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骨骼和血液,所有的反应都在明确告诉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保护住他,他必须要靠自己。
只有防备、容忍、吞下所有暗无天日的苦涩,才能寻觅到那么一丝,一丝丝的,复仇的机会。
江秋凉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哪怕折断脊骨,哪怕划破血肉,哪怕利刺穿透心脏,生命本来就没有人类所赞颂的这样坚强,任何的一场意外,都可能随时将其灰飞烟灭。
他必须独自承担。
但是就在他本能抱成一团,用手肘护住自己脆弱的颈部时,有人从身后把他揽进怀里,用自己的皮肉护住了他的身体。
江秋凉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团棉花温柔包裹,他的耳边明明听到了骨骼和石壁之间撞击的钝响,手脚的位置却一点也没有痛感。
他意识到,有人替他挡住了本来属于他的疼痛。
不知道转了几个圈,时间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无底洞,在江秋凉的脑海中被无限拉长。风声,撞击声,扭曲着融化在看不清的黑暗中,蔓延出来心底最为凄厉的哀嚎。
两声叠在一起,前者是身体撞到墙面,后者则是……
骨裂的轻响。
江秋凉感觉自己重重砸在了某个坚硬的物体上,竖直的墙面是如此的坚不可摧,即使隔着那个人,他还是明显阵痛。
画面在他的眼前转着圈,是眩晕之后的后遗症。
江秋凉挣扎着,想要从那个身体里爬出来,却发现那个人的手臂正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将他稳妥,也不容置疑地按在自己的保护圈里。
这个姿势,在滚下来的全过程保护住了江秋凉,同时也在停下里的瞬间,给那个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以至于,缩在他怀中的江秋凉现在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会被放大,穿透到他的神经上。
这一次,江秋凉瞳孔中再也掩盖不住的愕然。
惊愕的情绪近乎要从那双永远冷漠的浅色瞳孔中长成凶猛的兽类,冲破伪装,撕裂所有的假象。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对上了凌先眠沉寂的深色眼眸。
江秋凉不敢动,甚至连细微的颤抖都不敢发出。
他的瞳孔在凌先眠的眼中剧烈收缩!
因为他闻到了血腥味。
是从凌先眠的背部散发出来的。
江秋凉记得,凌先眠在这里,有严重的凝血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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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先眠的睫毛垂下来, 投下了小片温柔的阴影。
在很短暂的瞬间,他眼中防备外人的戾气在江秋凉的面前尽数收起,单单余留下一览无余的柔情。江秋凉这才发现,原来凌先眠直勾勾望着自己的时候, 其中的暖意是大于寒意的。
他在怀念, 即使江秋凉就在自己的身边。
江秋凉不知道这一刻,凌先眠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的。
这一刻,在江秋凉的眼中,凌先眠的模样,头顶落着肮脏的灰,发丝里有浅色的尘埃, 背脊因为疼痛微微佝偻, 手臂呈现出扭曲的弧度, 明明是狼狈的, 却也是真实的。
凌先眠的眼中没有异样的波澜, 在猛然撞击的瞬间, 他甚至都没有泄露出哪怕一丝痛楚的端倪。
如果不是鬓间的冷汗,身后的鲜血, 血色褪尽的唇色, 江秋凉都要怀疑, 受伤的是不是凌先眠。
江秋凉张口,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颤抖:“为什么……”
凌先眠的唇畔有轻微的抖动, 这是疼痛通过神经传来的本能反应, 他重重压了一下自己的唇角, 缓缓吐出一口气, 似乎随着他的这一口气,所有的情绪、疼痛, 都被他严丝合缝压回到了最隐秘的角落。
他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即使那只右手上伤痕累累,新伤叠着旧伤,深色的脏污遮住暗色的疤痕。
“受伤……”
江秋凉以为他说自己受伤了,伸出自己的手,垫在凌先眠的背后,按住了温热的液体涌出之处,一遍又一遍重复:“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凌先眠微微张口,牙齿里挤出的嘶声被强行压回去,化作只言片语,“你,受伤了吗?”
江秋凉的动作猛地一顿!
凌先眠以为他没有听清,又说了一次:“我不说我,我是问你……你……”
江秋凉望进凌先眠的眼中,眼泪不受控制,大颗大颗从眼眶中掉下来,落在凌先眠的身上。
凌先眠的睫毛抖了一下,像是蝴蝶的栖息。
他的手从江秋凉的头顶向下,悬空停在江秋凉的脸颊上。
“乖,不是十八岁了……”凌先眠很轻地闭了一下眼,又慢慢睁开,“大孩子了,不能随便哭了。之前不是伪装的很好吗?别在别人眼前哭了,会丢人的。”
“你不是别人。”江秋凉打断了凌先眠的话,“対我来说,你不是别人。”
“真乖,”凌先眠扬了一下自己苍白的唇角,“我才想起来,我们分开已经十多年了……可是我依然以为,我们从未分开过。”
江秋凉的眼前浮起一层散不去的水雾。
隔着这一层水雾,他却如此清楚地看清了凌先眠。
“你的手……”
凌先眠的手悬而未决,半晌道:“如果我的手是干净的,我就可以帮你擦去眼泪了。可惜……”
他的手垂下来,就在这时,江秋凉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凌先眠的指尖,温热的泪水洗刷了凌先眠手中的尘埃。
江秋凉把自己的另一只手叠在凌先眠的手背上。将他更拉近自己:“是干净的。”
“于我而言,你永远是一尘不染的。”
凌先眠的指尖有一瞬间的颤抖,只有江秋凉能够感觉到。
江秋凉垫在凌先眠身后的手不动神色抽出,就在这一秒,悄无声息握住凌先眠错位的手肘,猝然用力!
阵痛传来的瞬间,凌先眠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他的眼中始终只有江秋凉一个人,冷汗顺着他的下颌线,无声没入到颈下。
“我信你。”
“即使这是你为了骗我的谎言,我也会相信。”
凌先眠贴着江秋凉脸颊的指覆蹭过他的耳侧,把江秋凉翻滚之中弄乱的发丝揽到耳后。
“因为这句话是你说的,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相信。”
江秋凉勾住凌先眠的指腹,很轻地摩梭:“疼吗?”
“不疼。”
“我不会骗你,”江秋凉说,“以后,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凌先眠微微挑眉。
“所以,”江秋凉再一次开口,“你能不能也対我说实话?”
“……好。”
“那我再问你一遍,疼吗?”
“……疼。”
“这才対啊,疼就要说出来,难受就哭出来,开心就笑出来。你要表达出来,我才能感知到。”
江秋凉看着凌先眠,在这一方闭塞的,阴暗的,狭小的,也暂时安全的空间里,两个同样空寂的灵魂相互依偎在一起,交换着最炽热的秘密。
像是人间无人知晓的星辰寻到了归宿,凌先眠漆黑的眼眸中终于燃起了一丝亮光。
“江秋凉。”
凌先眠突然开口。
“怎么了?”
凌先眠摇了摇头,只是重复:“江秋凉,江秋凉,江秋凉……”
江秋凉不解他是何意。
“你……什么意思?”
“我在把我真实的,也是最隐私的弱点交到你手里。”凌先眠靠在石壁上,活动了一下刚刚被江秋凉正位的手肘,“我想,这个名字的主人,拥有了统治我的权力。”
江秋凉想起在收藏室,传送带停止之前凌先眠的话。
——“你统治了你的爱人吗?”
此刻,由凌先眠给了江秋凉肯定的答案。
你可以。
只有你有这个权力。
仁慈的神降临人间,为了卖火柴的小孩一个幼稚的愿望。
他祈求一个火柴的温度,而他,在寒冷的冬天,给了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暖意。
他是他的光。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光。
很矛盾。
江秋凉明明知道凌先眠是个与众不同的,无论是游戏还是现实,他都拥有寻常人无法企及的特殊地位,但是江秋凉总是有一种错觉。
一种更加无法消散的,挥之不去的脆弱感每时每刻都笼罩在凌先眠的身上,仿佛一层洒在精美瓷器上的射光灯,华美而又易碎。
凌先眠站起身,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很浓郁的血腥味,后背的伤口划破了衣衫,有几道很深的褐色痕迹蜿蜒而下,和他边上苍白的皮肤形成了堪称鲜明的対比。
江秋凉伸手,想要扶住凌先眠。
但是凌先眠背后的伤口纵横蜿蜒,大部分没入在上衣里,一眼看去很唬人,大半后背全是血迹,颇为让人无从下手。
江秋凉没有什么照顾病人的经验,比起帮凌先眠的忙,他更怕自己弄巧成拙。
正当他想要收回手,却対上了凌先眠的目光。
凌先眠的眼眸深沉,不出声的时候让人难以分辨情绪。
江秋凉知道,凌先眠这个人和自己一样,看似随和,实则戒备心比谁都强,边界感対他们来说格外敏感,跨越边界的人,在他们眼里和抢夺地盘的野兽没有半点区别。
就在江秋凉以为凌先眠要开口拒绝自己,下一秒,凌先眠的重心倒在自己身上。
“太疼了,让我靠会。”
凌先眠开口,他甚至还呲了一下牙,好像之前麻痹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恢复了痛觉。
还真像这么回事。
江秋凉能感觉到凌先眠的呼吸贴在自己的耳侧,凌先眠靠在自己的重量掌握得很好,是一个表示信任却又体贴的姿态,在这一刻,凌先眠最脆弱的颈部完全暴露在江秋凉的视线里。
没有人会把自己的要害展露在不信任的人面前。
如今,两个人的脖颈靠的这样近,就像是一种隐秘的仪式,展示対彼此的信任。
江秋凉的心头有些许酸涩,他的手臂绕过凌先眠的腰侧,小心翼翼避开他受伤的部分,很轻地在他的肩胛上拍了两下。
其实,他有许多的问题梗在喉头。
比如,凌先眠在传送带停下来的时候跑到了哪个方向,他怎么知道有钥匙,又是怎么找到的。
比如说,凌先眠为什么要护住他,为什么他在自己的游戏里,会有这么严重的凝血障碍。
但是在凌先眠靠在江秋凉身上的这一刻,江秋凉突然觉得。
他原本以为的危险、紧要、不安,或许根本算不上什么,当这些情绪尽数烟消云散,藏在迷雾背后的才是他真正找寻的关键所在。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江秋凉的问话到了唇边,堪堪转个了弯。
“你太瘦了,”江秋凉心头浮起一层酸涩,像是加多了柠檬汁的水,“应该多吃一点。”
凌先眠当然知道,江秋凉想说的绝不是这一句话。
但是他没有反驳,而是沉默地在江秋凉身上依靠了几秒,轻声道:“好。”
江秋凉伸手,摸了摸凌先眠低下的头发,凌先眠这个人,看着恨戾,头发摸起来却很软,手指穿过的时候,很像是穿过蒲公英丛。
小时候听大人说过,头发丝和人的性格很像。
心思细腻,性格温柔的人,大多发丝柔软。
也许凌先眠不是小部分的意外,掩藏在坚硬外壳下,拨开浮华和疯狂的伪装,他和一般人没有区别。
甚至,他可能比一般人更加敏感。
“等这一切结束了,”凌先眠很轻地开口,仿佛是怕吵醒一场经年不休的美梦,他的声音有夜风吹过松林的质感,回荡在空寂的黑暗中,投出一圈圈涟漪,“我们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吧。”
不要在乎世俗的目光。
抛下那段痛苦的回忆。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江秋凉的手一顿,他的指尖还留在凌先眠的发间。
可能是场景出了错,他看着无尽的黑暗,闻着浓郁的血腥味,耳边回荡着凌先眠的声音,有很短暂的片刻,他怀疑着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是表白吗?
表白似乎更加适合在光线更亮一些的地方,花香和香水味和浪漫更相吻合,钢琴声在烛火间摇晃,直到落地窗外万家灯火亮起的瞬间,细碎的星光坠入湖面,投影出两个人的眼睛。
不过……好像対江秋凉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只要是凌先眠,在哪里没有任何意义。
江秋凉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不明白自己叹出这口气的意义,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和冬日刮过窗外的风一般,最终没入虚无,无迹可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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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疯狂玩偶屋
通道漫长而狭窄, 直直通往地下,来处和归途尽数没入黑暗,仅有一点光亮泼洒在向下的台阶上,连沉钝的反光都没有。
江秋凉和凌先眠并排,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凌先眠的侧脸,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缘故, 衬得那张脸惨白一片,唇角不太有血色的样子。
江秋凉的视线落在凌先眠的后背上。
那一块区域已经被暗红完全霸占了,即使有新的血流出来,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凌先眠的动作倒是如常,就算是被困在这一方闭塞的空间内, 被无边的黑暗压迫, 他依旧能够做到绅士般的从容不迫。
不像是恐怖游戏里的玩家, 更像是即将赴宴的宾客。
一层无形的燕尾服笼罩在他的身上, 他的领口挺阔, 每一道褶皱都恰到好处, 他穿过精致的地毯,绕开簇拥的神色各异的人群, 从觥筹交错之间错身, 毫无留恋地朝着自己预想中的方向昂首阔步。
仿佛没有任何人, 任何事值得他的半分注意。
他本该如此。
这一切,本不会与江秋凉有关。
或许相比于站在身侧的人, 人群中投去或者羡慕或者淡然的目光的陌生人, 这个角色更加适合江秋凉。
江秋凉不明白自己心底的难过为何会在此刻泛起。
就在他打算移开视线的时候, 凌先眠突然毫无预兆地偏过头, 对上了他的目光。
像是十七岁那年的相识,故事总是从不经意之间的一瞥开始的, 让两个本来不相干的人,从此产生千丝万缕的复杂情感。
“想问什么?”
还是凌先眠先开了口,他对上江秋凉些许猝然的目光,眼中有不易察觉的,一闪而过的笑意。
“没什么,”江秋凉自然不会说自己是想要关心凌先眠的伤势,“我只是觉得,这条通道好长。”
凌先眠转过头,通道无尽的黑暗映照在他的眼底,化为了一点散不开的黑点,他唇角的弧度缓缓抚平,恢复到之前死水般平静的状态。
“等待,是个很迷人的命题。”凌先眠很深地吸了一口气,背脊线陷下去,“在你眼中,等待是怎么样的?”
前路漫漫,江秋凉开口:“对于很多人来说,等待代表着某种希望的延续。在现实中,身陷囹圄之时,等待是一条避无可避的必经之路,有很多人愿意相信,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们会等到自己想要的,甚至在他们的预想中,通过等待得到的结果甚至可能超于他们的预期。”
凌先眠点头,却道:“但你不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江秋凉很轻地笑了一下,算是一种认可:“难道你不是吗?”
凌先眠不可置否。
“不同于大部分人,有少部分人认为,等待本身并没有太多的意义,不过是无端的消磨和无为的奢望而已。”江秋凉说道,“在等待过后,爱丽丝会找到梦游仙境的入口,罗切斯特会等到他的简·爱,丑小鸭会变成白天鹅,不过这些太过于偏向于理想主义了,现实中的悲剧是不容忽视的。历史是要人推动的,其中埋着数不清死不瞑目的灵魂。可怜无定河边骨,总有人终其一生等待,到头来还是发现自己的人生成为了一场笑话。”
凌先眠问:“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和你有一样的观点?”
“游戏的设定。”江秋凉直截了当点出重点,“你的游戏以悲剧结尾居多,说明你认可甚至渴望加重现实的悲剧性。开局很重要,你的第一个世界设定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迎来的却是死亡,你从一开始的基调就体现了你的性格。你喜欢用童话来表现世界的设定,童话中美好结局的不在少数,所以你对剧情线侧重格外明显。”
凌先眠赞同道:“很精彩的分析,那么你认为,这个世界对应的童话故事是哪个?”
江秋凉摇头:“不知道,至少以现在的线索而言,没有明确的指向性。”
凌先眠挑眉:“我以为,你至少会说说几种可能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世界关键性的一幕还没有出现吧?”江秋凉回之以一眼,在凌先眠眼中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刚才是怎么知道往哪里跑的?”
“很简单,”凌先眠似乎早就知道江秋凉会问,“这是个双人游戏,锁本来就是要配钥匙的,不然锁的意义是什么呢?它们是分离的,可是即使远隔千里,也无法否认它们相配的事实。你猜的不错,天花板确实是障眼法,一端放锁,一端放钥匙,合作开锁的过程就像是地板和天花板之间的相逢,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或者,”凌先眠继续道,“你会更喜欢另一个能解释所有问题的答案。”
“什么?”
“实践是出真理的唯一标准,”凌先眠说,“我都经历过。”
江秋凉无语:“后一种确实更好理解。”
“所以我可以给你剧透,”凌先眠望向前方,只见漫长的道路末端终于出现了一扇门,“快到尽头了。”
在微弱的光线下,这扇门其实很模糊,大半隐没在无边的阴暗之下,让它看上去像是一口被月光照耀的水井,随时等待着,等待吞掉迷途的亡魂。
这是一道很寻常的小门,其实很多地下室的门大同小异,说白了,不过木板一块,挡开两方空间而已,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
但是在看到的第一眼,江秋凉猝然停住了脚步。
记忆的漩涡裹挟着灵魂深处最不能为外人道也的恐惧,如同一道锋利到削铁如泥的刀刃,倏然划开了所有虚假的平和。
江秋凉清楚地听到了心脏在胸腔中止不住的跳动声。
刺骨的寒冷从脚底由下而上,贯穿了全身的每一条神经,没有任何防备冲进大脑之中,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浸润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毛孔在叫嚣,在哭泣,刺耳的尖叫声划过江秋凉的耳畔,涌出了咸涩的黑色液体。
这是人类发展到现在,存储在祖先身上的,对于危险的本能反应。
江秋凉站在台阶上,遥遥望着那一扇门。
不能靠近它,江秋凉的心底在歇斯底里,转头,跑吧,跑到安全的地方,就像你当初一样。
没什么大不了的,面对是一种勇气,逃避也是一种取舍。
连江秋凉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瞳孔在慢慢放大,呼吸变得沉重的负累。
逃吧……
冷汗从掌心渗出,指尖在微微颤抖,江秋凉退后了半步,脚后跟抵在台阶的底部,蹭上了肮脏的灰尘。
像是一块石头砸开了平静的湖面,一圈圈的波纹打破了坚不可摧的寒冰,江秋凉感觉到自己的掌心贴上了干燥温暖而又熟悉的手掌,这一下猛地将他从回忆的深渊拉出,让他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条通道上,站在那扇代表着恐惧的门前。
“你知道吗?”凌先眠的掌心贴着他的掌心,他低着头,头发挡住了眼睛,挡住了窥见了他真实内心的一扇大门,江秋凉看不出他的情绪,只能看见他随意地勾着自己的指尖,似是漫不经心地把玩,“我曾经真的幻想过,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如果上不了天堂,就一起坠入地狱吧。”
他抬起眼,细碎的头发遮住额前,幽幽的光渗入,颇有几分瘆人:“如今,我们站在地狱的门前,这是你的选择,我会陪着你,直到粉身碎骨的最后一秒。”
江秋凉愣愣看着他,突然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处倒影。
这是他,也不是他。
这是他第一次,在凌先眠的眼睛里看到十七岁的自己。
遇见凌先眠之前的自己。
那个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带着破碎的灵魂和虚空的皮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现在,你知道门后面是什么了。”瞳孔倒影里的江秋凉开口,对他露出了一个强装出来的,友善的微笑,“选择权,始终都在你的手里。”
眼前的一幕和许恙手机里的那个身影重叠在一起,仿佛一滴水重归到大海之中,发出叮咚一声。
“如果你不想去,我也尊重……”
“不,我要去。”
江秋凉出声打断了凌先眠的话,他看向凌先眠,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恐惧是一块烂掉的伤疤,”江秋凉握紧了凌先眠的手,他的手逐渐恢复了之前的温度,就像是之前的失态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不会像从前一样,逃避伤疤的存在了,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让困难杀死我。这一次,我要亲自用刀尖挑掉腐烂的皮肉。”
“即使万劫不复?”
“即使万劫不复。”
江秋凉笑道,这一次倒是真心实意:“总有人要入地狱,谁又说,万劫不复不算完美结局呢?”
“我要挑自己想要的结局,而不是,别人以为好的结局。”
江秋凉快步走向那扇门,每一步都是如此的坚定,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很多道凄厉的尖叫,但是他置之不理,他只在乎前进的风声,忽略了所有的阻碍。
门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杂音,经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推开了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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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哪一种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味, 掩盖住了原本浓郁的血腥味,在这种复杂的气味中,金属沉钝的涩味反而成为了可有可无的附庸,俗气到不值一提。
江秋凉睁开眼, 他的眼中爬满了血丝, 脸色在灯光下发着缺乏血色的青, 一对干涩的瞳孔死死盯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倒映出恶魔一般的身影。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红酒掺杂着鲜血从他的唇角流出,在干涸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印记。
绳索将他牢牢固定在坚硬的座椅上,男人显然没有控制住力道, 随着他的挣扎, 粗糙的铁链勒进他的手腕处, 留下了几道狰狞的, 却注定能被长袖遮住的伤痕。
江秋凉说不出一个字。
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 男人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像是在看一只濒死的幼兽,怜悯而廉价。
“我讨厌不听从命令的人, ”男人走到江秋凉面前, 赫然是江侦仲的脸, “这种人很喜欢自作聪明,看似机智, 实则愚蠢至极。”
江秋凉漠然地注视着他, 看着他应酬于觥筹交错之间, 那张在璀璨灯光下气定神闲的脸在他的眼前扭曲变形。
真应该用摄像机拍下来, 江秋凉想。
“服从是刻进骨子里的奴性,你想要标新立异, 和没有抽过烟的小孩子尝试抽烟没有什么区别,没关系的,爸爸是个很宽宏的人,会原谅你的。”江侦仲的表情有些遗憾,“不过作为长辈,纠正小辈的错误也是常理之中,毕竟是个人就会走弯路,你说对不对?”
江秋凉终于开口,他的字句近乎是从喉间挤出来的:“你不是我爸。”
“哈哈哈哈哈哈哈!”江侦仲像是听说了一个笑话,笑弯了腰,捧场地鼓掌,抬起身时,脸上却分明笑意全无,“叛逆期,可以理解。”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江秋凉冷冷开口,他的声音就像是浸泡在冰水里,在地下室里回荡,“像你杀了我妈一样。”
“好啊,我拭目以待。”江侦仲无所谓道,“不过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现在还不具备这个能力,倒是我,杀了你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但是我不会杀了你,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很爱你。”
“爱?”江秋凉挑眉,“你懂这个词的含义吗?”
“当然。”江侦仲走过满地破碎的酒瓶碎片,随意靠在桌前,“我爱过很多人,不过这都是短时间的情感。我也爱过你妈妈,她是一个美人,当年确实很有魅力,我真切地爱过她一段时间,不过你也懂的,人嘛,不可能在另一个人身上浪费很多时间的。”
江秋凉低着头,过度的体力透支让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是疲惫的,所有的感官像是潮水般退去。
“你和她很像,一样的靠着皮囊吸引目光,一样的自作聪明,一样的自作多情,一样的单纯,或者说,是愚蠢至极。”江侦仲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江秋凉,“你是不是真以为,姓凌的那个小子是真的爱你啊?”
江秋凉抿起唇,用力的地方压出了一条死板的直线,边缘渗出些许苍白。
“哦,你这个年纪,相信爱情是坚不可摧的,特别是不为世俗所认可的爱情,是很时髦的观点。”江侦仲的手交叠在胸前,眼中闪烁着猛兽遇到猎物时,特有的嗜血的光芒,“毕竟,他装的确实挺像的。”
江秋凉死死盯着江侦仲,琥珀色的瞳孔盛在布满了血丝的眼白中,像是一块宝石落在破碎的瓷盘中。
如果目光能杀人,江侦仲已经被江秋凉的视线切割得血肉模糊了。
江侦仲拉开书桌的抽屉,江秋凉知道,这把抽屉里放着一把枪,就当他以为江侦仲又要拿枪对着他的时候,只见江侦仲的手指掠过黑漆漆的枪,从枪的边上拿起一个轻飘飘的文件袋。
“很遗憾,”江侦仲慢慢解开了文件袋上缠着的密封线,“是时候让你知道残忍的真相了,毕竟沉溺于梦想一会是及时行乐,过度沉溺就不好了。你要知道真正为你好的人是谁,才知道你真正应该听谁的话。”