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身躯从台阶上扑过来,把他按在怀里。温暖有力的怀抱隔绝了热浪和浓烟,一双手臂紧紧把他拥在怀中。那人的下巴搁在江秋凉的头顶,江秋凉听到了他模糊的闷哼,这是一种拼命想要压制却根本控制不住的泄露,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的颈后滑入脊梁骨。
江秋凉想要去看抱住他的是谁,可是爆炸根本没有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即使被人护在怀中,他所站的楼梯口也实在离爆炸点太近了。在那个扑过来的惯性力作用下,江秋凉整个人扑倒在地毯上。
呼吸不过来,整个人像是被丢到了火焰中,反复燃烧。右手臂的疼痛随之到来,江秋凉听到自己的右臂咔嚓一声脆响,失血过多的眩晕重新浮了上来,他在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江秋凉闭着眼,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午后,他盖着报纸,坐在吊椅上发呆,等待着送货的伙计叫走诺埃尔,这样他可以偷偷去探寻地下室的秘密。
他知道,休会在下一刻掀开他的报纸,笑意盈盈看着他。
他不懂为什么自己会回到这一幕,直到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小男孩稚嫩的声音。
“哥哥,哥哥……你想要买一朵玫瑰花吗?”
江秋凉掀起报纸,有些诧异。
有个小男孩蹲在围墙外,一头黑色的卷发,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江秋凉,眼中是好奇和羡慕。
他穿着破旧的衬衫,脸上灰扑扑的,头发上沾了落叶,看上去很是狼狈。
可是他的手里,有一只娇嫩的,带着露珠的玫瑰花。
红色的玫瑰花,在墙外枯枝败叶的衬托下,鲜艳到刺眼。
第一眼,江秋凉有一种错觉,王尔德笔下让夜莺献出生命的玫瑰花,应该就长成这样。
“哥哥,”见江秋凉没有反应,小男孩又喊了他一声,听起来楚楚可怜,“哥哥,你要买我的玫瑰花吗?它是世界上最美的玫瑰花,我只有这么一朵,你能买下它,让我去换一片面包吗?”
小男孩的眼中逐渐蓄满泪水,眼神痛楚,让人不忍直视。
一无所有的小男孩,带着他身上仅有的一朵玫瑰花,换取片刻果腹,童话一般的情节。
如果是在童话书中阅读到这样的情节,江秋凉或许会动容,也是他知道这是现实,现实只会让他心惊。
一朵玫瑰花的长成,要合适的照料,要细心的呵护,要温情的浇灌。
如今街道破败,战争迫在眉睫,人心惶惶,又有谁能有心思养出这样一朵娇嫩到心惊的玫瑰花?
更可况将军府以外守卫森严,这么多的士兵,怎么会让一个小男孩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这里?
江秋凉知道这根本不能,这里很危险,他想要逃离这里。
跑啊!跑吧……
可是他的身体根本不受意识控制,他走到围墙边,蹲下身,摸了摸男孩的头发,手感比看起来还好。
“好啊,这朵玫瑰花真美,你打算卖我多少?”他听到自己说。
小男孩露出了很惊喜的笑,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江秋凉看懂了他的口型——
“先生,我的玫瑰花值十万法郎!”
十万法郎……
诺埃尔说,阿兰让克洛德将军买下了那幅画着狄奥尼索斯的《血泪》,也花了十万法郎。
好巧……
江秋凉感觉自己翘起了嘴角,仔细去端详手里的玫瑰花。
真好看,好看的就像是假的一样。
娇嫩的花瓣之间有什么一闪而过,小男孩露出了一个与年龄格格不入,狡黠的笑。
热浪扑面而来,江秋凉感觉自己重重倒在地上,午后的烈阳一点点淡去,温暖弃他而去,冰凉的黑暗将他吞噬,抓着他的脚踝将他拉入悬崖。
明亮到黑暗,天堂到地狱,江秋凉失去了所有的思维,正从万丈光芒落入无底深渊。
原来诺埃尔在画里故意拿错角度递过来的画,是冥冥之中早有所料的预言。
被困在那幅画里的,其实是他……
喉底泛起苦涩,心脏被纠成一团,江秋凉剧烈地呼吸两下,终于从混沌中挣脱。
眼前光线很暗,只有隐隐火光,照亮了蹲在他身前的男人。
“江,你终于醒了,”诺埃尔眼中栖息着疯狂的光,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恐怖,“现在你一定准备好成为阿兰了,对不对?”
第28章 易碎收藏家
地下室一如想象中冰凉,闪烁的火光让浓郁的黑色融化,燎原的疯狂燃烧寂静,烛油滑落,犹如一串无言的泪珠,将灰烬衬得黯然失色。
空气中的葡萄酒味很重, 这不是密封的酒窖应该有的味道, 过于浓烈了,是有人故意把葡萄酒泼到了地上,掩饰住这里原本的味道。
酒味之下,是交缠的血腥味,江秋凉的脚边有暗红色的液体, 他不知道是血还是酒, 或是两者的混合。
“你一直都知道, 我不是阿兰。”
“你当然不是, 阿兰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诺埃尔伸手抬起江秋凉的下巴, 正视着江秋凉冷漠的目光, “不过你很快就是了,我的阿兰很快会回到我的身边。”
江秋凉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 看到了身后的景象。
黑暗中的尽头, 有隐约的酒桶, 近处是密密麻麻的架子,放着数不清的画作。
一眼过去尤为壮观, 数以百计的画, 没有一幅是相同的。
每一幅都很熟悉, 画着爬山虎的, 画着吊椅的,画着午后阳光的, 画着厨房的,画着卧室的……一个个日常的景象和江秋凉看到的如出一辙。
除了景物还有人物,有穿着军装的男人,有送货的伙计,有阿兰,还有……
视线停在一半陷入在黑暗中的画作,画中的男人低着头,用铅笔在书页上划出标记,柔软的长发在光下胧上了一层朦胧,五官轮廓分明,眼眶深邃,深灰的眼睛趋近于黝黑。
诺埃尔转过头,顺着江秋凉的目光看向身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画作,语气中带了宠溺的笑:“为此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呢。”
“我所看到的所有这一切,都是你画出来的?”
“是啊,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画出来的,”诺埃尔眼中闪烁着欣喜,“是我创造了你们。”
“可是你并不满足于此。”
诺埃尔的笑依旧挂在唇上,眼中的光彩黯淡下来:“我的作品能够还原记忆深处最贴近的模样,却还原不了温度。”
他摩挲着江秋凉的下巴,遗憾道:“比如此刻,江,我让你用着阿兰的身体,可是他是冰凉的。”
江秋凉撇开脸,躲开了诺埃尔的触碰,目光在黑暗中微不可察的一凝。
他的手被捆在椅子上,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谁干的。
诺埃尔像是一头困兽,被他的一个动作轻而易举激怒了,他暴力拧过江秋凉的脸,一双蜘蛛网一般爬满了红血丝的眼珠在不足五厘米的距离狠狠盯住江秋凉。
“你会成为他,你一定会成为他,你只能成为他。”
诺埃尔从齿缝中恶狠狠挤出每一个字,恨不得把它们烙印到江秋凉的皮肤上。
“成为他的只是我吗?”江秋凉直直望进他的眼中,“你的左臂呢?你骗我是炸伤,真的是炸伤吗?”
诺埃尔的眼珠动了一下,他后退了一步,发出了笑声,说是笑声,不如说是哭声,尾调的尽头皆是一片空虚的灵魂。
“你果然怀疑了。”
他卷起袖子,露出左臂上平整的伤口,和江秋凉的预想一样,伤口的切口根本不是血肉模糊的炸伤痕迹,而是非常规整的切痕。
“你说的不错,我的左臂根本不是在战争中炸伤的,”诺埃尔声线平稳,与其是在诉说自己的过往,更像是面无表情讲述着别人的故事,“是我用自己的右手砍断的。”
“你断送了自己的天赋!”
“那又怎么样?!”诺埃尔突然情绪激动,他用颤抖的右手指尖指着后面数不清的画作,“你知道闯到我画室的士兵们怎么评价我的作品吗?他们说,这是不值一文的废物,只有闲来无事的富家公子才会画这些无聊至极的东西!”
他用右手掩住自己的脸,陷入到可怕的回忆中:“他们当面毁掉了我的每一幅作品,用刀尖挑烂它们的皮肤,用脚底踩过它们的身躯,用烈火烤干它们的血液,他们最后还笑着告诉我……”
诺埃尔抽噎了一声,泪水吞没了他后面的话。
江秋凉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缠过绳子,诺埃尔只有一只手,打得结很拙劣。
“该从富家公子的梦里醒来了,你的父亲和弟弟已经死了。”江秋凉模仿着军官傲慢的语气,“是这句话吗?诺埃尔,你从没有和我说过实话,你说阿兰是克洛德将军的独子,不是的,克洛德将军是两个儿子,而他的长子就是你。”
江秋凉最初怀疑,是诺埃尔带着他参观将军的书房。
诺埃尔无意识抠着书桌上一个不易察觉的凹陷,这不是一个管家在进入主人私人场所该有的表现,而且据诺埃尔自己说,他很少被允许进入克洛德将军的书房,既然如此,他不可能发现这一处再小不过的瑕疵。更加欲盖弥彰的是,他藏起了家里的合照,这也情有可原,他不得不藏起合照——
合照上除了克洛德将军和阿兰,还有他。
江秋凉最终确定,是进入那个房间。
三楼走廊尽头的那间房,不是客房,根本就是诺埃尔的卧室,墙上按的两双手印暴露了一切。诺埃尔锁起卧室,是为了锁住过往的回忆。
但是,看不见真的意味着遗忘吗?
诺埃尔的右手缓缓垂了下来,脸上全是泪水,他看着江秋凉,却好像是透过他在看遥远的另一个人。
“你说的不错,只是语调温和很多,”他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天赋……或许天赋很重要吧,可是什么是天赋呢?”
江秋凉看到了他眼中的癫狂和疑惑。
“你知道吗?你说过的一句话,和阿兰一样。”
江秋凉想到之前颤抖着声音的诺埃尔。
“你的画里有你的呼吸声?”
“不错,阿兰也说过这句。”诺埃尔陷入到回忆之中,“我的天赋不是我的,是他赋予了天赋意义。”
江秋凉一凛。
在国王赏识前,夜莺的歌声只是歌声罢了,只有国王割舍了嵌满宝石的假夜莺,朝思暮想期待着它到来时,真夜莺的歌声才被赋予了真正的价值。
诺埃尔猛地一把握住了江秋凉的手臂,右手正好按在伤口上,江秋凉微蹙起眉头。
诺埃尔眼中摇曳着疯狂的火光:“江,所以你能原谅我的吧。你的牺牲是有意义的,只有你能带回阿兰,只要阿兰回来了,父亲也会回来的……”
“不会。”
江秋凉斩钉截铁打断了诺埃尔的胡言乱语:“我不会原谅你,我没有任何义务牺牲自己成全你。就算我原谅你,那些被你运进这里的死者也不会放过你的。”
“雨夜你摔的根本不是葡萄酒杯,而是棕色福尔马林瓶。你清理干净碎片,在雷声的掩护下摔了所谓的葡萄酒杯!”江秋凉用眼睛死死咬住诺埃尔,眸中闪过狠戾:“这些年你通过马车运的根本不是蔬菜水果,而是和阿兰相似的尸体!你把像阿兰的肢体放进棕色福尔马林瓶里,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该死的私心!”
诺埃尔深深被他的话刺伤了,他的一双手像是烙铁,有湿润从江秋凉的右臂流下。
“是什么让我产生了该死的私心?是我吗?”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在地下室里回荡,“我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阿兰了,他怎么会死?他不可能死的,他只是迷路了,于是我在整个法兰西找啊,找啊……”
“既然我的画没有办法还原他的温度,那把碎片拼起来呢?他的心,他的肝,他的肺,他的右手,他的腿……”诺埃尔一字一顿,“他以前总是和我说,他很想家,很想父亲,很想我,他走失了这么久,一定很着急,说不定会在夜里哭的。我就快拼起一个完整的他了,可是我发现,少了一个关键……”
“左臂?”
“我的左臂,”诺埃尔温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臂,“未来就是阿兰的左臂了。”
江秋凉不寒而栗。
“只要一个仪式,一个简单的仪式,把你的血引进他的身体里,一切就大功告成了。阿兰会重生,回到我的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
“狄奥尼索斯的重生不过是个神话!”
江秋凉视线扫过黑暗中闪过的亮光,没有任何停顿移开。
“神话还是现实,试试不就知道了?”诺埃尔的五官开始扭曲,“毕竟我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诺埃尔转身,从架子上抄起一把刀,一步步走向被捆在椅子的江秋凉。
“好了,江,故事时间结束了。”诺埃尔走近了,“我保证会很快,不会让你很痛苦的。”
江秋凉冷眼看着他靠近,直到刀尖贴在脖子上,很冰。
他闭了一下眼,轻声道:“很抱歉,我不能成为阿兰。”
“什么?”
诺埃尔话音未落,上一秒被绑在椅子上的江秋凉已经站起身,一把掐住了诺埃尔的手腕,瘦长的手指用力,硬生生把诺埃尔逼得退后了两步。
诺埃尔直觉的手腕一阵刺痛,指尖失去控制。
刀从他的手上掉到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捆着江秋凉的绳子被他绕在指尖,松松垮垮垂在地上,他信手把椅子移远,从腰间抽出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诺埃尔的腿。
“抱歉诺埃尔,我也不想拿枪对着你的,”江秋凉唇角勾起一个同样的弧度,“不过你会原谅我的,对吧?”
“你怎么……”诺埃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手里的枪。
江秋凉枪口稳稳对上诺埃尔,不曾偏开半分:“哦,这个啊,忘记和你说了,休博士给我枪了。”
“休?”诺埃尔的眼睛瞪大,“他不可能……”
身后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诺埃尔回过头,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休从他身后的层层叠叠的画架中走出,他抬了一下眼镜,动作堪称优雅,趁着诺埃尔发愣的空隙,他一个闪身躲到江秋凉的身后,在江秋凉看不到的地方对着诺埃尔吐出舌头,做出一个鬼脸。
“我把唯一的枪给了你,完全是交付性命。”他呼吸之间的热气铺在江秋凉颈侧,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撩拨,“你可得保护好我啊,江先生。”
他将下巴搭在江秋凉的肩膀上,温热的掌心覆在江秋凉的手背上,缓缓抬起,直到枪口对准诺埃尔的头。
声音带着别样的诱惑,远比葡萄酒来得醉人。
“别浪费子弹,给他留一发足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偏个题:
起源于中世纪的西方传统节日“狂欢节”,和狄奥尼索斯在希腊神话中的复活传说也有一定的关系,有兴趣可以移步百度百科了解一下。
除此以外,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是从酒神颂的临时口赞发展出来的,而尼采继承了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起源于酒神颂的说法,更进一步地引入了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这两个概念。
这其中确实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地方~
第29章 易碎收藏家
休的长发垂在江秋凉的锁骨上, 他的掌心依依不舍地贴在江秋凉的手背上,末了离开时还用指尖划过江秋凉的手腕。
江秋凉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警告:“我不介意给你留一发子弹。”
休轻笑:“可以啊,我的荣幸。”
诺埃尔脸色苍白,烛光根本遮不住他面色的两轮变化, 也根本照不暖的神色。摇曳的火光与其说是映在他的脸上, 不如说是映在糊得过于厚实的白墙上。
他的目光在江秋凉和休之间逡巡, 最后露出了一个极其惊恐的表情。
“怎么会……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江秋凉的枪口对准诺埃尔,食指摩挲着扳机。
“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你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明明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诺埃尔却好像浑然未觉,只是死死盯着休。
突然,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 整个人充满了活力, 眼中闪烁着恐怖和惊喜的火光。
“你是休吗?你活着回来了吗?你一定知道阿兰在哪里!告诉我阿兰在哪里!”
诺埃尔跌跌撞撞跑向休, 被垂下的绳子绊了一跤, 撑着一只手臂爬到休的脚边。他伸出因为过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指尖, 想要抓住休的裤脚,好像只有摸到了休身上的布料, 才能确定休是真的存在。
休沉默地注视着他靠近, 一双溢满寒气的眸子随着诺埃尔的动作移动, 渗出的冷意让他看起来很是陌生。
江秋凉伸手一挡,休被他拦在身后。诺埃尔的指尖划过休的裤腿, 落在凝固了深红的地上。
诺埃尔仰视休, 露出了一个很疑惑的表情。
厚重的墙皮在他的脸上分崩离析, 片片掉落, 扬起了细微的尘埃。
“你不是休……”
诺埃尔收回手,肮脏的液体蹭在他的袖子上, 他的指尖依旧在颤抖,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眼神很迷茫,根本不像是在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坐起身,没有焦点的眼睛没入黑暗。
突然,他发出了一连串不间断的笑声。
笑声在地下室回荡,在画架之间流窜,沉淀在经年累月的葡萄酒里。
诺埃尔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凶狠的光,江秋凉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比他更快一步,赶在他握到刀柄的前一刻抬脚踢远了掉在地上的刀。
诺埃尔狠狠瞪着江秋凉:“你觉得,我如今还会在乎你的一枪吗?”
“你确实不会在乎,”江秋凉垂下枪口,现在的诺埃尔倒在地上,刀离他很远,完全没有任何威胁,“我也大可把你藏在画框后面的福尔马林瓶摔碎。”
诺埃尔呼吸一顿:“你在威胁我?”
“是的,我在威胁你,”江秋凉点头,“或许可以换一个更加温和的说话,我在以此为条件,和你谈判。”
诺埃尔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精致的衬衫上粘上了深红的液体和灰黑的脏污,可是当他挺直自己的脊背时,骨子里依旧有一种难以否认的气质。
给人一种错觉,他穿着得体的法兰绒西装,正打算去参加一场彻夜狂欢的晚宴。
江秋凉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到诺埃尔手中:“克洛德将军的绝笔信,或许你会有兴趣看看。”
诺埃尔惊愕地扫了江秋凉一眼,饿狼一般飞快打开了手里的信纸。
挺直的背一点点弯曲,肩膀在止不住颤抖,像是被某个强有力的恶魔推了一把,他不受控制往后退了一步,眼泪大滴大滴从眼眶滑落。
诺埃尔终于瘫坐在地上,抱着他手里的信件,哭得如同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
在他的身后,所有明媚的风景画迅速黯淡,乌云沉沉压了下来,预兆着即将到来的风雨凄凄。
“江先生,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很短的故事。”
诺埃尔瘫在地上,眼神失焦,他看起来老了好多岁,连一滩烂泥都不如。
江秋凉蹲下身,把枪远远抛到了一边:“好。”
“我是诺埃尔,克洛德将军的长子,我有一个弟弟,因为母亲早逝,父亲总是很忙,我和弟弟的关系很好。他喜欢阅读,我喜欢绘画,于是他捧着书坐在葡萄廊架下读书,我画他。我为了逗他,经常把他画进神话里,那幅挂在他房间里的《血泪》,是阿兰明知道我把画送去了展览,故意把父亲拉去买下的。”诺埃尔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笑得很无力,“阿兰很担心父亲不理解我为什么喜欢画画,撒谎说这是个穷困潦倒的画家的作品,忽悠了父亲的十万法郎。”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时光是看得到流淌的痕迹的。我也曾经以为,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我画我的画,他看他的书,阿兰很有创作天赋的,我毫不怀疑,他会在未来成为法兰西人尽皆知的作家。可是,我根本没想到,战争就这么爆发了。那天晚上我宿在同学家,因为暴.乱,我们的写生计划被迫取消了,我本来打算第二天回去的。父亲的有一个心腹早已叛变,就在那天晚上,他趁着交代工作枪杀了父亲,还杀死了阿兰。”
“听说,子弹是从阿兰的左眼眶穿过的……”诺埃尔在颤抖,“他的卧室挂着我的画,花瓶里放着第二天准备的花。他还这么年轻,这么有才华,他很怕疼,很容易想家哎,你说,他最后在想什么?他会不会最后还在等着我的出现……”
诺埃尔回过头,看着众多画作,这样多的画作,里面有很多的阿兰。
微笑的阿兰,哭泣的阿兰,撒娇的阿兰,睡着的阿兰……
每一个阿兰都栩栩如生,却没有一个是真正的阿兰。
他们只是待着画框里,静静注视着画外的一切。没有一个能够走出来,蹲到诺埃尔的身边,轻轻喊一声“哥哥”。
真正的阿兰永远被困在了枪响的夜晚。
诺埃尔的左眼眶留下了一条泪,像极了哭泣的狄奥尼索斯:“我把自己关在这里,一天又一天,昼夜的过渡太苦了,真的太苦了。我重复着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白天撕裂自己,晚上再把自己拼凑到一起。我不孤单,阿兰一直陪着我,我在每一幅画里听到了他的呼吸。疯了吗?疯了吧。我知道自己精神不正常,有一次天蒙蒙亮,我在画狄奥尼索斯,突然感觉有重量落在我的肩膀,我知道是他,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和从前一样看我落下每一笔……”
泪水根本止不住。
太多了,咸涩的液体真的有意义吗?
诺埃尔哽咽着,字句模糊:“我放轻呼吸,我怕我出声会惊醒他,我沉默地画完,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我知道他走了。是他,真的是他。”
江秋凉低下头,指尖承载着全身的重量,压得他生疼。
“诺埃尔,他在这里游荡太久了,放他走吧。”
诺埃尔闭了下眼,沉重的眼皮合上费劲了他几乎全部的力气,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嘴唇在抖。
“江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让我画最后一幅画。”
江秋凉望进诺埃尔的眼中,他湿漉漉的眼睛是绝佳的镜子,残酷地映出阿兰的模样。
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好。”
地下室很安静,除了呼吸声,只有诺埃尔落笔的声音。画笔沾上颜料,下笔没有犹豫,色彩交叠在一起,多余的色彩被水洗去,又覆上了新的生命。这是诺埃尔等待了一生的作品,他以为会用很久,可是当他真正开始的时候,构图和情绪前所未有流畅地浮现在他地脑海中。
不是他在等待它,它潜伏在他的灵魂之中,和他活得一样久,早已融入成了呼吸的一部分。
一气呵成,落下最后一笔,诺埃尔手中的笔落到水桶里,溅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
诺埃尔靠在椅子上,深深陷入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到发光,江秋凉听到他虚弱的声音:“是它。”
“没有以前画得好了,”他说,“不过阿兰会体谅我的。”
诺埃尔从椅子上站起身,佝偻着背,他缓步走到架子前,突然停住了脚步。
江秋凉听到了他粗重的呼吸声,像是濒死之人最后的一丝力气。
“你来了。”他对着虚无轻轻说了一句。
“我等了你好久啊……”他抬起手,指尖点在空中,“我知道面前的你是假的,可是我还是心甘情愿走进你的陷阱。没事的,只要是你,哪怕只有一个虚影,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你说,究竟是我困住了你,还是你困住了我呢?”
“我只求你别走,别叫醒我,我是心甘情愿的。”
诺埃尔突然看向了掉在地上的枪。
江秋凉立即站起了身,他手腕被休用力拉住了。
“放过他吧。”
诺埃尔捡起掉在地上的枪,对准了自己的左眼,扣下了扳机。
江秋凉闭上眼,黑暗不能给他片刻的安慰。
苦涩,没有一点甜味。
诺埃尔倒在了地上,鲜血流淌在他的身边,像是无声的道别。
江秋凉走过去,画架上挂着他刚刚完成的最后一幅画作——
一家四口,中间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搂着年幼的两个儿子,笑容温和。
身后,是郁郁葱葱,看不到尽头的爬山虎。
四周回荡着经久不散的哭声,却不是江秋凉和休。
数不清的画在烛火摇曳中褪色,凝固的颜料像是在这一瞬间恢复了生命,从画布上争先恐后地流下, 五颜六色蔓延到了地上, 不约而同包围了诺埃尔逐渐冰凉的身体。
所有的画都恢复到了原本干净的素色。
干净的, 像是从来没有人在上面涂抹过,在上面花费过时间,在昼夜更替之间等待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纪念着遥不可及的旧梦,如今做梦的人进入了梦里, 它们一同跟随, 与其徒留给不懂赏识的人评头论足, 或许消失才是最好的结局。
江秋凉久久站在最后一副画作面前, 不发一言。
只有这幅留下了, 画里的四个人静静注视着他, 笑容很幸福。
不知道是不是烛光的效果,江秋凉看到诺埃尔靠在克洛德夫人身边, 对他轻轻眨了一下眼。
休走到江秋凉身边, 从画架边拿起克洛德将军留下的最后一封信, 展开。
地下室的灯光在晃动,葡萄酒恰到好处醉人。
“亲爱的卡特琳, 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称呼你克洛德夫人。每次别人叫你克洛德夫人, 你都会恍惚, 其实我都看到了。在你走后, 你的神情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回放,让我后悔莫及。你是我的夫人, 更是你自己,是我对不起你。
诺埃尔和阿兰很好,诺埃尔长得像我,阿兰长得像你,他们现在都长成了很漂亮的孩子。诺埃尔喜欢艺术,他会画很棒的作品,阿兰喜欢文学,常常会捧着一本书,我很庆幸两个孩子都找到自己热爱的东西。黑暗的时代没有毁掉他们的光亮,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