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张枯燥的A4纸被展示在江秋凉的面前。
江秋凉偏开头,不去看上面的内容。
下一秒,他的下巴就被活生生卡住了,江侦仲用力握住他的下巴,指甲掐进他的皮肤,很痛。
江秋凉本能反抗,于此同时,上面彩色的照片猝不及防冲进了他的视网膜。
那是酒吧特有的昏暗环境,不是比尔的酒吧,气氛却大同小异,照片呈现一个偷拍的角度,应该是用纽扣之类容易伪装的小型偷拍设备拍摄的,小半的镜头被右下角的一个玻璃杯遮住,但是依旧不影响大概的画面。
照片里,凌先眠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松散挽到小臂的位置,酒吧五彩的灯光映照在他的衣服上,显出几分纸醉金迷的颓废感。
他合着眼,头靠在沙发上,姿势惬意而放松。
在他的身边,一个男人侧过身,姿态恭顺,他贴在凌先眠的耳边,这个距离已经超过了人与人之间正常的社交距离,男人的手放在凌先眠的衬衣上,似乎正在解开,或者扣上第二颗扣子。
这是个非常暧昧的姿势,男人几乎大半个身体靠在凌先眠身上,而凌先眠没有反抗,甚至没有睁眼,这是一个完全信任,或者放任的态度。
江秋凉的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
他之所以产生这种反应,不是因为两人之间的距离,而是贴近凌先眠的这个男人——
江秋凉是见过的。
在比尔的酒吧,这个人曾经对着凌先眠举杯示意。
“你认识他,”江侦仲几乎瞬间捕捉到江秋凉一闪而过的愕然,“是的,你马上会给自己找借口,这是他在国内生意上的朋友,一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是很抱歉,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和地点可能都和你预想的不太一样。”
下一张照片赫然就是照片的参数。
时间是凌先眠在国内的前一年,地点显示在美国。
“让我猜猜凌先眠是怎么和你说的,”江侦仲视线落在天花板的某一处,“一位朋友?一个生意上的伙伴?什么朋友会跟着他来国内,又这么碰巧碰上了,是巧合吗?”
江侦仲随意把那张纸扔在地上,任由红色的液体弄脏了纸张。
“你说他好好的一个富家子,从小到大都在美国,为什么会突然想着在十八岁来到中国呢?对于故土的某种怀念吗?别扯了,他本来就是带着目的过来的。”
江秋凉低下头,他看向掉在地上的那张纸,酒液模糊了凌先眠的脸。
他很想把那张纸捡起来。
“这个人,”江侦仲指着纸上的人,“是他父亲的亲信,派过来监视他的。他之所以默认了凌先眠这一系列的行为,是因为,这一切背后都有凌洪林的推波助澜。”
江秋凉坐在原地,他的身体突然变得很重,他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
“凌先眠肯定和你说过了他的处境,他这一招确实很妙,像他们这种人,总是喜欢暴露一些无关紧要的弱点,以此来抓住别人的心。”江侦仲说,“他是不是说,自己和凌洪林的关系很差,他在集团里根本站不稳脚跟?”
江秋凉瞬间明白江侦仲的意思。
“所以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他站稳脚跟的机会,这就是他回到这里的原因。”
江侦仲低下头,目光中竟然有怜悯:“至于这个机会是什么,你这么聪明,我应该不用继续说下去了吧?”
江秋凉很想堵住自己的耳朵,可是他做不到,江侦仲的话,一个字又一个字地落在他的耳中。
“他故意接近你,博取你的同情,既然凌洪林想和我玩这招阴的,我也不介意将计就计,但是你始终要记得,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的。背叛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行为,愚蠢也是人类品质的一种,我不介意你走一些弯路,你的身上留着你妈妈的血,她也曾经背叛过我,但是最后,无论以那种形式,她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相信,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外面的天是彻底的黑,被切割成小块的黑暗从外面渗进来,有着让人窒息的温度,根本分不清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
江秋凉的视线从彻底被浸湿的纸张上挪开,他看着江侦仲的脸,蠕动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你说的话,”江秋凉一字一句说道,“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你杀了我妈,这一点你绝不可能把脏水泼在别人身上,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江秋凉抬起眼,冷淡的眼中隐藏着嗜血的凶狠,“至于你伪造的那些照片,我也不相信,比起冰冷片面的画面,我更愿意相信我看见的、感受到的,我的直觉就是,凌先眠比起你,更值得我的信任。”
“我这一辈子,只要还有一刻的喘息,我会不会变成你的傀儡。”江秋凉往前狠狠一扑,直视着江侦仲,“我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你的作品,即使你杀了我,我的灵魂也会化作恶鬼,反复撕咬你。”
江侦仲静静注视着江秋凉,超乎十八岁的江秋凉的预料,毕竟那时的他还是太过于年轻了,江侦仲没有生气,而是含笑注视着他,眼神中有藏不住的嘲讽。
“哈哈哈,多么幼稚的笑话。”江侦仲随意摊了下手,垂下手的时候随手抽过桌上的刀,对准了江秋凉的眼珠,“你的眼睛很漂亮,你有一双专属于你妈妈的眼睛。你和她像,又不像,在阳光下的时候,你和她的一样,是浅淡的棕色,但是在黑夜里,就像是现在,你和我有一样的眼睛,你和我一样,有着不为人知的欲望,适合永远待在夜里。”
江侦仲弯下腰,他用刀尖挑起地上的酒瓶碎片,放在眼前,玻璃制品廉价的工业光泽像是在短暂的一刻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专注地看着那一片锋利的碎片。
“我当然不会杀了你,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是我此生注定的作品,我会把你打造成我最满意的作品的。这需要一点时间,我可以等,你也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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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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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疯狂玩偶屋
尘封多年的这一扇门前, 江秋凉和凌先眠并肩站在一起,时隔这么久,画面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气味却依旧新鲜,普鲁斯特将江秋凉猛然拉回到往昔,他望着画面里的被绑住的自己, 仿佛自己不是站在门口,而是坐在椅子上,被束缚了行动。
黑夜又一次吞没了他,他在熟悉的地下室里攫取着有限的空气,哪怕有限的空气中弥漫着让他窒息的气味。
江秋凉看着眼前的自己, 稚嫩的, 十八岁的自己的反抗, 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拼尽全力才说出口的几句反抗, 在如今看来确实没有什么杀伤力, 甚至还有几分乏善可陈的稚气。
但这确实是当时的他所能做到的一切了。
画面在眼前模糊, 江秋凉上前,捡起了那张面目全非的纸。
酒液顺着纸张留在他的指腹上, 是鲜艳的红, 浓郁到化不开, 他听见凌先眠靠近的脚步声。
凌先眠的气息凑近过来,他惯常夹烟的两根手指伸过来, 从江秋凉那里接过。
“当时, ”江秋凉淡淡开口, 听不出什么情绪变化, “我是真的相信你的。”
凌先眠扫了一眼纸上的照片,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像是在思考,在几秒钟之后,他终于舒展眉头。
“他死了。”
江秋凉盯着凌先眠的脸,冷硬的线条在有限的光线下藏不住戾气,他的视线用凌先眠的脸转到照片,反应过来凌先眠说的是照片上靠在他身边的男人。
“哦,”被凌先眠盯着,江秋凉觉得自己应该给些反应,“那可真遗憾。”
“我和他不熟。”凌先眠补充道,“他是我父亲安排在身边的眼线,照片是合成的,我确实有在酒吧待过,但是没有带过他,在比尔酒吧那次,我也很意外能遇见他,不过……这也算后续一系列的端倪。他在几年前去世了,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
凌先眠很难得说完了一长段话,末了强调:“真的是一场意外。”
江秋凉没想到凌先眠会给出这么长的一段解释。
“你没有必要和我解释这些,”江秋凉说,“我没有怀疑过你。”
“……我认为你有必要知道。”
凌先眠松开手,这张纸轻飘飘落下来,他低着头,很专注地盯着那张纸。
“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凌先眠的声音低沉,落在地下室里,像是不经意之间漏进来的月光,“你的坚持不是一场笑话。”
纸张再次落在地板上,江秋凉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就在他出神的眨眼之间,地下室的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他被困住的那几天,时间变成了某种非常模糊的概念,有时候他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黎明和黄昏,他只记得自己的伤口很疼,腿是麻的,被绑住的地方有金属冰冷的质感。
他的心脏每一下的跳动,都牵连着神经末梢最为细微的疼痛。
就像是古人发明日晷,江秋凉也发现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独特的计时方式——
江侦仲开门,是北京时间的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
“你当然可以等他来救你,”江侦仲偶尔会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看着江秋凉,“你可以期待一下,现在自顾不暇的他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你。当时你还剩下几口血,几下呼吸。”
很多时候,江秋凉不会应答江侦仲,他只会沉默,然后在沉默中等待,等待江侦仲离开。
二十九岁的江秋凉站在这一幕面前,面无表情,仿佛在看一场和自己毫无关联的电影。
凌先眠拉住江秋凉的手,这是他能想到的在此时此刻安慰江秋凉最好的方式,他发现江秋凉的手冰的可怕,摸起来很像是一块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
“你知道他和我说过最残忍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江秋凉看着被绑住的,十多年前的自己,冷冷开口。
凌先眠盯着他,而不是十八岁的江秋凉,不发一言。
江秋凉露出了一个很嘲讽的笑:“他说……”
画面里,江侦仲把他的一堆书,这是江秋凉藏在卧室地板夹层下的书,各类关于数学的书籍,江侦仲不允许他有任何摆脱于自己控制的爱好,所以江秋凉只敢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看。
江侦仲把他的书,几乎每一页都有笔记的书,当着他的面,一页页撕下来,丢进火坑里。
包括他之前参赛的奖状和奖杯。
纤维燃烧的灰烬燃起了滚滚的烟,呼吸之间吸入了大量的杂质,火舌卷裹了江秋凉的视线,他被烟呛得咳嗽起来,生理性的眼泪模糊了视线。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流这么多的眼泪,或许是因为烟太大了,或者是他的距离太近了。
两个时空,两个世界的声音在火舌燃烧的噼啪声中巧妙融合在一起,一个来自于二十九岁的江秋凉,另一个来自于画面中的江侦仲。
“思想是原罪,反抗是负累,不受控制的行为是反动的劣举。”他们说,“你的身体,你的意识,你的思想,就全都不属于你,他属于另一个人。”
火焰攀上了画面,在江秋凉的瞳孔中化为星星之火,画面褪去了颜色,无形的烟在空气中弥漫,画面中多余的人和物在灰烬中灭亡,只剩下冰冷而孤寂,落满了灰尘的地下室。
“又是一段枯燥的回忆,”江秋凉冷笑道,“过往对我来说唯一的价值,大概就是增加仇恨。”
凌先眠的指尖带着比江秋凉略高一些的温度,当他垂下眉眼的时候,有什么比黑暗更加沉寂的东西蛰伏在他的眼底,深深的,仿佛不被月亮照到的幽泉。
江秋凉叹出一口气:“忘了,对你来说也是如此。”
这次凌先眠很快开口,不过不是肯定:“不是的。”
江秋凉微微侧过头。
“我的回忆中,有你。”
凌先眠继续道,他的眼神很坚定:“我不认可他的这番话,我从不认为思想是原罪,生而为人,永远不该放弃思考的能力,这是我们活过的证明。”
江秋凉盯着凌先眠,他发现凌先眠冰冷的外表下似乎有一种炽热的力量。
不同于疯狂的,属于他一个人的火焰。
“西格蒙德医生引用过一句话,”江秋凉说着,向地下室的更深处走去,“是加缪的话,他说,最终,活着比自杀需要更大的勇气。”
凌先眠隔着一步的距离,跟在江秋凉的身后。
靴子踩在地下室的地板上,发出一种沉稳的轻响。
“其实我一直无法理解一件事,这件事经常被理解为一种常态,可是我认为是畸形。”江秋凉说道,“为什么有些人会把自己的思想强加在别人身上?时代是在变化的,许多曾经被认为正确的思想,后来被证实是错误的,也有许多曾经的谬误,后来被证明是正确的。为什么要用当下认为正确的观点来禁锢一个人的思想?这套思想是谁指定的?在未来,它还会被认为是正确的吗?”
凌先眠抬眼,光线照在江秋凉的侧脸,描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影。
仿佛被溪水淌过的鹅卵石。
这是凌先眠在进入游戏后,第二次在江秋凉脸上看上这种神态。
第一次是在假面歌舞会,江秋凉弯腰去摸女房东鼓起的肚子,他知道女房东是个怪物,也知道女房东肚子里的不是什么正常生物,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
就像是飞进火里的飞蛾,被火光照亮了翅膀的一角。
有一种人,他们被生活推进了深渊,苦难消磨了生的意识,他们在浴火中复活,成为了一种非人的存在,这让他们在遇到某些事情时,保持着不被旁人所理解的冷静。
或者说,是冷漠。
他们被大多数口中,是缺失情感的恶魔,但这不代表着,他们在个别人眼中,不可能成神。
江秋凉的身影映在凌先眠眼底。
像是神殿里伸手不可及的神明。
凌先眠问:“即使以你现在职业的立场,你也这么觉得?”
“这和职业有什么关系?”江秋凉反问,“是三观塑造职业,又不是职业塑造三观,如果换一个职业就换一个三观,这个人难道不是个人意志不够坚定吗?”
凌先眠听着。
“即使我现在的角色是教书育人,我的任务也只是教授他们当下正确的理论,”江秋凉继续道,“以数学为例,一道题可以有很多种解法,条条大路通罗马,没有必要去框定一条所谓正确的最短路径。可能你以为的最优解,对别人来说不是。长者该做的不是指路,而是引导他们勇于出发。”
地下室的物件触手冰凉,积了很厚的灰。
江秋凉的话落下,扬起了一片细小的灰:“如果没有出发的勇气,指路完全没有意义可言。”
凌先眠接道:“太多人忽略这一点了。”
地下室的陈设很旧,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家具的做工是好的,就是样式老了些。
这里,和江秋凉记忆画面中的完全一模一样。
这就意味着,这里的陈设,完全是按照江秋凉记忆中最恐惧的深处,那间地下室重现的。
江秋凉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地下室,神态淡淡的,即使是凌先眠也没有办法从现在的他眼中分解出哪怕一丝情绪的蛛丝马迹。
“你已经从他思想的禁锢中走出来了。”凌先眠说。
江秋凉的手搭在那张记忆中书桌上,经年的灰尘在他的指尖留下了痕迹,类似于伤口结痂后的血块。
他拉开抽屉,画面和记忆中重合在一起,如此暴力地冲入了他的视网膜。
“你觉得我走出来了?”
江秋凉随手拿起手.枪,因为放在抽屉里的缘故,这把美国M1911A1式手.枪看上去和记忆中的一样新。
他的指腹抵在枪口上,一片冰冷,他很短暂地闭上眼,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江侦仲拿这把枪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血腥味,红酒味,玻璃碎片,地下室,黑夜。
这些他以为已经遗忘的过往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深刻在他的骨髓上,带着呼吸特有的温度,随着心脏跳动。
凌先眠挑眉,似乎好奇于他的否认。
江秋凉睁开眼,把手.枪放回到抽屉里,位置和拿出时分毫不差:“我从未这样觉得。”
他的目光扫过一排排私人收藏的刀具,冷兵器比□□其实更有威慑力,任何生物,或许对□□缺乏认知,不会产生恐惧,但是冷兵器不会,锋利的刀剑会唤起灵魂深处的,远古的恐惧。
江秋凉突然说了一句话,音质听起来和刃口一样冰凉。
“这里的摆设和我记忆中的画面有细微的区别,”江秋凉微微眯起眼,“恐怕不是意外吧,凌大设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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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最终,活着比自杀需要更大的勇气。
——阿尔贝·加缪《快乐之死》
官某人全文存稿完啦!请放心入坑~
第126章 疯狂玩偶屋
冷光铺洒在地下室里, 人造的光亮就是这样的,冰凉的,机械的,锋利的, 像是刀刃。
和月光是如此的不同。
冷光把地下室放得很大, 其实站在很多年前, 对未成年的江秋凉来说,这里确实很大,大到仿佛能够吞噬他一生中所有的希望。
黑暗从每一个最隐秘的角落渗出来,流淌在空气中,即使这个空间是密封的, 记忆中却是千疮百孔的, 寒冷从每一条缝隙里溜出来, 爬进毛孔里。
现在, 这一方地下室就这样毫无保留地重现在江秋凉眼前。
他发现, 这里其实和记忆中是不同的。
即使灯光延伸, 即使空间宽阔,即使空气浑浊, 但是这里是有尽头的, 这是一处有限的空间。
而且, 也没有这么可怕。
江秋凉走到那一整排的刀具面前,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并不温和的刀面, 冰冷的质感让他回想起了许多年前一样冰冷的日日夜夜, 或许真正让那时的他恐惧的, 不是这些有形的实物, 而是操纵着它们的那个人。
有一把刺刀,被放在非常不起眼的角落, 甚至连人造的灯光都没有多加眷恋,隐藏在阴暗的角落,相比之下显得很温和,宛若没有任何杀伤力的装饰品。
江秋凉拿起它。
“瑞典货,”江秋凉在端详,缓缓开口,“瑞典陆军M1914,中立,保守,老式。简单来说,不符合江侦仲的审美。”
凌先眠问:“他的审美是什么?”
江秋凉偏头,示意他看阴暗寒冷的地下室:“死亡,挣扎,祈求,这才是他的审美。”
“你的态度呢?”
“我的态度?”江秋凉抛起那把瑞典刺刀,那把刀又稳稳落入他的手中,“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么?”
“重要的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军刀看起来毫无害处,江秋凉说,“它似乎……很符合这里主人的审美。”
“他的审美是什么?”
“你今天的问句似乎格外的多。”
“我理解你的思想,”凌先眠斜靠在墙边,他的姿势慵懒而闲适,眼里却有刀尖一样尖锐的光,“或者说,是作为教授的你的思想。”
江秋凉唇角的笑意未到眼底,闻言先散了大半。
“你说谎了。”凌先眠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的思想不是不重要的,而是你不能说出口。你接受了江侦仲的想法,还把它同化为自己思想的一部分。”
“看来你已经融入到角色里了。”
“我不需要融入,”凌先眠打断了他的话,“比起相互成就,我更喜欢控制。”
江秋凉点头:“那我们的目的起码是一样的。”
“你处理问题的方式很强硬。”凌先眠没有否认,“这里的主人,他的思想会温和许多,起码,他的审美和行动方式采取了一种柔和的手段。”
江秋凉望着凌先眠。
“你不认为这是一种温柔的手段吗?”凌先眠回望着他,“你看起来不赞同我的观点。”
“没有不赞同……”江秋凉似乎用三秒寻找了一下合适的措辞,“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用‘温柔’来形容。”
地下室的灯光照在中央的椅子上,上面依稀还有斑驳的血迹,麻绳松在地上,连接处有细微的磨损,椅子腿上面有耷拉下来的铁链,末端生了锈,岁月来上面留下了一层沉重的痕迹。
江秋凉走到椅子前,闭上眼的一瞬间,他看见了多年前被绑在椅子上的自己。
睁眼,那个身影复又消失不见。
他的指尖落在椅子上的扶手上,记忆像是深海,汹涌着将他吞没。
鲨鱼从他的眼前游过,海底有血腥味,水草游弋,宛若海妖美丽的长发。
“走过曾经的记忆,对你来说是怎么样的?”
对于凌先眠的问题,江秋凉闭着眼答道:“你知道医院的太平间吗?”
“嗯。”
“这种感觉,很像是在深夜独自一个人走下长长的楼梯,推开门,进入。那里有很多的尸体,你知道哪一具是你的,你走向它,更准确的说,是它引导你,吸引你的靠近。你掀开裹尸布,看见了下面那个毫无血色的人。”
江秋凉睁开眼:“你懂吗?它长了一张和你完全一样的脸,熟悉又陌生。”
“然后呢?你的选择是什么?是落荒而逃,还是重新替它盖上?”
江秋凉摇头:“不。”
他的指尖缓缓上移,触碰到了椅背,仿佛在抚摸爱人的手臂。
凌先眠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江秋凉的否认,他盯着江秋凉的脸:“你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
江秋凉垂下了自己的手指,他坐在那张椅子上,背部靠在椅背上,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脚抵在椅子腿边。
他在模仿这个世界的痕迹,或者,曾经的自己体验过的经历。
江秋凉合上了薄薄的眼皮,细微的血管让他看起来充满了一碰即碎的脆弱感,浓密的黑色睫毛轻轻颤抖,像是一对略微紧绷的蝴蝶。
在短暂的一瞬间,他和安娜做出来的玩偶是这样的相像。
但是呼吸,体温,这种玩偶没有特质又让他看起来格格不入。
江秋凉的手里还握着那把瑞典刺刀,随着他的呼吸,锋利的刀尖反射出阵阵寒光。
“如果能够扔掉原来的尸体,取而代之,亲自躺进去。”江秋凉小幅度地张口,“是我的荣幸。”
凌先眠随意搭着的手指一僵。
“这里曾经的主人……”江秋凉闭着眼,自然无法注意到凌先眠的表情变化,“我首先要认识他,才能熟悉他,剖析他,再丢掉他。”
“他很紧张,也许他是一个完全的新手,并不习惯黑暗和有限的空间,对于未来的失控让他感觉到了恐惧,这很正常,没有任何的正常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感觉到放松……”
江秋凉抠着椅子扶手上细小的破口,上面有很多碎屑,有什么人曾经用指甲在上面留下了划痕,很浅,如果不是亲自摸,单凭看,是很难发现的。
“但他也不是完全的紧张……”江秋凉继续道,“如果他一直很紧张,划痕不可能这么浅,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的情感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凌先眠事不关己:“江教授怎么看?”
江秋凉很轻地抬眼,扫了他一眼:“这还需要凌设计师帮我一个小忙。”
两人的视线交汇,江秋凉没有再次开口,他在等待凌先眠的回答。
凌先眠没有口头的回答,他用行动回答了江秋凉的问题。他走向江秋凉,居高临下俯视的姿态,墨色的眸子里沉淀着深渊一般的黑暗。然后,他慢慢的,又是坚定的,单膝跪在江秋凉的面前。
俯视,平视,到仰视。
永远不起褶皱的裤子抵在肮脏的地板上,凌先眠丝毫不在乎,他的眸底映着江秋凉,忠贞而虔诚。
“我的荣幸。”
凌先眠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指,左手拿起落在地上的铁链,右手握住了江秋凉的脚踝,把铁链扣在江秋凉的脚踝上。
“你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江秋凉俯视着凌先眠,说道。
此刻,凌先眠握着江秋凉的另一只脚踝,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你不应该用陈述句来索取答案。”
凌先眠拽了两下铁链,金属摩擦的杂音在地下室异常刺耳,他站起身,提着绳索的一端,绕到江秋凉的身后。
“那我应该用问句?”江秋凉问。
“乖。”
麻绳从身后缠过来,江秋凉能感受到凌先眠近在咫尺的呼吸,意外的,这个过程似乎拉得很长。
“你是故意的。”
“老毛病。”凌先眠故意叹了一口气,“不过你说的对,我是故意的。”
麻绳被拉紧,江秋凉的行动被完全限制住,在用力的那一刻,背脊严丝合缝贴在椅背上,他在恍惚之间看见自己身前站着一个人。
开始时,这个人长着江侦仲的脸。
再后来,那张脸扭曲变形,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
与此同时,凌先眠的声音从江秋凉的头顶传来,没有什么温度,像是冰冷的机械音。
“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说过一句话,我很喜欢……”
面前的人脸从虚影化作实体,靠近江秋凉,两只瞳孔直勾勾看着他。
“无需亲临幽室便能体味精神折磨,无需亲临暗宅,思想能带你穿越置身其中。”
地下室,日日夜夜,无望,挣扎,陷入更深的绝望。
麻绳,铁链,呼吸,坚硬,很远处的光。
冰冷的,穿透灵魂的光。
你究竟在想什么?你要我找到什么答案?
“我很爱你,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这么爱你。”
有一个声音在虚空中盘旋,江秋凉感觉到这个椅子原来的主人,那个不属于他的身体从骨髓中感觉到的寒冷。
“不,你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