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吗?”
休笑起来:“当然,夜晚的褶皱太深了,需要童话来抚平。童话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药剂,不是吗?”
江秋凉没有心思和休理论,休显然也没有等待他回答的意思,兀自用指尖划过书页,轻轻念出页码。
“28页,我看看……”他翻页,细碎的发丝从额前坠落,遮住了金丝眼镜,“是《夜莺》,亲爱的阿兰,你还记得这篇吗?”
“记不得了……”江秋凉对于童话的印象很模糊,他看向天花板,陷入回忆,“是个悲剧吗?”
“不,我想你说的是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夜莺献出自己的生命,换来了一朵最终掉进阴沟的红玫瑰。”休的语调温和,“王尔德是爱尔兰人,安徒生是丹麦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们之间隔了四十九年。”
“抱歉,我很少看童话。”
“没事,看这本书上厚厚的一层灰,我就已经猜到了。”休说,“现在可以开始了吗,阿兰?”
窗外风雨凄凄,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卧室里流淌着休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旁白温和,娓娓道来,夜莺尖着嗓子,时而活泼时而忧伤,国王上了年纪,嗓音沙哑,他的心里装着家国,也装着那只为他歌唱的夜莺。
江秋凉很久没有听别人讲童话故事了,他听着休的讲述,甚至想不起上次是何时。
夜莺来了,带来了让国王落泪的歌声。
人造夜莺被送了过来,满身珠宝熠熠生辉。
夜莺回到了森林,离开了国王。
人造夜莺发条坏了,国王的身体越来越差。
国王病危时,夜莺回来给他歌唱,从死神手里将他抢了回来。
“侍从们都进来瞧瞧他们死去了的皇帝——是的,他们都站在那儿,而皇帝却说:‘早安!’”
休念完了《夜莺》,抬起眼,深灰色的眸子很漂亮。
“现在,你还觉得它是悲剧吗?”
江秋凉和休对视,金丝眼镜薄薄的镜片下,深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江秋凉摇头,想了想又点头。
“亲爱的,你在动摇。”
“夜莺曾经失去了国王的爱,回到国王身边,是它自己的选择。如果它没有原谅国王,或者晚一点回去,这个故事就成悲剧了,不是吗?”
休的笑容依旧:“对,国王会心怀对于夜莺的愧疚,在清晨死去。而夜莺身边依旧有很多喜欢它的人,它所需要的只是忘记始乱终弃的国王。”
“所以这只是个童话,一个讲给小孩子的童话,成年人的生活从来是血淋淋的现实。”
“阿兰,你太过于悲观主义了。”
“休博士,你认为夜莺能够轻易忘记国王吗?”江秋凉直视着休的眼睛,“即使他是个始乱终弃的人?”
休低下头,指尖摩挲着纸张上的字迹,深深叹出一口气。
煤油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从椅子的脚一路经过地板和地毯。
雨声中混杂着树枝不堪重负的摇曳声,黑暗中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
在长久的沉默中,江秋凉以为休不会回答了。
休合上书,双手交叠放在书封上,是惯常那种慵懒的姿势。
“亲爱的,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夜莺。”回答像是窗外的一阵风,短暂被灯光照亮。
童话之所以被称为童话,是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现实中绝非如此。
“死者悔恨又如何,最终痛苦的还不是生者。”江秋凉望着被雨水浸湿的窗户,目光飘得很远,“一腔情深终成枷锁,真不负责。”
休没有说话,久到江秋凉以为他随时会起身离开。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在烛光和黑暗之中睁着眼,收起了笑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忘了你已经过了需要童话的年纪,阿兰。”江秋凉看他又摘下了金丝眼镜,姿势优雅,他似乎只有在阅读时才会戴上那副很有斯文败类感觉的眼镜,“很抱歉,是我的疏忽。”
江秋凉的目光落在他食指的戒指上,很简单的银戒指,没有多余的花纹。
“休,你的戒指很漂亮。”
江秋凉省去了“博士”两个人,这样的称呼在无形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同样的方式也被休用在他身上。
他再次开口:“将它戴在食指,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休扫了江秋凉一眼,低头去看自己的左手食指。
他用右手的食指指尖轻轻抚摸戒指:“没有特别的含义,是我还在医学院时,一个朋友赠与我的。好看我就留下了,大小刚好合适食指,他的眼光很好,不是吗?”
江秋凉肯定道:“是的。他现在还在法兰西吗?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见见他。”
“在的,我相信你们一定有机会相见。”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我刚毕业就来了,大概两年前。”休露出了一个很熟悉的笑,“阿兰,你其实不必绕圈子,虽然通过戒指挑起话题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你其实是可以直接问出口的,我很乐意效劳。”
休把右手覆盖在左手上,遮住了戒指,他又恢复成了从容慵懒的掌控者。
江秋凉失笑,无论从朋友还是医生角度,休都很合适,和他谈话省去了很多力气,远比他想象的轻松。
某种程度上,的确如他所言,有成为怪物的潜质。
“似乎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开口……”
休故作沉思,江秋凉知道他的心中早有决断,因为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巨幅油画。
江秋凉适时道:“不如先从油画说起?”
休笑道:“正和我意,就从这幅画说起吧。”
时间的指针转动,一圈圈倒回从前。
“或许诺埃尔已经和你说过了,这幅画是你要求买回来的,那时候你才十岁,已经很有艺术审美天赋了。即使从现在的角度,这幅画也很有收藏价值。你知道有杜维恩勋爵吗?”
“那个很有生意头脑的美国商人?”
“是,但他不止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人,他还使欧洲的文化融入美国。杜维恩勋爵面对威廉·塔纳的《桥和塔》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那句话是什么吗?他说,‘如果我拥有这幅画,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了。’”
江秋凉点评道:“很浪漫。”
休的笑在灯光下很淡:“克洛德将军说,同样的话,你十岁时也对他说过,人小鬼大。”
江秋凉在休的描述中勾勒着十岁时阿兰的形象,稚气的男孩抬起脸,对着近旁的父亲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一幅美术作品的喜爱。
很法兰西的画面。
江秋凉唇角勾起一抹笑,回应道:“说起杜维恩我总能想起梅隆。”
“我的画从未像你在场时看起来那么美妙。”休模仿着悲伤沙哑的腔调,“是这句话?”
江秋凉有些讶异地抬眼,对上休深灰的眼睛:“没错,就是这句。”
休的眼神很温柔:“我想这大概就是诺埃尔先生愿意留在这里的原因了。阿兰,他喜欢你,喜欢你对他一览无遗的欣赏。”
江秋凉想到了一个典故。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高山流水以此为美。
可江秋凉不是阿兰,所有人却把他当作阿兰。
在江秋凉眼中,也不过是一幅摄人心魄的油画,如果这幅画被挂在挪威国家美术馆,他或许会在它前面驻足欣赏,感慨画家出类拔萃的天赋。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
随后他会跟着人群走出美术馆,在街上寻找一家合适的餐馆解决自己的午饭,然后将这幅画抛诸脑后,很久都不会再想起它。
缘分很奇妙,有人只能看到徒有其表的外壳,有人却能看见它掩藏在美貌之下撕裂的灵魂。
与它有缘的不是江秋凉,而是克洛德将军的儿子阿兰。
窗外闪过一道惊雷,刹那将室内照得苍白一片。
楼下传来了很尖锐的噪音,紧接而来的是划破天际的轰鸣。
直觉拉扯江秋凉的神经,暴雨打在他的灵魂上,湿漉漉的。
从床上爬起来,两条腿垂在床沿,有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你别动,我去看。”休提着煤油灯,从一路走到门口,橙黄的光照亮了油画,一闪而过的狄奥尼索斯静静看着一切发生,目光悲悯。
江秋凉搭在毛毯上的手抖了一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出惨白。
休走出门,扒在栏杆上对着下面喊了一句,楼下回应了他什么,雨声太大了,江秋凉听不清。
他脑中嗡嗡作响,灵魂上落下的水在他的脚边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
而他只是一眨不眨,和黑暗之中的油画对视。
休很快去而复返,语气依旧轻松:“诺埃尔在楼下摔碎了一个葡萄酒杯,他可真够倒霉的……”
很快他停住了,眉头紧促:“阿兰,你怎么了?”
江秋凉知道现在自己的脸色有多差,他开口酸涩:“休,你能照亮一下油画吗?最好只是我的……”
没等休举起煤油灯,又一道惊雷撕开黑暗,肆意叫嚣在巨幅油画上。
女祭司和演奏者神情惶恐,注视着森林的深处,仿佛黑暗中有呼之欲出的恶魔。
狄奥尼索斯不是看向别处,而是直直盯着画外的人。他高举双柄酒杯,似乎在无声之中致敬,他的眼中饱含悲悯,血泪从他的左眼滴下,划过苍白的脸颊。
画——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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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个题外话:
奥斯卡·王尔德曾因同性恋情被判入狱,汉斯·安徒生曾向多名男性表达爱意。
不知道算不算冷知识。
有机会想以王尔德为思路写一本,希望能有这个契机。
爱就是爱,仅此而已。
另,本章《夜莺》的内容参考《安徒生童话》,《夜莺与玫瑰》的内容参考王尔德的《快乐王子及其他故事》,历史上杜维恩勋爵也是存在的,描述参考后世记载。

第22章 易碎收藏家
极度的光亮和极度的黑暗从来不是单独的个体, 他们在昼夜间如影随形,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在白日醉酒,在夜间游荡。
电闪突兀的亮光之后,雷鸣和黑暗比肩而来, 在午夜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咸湿的雨水恍然从窗外瓢泼而下, 雨水漫灌, 攫取江秋凉的呼吸。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呼出气泡的形状,也从未如此明了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种类似于气泡漂浮到海平面的声响。
心底的情绪并非来源于恐惧,这种情绪过于浮于表面了,他的心底漂上来了一种近乎于病态的喜悦。
江秋凉将微微颤抖的指尖贴在油画上,狄奥尼索斯的泪水早已干涸, 层叠的颜料让它摸起来干涸而粗糙。
“这幅画有名字吗?”
休静静注视着江秋凉, 目光定在他的指尖:“有, 叫——”
“《血泪》。”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 同时说出了相同的两个字。
休讶异地看着他:“诺埃尔和你提起过这幅画的名字?”
指尖的触感从干涸到湿润, 掺杂着粘腻, 江秋凉蜷缩手指,收回手。
“没有, ”他摇头, “我猜的。”
休说:“说真的, 我承认诺埃尔是个天才画家,但是他的起名方式确实很奇怪, 在大多数人看来毫无逻辑可言。大概只有你能猜到他取出来的名字了, 难道你们看到的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江秋凉笑道:“一副画而已, 有什么一样不一样的。休博士, 我以为你是个唯物主义者。”
“我当然是,只是你知道, 有些艺术家总能让你怀疑自己的唯物主义是否出现了偏差。”休审视着面前的油画,“阿兰,这幅画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江秋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狄奥尼索斯又恢复到初见时的模样,被女祭司和演奏者包围,姿态轻松惬意。
“和你眼中的一样,休博士。”江秋凉长久看着狄奥尼索斯左边的脸颊,“我也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休笑得不行,他的长发随着肩膀耸动,比油画里的笔触更为真实。
“谢谢你让我确定自己的精神没有错乱,”他笑起来时音调听起来年轻了许多,“好了阿兰,时间不早了,我不应该打扰你的睡眠。我就住在隔壁,有需要随时找我。亲爱的,祝你好梦。”
送走了休,江秋凉坐在床沿,伸出了左手,缓缓张开蜷曲的左手手指。
指腹上赫然是一道鲜红的液体!
江秋凉把手指凑到鼻尖,又闻到了熟悉的甜腥味。
——是血。
而画中的狄奥尼索斯左边脸颊白皙一片。
江秋凉站起身,用毯子盖住了这幅巨大的油画。
呼出一口气,他倒在床上,床榻温柔地将他包裹,天花板在眼前延伸,宛若一望无际的星空。
横线,曲线,半圆弧,四分之三圆……
工业设计的繁复有迹可循,分割成四方四正的形状,比数学公式还要简单。与之相反,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人性的反复无常却无迹可寻。
雨在临近天亮时停了。
江秋凉推开窗户,雨水冲刷尘埃和暑热,清凉的晨风拂面,吹散一整晚被风声和雨声二重奏折磨的焦躁。
爬山虎盛着隔夜的雨水,不堪重负弯下腰,晶莹的水珠顺着脉络坠落。
天空总算有了点淡淡的蓝色,就连远处灰败的街道都可爱了些。
江秋凉从楼梯走下来的时候,诺埃尔和休已经在一楼了。
一楼的门窗大开着,风中有清甜的气味,诺埃尔正在絮叨:“休博士,你可真是太过于蛮不讲理了……你知道的,阿兰先生需要补充维生素,你这简直就是谋杀。”
“诺埃尔,你在诬陷我。你知道我绝对没有谋杀阿兰的意思,我那么爱他,恨不得他今天满血复活,身体好到绕着府里跑三十圈不喘气……”
江秋凉靠在厨房的门口,看着背对他吵吵嚷嚷的两个人,叹了口气:“恐怕不能如愿了,休博士。”
“呦,小阿兰,早上好!”
休仰头吃掉了葡萄,甩手做出一个漂亮的姿势,将多余的枝干扔到了窗外的草地上。
他将摆满葡萄的盘子递到江秋凉面前:“接着!”
江秋凉一把接住盘子,估计是诺埃尔刚刚洗好的,葡萄上还有水珠。
诺埃尔正在煎鸡蛋,回头对着江秋凉露出一个微笑:“早上好,阿兰先生。”
“早,”江秋凉扔了一颗葡萄到口中,很甜,“发生什么了?”
诺埃尔右手举着铲子,表情看起来异常愤怒:“一觉起来我们府里的胡萝卜不见了!我昨天下午明明放在厨房的,你敢相信吗?阿兰先生,我们府里出现了一个可恶的胡萝卜盗贼!”
江秋凉扫了一眼休,对方靠在墙壁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说不定是兔子干的。”
“兔子!”诺埃尔挥舞着铲子,指着休的鼻子,近乎是暴跳如雷,“听听你自己说出来的鬼话!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你说出的每一个字,除非他是个疯子!”
油锅噼啪作响,气氛异常焦灼。
休:“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诺埃尔。”
诺埃尔:“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想听,我讨厌你就像你讨厌胡萝卜。”
休:“焦了。”
江秋凉嚼着苹果溜出厨房,把诺埃尔的怒吼抛到脑后。
餐厅有很重的葡萄酒香气,比昨天还要浓郁,靠近楼梯的位置有一小团干涸的深褐色痕迹,让江秋凉想起昨晚雨夜诺埃尔说自己摔碎了一个葡萄酒杯。
一个盛着葡萄酒的酒杯吗?
江秋凉回头看了一眼,诺埃尔和休正在厨房争执,他走到那团印迹边上,蹲下身仔细观察。
浓郁的葡萄酒香气确实在源于此,迸射的形状也表明了这是从酒杯里摔下而非直接倒上去的,摸起来很干燥,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目前而言没有什么异常。
江秋凉正想站起身,角落里的某道亮光一闪而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道光线很隐蔽,贴在楼梯的台阶上,几乎只是出现了半秒,如果不是白天光线充沛,如果不是蹲下身,如果不是正好站在了印记的前方,其实是很难被察觉到的。
江秋凉捡起角落里那个发光的东西。
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是深棕色的玻璃碎片,真的很小,大概只有四分之一个大拇指甲盖这么大。
不是完全的平整,相反,有点弯曲的弧度。
“阿兰先生,是早餐时间啦!”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诺埃尔喊了他一声。
江秋凉不着痕迹把碎片滑进上衣的口袋里,转过头笑道:“来了。”
餐厅的玻璃窗户大开着,凉爽的风迎面而来,诺埃尔提前给江秋凉拉开了椅子,从他的位置可以从窗户望出去,看到外面郁郁葱葱的草地和远处湿漉漉的吊椅。
淡蓝的天空,浅淡的云,湿润的空气,清香的葡萄,室内弥漫着煎鸡、面包和果酱的香气。轻松勾勒出一个闲适的法兰西清晨该由的模样。
江秋凉故作轻松地靠在椅子上,目光落在飘浮的一朵云上,余光中,诺埃尔一直看着他。
或者说,是一种隐蔽的观察。
诺埃尔把手里的餐盘推到江秋凉面前:“阿兰先生,您今天感觉如何?”
江秋凉如同刚刚才注意到诺埃尔的目光,含笑对上诺埃尔的视线:“好极了,谢谢你,诺埃尔。只是我的手指刚才好像一不小心在下楼的时候割到了。”
他对着诺埃尔晃了晃自己的右手食指,食指上有一条很深的划痕,鲜血正从伤口滴下,染得餐巾血迹斑斑。
“哦,天呐!”诺埃尔碧色眼睛里的疑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担忧,“阿兰先生,你怎么这么不早点说,快让休博士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休很快拿出了医药箱,熟练地给手指包扎。
“伤口不大,但是很深,快见骨了。”休仔细观察伤口,评价道。
主要是手指的大小限制了江秋凉的发挥。
昨晚右手手指触碰到了画中狄奥尼索斯的血泪,湿润的触觉并非是红色的颜料,也并非是画里狄奥尼索斯的泪水,而是江秋凉自己右手食指的血。
是画中的狄奥尼索斯割开了他的手指,把他的血化作了自己的血泪。
一个晚上过去,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是如何解释伤疤依旧是个难题。
诺埃尔或许对于他站在楼梯印记前有所警惕,江秋凉是在旁若无人欣赏窗外景色时想出来的主意。
旧伤难以掩饰,那覆盖在旧伤之上的新伤呢?
于是他在餐桌下将双手插进口袋,将右手食指抵在玻璃碎片上,狠狠划开了刚刚愈合的伤口。
期间他只是看着云朵,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在休包扎的时候,诺埃尔一直站在旁边,面露忧色。
“阿兰先生,恕我冒昧,您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刚刚上去欣赏挂在楼梯转角处的画作,划了一下,我下意识抓住了金属的相框。”江秋凉抬脸,神色自如地安慰诺埃尔,“没事的,我只是想不到它有这么锋利。”
诺埃尔抬起手,似乎是想在江秋凉的头发上揉一下,可是他的手伸到一半,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到头来,他的手心触碰到的不过是凉爽的风罢了。
“诺埃尔,我看到你的动作了,”江秋凉笑起来,“你的安慰我收到了,谢谢你。”
诺埃尔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碧色的眼珠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休把伤口包扎好,在纱布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
“某种神秘的仪式?”江秋凉戏谑。
休一脸正经:“当然,一般的医生可不会告诉你这样的治疗方法,他们总是吝啬自己手里的止痛剂。而我不一样,阿兰,我是一个慷慨的医生,特别是对你。”
江秋凉晃了晃自己包扎好的食指,像是个小小的白面包。
“诺埃尔,我想阿兰是憋坏了,你该带他熟悉一下这里的。”
休低着头,看着江秋凉的动作,唇角挂着一抹笑。在背光处,他眯起眼,眼珠的灰色更深,有点偏向于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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