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江秋凉的错觉,休扫过他右边的口袋,笑意更深。
“不过,现在是早餐时间,阿兰更需要一份没有胡萝卜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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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大大支持正版,我会继续努力的!(握拳)
江秋凉习惯细嚼慢咽, 休的吃饭速度却要快很多。
当江秋凉吃到一半的时候,休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他一口气喝完黑咖啡,三步并两步跨到楼上, 又噔噔噔跑下来。他手里拎着一个皮质的手提包。路过江秋凉时, 休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故意弯腰凑到他耳边,吹起酥麻的风。
“走了。”
江秋凉以为休会一直待在府中,回头问:“去哪?”
休已经走到了门口,在唇边竖了个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风吹起长发, 拂过耳廓, 眷恋在他发梢的留下了浅金色的光。下一秒他就消失在门口, 只留下风原地徘徊。
“休博士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不会在府中, 克洛德将军需要他, 准确来说, 是他掌握的知识,”诺埃尔解释道。
将军府是三层的小楼, 有一个风景优美的院子和守卫森严的围墙, 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盖住了浅灰色的外墙, 洋溢着夏日的清凉。
“一楼有客厅、餐厅、厨房和仆人的房间,二楼是克洛德将军的地方, 有书房、会客室和卧室, 但是将军不常回来, 一般也不在这里办公。三楼是您和休的卧室, 还有书房和储物间。”
江秋凉一间间走过,诺埃尔跟在他的身后。
“那间房是?”江秋凉指着三楼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问。
“是临时的客房, 以备不时之需。”
江秋凉走过去,门把手按下去。
打不开。
“战争爆发之后,这件客房就空置了。”诺埃尔说,“前一个女仆走的时候不知道把钥匙丢在哪里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好在现在也没有客人拜访。”
江秋凉手搭在冰凉的把手上。
精致的金属把手,细节处精雕细刻,摸起来很有质感,和同样厚重的门板相得益彰。
参考一楼和二楼的建造,江秋凉默默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件客房是这一层面积最大的房间。
比独子的卧室还大的所谓“客房”吗?
还这么巧上了锁?
江秋凉在心里轻笑一声,表面毫不在意耸耸肩,轻易放过了这件上锁的房间。
二楼是克洛德将军的独享,装修风格比三楼要古板许多,中规中矩的昂贵家具沉重古朴,呼吸之间散发着位高权重者特有的庄严。
克洛德将军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相框,江秋凉随手拿了过来,愣在原地。
他没有见过克洛德将军,更不可能知道克洛德将军长什么样。
不过他有猜测,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只是呈现的方式和他想象中有所不同。
之前在街道上砸车窗的男人定格在相片上,相片上的他年轻许多,金发碧眼,穿着挺阔的军装,站得笔直,眉宇之间是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法国女人,深色长发,眼珠的颜色偏黑,鼻梁高耸,是很典型的法国美女。她穿着长裙,长发有几缕飘过锁骨,笑容温和。
在他们身后,是宁静祥和的三层小楼。
相片的右下角,有飘逸的笔记。
——和卡特琳,于1912年夏天。
“卡特琳……”江秋凉轻轻念出那个名字。
“就是克洛德太太,”诺埃尔的声音有些颤抖,“您的母亲。”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克洛德太太漂亮聪明,对他人很慷慨,格外是穷人。她很喜欢孩子,阿兰,如果她还在,一定会很喜欢你。”
江秋凉把相框搁置到原来的位置。
他扫视了一圈克洛德将军的书桌,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空荡荡的,少了什么?
作为一个爱国家的将军,爱妻子的丈夫,爱孩子的父亲,他会在书桌上摆什么?
电光石火之间,江秋凉反应过来。
“少了……和独子的合照……”江秋凉很轻地嗫嚅了一句,近乎是自言自语,音量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阿兰先生,你说什么?”
“诺埃尔,克洛德将军其他的相框放在哪里?”
诺埃尔怔愣,目光在抽屉上很快扫了一眼,收回视线:“阿兰先生,我不知道,克洛德将军在府里的时候从不让人进他的书房。”
“哦……”江秋凉坐在将军的座椅上,双手交叉,拖长了语调,“克洛德将军是个很严肃的人?”
“是,也不是。”诺埃尔手指搭在桌面上,“他对待工作很认真,不说话的时候确实会给人一种严肃的错觉,这是对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国家负责。但是他生活上绝非如此,他会很温和的和我们说早安,对您也很宠爱,他对自己的家庭很负责。”
江秋凉目光凝固在他搭在书桌上的指尖,陷入了沉思。
“很好的权衡?”
诺埃尔肯定:“很好的权衡。”
外面光线越来越亮,由星星点点转为连绵成片的晨光从窗外泼洒进来,江秋凉看着自己投在书桌上的影子,点了点头。
“阿兰先生,我在楼下有个小画室,您有兴趣去看看吗?”
“好啊。”江秋凉把交叠的双手分开,站起身,“我很有兴趣。”
诺埃尔先走到门口,江秋凉跟在他身后,趁他没注意时,用身子挡住了藏在身后的手,指尖飞快扫过他刚才搭在桌子上的地方。
一个不易察觉的缺口,微微凹陷,看不太出来,只能摸出来。
有意思。
江秋凉收回指尖,在身后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手腕,施施然跟上诺埃尔。
说是小画室,其实诺埃尔的卧室。
他的卧室只有阿兰的二分之一,装修简朴很多,家具也精简了不少。
除了一张再简单不过的床,其余的空间放着一个木制的椅子,画架,各种各样的绘画工具,江秋凉认不太齐全。很多大小不一的画布,层层叠叠堆砌在一起,有些竖立有些横放,乍一看上去堪称震撼。色彩不一的颜料挤在木板上,早已干涸,遮住了木板原有的颜色。几只画笔搁在脏水里,和木板一样,水调和成了一种很诡异的颜色,上面飘着一层浮尘。
“抱歉,阿兰先生。”诺埃尔自己也愣了一下,大概忘了自己没收拾,飞扑挡住了脏兮兮的工具,“您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江秋凉被深深震撼了。
他站在竖立放置的已经完成的画作前,赞叹道:“诺埃尔,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左边的画作上,少年坐在爬满了葡萄藤的廊下,细碎的阳光从枝叶缝隙里穿过,落在他手里的书页上。
右边的画作上,有一个人躺在碧绿的草地上,闲适地翘着二郎腿,一阵风吹来,细草和水面一样泛起波澜,而那人脸上盖着一张报纸,遮住了面容。
光影和结构恰到好处,情绪在色彩的叠加中无声流淌。
诺埃尔收拾的方式很直接,他把脏兮兮的工具一股脑推到床底,脏水从水桶晃荡出来,沾在他的衣袖上,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飞快拉过左边的袖子擦好凳子,推到江秋凉身后。
“谢谢你,阿兰先生。”他站着,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作品,“这是我搬来这里之前的画作,它们是我的生命。”
“诺埃尔,你画的是谁?”
诺埃尔摇头:“不是谁,意识里面的某种存在罢了。”
“原谅我,诺埃尔,我不太懂艺术,没办法用很专业的语言分析,”江秋凉和画面平视,感觉到清风从画作里吹出,抚摸过他的面庞,“你的画里有你的呼吸声,真的。”
“画里……有呼吸声?”诺埃尔的声音在颤抖。
“很惊悚吗?”江秋凉笑道,“优秀的画作夺取了观众的呼吸,在屏息的那一刻,我真的感受了你的呼吸,这大概就是艺术的力量?”
身后是良久的静默,江秋凉回过头,发现诺埃尔竟然在哭。
江秋凉愕然:“怎么了?”
诺埃尔拿右边的袖子抹去泪水,脏水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污痕,更像在哭了。
“我只是,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肯定了。”诺埃尔破涕为笑,“阿兰先生,你让我想起了从前的美好时光。”
江秋凉回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诺埃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很快就会好起来。”诺埃尔摇了摇头,“我最近也在尝试,可是状态总是不太对,缪斯好像弃我而去了。”
“介意给我看看吗?”
诺埃尔愣住:“很差的作品,我甚至不想称之为作品。”
“可是赋予它们生命的是你,诺埃尔。”
诺埃尔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从底部抽出一张,先自己看了一眼,面露迟疑:“阿兰先生,这是我的最近一张,昨天晚上画的,但是……它实在太糟糕了,你不会喜欢的。”
画风真的变了。
江秋凉几乎不相信这是同一个人画的。
大片的色块交叠在一起,像是没有任何确切的意义,黑色边上是棕色,缓缓上升成橙色,再到绿色,绿色被水冲得浅淡,浮起一层金色,而后是浅蓝到纯白。
没有规律,色彩很杂乱。
中间是一块刻意留出的空白,像是一个月牙。
第一眼看不出所以然,第二眼也……
江秋凉抬眼看看竖着的两幅作品,再看看手里的画作,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相比于惊愕,更像是一种想要抓住东西,却只抓住了虚无的无力。
“阿兰先生,您不用安慰我,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幅画表达了什么。”
诺埃尔露出了一个苦笑,他攥着自己的袖子,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不是你的错,诺埃尔……”江秋凉试图寻找合适的措辞,张了张口又无力地垂下了头。
他们都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说出来又能改变什么呢?
既然不能改变,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画架搁着空白的画布,阳光泼洒在画作上,如同沉默叹息的栖息。
“我会停笔几天,”诺埃尔的视线落在光影交错处,“我一辈子都在等待,等待一幅我自己满意的画作,这将终其一生,或者一生也等不到。”
诺埃尔走远。
江秋凉站在门口,室内比初见时空旷了许多,一幅幅的缺乏灵魂的画作沉默注视着他,空白的画布不知何时才能添上第一抹色彩。
他重新看向那幅没有意义的画作。
那幅画作现在离他很远,隔了整整一个房间的距离,呼吸声却依旧清晰。
一粒浮尘落在了空白的月牙上,江秋凉搭在把手的手指突然抖动了一下。
他看懂了这幅画!
诺埃尔把画递给他的时候,角度根本就是错误的。
江秋凉快走几步,把整幅画转了个九十度,迅速后退到门口。
画,在摆放到正确位置的瞬间动了。
扭曲崩塌的色调融合成了意想不到的模样。
明亮到黑暗,天堂到地狱,一个雪白的躯体失去了所有的思维,正从万丈光芒落入无底深渊。
其实他从第一眼就看懂了。
没有意义,才是这副画作最大的意义。
“阿兰先生,你知道吗?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的界限并不分明。”
诺埃尔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出现在了江秋凉的身后,他的声音像是艰难地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掺杂着很重的杂音,如同深渊里逃出来的恶魔。他的手搭在江秋凉的肩膀上,衣服很薄,江秋凉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凉意透过布料渗透骨肉。
江秋凉转过头,看到诺埃尔近在咫尺的脸,极度的喜悦和极度的悲凉在他的眼中交织,最后只是化作一滴泪,从他的左眼滑出。
“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我的生命,都禁锢在了画布上。”诺埃尔问,“被困住的究竟是它们,还是我呢?”
“你喝醉了。”江秋凉很平静地盯着诺埃尔碧色的眼珠。
诺埃尔身上有很重的葡萄酒味, 他很轻地笑了笑,缓缓抽走了搭在江秋凉肩上的手。
“谁知道呢?有人贪恋清醒,有人贪恋迷醉,个人选择罢了。”诺埃尔抚平衬衣褶皱, 他的上衣胸口有星星点点的葡萄酒, 他却好像没有意识到, “清醒或迷醉?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实还是虚伪。”
一阵风吹过,阳光照亮了画室,金属反光刺向江秋凉的眼睛。
潮湿的泥土,青涩的绿草, 清香的葡萄。
又是清晨的味道。
为什么……
和之前的味道没有一点区别呢?
明明升起太阳了啊, 为什么这里没有阳光的气味?
江秋凉第一时间想到了靠在窗边的画。
风一直从窗外吹进画里, 掀起嫩绿的波澜, 报纸泛黄的边缘轻动, 葡萄藤上的枝叶摇晃, 少年伸手按住了书页。
不止是这两幅,室内的所有画, 都在动。
江秋凉愣在原地, 说是惊诧不如说是震撼。
“诺埃尔, 你赋予了它们生命?”
“不,生命不需要赋予, 它们只是借我的一双手重生。”
——“死者会在活人身上重生。”
江秋凉突然想起了休说过的那句话。
“好了, 阿兰先生, 你需要的是休息。”
没等他开口, 诺埃尔已经恢复到之前严谨拘束的模样。碧色的瞳孔中恢复神采,像是锅底复又浮上了一层油腻。他的动作流畅自然, 却让人无端心生毛骨悚然。
真像一个提线木偶,江秋凉想。
“地下室呢?”
“地下室……?”诺埃尔一字一顿,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生僻的词语,“阿兰先生,你说哪里?”
“地下室。”江秋凉学着他,强调每一个字。
“哦……”诺埃尔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一个地下酒窖罢了……阿兰先生,你之前从未对于地下酒窖表现出如此浓郁的兴趣。”
“阿兰先生之前是怎么样的?”
诺埃尔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碧色的眸色中漾出陌生,他像是透过江秋凉,在看另一个人。
“阿兰……阿兰先生和克洛德将军不同,他喜欢阅读,非常喜欢。他喜欢夏天,喜欢阳光洒在身上的温度,喜欢风吹过青草的气味,喜欢午后坐在院子里看书,喜欢……”
诺埃尔提起一口气,最后几个字从他齿间划过,消融在寂静中。
他没有再开口,转身离开。
昼夜交替,比江秋凉想象中的平静许多。
夏日的阳光烘烤尽雨夜的水汽,将那场惊心动魄的暴雨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擦干抹净。
远处街景一如江秋凉醒来那天,灰白的墙壁在阳谷下仍然有照不暖的苍凉,街上不见一个人,只有院墙外会有持枪的士兵安静驻守。
没有枪声,没有炮响,这里就像是一处远离战事的世外桃源。
不是的。
这里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安全。
府里每天都会有人送来报纸,刚开始报纸上还会有一些八卦的小道消息,后来通篇报道的全是日益逼近的战事,字里行间的严肃近乎让人窒息,揭开了血淋淋的真相——一切都迫在眉睫。
休留在府中的时间越来越短,前几天江秋凉还能在早晚餐时看到他和诺埃尔吵嘴,后来休出门越来越早,江秋凉在听到隔壁开门的时候睁眼,天还没亮,他逐渐晚归,一天比一天晚。
诺埃尔也开始心不在焉,每一顿饭的质量都在下降,他会把鸡蛋煎糊,会把切好的火腿倒到垃圾桶里,会在尝咸淡时烫到自己。好在能送到将军府的食材越来越少了,现在他不能煎糊鸡蛋和丢到火腿了,因为已经没有多余的鸡蛋和火腿了。
江秋凉知道,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抓紧时间找机会寻找问题的答案,而答案显而易见,藏在被锁住的地方。
可是随着战事的愈演愈烈,诺埃尔对于他的监视也越来越严,从暗中观察到明目张胆,近乎是病态地关注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诺埃尔会在他吃饭时突然纠正他握住叉子的姿势,会在他上楼时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会在他看书时突然出现在窗口,有时还会走进来看他看的是哪本书,会在凌晨打开卧室的门,确定他还在。
江秋凉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猝不及防多了这么一个几乎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视自己的人,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束缚了,这让他整个人很不自在。
不过,他发现了一个规律。
送货的伙计每天下午都会来,只要伙计一来,诺埃尔就会短暂地走出这栋压抑的建筑,消失在视线中。
他离开的时间或长或短,但是足够了。
这是江秋凉现在观察到的,唯一的机会。
这天和平时没有任何的区别,伙计照常来到楼下,对着楼里喊诺埃尔的名字时,江秋凉正坐在院子里的吊椅里,用报纸遮住自己的脸,挡住刺眼的阳光。
阳光落在脖子的纱布上,白晃晃翻出光,衬得他如同一个流年不利未能成功修炼成型的木乃伊。其实托这个世界的福,他身上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休固执地坚持让他缠着纱布,他也懒得争执。
他听到诺埃尔应了一声,然后马蹄绕过大门,哒哒像是后面而去。
就是这样的。
江秋凉的计划是先去把三楼的客房神不知鬼不觉给撬了,然后再去二楼克洛德将军书房的抽屉里找找线索,如果有时间,闯到地下室欣赏一下葡萄酒地窖也挺好。
吊椅很高,江秋凉听着马蹄的声音,两条腿悬空,随着声音晃动。
一、二、三、四……五!
他正准备从吊椅上一跃而下,偷偷溜进楼里盖着脸的报纸突然被人掀开了。
什么?!
江秋凉一惊,第一反应是吹起的风,本能地伸手去抓。
攥住报纸的同时,有一张脸跃入他的眼中。
夏日午后的阳光实在刺眼,那张脸近在咫尺,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垂在耳侧的长发看起来手感不错,他的唇上叼着一只烟,烟雾在挡住的黑暗中升腾而起,转瞬融入到午后的烈阳中。
是休博士。
他一只手握着报纸,一只手将烟从唇边抽走,缓缓吹出一口气。他在散去的烟雾中好整以暇地观察着江秋凉的面部表情,露出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哟,亲爱的,你是在这里等我吗?”
轻薄,慵懒,漫不经心。
计划失败了。
江秋凉皱眉,刚刚想要回答,就被风吹过来的烟雾呛得咳嗽起来。
休用指尖按灭了烟,轻抚江秋凉的背,帮他缓过呼吸。
“抱歉阿兰,是我的疏忽。”休动作自然地坐在江秋凉身边,吊椅一个人还宽,两个人实在窄了些,休不得已只能把一条大腿搭在椅子上,“我忘了你的身体不好,请原谅我的失礼。”
江秋凉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下意识让椅子的另一边躲了躲,避开了靠过来的休。
没想到休得寸进尺,直接借着空出来的空隙挤进了吊椅,吊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嚎。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两人的手臂挨在一起,显而易见,已经超过了社交应有的安全距离。
江秋凉身上柔软的布料贴在休偏硬质地的军装上,他这才后知后觉,休没有穿自己原来的几件常服,而是穿了一件从来没有见过的军装。
这件军装很合身,衬出他完美的身材,一双腿尤其长,江秋凉有些怨怼地发现休的一双腿垂着,黑靴子一下下轻点着地面。
在这一刻,休转过头,军装让他平添了几分凌厉,连带着眼神都莫测起来。
“刚刚。”
休随手指了一下高耸的墙:“我从这边翻进来的。”
“翻进来……?”江秋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语气满是质疑,“不会吧。”
“别这样无情嘛,有人会因为你随口的一句话心碎的,”休突然贴过来,一双手臂快而准地抱住江秋凉的腰,“阿兰,我这几天不在,你都瘦了。”
江秋凉愣在原地,被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烟味,阳光,和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道在鼻前萦绕,休深色的头发擦过他的下巴,痒痒的,让他在瞬间失去了反应。
在两秒之后,江秋凉恢复理智,迅速将休推走。
“休博士,你这是在干什么?”
“哦,亲爱的,我的心碎了。”休抵在吊椅的另一端,捂着自己的心口,“我只是在关心我的朋友,而你却把我一把推开了。”
江秋凉腾的一声站起来,吊椅骤然失去了小半重量,重心不稳,险些把休给带倒。
休及时用长腿撑住,挽回了帅气的形象,他快走两步,一把抓住江秋凉的手腕。
“好了,不逗你了。”休的语调听起来难得严肃,“是克洛德将军让我回来的。”
江秋凉不解:“克洛德将军……?”
他的脑海中飞速掠过那个在车窗外举着锤子要砸他挡风玻璃的狰狞面容,虽然书房里相框里的男人看起来温文尔雅,但是几乎没有人能对自己生命造成威胁的人抱有任何好感。
休注意到了他异样的神色,却没有戳穿。
“克洛德将军今晚会回来,”休说,“他让我先回来准备。”
江秋凉不知道克洛德将军所谓的“准备”所指的是什么,但他紧绷的神经告诉他,这将会是关键的事件。
关键以为着希望,希望和危险如影随形。
“准备什么……”江秋凉听到自己在问。
“必要的东西,你不需要知道细节。”休挺直了脊背,收回了慵懒的神情,眼中有让江秋凉感到陌生的正经,“阿兰,我不能否认,战局更加紧迫了,我们要做好最差的准备。”
这天也是,或者说,这天尤其。
江秋凉吃完并不丰盛的晚餐,说是不丰盛实在有失偏颇, 啃着干干的法棍, 江秋凉想到了休之前早餐时和诺埃尔争执的内容——“我啃一个月能砸死人的法棍也不愿再见到胡萝卜”。
一语成谶。
休肯定猜到了江秋凉在想什么, 在他幽怨的眼神中温和的把一杯牛奶推到江秋凉面前。
“亲爱的,你太瘦了,需要多喝点牛奶。”
休似乎对于牛奶情有独钟,准确的来说,是对于劝说江秋凉喝牛奶。
每次他都是劝江秋凉喝牛奶, 然后自己轻抿葡萄酒。
完全的区别对待。
很奇怪, 江秋凉现在有些习以为常, 好像他在潜意识中确定, 这个身体就是需要的就是牛奶。
说起来, 他似乎在这个建筑里从未看到过镜子。
三层的小楼, 居然没有一面镜子,而他明显感觉到在这个世界, 阿兰的身高要比矮一些。
江秋凉不是没试过把玻璃和水面当成镜子使, 但是很奇怪, 每次他都能从玻璃里清楚别人的样貌,却一直看清自己的。
有什么妨碍了他看到阿兰的样貌。
阿兰的容貌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或者说, 难道让他看到了阿兰的样子, 就能帮助他了解事情的真相了?
设想很荒谬, 但是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江秋凉借着牛奶咽下了卡喉咙的法棍, 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
天暗了下来。
诺埃尔很忙,与其说是忙, 不如说是焦虑,他像是一只无头苍蝇,又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转得江秋凉头晕。
他的西装皱起,早已没有初见时的挺阔,白衬衣上还沾了大片的葡萄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倒上去的。
诺埃尔这几天是没有换衣服吗?
江秋凉细细回想,诺埃尔衬衣上葡萄酒污渍似乎随着日子的过渡越来越多,颜色也越来越深。
要不要去提醒他一声?
江秋凉正想着,诺埃尔如同突然找到了目标,猛地看向他。
“阿兰先生,您怎么还在这里?您该上去睡觉了,快去睡觉吧,别从卧室里出来,被克洛德将军发现就不好了。”
江秋凉莫名其妙,直接被诺埃尔连推带拉拱上了楼。
“哦对了,休博士,”诺埃尔安排好了江秋凉,很快又将目光投向了闲坐在椅子上看好戏的休身上,“您能看着阿兰先生进卧室吗?我放心不下阿兰先生,但是我现在实在忙不过来了。”
休拉开椅子,做了一个很绅士的手势:“我的荣幸。”
说完,休对上江秋凉蹙起的眉,对着他抛了一个媚眼。
“不用了,我自己有腿。”
江秋凉在大夏天打了个寒颤,一步两个台阶跨上了三楼。
在二楼的栏杆处,江秋凉停住,还是没忍住对着楼下喊了一句:“诺埃尔,你的衣服有葡萄酒!”
回应他的是焦虑的脚步声,诺埃尔好像根本没有听到。
克洛德将军是深夜回来的。
午夜十二点,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割开了沉寂的夜色,明亮的火光让夜色望而生畏,尘土掩埋了早已无人相信的假象。
脚步声很杂乱,显而易见,克洛德将军不会孤身一人回来,他身边是士兵,确切的来说,是很多士兵。
诺埃尔的声音很容易辨认,但是夹在一堆杂音中,明明就在楼下,却好像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如同退潮时海水裹挟岸边的沙石。
脚步声一路从院子到门口,再到一楼。
江秋凉从床上爬起来,没有穿鞋子,而是光着脚悄声打开了卧室的门。
走廊是过渡层,底层沉淀着亮色,表层漂浮着暗色,像极了镶嵌式的炉灶里面卷裹的火舌。
吞噬着黑暗的火焰露出了一个阴毒的笑容,伸出欲望的手指抓住了偷偷溜出来的江秋凉。
脚步声和交谈声混杂在一起,编织成莫名揪人心神的恐慌。
江秋凉趴在三楼的栏杆上,用手掌托着头,居高临下俯视走上来人的帽子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